屋頂之上

龍 少

這是北方的九月，天晴得特別好，瓦藍(lán)瓦藍(lán)的天空里偶爾飄過幾縷小小的云團(tuán)，樹葉微微動著，像嬌俏的女子輕擺著裙角。屋頂上的瓦松已經(jīng)枯萎了，干巴細(xì)長地站在灰瓦上，已經(jīng)很難將它們和春日里碧綠蓬勃的模樣聯(lián)系起來了。

我已許久不寫屋頂上的瓦松了，生活總會在不經(jīng)意間安排許多別的事情進(jìn)來。早起給花草澆水，夕顏開得正好，淺紫色花朵在心形的葉片間隨風(fēng)輕輕擺動，煞是好看。春日種花時，我幻想過粉色、紫色和藍(lán)色的花朵在葉片間相互簇?fù)淼那榫?，現(xiàn)在，季節(jié)給了我另一種答案，我幻想過的色彩斑斕變成了統(tǒng)一的單調(diào)，但開花總是好的，時間總會在不經(jīng)意間給你未知的答案和謎底，期許也總沾滿起起落落，好在這些淺紫色的海，現(xiàn)在，在我的窗棱上綻放著，那種灼灼的美，使防盜網(wǎng)有一種低調(diào)的奢華感。

想起和朋友聊天，他說一個虛空的心靈是三億光年。他指的是一片星際云圖，我看了那片云圖好久，它在我們之外，在生命之外，這份虛空讓人有空落落的渺小感，我不知道我的虛空有多大。我曾站在一片怒放的向日葵地邊，它們盛大的綻放讓我孤獨，一個人的孤獨在怒放的花朵面前顯得格外渺小，我不知道自己是不是也獨自孤單了三億光年。這份孤獨不僅僅是我、流水和細(xì)細(xì)的蟲鳴，這些看似熱鬧的花朵有沒有孤獨過？那些隱約的蟲鳴有沒有孤獨過？

九月的第十天，我的朋友還在遙遠(yuǎn)的地方寫詩，寫一條塞滿長草的山徑和積水般的靈魂。我沒有見過南方的九月，我盡力想象它和我的城市的不同，我的城市，九月晴朗而干燥，他的城市一定是晴朗而濕潤，帶著淡淡的咸味?，F(xiàn)在，臺風(fēng)就要登陸他的城市了，而我住的城市天依舊晴得好看，好多天不下雨了，灰蒙蒙的干燥夾雜著秋老虎的熱浪讓人沉悶，偶爾有鳥雀落在對面的灰瓦上，帶來動態(tài)的好奇，賦予了屋頂另一種靈魂感。已經(jīng)沒有好聽的鳥鳴了，鳥兒也許和人一樣對這份灰蒙蒙的沉悶有些許厭惡，又或許是它們也累了，從春天走到初秋，疲態(tài)漸漸生了上來，接下去就該蟄藏了。

鳥亦是，人，亦是。

高過屋頂?shù)臉涔谶€是碧綠的，蓬勃而濃密的綠比春天時更加惹眼，我從未這樣細(xì)看過一棵樹的綠，它們就這樣在我的窗外慢悠悠長著，像季節(jié)賦予我一個人的額外饋贈。我也常坐在窗前慢悠悠地喝茶，看書，或者干脆什么都不做就這樣靜靜地發(fā)呆，對著灰瓦、樹冠和偶爾路過的鳥雀。我是它們的旁觀者，只是將眼睛和心境融入進(jìn)去，它們在自己的世界里活得安然自得，給我這個旁觀者帶來動態(tài)的圖畫。茫然間我以為我也是它們中的一分子，在這片圖畫里無憂慮地活著。

