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文博
2019年10月6日,在保利香港秋季拍賣會上,一幅五言詩立軸以49.2萬元被拍走,這幅書法作品的作者是明末清初的一位學者、詩人,他的名字叫薛所蘊。
薛所蘊,在明清之際,尤其是順治朝的十幾年中,是文化界的重要人物——詩壇“中州三大家”之一?!肚迨妨袀鳌酚袀?,不過是和錢謙益、王鐸、龔鼎孳等文化名流同被編在了“尤為可鄙可恥”的《貳臣傳》乙編,當然,這是乾隆皇帝的意思。
薛所蘊,字子展,號行屋(塢)、桴庵,孟縣(今河南省孟州市)人。萬歷二十八年(1600年)出生,18歲中秀才,28歲中舉人,29歲登進士第,康熙六年(1667年)去世,終年68歲。
薛所蘊經(jīng)歷了令晚明士人常常懷念的“時和鮮兵氣”的萬歷時期,經(jīng)歷了“生靈益涂炭”的崇禎時期,又歸附大順,被南明皇帝列入“逆案”,投降多爾袞,成為清政權(quán)的一員。
崇禎三年(1630年),薛所蘊在襄陵知縣任上“嚴保甲,簡練壯丁,得千余人,教以進退止齊之法”,擊退了“流寇”,保住了襄陵城。崇禎七年以后,薛所蘊在翰林院任職期間,當黃道周與崇禎皇帝(一說與楊嗣昌)當庭激辯時,“記注官悚懼不能成字,先生獨奮筆疾書”,因此被降官三級。當劉宗周因直諫得罪皇帝被遣,他“抗疏力救不為怵”。當孫傳庭被無辜囚禁,河南、陜西陷入危局之時,薛所蘊與同僚劉理順等上疏營救。
應(yīng)該說,作為明王朝的官員,薛所蘊還是無愧于“盡忠報國”四個字的。但是,入清之后,薛所蘊開始變得小心謹慎。他擔任過國子監(jiān)祭酒、順天府丞、太仆寺卿、禮部侍郎等職。順治十四年,高爾儼彈劾其年老衰庸,無所建白,薛所蘊退休歸鄉(xiāng)。
在薛所蘊刻于順治十一年(1654年)的詩集《桴庵詩》中,我們幾乎看不到一首有關(guān)明代痕跡的詩,更看不到一首寫重大歷史事件的詩。翻開他的文集《澹友軒文集》,也并無沉痛、憤恨、愧悔等心緒的表達,幾乎篇篇都是“和平之音”。這樣的詩文,在后人看來,似無足觀,然而這應(yīng)該是經(jīng)過作者反復(fù)“沙汰”的結(jié)果,是薛所蘊不得已而為之的生存之道,因為我們不相信《桴庵詩》和《澹友軒文集》是他生平文字的全部,而只是愿意示人——尤其是當代之人的一部分。在明朝做過兵部侍郎的張鏡心的《云隱堂集》中收有與薛所蘊的書信七札,孫奇逢說他與薛所蘊之間的筆札“累幅連篇”,而《澹友軒文集》中卻找不到一封通信,而且整部文集中根本就沒有“書”這類文體。這或許是有意為之。
不過,當脫掉了“靴帽”,讓詩文變得并無朝代年紀可考時,薛所蘊的惻隱之心、忠厚之腸,他心系民生、哀民生之多艱的情懷始讓人窺得一二?!稘O父詞》寫漁民遭受“天兵”的征船,只能呆立江邊,哀哀悲泣。《驛卒詞》寫驛卒工作勞苦不堪,偶有差池便遭逮治棰楚。《賈客曲》寫行商之人屢遭盤剝,以致本利全失?!独限r(nóng)嘆》寫無論收成好壞,農(nóng)民總免不了忍饑挨餓,甚至父離子散?!犊粘乔穼懘髴?zhàn)之后,民無孑遺,官衙道路盡是老狼黃狐?!