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鄭慧鑫
長期以來,歷史學、民俗學等學科持續(xù)關注地方宗族研究中的“圖像敘事”話題。一方面,不少學者注意到村落宗族組織的圖像結構問題,例如科大衛(wèi)透過珠江三角洲地區(qū)考察嘉靖年間禮儀轉(zhuǎn)變之影響時,曾提及華北“還保留著貼在墻上寫有祖先名字的紙張前舉行祭祖的習慣”,他認為這是家廟制度影響的產(chǎn)物。(科大衛(wèi):《祠堂與家廟——從宋末到明中葉宗族禮儀的演變》,《歷史人類學學刊》2003年第2期)還有一些學者從宗族組織內(nèi)部的圖像敘事功能入手,探討其對地方宗族的整體性影響,如蘭林友曾提及北京、河北地區(qū)祭祖禮儀中“懸掛畫像”之習,認為這是華北宗族外在物化性特征較弱、意識形態(tài)性特征較強的表現(xiàn)。(蘭林友:《論華北宗族的典型特征》,《中央民族大學學報》2004年第1期)民俗學者主要從圖像敘事與民俗生活的互動關系入手,發(fā)掘村落禮俗變遷的生活邏輯,如龍圣以楊家埠明清家堂畫為例,分析了其中祭祀祖先、家堂神、土地神的民俗內(nèi)涵的流變形式,以及禮俗互動的文化特征。[龍圣:《多元祭祀與禮俗互動:明清楊家埠家堂畫特點探析》,《南京藝術學院學報(美術與設計)》2018年第1期]本文主要以魯中高密許家莊傳承已久的“掛家譜(軸子)”儀式作為田野個案,重點討論這種鄉(xiāng)村民俗圖像背后的敘事邏輯與實踐機制等問題。村里人普遍稱“掛家譜”為“掛軸子”。其中“家譜”并非一般概念中的書籍式家譜,而是學術界探討已久的“家堂軸子”“家堂畫”(下文簡稱為家譜)。這一民俗形式在山東、河北、甘肅等以北方為代表的諸多地域皆有不同程度的留存,各有其民俗特色。
20世紀末期,西方學者率先關注到圖像之于人類文明的不可忽視作用,相繼談論起“圖像時代”的來臨。人們聚焦于圖像的內(nèi)在本體和外圍內(nèi)容等多樣層次,從圖像的美學意涵、社會功能、解史證史等方面進行了不同角度的闡釋,著述頗多。學界普遍認為,“俗”因其實用性而生并得以傳習,民俗圖像也不例外,其直觀化、大眾化的敘事方式為民眾所認同,發(fā)揮輔助民俗活動的現(xiàn)實功能而凸顯其重要意義。民俗學的圖像敘事研究,涉及建筑紋樣、古代耕織圖、年畫等鄉(xiāng)土社會中諸多常見的圖像形式。這些圖像往往直接或間接表達出某種程度的民俗內(nèi)涵,只有將其置于特定語境下加以“解讀”和“詮釋”,才能充分把握其背后的文化意義。家譜作為一種融合了圖畫和文本雙重敘事的非常日民俗圖像,表現(xiàn)出標志性年節(jié)符號、圖文兼并敘事觀、家族內(nèi)縱向流動三大特征。
提到“掛家譜”,普遍將其作為華北宗族代表性形式加以談論。其中高密地區(qū)的家堂軸子極具代表性,它有較為成熟的民俗形態(tài),并且在歷史上對其他地域也實現(xiàn)了文化輸出。究其原因,一方面,在華北區(qū)域歷史影響下,家譜成為魯中地區(qū)宗族文化調(diào)試選擇的一種表達方式;另一方面,當?shù)爻墒斓拿耖g藝術形式也為其發(fā)生發(fā)展提供了較為堅實的基礎條件。
