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野來風

張鏑

秋風起，一遍遍，刷過來刷過去，刷過大地和枝頭，葉片由綠轉黃變成紅，咔嚓一聲，翻轉撲沉，秋意漸次深濃。

我在電話這頭，母親在電話那頭。

霜降了，回來不？后天撿茶籽。

1

霜降的滋味，總是隨著撿茶籽隆重出場。它與春花秋月無關，和農人的耕種播撒技術也沒關系。它只是順著節(jié)氣而來，自然而然。

霜降到了，就要撿茶籽了。這是山野的孩子從小至大，對季節(jié)最深沉的記憶。

山頭茶樹上，一顆顆油茶球披掛著小絨毛，行走在歲月的風中，帶著時光的饋贈，走過整整春華秋實的輪回，生命不斷厚重。

果實挨挨擠擠地扎著堆，似乎要合力舉辦一場拉力賽，齊心協力地把那些密得讓它們透不過氣來的枝條拉扯下來，垂向地面，且不達目的不罷休。

這是一場持久戰(zhàn)，枝條起初可是向陽生長，高揚如旗，隨著諸多油茶球孜孜不倦地汲取陽光雨露，凝化為自身的重量，籌碼不斷加重。終于，在力度的天平上，枝條只得臣服，腰肢深垂，低下頭顱，讓一串串瑪瑙般的油茶球或騎在頭上，或躲進衣襟，或露出半個腦袋東張西望。

采摘的人兒啊，你來不來？

來了，來了。農人們戴著草帽，拿著竹鉤，提著茶水，擔著籮筐，推著土車，或騎著摩托車，或開著農用車甚至小汽車，一家家，一戶戶，三五成群，向山里進軍。

轉眼，大家進了山，山間吆喝聲此起彼伏，喧囂一片。

一縷清風吹來，將山野浸透，把人帶到多年前。

2

那時，我還小，可能還沒到上學年齡，被父母領著，放在茶樹底下。父母爬到樹上或站在樹旁摘油茶球，我就幫著撿拾掉落地面上、草叢里的油茶球或散落的油茶籽，一兩個綠色的或醬紅色茶球，三兩顆褐色的茶籽……每有新發(fā)現，都是一番驚喜，有時不免驚叫，不管多忙，父母都會應答一聲或表揚幾句，慈愛至極，有點像《家有喜事》里的那種腔調，按捺不住的興奮和飽滿的精氣神。

小孩子做事只有幾分鐘熱度。撿到倦了，遇到一窠螞蟻，我就好奇地蹲在邊上看一會，看他們像滿山忙碌的農人，來來往往，牽線般將糧食往家里運。只是螞蟻用的是四條腿爬，頭頂著糧食，摘茶球的人用籮筐擔或土車子運，兩條腿走路。不知道螞蟻間是否比賽，反正我家摘茶球的時候，父母就會彼此提醒，加油啦，隔壁張二爹家又摘滿一擔挑回去了。往往是摘過兩擔，就到了午餐的時間，這時母親就會挑著一擔茶籽（油茶球）回去做飯。

我跟在母親的身后，走幾步，瞧一下路邊。狗尾巴草搖著毛絨絨的小腦袋，像是要和我握手。我伸出手去，抓住最近的那根，折斷下來，它又不動了。我左看右看，看一會，覺得也沒剛才那么有趣了，便將折斷的那端莖稈放到嘴里，嗞嗞地咬癟了。淡淡的清草味在口腔里漫溢開來，有絲絲的甜味，感覺很友好、親切，還帶那么點害羞和清新，似乎在輕聲提醒：“小朋友，快點走，回家吃飯去啰?！彼@么一說，我肚子真感覺餓了，趕緊多走幾步，跟上前面的母親。

除了我們回家做飯，山里很多人都回去做飯、吃飯了，山間頓時寂靜下來。

時間過得真快，不幾年，我就能幫家里做些事了。父母給我安排了重要任務，在他們中午回家的時候，把我留在山里，負責守護茶山，不準外人踏入。眼見就要顆粒歸倉了，誰舍得到手的寶貝？

