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天嬌[重慶大學,重慶 400044]
生態(tài)美學從審美角度觀照生態(tài)與環(huán)境,其核心問題是自然本身以及人與自然生態(tài)的關(guān)系。由是觀之,中國古代詩人早已具備這種美學思索,從先秦到魏晉,山水自然從審美的客觀對象走向了與詩歌主體審美的融合,到了唐代,王維詩以其靜逸明秀的美學風格與物我契合的美學意境,賦予山水自然獨有的禪意與生命之美,找尋到作為山水中的人與自然山水最和諧穩(wěn)定的平衡點,形成了有別于后世山水田園詩的獨特而鮮明的生態(tài)審美意蘊。
自然美是生態(tài)美的核心組成部分,它不僅要求人作為一個主體去欣賞,更注重人與自然在環(huán)境當中能否混融的意蘊。王維的山水體現(xiàn)某種獨立的旨趣,既有作為自然山水的直觀審美形象,又有詩歌獨有的含蓄蘊藉之美,這種美又體現(xiàn)在色彩、音樂與意象的契合中。
自然的色彩本就紛繁復雜,王維在欣賞自然山水的同時,首先抓住的就是色彩的差異,以此來表現(xiàn)花鳥蟲魚、山林風月等不同的景致與風貌。他慣用冷色、淡色、雅色來表現(xiàn)山水空蒙的清麗雅致,“寒山轉(zhuǎn)蒼翠,秋水日潺湲”①、“言入黃花川,每逐青溪水”,蒼、翠、綠、青,這些顏色都冷淡而又雅致,既是山水清麗之美,也是從心靈出發(fā)觀照自然的結(jié)果,心靈雅致,山水亦雅致。色彩中王維使用最多的莫過于青與白:“日落江湖白,潮來天地青?!薄扒噍耘R水映,白鳥向山翻?!鼻嗍抢渚资羌儍簦嗯c白在光與影的明暗、墨與水的濃淡、景與物的遠近之中交匯融合,仿佛生動的寫意畫。除了慣用冷色、淡色,他還喜歡用精致的色彩搭配,來表現(xiàn)出自然萬物的形象美與層次美,如“雨中草色綠堪染,水上桃花紅欲然”,綠草紅花相得益彰,紅與綠的色彩沖擊下,水與陸的層次因此而變得分明;又如“桃紅復含宿雨,柳綠更帶朝煙”“嫩竹含新粉,紅蓮落故衣”等,精致而講究的色彩搭配,既是清麗豐潤的山水美感,也表現(xiàn)出山水在詩人心中的一種自然的生命與活力。這種匠心獨運的著墨與設色,是王維心中的自然山水,也是他以畫家的眼光與詩人的心靈去觀照的審美對象,故而雕琢過后盡顯本色,而無牽強附會之感。色彩的混融,造就了最自然和諧的山水。
王維對于自然之聲有著極強的敏感度和感受力。他善用聲音來表現(xiàn)自然的澄澈與寂靜,“雨中山果落,燈下草蟲鳴”看的是雨夜詩人獨坐聽窗外瓜熟蒂落,草蟲聲聲,這是暗夜的寂靜之美;“漠漠水田飛白鷺,陰陰夏木轉(zhuǎn)黃鸝”看的是黃鸝歌聲婉轉(zhuǎn),白鷺展翅而飛,這是田野的自由之美;“野花叢發(fā)好,谷鳥一聲幽”看的是花開百態(tài),這是山谷的幽靜之美……在王維的詩中,花開葉落、蟲飛鳥鳴之聲,無一不表現(xiàn)出了一種靈動的音韻和諧之美。同時,王維也善從細微之處的聲響中發(fā)現(xiàn)畫意與詩情:
空山不見人,但聞人語響。返景入深林,復照青苔上。(《鹿柴》)
輕陰閣小雨,深院晝慵開。坐看蒼苔色,欲上人衣來。(《書事》)
只有在萬籟俱靜的時候,詩人才能開啟心靈的探索,忘卻一切世俗的羈絆和名利的枷鎖,在空山深院之中,感受自然的細微動靜,“以虛靜之心照物,則心與物冥為一體,此時之某一物即系一切,而此外之物皆忘:此即成為美的觀照”②。這細小的聲響中,是詩人與環(huán)境的無比和諧,詩人能在審美的寂靜中感受自己鮮活而靈動的生命,萬物也在澄明的心境中展現(xiàn)自己本有的自由活潑。王維素來有“詩中有畫,畫中有詩”之說,就其審美而言,還應“詩中有樂”才是。王維詩中自然之妙趣,在這種音樂的靈動中宛若天成。