高密撲灰年畫在2006年被列入第一批國家級非物質(zhì)文化遺產(chǎn)名錄,以大見長、寧簡勿繁、突出重點是其主要藝術特色。傳統(tǒng)的撲灰年畫是將柳條、咸菜疙瘩等民眾日常生活中十分常見的物品加以改造進行繪制,鄉(xiāng)民藝術者將民眾所想、所喜之物加以平面化表達,成為歲時節(jié)日中不可或缺的民俗物品。在此基礎上產(chǎn)生的家堂畫軸作為集大成者,本身便具備了這種民間美術的繪畫特征和年節(jié)什物的特點。相較于經(jīng)典形象、故事片段的動植物、人物的靜態(tài)化民俗圖像,家譜具有一種特殊時日的展演性,它并非單純的象征某種吉祥意涵,在為年節(jié)活動增添喜慶氣氛的同時,也是地方性宗族文化表達的一種載體。當?shù)亓鱾髦痪渌渍Z:“大淹山東,人煙沒有。”據(jù)說人們都是從魯西南那邊遷移來的,因此入葬時指引逝者魂歸之所皆為西南方,這可能與山西洪洞移民的二次遷徙歷史相印證。有學者表示,在早期的家堂畫中,畫面兩側(cè)的古樹實為左槐右松,是先民大槐樹記憶的一種表達。[楊愛霞,宋魁彥:《高密撲灰年畫——〈家堂〉藝術研究》,《美與時代(下)》2011年第9期]人們感念先祖,以喜聞樂見的大眾化藝術形態(tài)將宗祠繪于紙或布上,每逢年節(jié)懸于堂內(nèi)加以供奉,作為民眾精神文化生活的補充,于特定群體中詮釋文化意義。
◇家譜及供桌
語詞與圖像都是十分重要的敘事載體,是表情達意、傳播信息的重要媒介。充分利用兩種媒介特性揚長避短,是人類探索出的書寫文明的重要手段。家譜便是這樣一種體現(xiàn)圖文“交互性”的民俗圖像形式。
從造型構圖層面來講,家譜“呈現(xiàn)出明顯的空間塑造意識”(陳晗:《“家堂”何以成圖?——清代“家堂圖”中的時間秩序與空間構建》,《藝術設計研究》2021年第3期),基本為“全景鳥瞰式”的縱向遞進構圖形式,旨在通過二維圖像對現(xiàn)實環(huán)境的建筑、場景、儀式進行一種追憶式還原和理想化表達。圖中的人物、動植物、建筑等圖像符號透過各種細節(jié)傳遞著崇宗敬祖、世代綿延、吉祥如意的象征意涵,中心部分清晰記載的歷代名諱透露著宗族血脈傳衍的蓬勃生命力,于年節(jié)語境下構成完整的觀念表達。
而這樣一張單幅畫卷,既不能像書籍式家譜一樣將氏族源流世系一一道來,也不似影祖容圖一樣生動刻畫先祖尊容,只能選取最富于意涵的祠祭場面加以描繪,從而達到圖像敘事“空間時間化”的效果,將祀禮準備、后生叩拜的家族興旺場面融會一堂。從另一方面來講,家譜的實質(zhì)作用是記錄代系更迭,因此相較于飽滿豐富的畫面,上部中心位置記載的祖先名諱才是其核心所在。對于家譜的持有者來說,他們更加關注的是文字信息,這是家族脈絡傳之有序的重要體現(xiàn)。
歷史上族群碰撞、戰(zhàn)爭紛亂都對華北區(qū)域宗族文化形態(tài)產(chǎn)生了一定程度的影響。陸氏宗祠原本在平安莊,有近百年的歷史,“‘文革’的時候給砸了叫大隊里,俺那個家譜是當時臨燒之前找人拿紅紙抄下來了,后來有賣的了,又抄上”,像這樣宗祠和書籍式家譜盡毀,只留下家堂軸子的例子在村內(nèi)并不少見。盡管追根溯源是宗族群體的一種普遍訴求,但重修宗祠、譜書是一件十分耗時耗力的事情,當?shù)啬承┘易逶袊L試卻也無果而終。在區(qū)域歷史進程的不斷推演中,家譜因其極強的適應性得以幸存,作為承載魯中地區(qū)宗族文化的物化代表,于民眾節(jié)序生活中發(fā)生活態(tài)流動。