我家山分兩塊，一塊在油鋪沖，一塊在紅漆塘，從山頂往下看，呈長條形，也可能是三角形、梯形。這樣，在山里逡巡，如果不勤走動，山頂不知山底事。有一次，我從山底往山頂去，發(fā)現有個女子提著大蛇皮袋，偷偷地躲在棵果實累累的茶樹底下，正摘得起勁。我立功心切，又矛盾重重，既希望能親手抓到偷茶球的人，又覺得人家沒來偷我家的茶球，還是不嚷嚷地好?；蛟S是那女子聽到我的腳步聲，還沒等我走近，她就匆匆逃了。我不由得松了口氣。

往往山上山下走一趟，父親就從家里返回山中，給我?guī)砜煽诘奈顼垺４渚G的青椒、新鮮的黃豆、甜滋滋的紅椒炒肉，平時吃不到的香干，香噴噴的白米飯，大碗扣小碗地盛著，送至我面前。

我扶起筷子，坐在清幽的茶樹底下，草木綠油油的，空氣甜絲絲的，太陽瞇著笑臉，目光暖暖的。我大口扒飯，大把夾菜，像野炊一樣，把偌大的茶樹山當餐廳，自由自在地，獨霸一方。至今想起，我仍口舌生香！何時能再去那里吃一餐呢？

吃過飯，肚子鼓脹得像個小球，眼皮耷拉下來。母親趕來了，她剛喂過雞鴨和豬，見我困倦的樣子，笑著說：“小兔子喂飽了？那就睡一會吧。”我屬兔，母親給我取了很多小名，小兔子是我最喜歡的，她這么叫的時候，我就覺得要更乖一點。

我把蛇皮袋鋪在樹底下的草地上。那種草長著長長的葉子，像竹葉。父母說它是淡竹葉，是一味草藥。我不管了，現在，它是我最好的床鋪呀，身子一歪，就睡著了。

再大一點，我能夠幫著摘茶球了。油鋪沖的茶山本是一個整體，從山頂到山底被豎線切成若干條狀，就像一塊大蛋糕，切成很多片，每家一片。油茶樹依山就勢橫成排、豎成列，想必當初造林的時候，就考慮到了勘別界址的法子，哪幾列是哪家，分得清楚。相鄰的張三李四家怕弄混了，便在兩家樹列間挖一個深坑，標志醒目，坑這邊是你，坑那邊是我，多年也清晰可見。就在這塊條形的蛋糕里，被人從上部橫剖了一刀，剖出條土路，方便爬山過坳的人在山間行走，也方便秋收時節(jié)，推著獨輪車過來，運油茶回去。

我就是從以這條路為界、向坡頂延伸的山坡學會摘油茶的。這里的茶樹可能栽得遲些，個頭小，枝葉稀疏，掛果不多，只要伸出手去，就夠得上茶球。再難一點，也只要用力扳彎枝條，枝頭就會垂到面前來。另一只手扯住枝條，上面的油茶球就能摘到。那天，我將這范圍內的二十多棵油茶樹全都摘了一遍，盛在挑水用的木桶里，裝了兩個大半桶。

母親說：“這是小兔子摘的呀，真不簡單，你能自己擔回去吧？”

聽母親這么一說，我就試著擔了起來，并不重。走幾步，能走呢。我就這么走起來，走一段，感覺有什么東西壓住了我的肩膀，很難受，還有痛痛的感覺。前面，母親已經走得看不見了，后面，父親還守在山中采摘油茶，這可怎么辦呀？我站住，彎下腰來，把扁擔取下，剛才拉得又直又硬的扁擔繩，也像我一樣軟綿綿的了。奇怪的是，我的肩膀卻沒有那種壓得難受的感覺了。要不要把這擔茶球放在這里回家去呢，我想了想，覺得不行。我花了一上午時間才撿了這么多，要是放在這里，路過的人不是隨手一提，我就沒有了嗎？到時，媽媽問，小兔子，你撿的茶球呢？我怎么回答啊。我又把扁擔放到了肩膀上，用扁擔鉤掛起了兩個桶，繼續(xù)朝前走。起先幾步沒問題，可走一會，肩膀又在那里反抗了。有了剛才的經驗，我就停下來，歇一歇，再走一段。一路上，在二叔家的茶山邊歇了一次，在六伯家茶山邊歇了一次，在大水塘邊歇了一次。越到后面，火辣辣的感覺在肩膀上燃燒得越厲害，歇息的間距越來越短。再后來，又歇了幾次，終于到家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