王維的自然之所以獨特豐富,除了色彩與音樂,還在于獨特的形象美?!暗巧絼t情滿于山,觀海則意溢于海”③,環(huán)境意象與文學創(chuàng)作之間本不可分割。王維詩精工秀雅,不染纖塵,也在于意象的精致與混融。王維很少寫雞鳴狗吠與俗世的日常煙火,取而代之以寒鐘古寺,落日秋山,一派寂靜凄清之態(tài)??傮w來看,王維筆下的典型意象是山與云,一靜一動,體現(xiàn)出自然的和諧。山意象表現(xiàn)出了整體和諧的生態(tài)審美觀,無論是春山秀麗,“柳色春山映”“夜靜春山空”;還是秋山荒景,“千里橫黛色,數(shù)峰出云間”“落日滿秋山”;甚至是山峰的變化,“分野中峰變,陰晴眾壑殊”,他筆下的山都不是單獨存在的,而是與周圍的桃花、柳色、山鳥、荒城等構(gòu)成一個統(tǒng)一的整體,在其中表現(xiàn)四季交替、陰晴圓缺。與肅穆整飭的山相比,云更自由靈動,加之漂浮于高空的特點,更有高潔自由之態(tài)。“西岳出浮云,積翠在太清。連天凝黛色,百里遙青冥?!鄙街吡⒏趬m世,云之遠則猶在山之上,表現(xiàn)出與塵世脫離的意味?!俄f侍郎山居》中有“啼鳥忽臨澗,歸云時抱峰”,飛鳥、歸云都是遨游在天、不受束縛的自由形象,詩人觀云、鳥,實與其為一。
王維對山水的審美不是機械的,而是以游人、畫家、詩人三種姿態(tài)對山水進行觀照,聲色光影的變化與自身的情感體驗交織在一起,讓山水自然能以一種昳麗的姿態(tài)與人融為一體,既不失去本真的自由生命,又充滿詩情畫意,形成自然美的和諧統(tǒng)一。
“生態(tài)美”和“生命”密不可分,無生命則無生態(tài),但是這種生命的形態(tài)不同于“萬物有靈”,物的生命不應是人類精神的折射,而應該由自己來掌握生命的律動和變化,萬物本來的生命是何種模樣,呈現(xiàn)的也該如此。故王維寫山、水、景、物,不將情感加注于景物之上,而是寫最真切的自然,透過花開花謝寫山水內(nèi)在的生命,這是王維山水田園詩中獨有的生態(tài)美學。如:“木末芙蓉花,山中發(fā)紅萼。澗戶寂無人,紛紛開且落?!庇腥苏f芙蓉孤芳自賞是詩人內(nèi)心的愁苦和郁悶,細讀之下未必如此。詩人只是描繪了一個世界——山澗旁的芙蓉花默默地開放又凋零,無人欣賞又如何,我有自己生命的軌跡和規(guī)律,花開花落是順應天性。芙蓉花在王維眼中是和他平等的生命,有自己的出生和死亡,只是比起人的生命來說,更加的短暫罷了?!叭碎e桂花落,夜靜春山空。月出驚山鳥,時鳴春澗中”,這也是基于眾生平等基礎(chǔ)上的平實敘述,未曾夾雜詩人內(nèi)心的情感波動。桂花該落則落,月出則驚鳥,鳥驚則鳴,這是萬物的本能在促使著萬物運動。眾生皆有本性,無所謂高低,“青青翠竹,盡是真如;郁郁黃花,無非般若”,萬物都體現(xiàn)了佛性與自然的本真,用物我平等的眼光去看待自然的萬物,才能夠體現(xiàn)出自然的靈動來,因為有了自然的靈動,故有生命之所以存在的美。