屋檐的一端有一處低矮的小院子，路過那里時，我和朋友出于好奇進(jìn)去看過，頭頂上是一片綠蔥蔥的葡萄架，雖然沒有葡萄了，但葉片依舊綠得可愛，不是那種耀眼的鮮綠，是經(jīng)歷過風(fēng)雨之后成熟的墨綠，伴著幾片泛黃的氣息，倒別有一番氣韻在里面。葡萄架的旁邊是一棵沒有經(jīng)過修剪的松樹，不高，長得很精神，郁郁的、有著鋒芒的綠和葡萄葉子的綠構(gòu)成了不同的層次感。我沒有在別的地方見到過這樣的搭配，看似不含邏輯，倒也別致、耐看，再加上葡萄架上綴著的幾朵黃色的絲瓜花，讓這片院子看著寧靜但不單調(diào)，恰好有鳥兒落在上面，一幅動態(tài)的院落圖就這樣躍然在眼前。我在院落站了好一會，雖然另一端的小木門鎖著，主人大致也不知道我曾冒昧來過，但我還是覺得定是個極雅致的人住在這里，門口的山茶花和鳶尾，花壇里的月季和爬墻的薔薇都讓我對這樣的院子滿心歡喜。木槿還開著，紫薇已然凋謝了，忍冬與桂樹相映成趣，我所認(rèn)為的簡約、雅致大抵如此吧。

巷子口有一家花店，店鋪雖小，但也花樣齊全。這個時節(jié)最好看的當(dāng)屬菊花，可惜沒有，野菊花就更沒有了。兒時，我經(jīng)常在秋日的山坡上看野菊花，滿坡的菊花帶著微苦的氣味讓人著迷，可惜孩童時的我還不能體會這些花朵獨特的氣味。我經(jīng)常站在晾曬場上，看著二媽將野菊花一捆一捆砍回來，再一朵一朵摘下，放在塑料紙上晾曬，小心翼翼翻撿，那種曬干后的清苦味不時飄蕩在我的鼻尖。這是二媽用來維持生計的草藥，晾干后會拿到集市換錢，換取自己的柴米油鹽。二伯去世后，二媽一個人拉扯幾個孩子，漫山遍野的草藥便成了她的收入來源之一，她養(yǎng)牛，放羊，種莊稼，采草藥，比一個成年男人都能干?，F(xiàn)在，二媽的幾個孩子都長大成家了，二媽還守在老房子里，她說她習(xí)慣了老房子門前寬大的晾曬場和灰瓦上的落雨聲，放不動牛羊了，就采草藥和編麥辮。堂哥堂姐們輪流去看二媽，二媽總是說，你們都忙，不用管我，我采采草藥，編編麥辮輕松著嘞，啥都不缺。我的母親也時常去老屋看二媽，妯娌兩人一起拉家常，曬草藥。母親說，年輕時覺得采草藥那么苦的事情，現(xiàn)在也不覺得苦了，看著那些黃燦燦的菊花竟也覺得好看了，好聞了。母親在電話里說著，說得我都想回去聞一聞野菊花的香味。

窗外屋檐下是一條細(xì)長的巷子，販賣聲夾雜著車聲時常在這里響起，這世間的煙火氣讓屋檐顯得格外高遠(yuǎn)。我也曾在這條巷子里買過水果，那種推著三輪車沿街叫賣的大媽，提著一串葡萄麻溜而小心地裝進(jìn)塑料袋里，笑瞇瞇地遞給我，我并不純粹是為了買一串葡萄，她的身影和笑容有著母親般的慈祥。我的母親還住在鄉(xiāng)下，她習(xí)慣推開門就能看見自己種菜的園子和飼養(yǎng)的雞、貓。她習(xí)慣站在屋檐下喊隔壁的堂嫂子來家里一起看電視，一起做一頓比較繁瑣的飯菜，然后兩家人搭伙一起吃。我和弟弟都住在城里，堂哥在外打工，堂嫂一個人在家?guī)Ш⒆?。母親總說，她一個人帶孩子辛苦，自己在家閑著，能幫就幫一把，于是兩家人時常像一家人一樣，一起吃飯，一起種菜除草，收莊稼。現(xiàn)在，賣葡萄的大媽這樣看著我，不知道她是不是在我身上看見了自己兒女的樣子。

