八大山人“沉默”的真相

徐文寧

在中國古代繪畫大師中，清代八大山人使用過的名號印鑒之多尤顯突出。其中，“ 拾得”“何園”“ 忝鷗鶿”“個相如吃”這四種內(nèi)容是畫押與印鑒同存的。前三者皆被人們認為與禪宗有關(guān)，而針對“個相如吃”歷來人們分歧較大。

1694年，八大山人為退翁先生所作《安晚冊》（日本泉屋博古館）現(xiàn)存22頁，其中“ 水仙”“ 瓶蘭”“ 荷花”“ 荷花鳥”“葡萄”“ 枯木雙鳥”“芙蓉”7頁都用了這個“個相如吃”畫押簽署。同時，“個相如吃”四字白文方形印章在《安晚冊》中也出現(xiàn)過兩次。

學(xué)界專家們對“個相如吃”中的“ 相如”，認為就是八大山人暗喻自己為史書中記載的西漢司馬相如，同樣患有口吃的毛病。知名學(xué)者蕭鴻鳴在《八大山人印款說》中也采信了這種說法，認為“個相如吃”是八大山人暗喻自己是個“結(jié)巴”。還有學(xué)者引證清人陳鼎《八大山人傳》，認為八大山人是以不語來表達易代所帶來的痛苦和憤懣。另外，還有學(xué)者舉清人張潮《虞初新志》所說的“合于心者與之言，不合于心者則沉默”，以證八大山人以“個相如吃”表達對社會的政治考量。甚至有學(xué)者繼續(xù)依據(jù)八大山人曾在大門口題一個“ 啞”字，認為是故意張揚口吃的毛病，為達到不與清廷合作的目的。但也有不少專家認為這些推斷臆想性大，并沒有文獻資料支持。

八大山人為退翁先生所作《安晚冊》引首。所謂“安晚”，即是安度晚年之意。

筆者認為，除了許多專家將“個相如吃”分為“個”“相如”“吃”三段格式外，還可以分為“個相”“如吃”的格式。如按三段式，“個”即朱耷、“相如”為司馬相如，那“吃”無疑就是八大山人與司馬相如共有的口吃毛病。但筆者覺得，“個相”也可能指朱耷的人生整體狀態(tài)，“如吃”是“相”的結(jié)果，如同“吃”等同于“食”之意，佛門有“食不語”的戒律，因此“個相如吃”也許是守戒“不語禪”的意境。

在朱耷的印章中，“雪個”是最早出現(xiàn)帶“個”字的印章，約于1648年“戊子現(xiàn)比丘身”始，隨后才逐漸衍生出“個衲”“個山”“個山人”“個相如吃”等不同形式、多層含義的印章和款識。據(jù)曾親晤八大山人于南昌北蘭寺的邵長蘅在《八大山人傳》中記：“八大山人初為僧，號雪個?！币虼?，“雪個”是八大山人的號無疑。八大山人出家之后曾主修曹洞法門，而曹洞宗所處的江西省宜黃縣人說話喜用“個”，常以“個”作為說話的起首語，如“個樣”（怎樣）。所以，各類著作認為八大山人給自己取號“雪個”，是為了雪恥明亡之恨，若按宜黃縣人喜用“個”的說話習(xí)慣，也就成了“ 雪恨個痛快”之隱意，以此印牢記甲申之變。

“個相如吃”白文印章也在《安晚冊》中也出現(xiàn)過兩次，這是其中一處。

筆者認為此類釋讀過于牽強，因為八大山人的老祖宗是明開國皇帝朱元璋。朱元璋在沒有參加農(nóng)民起義軍之前，當(dāng)了9年和尚。朱元璋有一首《雪竹》傳世：“雪壓竹枝低，低下欲沾泥。一朝紅日起，依舊與天齊?！卑舜笊饺巳敕痖T后，與老祖宗入皇覺寺境地相同，以老祖宗寫的《雪竹》為號，以示血脈傳承，這才是他取“雪個”的真意。只不過為了避世人耳目，取“竹之—枚”的“個”字為證宗室血統(tǒng)。

《安晚冊·瓶蘭》中有“個相如吃”畫押，另外在此冊“水仙”“荷花”“荷花鳥”“葡萄”“枯木雙鳥”“芙蓉”等開中也有此畫押。

同時，“個”又具有朱姓下半部，顯江山已破之象。在八大山人紀(jì)念館藏《個山小像》上有彭文亮一詩題：“瀑泉流遠故侯家，九葉風(fēng)高耐歲華?！薄?瀑泉”是八大山人祖父朱多炡的別號，“九葉”指血脈關(guān)系，提示八大山人是江西南昌寧王朱權(quán)的九世孫。從八大山人珍視《個山小像》上諸友的題詩程度，又加鈐“西江弋陽王孫”一印，可證八大山人是宗室的九世孫血脈。