王維還在物我契合中體會到了自己和萬物生命的和諧交融,這種契合不是情與景的融合,而是詩人作為獨立的個體,與自然中其他獨立的個體和諧共存。王維在《戲贈張五弟三首》中云:“我家南山下,動息自遺身。入鳥不相亂,見獸皆相親?!痹娙诵闹屑儍魺o欲,故居于南山下,可與鳥獸相親相近,也可與云霞相伴相棲,這首詩最大限度地展現(xiàn)了詩人融于自然、物我契合的境界?!芭d來每獨往,勝事空自知。行到水窮處,坐看云起時”,初看平淡如水,細看才知真味,興至則獨游,行到山窮水盡之處靜看云卷云舒,偶遇老叟,談笑間便盡興而歸,如此情境,詩人與南山、水色、行人處于一種無比契合的狀態(tài)當中,和諧共通,可謂妙極。王維大量的山水詩,在審美上都表現(xiàn)出和萬物平等共生的寧靜和諧的氣氛,“野老與人爭席罷,海鷗何事更相疑”,審美過程完全超越功利,因此當其面對山水外物時,感覺到的不是差異,而是一種共鳴,共鳴讓詩人更容易進入當下詩意的生存之中。王維詩中因人與物、人與人的平等和契合產(chǎn)生的曼妙而鮮活的生命美,正是盛唐詩透徹玲瓏之境的最好詮釋。
佛與儒、道二家并稱,講求頓悟超脫以及整體的和諧相生,其思想基石為“緣起”,這是佛法的宇宙現(xiàn)象論,謂宇宙中一切事物皆因種種條件相合而產(chǎn)生,主要條件稱為“因”,次要條件稱為“緣”,世間萬物便是因與果互相交叉形成的整體世界,人只有與自然的整體相和諧,才符合緣起的正道,才能領(lǐng)悟所謂佛性。佛性順從緣起的規(guī)律而存在于萬物,佛前眾生平等,無謂優(yōu)劣高低,已經(jīng)蘊含了人與萬物共生共處、和諧共存的生態(tài)內(nèi)涵。
王維晚年終日參悟佛理,對禪宗理趣知之尤深,緣起之思,讓詩人也漸用澄明之心去觀照萬物,感受自然的色彩、音律、形象與生命,山水田園詩由此形成了獨具韻味的禪境美,其核心在于禪心、禪趣與禪悅。禪心是空寂之心,空是緣起背后所蘊含的真理。要感受緣起,就要以“空寂”的禪心來觀照世界,只有在空寂之中,人才能消磨世俗的欲念,進入與萬物同等共生的心態(tài)當中,感知到自然的真實。禪趣是生命之趣,詩人處空寂之境中,并非是拋棄五感,放縱沉溺,而是要在虛靜中把握生命的律動,觀照萬物時融入心之所念而成的禪趣,更具美之妙處。禪悅是經(jīng)由禪心感受到禪趣時產(chǎn)生的審美愉悅。這種愉悅是詩人的藝術(shù)心靈與自然萬物的完美契合,而這種契合讓王維在審美中如入無人之境,沒有朦朧的隔閡和阻礙,所想、所聽、所見、所感,皆為常人所不能得,而皆為我所能自得。周裕鍇認為,“受禪宗的影響而形成的超脫現(xiàn)實、觀照自然的‘純審美’詩歌與表現(xiàn)群體意識、干預現(xiàn)實社會的‘言志詩’,表現(xiàn)個體意識、抒寫喜怒哀樂的‘緣情詩’鼎足而立”④。王維的詩歌被視為“純審美”的詩歌,正是這種禪悅下自然生發(fā)的結(jié)果。
禪境美的具體境界,表現(xiàn)為空曠幽靜的空寂美以及閑適自在的疏曠美?!八^美感的養(yǎng)成在于能空,對物象造成距離,使自己不沾不滯物象得以孤立絕緣,自成境界?!雹萃蹙S以空為美,如“空山不見人”“空林獨與白云期”“夜靜春山空”。王維長于用動靜結(jié)合來寫空,空山空林總是隱藏在人語人煙之后,隱藏于人與自然瞬間的契合之中?!胺稻叭肷盍?,復照青苔上”正是這種契合外化的表現(xiàn),斜陽照青苔這種剎那的光景映照的是更重的深邃幽峭。從空中見有,從有中悟空,正是禪意之所在?!肮拍緹o人徑,深山何處鐘?”古與無,極言山林小徑之幽靜,鐘聲又打破了寂靜的氛圍,一靜一動之下,完全凸顯出山林的空寂幽深之美。王維在山水詩中表現(xiàn)出來的思想更接近于南禪宗,認為人性本自清凈,主張明心見性,通過澄凈自我來認識一個澄凈的自然。他的山水詩中慣用的動靜結(jié)合的手法,實際上是明心見性的體現(xiàn),“動”是基于眾生皆有佛性,追求任運自然,表現(xiàn)為主觀情志的表露與發(fā)揚;“靜”是基于自性清凈,追求清凈無念,表現(xiàn)為清凈心性的發(fā)現(xiàn)與復歸???、寂、幻、靜,皆為發(fā)現(xiàn)禪趣之手段,亦皆為自然山水中生態(tài)之美的體現(xiàn)。