我曾在這條巷子里和一個手捧玫瑰的女孩相遇，那大紅的、嬌艷欲滴的玫瑰搭配著點點的滿天星，讓人側(cè)目。我是極喜歡玫瑰的，特別是大紅色，它在視覺上就已經(jīng)先入為主了，純正的紅色和純正的香氣總能勾住人的視覺和嗅覺。吉爾伯特說：玫瑰凋落的聲音讓我一直醒著。那是希臘的冬天，他和美智子一起彈鋼琴，讀王維，一起走過歲月的密林觀看五子雀。我幻想過孤獨般的安靜大抵如此，所愛之人，所愛之事皆在身邊，完整而安靜，有著松林的氣息與玫瑰的韻調(diào)，在月光和雪地之間陪一個人慢慢走過。后來，美智子去世了，他每天在樹中哭啼，巨大的痛苦在身體里哐哐作響。我經(jīng)歷過親人去世后的痛苦，但我無法像他這般描述得看似低沉卻充滿巨大悲痛的心境。有好多詞匯我還無法準(zhǔn)確地把握，在它們的字面和更為深遠(yuǎn)的意境中間，藏著我沒有觸摸到的觸角。很多次，我需要寫下它們，像一朵紅玫瑰、一片孤獨或者一棵哭啼的樹，它們?nèi)缤@條巷子般幽深細(xì)長，卻充滿意外和驚奇。我在回憶里極力搜索各種詞匯之間的必然聯(lián)系，或者斷層，而回憶卻像一面鏡子，思緒時常充滿冰水和火焰。

我生在這個城市的鄉(xiāng)村，那里也有這樣灰色的屋頂和瓦松，孩童時從不覺得它們的美好，它們在鄉(xiāng)村因為隨處可見便顯得那么不起眼，以至于從沒有人提及，即使屋前那一叢平常的蜀葵都可以輕易地奪走人們的視線。那時候，家家都是紅色的磚墻和灰色的屋頂，下雨時，雨水順著瓦片流下來，一條銀色的線優(yōu)美而渾然天成地落在屋檐下的水槽里，清脆的聲響仿佛天空樂曲。我們在屋檐下的水槽里用小棍撥弄著水面，或者滴幾滴圓珠筆的筆油進(jìn)去，那種四散的五彩水花是我們童年的另一種樂趣。

我也曾細(xì)細(xì)端詳過老家落雪后的屋檐，白茫茫的一片覆蓋在灰瓦上，隨著瓦片形狀而露出波浪弧度的白色，不那么整齊劃一反而更有韻味，雪下得大時，白色間隱約露出一塊灰色的瓦片甚是好看，像是特意勾勒上去的。如果是雪后初晴，那一片茫茫的光亮甚是耀眼，屋頂上一片白、一片灰糅合在一起有著北方冬日難得的情調(diào)和韻味，如果誰家屋檐下還掛著紅紅的柿餅，那就是冬日最美的景致了。

屋頂不遠(yuǎn)處是四方的城墻，我路過時正好是秋日，因為連續(xù)雨水的原因，灰色的墻體上有許多鮮綠的苔蘚，我用手摸過那些小塊的綠，手感冰冷但帶著幾絲絨絨的質(zhì)感，很好玩，那些綠和灰色的磚塊拼湊在一起，顫巍巍地豎立著，像城墻披著薄薄的毯子。我曾在幾處低洼處見過這樣的苔蘚，因為周圍人來人往讓綠色略顯沉重了一些，而這些生在城墻上的苔蘚則不同，它們在灰瓦和灰墻之間安然地生長著，遠(yuǎn)離人群和煙火，有一股別處沒有的清冷之氣，或者說是孤傲之氣，又因為城墻的原因，帶著人文和歷史的醇厚，讓人刮目相看。我對這樣的綠情有獨鐘，甚至覺得它們只適合待在這厚重的城墻之上，適合被路過的目光遠(yuǎn)遠(yuǎn)的崇拜著。這大抵是秋日最新鮮的綠了，干凈，純粹，讓人心無雜物。

現(xiàn)在，我的窗外，灰色屋頂馱著一只斑鳩，在夕光里散步，我看見時，瓦松和落葉形成同一種色調(diào)，淡然得不那么起眼。但依然是好看的，從我的視線看出去，高出屋頂?shù)臉涔谠陲L(fēng)里擺弄著舞姿，像灰瓦特意留出的間隙被幾條電線點綴著，又被電線上的鳥兒帶去更高遠(yuǎn)的空間。

我的視線被它們帶去不同的地方，停在不同的事物上，天高云淡就這樣輕易地被我擁有了，我想過一個秋天的美，大抵就是現(xiàn)在這樣，云朵在云朵的位置，屋頂在屋頂?shù)奈恢谩Ｎ易诖扒?，幾只雀鳥站在窗外，一杯茶水各自安好，那只跑出去的橘貓，正窩在木槿花的花蔭下，打著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