陡〖仪穼戅r(nóng)民被迫背井離鄉(xiāng),雖眷戀故土卻不得不“浮家泛宅”,仍在“今日風波明日雨”中漂泊。最震撼人心的是《悲云中》:“悲云中,千年雄鎮(zhèn)一時空。青磷夜夜頹垣里,殷紅血漲桑干水?!币陨蠋资自姡覀兛床怀鰜韺懽鞯臅r代,故而不會有謗訕之嫌。不過,鄧之誠先生還是隱隱看出《悲云中》寫的是姜反叛之后,清軍在大同等地屠城之事(見《清詩紀事初編》)。大同之屠,留存下來的資料很少,當時的清宣大總督佟養(yǎng)量云:“大同、朔州、渾源三城,已經(jīng)王師屠戮,人民不存?!薄端分葜尽份d:“城破,悉遭屠戮?!比欢娜藚s幾乎無人敢于涉筆。
◇薛氏先祠
看到這里,我們或許可以這樣理解薛所蘊。當農(nóng)民軍開進北京城的時候,他沒有像王孫蕙那樣,用竹竿挑出一幅黃布,寫上“大順永昌皇帝萬萬歲”,而只是看到大順軍紀律嚴明,有些大戶人家已經(jīng)將“順民”二字寫在院門上,并拿出酒食犒勞,于是通過同鄉(xiāng)牛金星的引薦,謀個差事而已。當多爾袞登上武英殿的時候,薛所蘊徹底拋棄了道德英雄主義,迅速表現(xiàn)出對新政權(quán)低頭的姿態(tài),“保身家”而已。他保的不僅是自己和家族,也是無數(shù)生活在動蕩亂離中的民眾?!惰踱衷姟分杏幸皇住豆┍?,寫丁男婦女在戰(zhàn)爭中負米挽車,窮苦百姓牽兒市賣,看到這些,他不禁仰天長呼:“但愿荒服盡臣妾,天山弓掛秋月白?!痹谘λN,做一個“臣妾”,完全不顧“大節(jié)”與“綱?!保皇且驗橐懊裆倍?。
順治三年(1646年)夏,薛所蘊創(chuàng)修的《薛氏族譜》完成,這也是他“民生”意識的表現(xiàn)之一,不過族譜與詩文不同,主要著眼于自己家族的“民生”。
薛所蘊在《族譜引》中說,薛姓源自黃帝之子禺陽第十二世孫奚仲,河陽薛氏由晉芮城遷來。他曾到芮城、河津、韓城等地考察,這些地方亦多薛姓,有可能為司馬遷的后裔。河陽薛氏的始祖為仲皋,于明洪武十八年(1385年)遷居孟縣緱村,入贅于花氏。到薛所蘊這一代已經(jīng)是第九世。于是他在《族譜引》中感慨“派漸遠則漸疏”,以致“休戚不相關(guān),患難不相恤,疾病死生不相扶持”,這在宗法社會中,是十分不利于發(fā)展的。通過修族譜,可以實現(xiàn)族人“相關(guān)以休戚,相恤以患難,相扶持以疾病死喪”,抱團取暖,長久發(fā)展,希望“家聲之振,其未有艾”。
康熙十五年(1676年),也就是始修族譜三十年后,薛所蘊的四弟薛所習續(xù)修《薛氏族譜》,增補了相關(guān)的傳、表、墓志等文。嘉慶、咸豐、光緒,又三次續(xù)修。1987年、2018年,又有六續(xù)、七續(xù)。
從譜牒上看,薛所蘊長子薛奮生,字大武,號衛(wèi)公,順治十二年(1655年)進士,累官吏科給事中、大理寺丞,與著名詩人王士、汪琬等有交往,汪琬曾寫詩戲曰:“他年我若登三事,但乞蕭郎作騎兵?!毖^生亦有詩集《墻東草》,惜不存。薛氏家族中還有幾位做過縣府長官。薛所蘊曾祖父薛平山,任容城知縣;薛所蘊三弟薛所具,任廣西博白知縣;四弟薛所習任陜西商州知州、江西南康知府;五弟薛所本,任直隸高邑知縣。薛所蘊孫薛琳聲任長沙知府。薛所習孫薛俊聲任浙江瑞安知縣。薛俊聲次子薛清來,任蕪湖、廬江、南匯、蕭縣等地知縣。薛所具重孫薛清范任貴州清鎮(zhèn)知縣。