傳統(tǒng)書籍式家譜往往是合族進行續(xù)譜活動,分散各地的支脈頭人會作為本派代表響應宗族感召,參與族譜迭代更新的工作,而修訂好的譜書也往往由頭人保存,他們是掌握較多宗族信息并負責上傳下達的關鍵人物。在許家莊,每一個擁有成年男性的獨立家庭都會有自家的家譜,這一張家譜的保存、祭拜相關事宜全部面向本家而無須兄弟間的輪流參與,直至男性長者年老去世或無力操辦祭祀活動時,家譜才會在家庭男性中發(fā)生代際間的縱向繼承,而非血緣間的橫向流動。另外,譜面的更新只面對逝者,換句話說,當家族中有人去世時,血緣相親者會將其名字添于譜上對應位置,除此之外,譜面家族信息不會有修改和變動,其添譜工作是一種伴隨宗族成員逝世而產(chǎn)生的隨機化行為。由于持譜者可以選擇在五服外分支續(xù)譜,因此分支后的同宗家譜之間實際上存在著一種互補的可能性,兄弟間譜面信息相互補充成為一張完整的宗族血緣關系網(wǎng)。
許家莊隸屬于山東省濰坊市高密市姚哥莊鎮(zhèn),位于市區(qū)正東,與膠州市接壤,清代屬“四隅六鄉(xiāng)”之中的東隅龍德鄉(xiāng)。交通便利,近膠濟鐵路、309國道,墨水河南北向傍村而過。
有關掛家譜習俗的由來,已有眾多學者予以追溯和探究,多認為是在祖影像、家譜、神牌等宗族祭祀形式的交互影響下,經(jīng)過歷代的融合轉(zhuǎn)化而最終普及于明清時期。具體到高密當?shù)氐膾旒易V活動,清康熙四十九年(1710年)《高密縣志·節(jié)序》載:“孟春之月,厥‘元日’五鼓,秉燭炷香,燎庭爆竹,迎神祀先畢,家眾以次稱壽既,遂出賀親知?!辈⑽凑f明家中如何祭祖。孫晶發(fā)現(xiàn),在高密當?shù)啬承┬帐系募易V中存有關于重修影軸的記載,例如《高密李氏宗譜》《呂氏宗譜》中提及的因捻軍之亂盡毀的“先人之影軸”(孫晶:《歷代祭祀性民間祖影像考察》,中國藝術研究院碩士論文,2009年)。另外,一些民俗志和地方志在對春節(jié)和祭祖相關習俗的論述中也有部分精簡的概括,例如“鄉(xiāng)間設‘影房’置‘軸子’(上寫死者姓名)。平日卷起,放在木盒里。每年除夕……鄉(xiāng)下由長者掛好軸子,叫掛影”(山東省高密縣地方史志編纂委員會編:《高密縣志》,山東人民出版社,1990年)。關于當下許家莊民眾年節(jié)生活的掛家譜活動,本文主要從畫面樣式和儀式流程兩方面加以闡述。
家譜實際上是一幅軸子畫,常常是手繪、印刷而成。在材質(zhì)上,傳統(tǒng)家譜多紙質(zhì)版,現(xiàn)又增加了布藝版。從畫幅來看,長1.2米、寬0.8米左右,畫面主要呈現(xiàn)的是后生祠祭祖先的場景,以祠堂為主要框架貫穿畫面上下,有大門、庭院和祭堂三個主要部分。畫面最下端是祠堂大門,多為重檐斗拱式,中門開闊,左右各一窄小耳門,門內(nèi)可視一吉祥紋樣的影壁。門側(cè)左右各一石獅,有圍墻將祠堂與外界相隔,大門階下列有前來祭拜的后輩。進入大門,左右各一孩童,并伴有梅花鹿、丹頂鶴等,后有圍欄將庭院與祭堂相隔。從庭院通往祭堂的是一條長長的菱形格甬道,甬道兩側(cè)布滿長方形小格子,用以填寫先祖名諱。譜序規(guī)則是:祖先在上,后輩在下;男性在右,女性在左;男添姓名,妻添姓氏。最上方是一祭堂,堂前為兩張供桌,靠近甬道的一張供桌擺有香燭紅蠟,后方的供桌陳設的是飲食供品。堂中有男女兩位老者,以及“三代宗親”的牌位,人像與牌位或兼有,或只有其一。