朱多炡有“來相如”別號，被人釋為“ 相如來世尊”，可見與司馬相如無任何瓜葛。釋讀者為圓其說，還進一步闡述“來”的禪門要義為“無所從來，無所從去”之意。如此一來，同樣一個“相如”，在“個相如吃”三段格式的認知中卻有了不同意義。一個“相如”兩種關(guān)系，實在有必要問一問作為大明皇室子孫，為什么好端端的要更名改姓？為什么朱多炡把姓名不改成馬相如，卻改作“來相如”？朱多炡改選來姓，一是借“來孫”之意（玄孫之子為來孫，暗示為朱權(quán)七世孫），二是“來”與“朱”字形相近;“ 相如”則解為等同、相同之意。

清 朱耷《個山小像》97厘米×60.5厘米江西南昌八大山人紀(jì)念館藏此作是現(xiàn)存有關(guān)八大山人唯一真實畫像，自1955年在江西省奉新縣被發(fā)現(xiàn)后，便成為八大山人研究中最為重要的文獻之一。其上顯示的諸多信息可證八大山人為明朝宗室九世孫。

清代詩人、戲劇家石龐（1670年至1703年）曾作《寄八大山人詩三首》，其中一首云：“ 守節(jié)西山歌采薇，佯狂真與世相違。百年淚涕雙蓬鬢，萬里乾坤一布衣。豫讓舊傳吞炭啞，漢陰終息灌園機。囊中幸有丹青在，麥秀青青往事非?！痹娭忻枥L了八大山人的家國之痛，對其“遺老雖存已白頭”的悲苦命運深表同情。這樣一位以故國情懷為重的人，怎么能與漢代楊雄筆下嗤之為“雕蟲篆刻”“壯夫不為”的司馬相如是一類人？難不成僅僅因同有口吃毛病，就專為自己刻上一方印章，并且還用畫押的方式再次強調(diào)自己與其為伍？

綜觀八大山人在書畫中所用花押，其形式之多、所用之豐富，較朱元璋、朱權(quán)、朱多炡等祖先實在是有過之而無不及。太祖御札中每札必有花押，其“后押字甚奇”“押同”“押字半寸”的現(xiàn)象，以及朱權(quán)“和中”字花押，這給后世理解八大山人書畫中“個相如吃”“三月十九”等花押是具有很大的傳承性。八大山人雖然未曾與祖父朱多炡見面，但朱多炡是當(dāng)時詩書畫名家，在弋陽王府內(nèi)生活了19年的八大山人耳濡目染之余，自當(dāng)注意到祖父的作品和事跡。因此朱多炡的別名“來相如”對八大山人的“個相如吃”的畫押及印章在使用意義上，有著不可忽視的遺傳基因可溯源性。

《安晚冊》中的“山水”（左）、“雙鵪鶉”（右）兩開中使用了一方意味深長的口齒印，形如咬齒狀，上下齒咬合的一橫線，如一根扁擔(dān)橫在口中。此印始于八大山人60歲（1685年）時，有加框也有無邊框，今所見者有八種之多。

那么“個相如吃”與“來相如”有何相通之處？是否想通過祖孫同用“相如”這個迂曲方式，來表述其祖父有“叛亂家族后裔”之難言苦衷，以及八大山人有明亡易代之宗室之恨都不便說之苦？我們不妨從另外一方意味深長的八大山人口齒印來分析一下。這方印始于他60歲（1685年）時，有加框也有無邊框，今所見者有八種之多，彼此之間形狀略有差異。按畫押字形拆析，這些印章可以識作“八大山人”“一仙”“一山人”“山人口如扁擔(dān)”。當(dāng)年謝稚柳先生就認為此印形如咬齒狀，上下齒咬合的一橫線，如一根扁擔(dān)橫在口中。其意如八大山人的另一方“口如扁擔(dān)”印文?！翱谌绫鈸?dān)”的意思是把嘴緊閉得像—根扁擔(dān)—樣，這種閉嘴不言的神態(tài)，就是“不語禪”。

八大山人還有一方“口如扁擔(dān)”白文印，意思是把嘴緊閉得像—根扁擔(dān)—樣，這種閉嘴不言的態(tài)度也能反映出他當(dāng)時的心境。

從1681年至1684年（56歲到59歲期間）用“口如扁擔(dān)”印對“不語禪”的實踐中，能看出八大山人的“個相如吃”花押印鑒和“口齒印”，也都具有不以語言、知識、理性來分析這個世界，而是用生命來感悟這個世界的特性。據(jù)顧元慶《云林遺事》倪珊中載：元朝畫家倪云林，力避權(quán)貴，為此慘遭報復(fù)毒打，但倪始終不發(fā)一聲。此后，有人問倪何以既不爭辯也不呻吟，倪曰：“一開口就俗了?！卑舜笊饺说摹皞€相如吃”也是用心同理，山人的“吃”以“食不語”的方式，而不是口吃的疾苦，述說著一種意味深長的沉默。

由此可見，八大山人的“個相如吃”的“相如”，是繼承了祖父朱多炡“來相如”在皇室血脈上的闡述情愫。而八大山人的滿腹不平，只能借佛門戒律“食不語”，以“吃”進的方式表達他受壓抑求舒泄的感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