◇《七續(xù)河陽薛氏族譜》書影
薛氏族人無論是為官,還是為紳,常常注意到“民生”。
中國第一歷史檔案館藏有薛所蘊在順治元年(1644年)上給多爾袞的一則啟本,說河南輝縣一帶,“始而驅(qū)追百姓運糧,擔負之苦既已難堪,又每地一畝派銀五分,追比急如星火。又按畝征解闊布,花缺布貴,敲樸就斃,人相枕藉。又科派雕以充箭翎,臣鄉(xiāng)此鳥最少,乃至死鴟一只費銀十兩有余。又派打造盔甲。種種誅求,總欲置民死地”。作為國子監(jiān)司業(yè),薛所蘊卻時時牽掛著家鄉(xiāng)百姓的疾苦。
甲申之后,著名學者孫奇逢家園被圈占,不得已攜家南下。薛所蘊得知此事后,在共城、林慮兩山中為其各建一舍,為孫奇逢的定居輝縣創(chuàng)造了條件。
順治五年(1648年)夏,丁耀亢(《續(xù)金瓶梅》作者)入京,與薛所蘊結(jié)識。此時的丁耀亢生活頗為窘迫,薛所蘊助其以順天府籍拔貢充任鑲白旗教習,解其燃眉之急。要知道,丁耀亢可是參加過抗清斗爭的人,他的弟侄等人還因守城抗清而殉職。順治六年(1649年)年末,薛所蘊又主動給丁耀亢送去銀兩,使其順利度過年關(guān)。感激不已的丁耀亢作詩《薛夫子歲終饋草堂資》以記其事,把薛所蘊比作蔡邕。
順治五年至順治九年(1652年),薛所蘊的四弟薛所習任商州知州,薛所蘊給他寫信,希望他為官一任,造福百姓,能“不負黎”。薛所習回信雖提到商州之苦,但立誓清廉為政,做個“一錢太守”。
休假之中、歸鄉(xiāng)之后的薛所蘊不僅捐資在家鄉(xiāng)造橋鋪路、浚渠治河,造福鄉(xiāng)里,善舉不斷,而且關(guān)心天下之事,白胤謙說他“家居會賓客必問四方時事善否以為喜憂,所謂出處不忘天下者”。
康熙時,湖北兵亂,清政府出兵進剿,要河南出十萬農(nóng)夫轉(zhuǎn)運軍需,豫民聞之震愕,薛奮生提出此舉不妥,被清廷采納,避免了河南農(nóng)民的一次噩運。
乾隆時,薛清來倡導義學,又組織民工疏浚都臺浦(后改稱咸塘港),在《南匯縣志》上留下了利國利民的一筆。
今天,河陽薛氏主要居住在河南省孟州市河陽辦事處緱村,他們把薛所蘊當作本族的榮耀。村中有薛氏先祠,位于緱村老街東頭,始建于明,坐南向北,闊三間。新中國成立前后,相繼用作民校、村公所。1953年后歸孟縣供銷社。20世紀90年代,薛氏族人開始謀劃爭取所有權(quán),經(jīng)多年的協(xié)商,終在2006年迎來先祠的回歸。祠中保存有一通康熙六年(1667年)的諭祭碑。由碑文可知,康熙六年薛所蘊去世時,皇帝遣河南左布政使徐化成與懷慶知府彭清典蒞孟州祭奠,贊揚薛所蘊“性行純良,服官勤勞”。薛氏家族恩榮備享,于此可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