所謂疏曠美更趨向悠閑自得狀態(tài)下的舒朗美感,黑格爾說:“人必須在周圍世界里自由自在,就像在自己家里一樣,他的個性必須能與自然和一切外在關(guān)系相安,才顯得是自由的?!雹奘钑缑勒沁@種自由美感的體現(xiàn),《輞川集》中尤為明顯。輞川是王維一手打造出來的棲居地,仿佛獨立于盛唐社會之外,一切生態(tài)都平靜安寧,在這里,他可以和友人、花鳥自由徜徉?!拜p舟迎上客,悠悠湖上來。當軒對樽酒,四面芙蓉開?!痹娙伺c友人湖上泛舟對酒當歌時,芙蓉花仿佛也感受到這種閑適的愉悅,適時而開?!渡徎▔]》則表現(xiàn)日常閑適:“日日采蓮去,洲長多暮歸。弄篙莫濺水,畏濕紅蓮衣?!边@種閑適更多是心靈上的愉悅,因心中無掛礙,故萬物皆有其趣。王維詩意地棲居于輞川這片人間凈土,他的內(nèi)心與外物協(xié)調(diào)和諧,從內(nèi)而外都感到自得自適,實已漸入佳境,故其禪境中所表現(xiàn)出來的美感已從空寂轉(zhuǎn)向自得的疏曠?!熬圆坏靡?,歸臥南山陲。但去莫復問,白云無盡時?!痹谳y川世界中,王維對佛禪的參悟已有歸屬,不用在萬籟俱靜之中去感悟,自立便自有萬物之趣,這也正是生態(tài)審美渾然統(tǒng)一之旨。
王維詩所體現(xiàn)的整體和諧而又渾然一體的生態(tài)審美意蘊,是古代生態(tài)美學思想的集中體現(xiàn),這種審美以禪心、禪趣、禪悅為基本,通過空寂來觀照萬物,建立了一種萬物和諧相生的生態(tài)觀,并通過山水田園詩的形式,將這種萬物和諧統(tǒng)一的生態(tài)觀念表現(xiàn)出來,形成了自然美、生命美與禪境美合一的審美架構(gòu)形式。自然美是生態(tài)審美的客觀與表象,在這種審美表象之下,空寂美與疏曠美又造就了獨一無二的禪境;而自然美與禪境美的核心又歸結(jié)為王維詩中靈動的生命活力,正是有了生命的靈動,自然美與禪境美才有了活力與生機,三者統(tǒng)一于王維“詩意地棲居”,也闡發(fā)了他在自然生態(tài)、精神生態(tài)與文化生態(tài)的多重審美的統(tǒng)一,成就了王維山水田園詩中獨有的美學特色。其詩中表現(xiàn)的人與自然和諧共生的境界,人是否可以通過心靈的沉靜在塵世當中詩意地生活,也正是我們要去思考的方向。
① 〔唐〕王維撰、陳鐵民校注:《王維集校注》,中華書局1997年版,第429頁。(文中引王維詩皆出自本書,不逐一標注)
② 徐復觀:《中國藝術(shù)精神》,華東師范大學出版社2001年版,第49頁。
③ 王運熙、周鋒:《文心雕龍譯著》,上海古籍出版社1998年版,第245頁。
④ 周裕鍇:《中國禪宗與詩歌》,上海人民出版社1992年版,第301頁。
⑤ 宗白華:《美學散步》,上海人民出版社2006 年版,第30 頁。
⑥ 〔德〕黑格爾:《美學·第一卷》,朱光潛譯,商務印書館1981年版,第186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