魯中南山區(qū)的“請家堂”活動是當?shù)卮汗?jié)期間最為隆重的一個環(huán)節(jié)。在許家莊,這一儀式流程代表著新舊相交時刻的到來,當?shù)氐摹皰旒易V”活動有一套時空表達下較為完整的儀式流程,大致可以分為置辦供桌和祭奠祖先兩部分。
1.置辦供桌
大年三十下午去祖墳上墳,返回家中后掛家譜、擺供桌?,F(xiàn)如今已經(jīng)沒有用于陳設家譜的專門廳堂,人們常將其懸掛于正屋中,且位于飯櫥等櫥柜之上,因其下要擺放供品,俗稱“擺供”“供養(yǎng)”,家中如有牌位的也要將其放在供桌上。在許家莊,操辦儀式?jīng)]有性別上的限定,家中人員皆可參與。用以吉祥寓意的襯布將飯櫥整個罩起來,其上再鋪玫紅色的墊紙。正中間放置一香爐,下壓兩張黃表紙,香爐左右各放一神蟲(擬物態(tài)的面點,當?shù)啬旯?jié)多用之壓糧倉、面缸,既可除蟲除害,又保五谷豐登)。神蟲旁左右各置一銅質(zhì)燭臺,上插十幾厘米的紅燭,紅燭旁各擺兩壺酒。紅燭后方,以蘋果、橘子等水果各五個上下疊作塔狀。供桌靠墻最后排擺糕點、干果等食品,或五或八或十盤,并置同等數(shù)量紅筷,一般以五為多。右側(cè)靠墻處要豎一支竹枝,下置一四方狀插滿紅棗的黃米年糕,每層插滿紅棗且多至三層的花樣面點“棗山”,寓意節(jié)節(jié)高、年年高。旁有一碗,裝滿生糯米或小米,壘出尖頂狀,稱之“米山”,上以紅棗和錢幣間隔排滿一圈,中心插一菠菜,寓意“財”,同樣是希望新的一年能有個好賺頭,不愁吃穿。供桌下放一臉盆、陶盆等,用來焚燒紙錢,還有一蒲團以便家中人磕頭祭拜。
2.祭奠祖先
(1)“接年”
傍晚,家中長者領銜后輩用供盤盛以紙、香、酒、饅頭,手持燈籠等照明設備到村莊的中心街去請祖宗,以飲食祭奠,焚香化紙,長者叩拜,俗稱“接年”。祖宗請回家之后,門外鋪以麥秸稈、豆秸、芝麻稈等干草,并置一馬樁,傳說家中祖先騎高頭大馬回來過年,此舉以便祖先拴馬、喂馬。之后在大門外放一條木棍,俗稱“攔門棍”,自此當夜各家便不再互相串門。
(2)“供養(yǎng)”
除夕夜十二點,新舊相交之刻,燃放鞭炮,家中人員立于家譜下,按序叩拜祖先。同時煮水餃加以供奉,在供桌上擺以同紅筷數(shù)量相等的幾碗水餃,并到院中“天地棚子”以及各個門口進行祭奠。另外,灶臺上要鋪一張黃表紙,上供一碗餃子、放一雙筷子,說是某些英年早夭的先輩,去世時太過年輕,怕他們夠不到供桌上的祭品,所以就在低矮的鍋臺上備一份。自此之后,每當吃飯的時候都需給祖先供奉,直至初二。
(3)“送年”
大年初二傍晚或夜晚將祖先送走,俗稱“送年”。長者為首,后輩點燈隨后,以供盤盛以香、酒、水餃到中心街,祭奠后燃一支,表示家中祖先已離去。初三早晨,將家譜從墻上摘下,當?shù)厮追Q“落軸子”,盛于盒中封好保存,供桌撤下,這一祭祖活動完成。
祭祀先祖是我國人民日常生活中十分重要的內(nèi)容,歷史悠久。不論是從家堂畫還是年節(jié)儀式來講,許家莊的“掛家譜”活動目前只保留下了祭祀祖先這一民俗功能。而探究這樣一種宗族文化形式是怎樣寄托于年節(jié)習俗當中,又是如何融匯于民眾生活的,需要將其視作“可發(fā)聲的主體”,置于具體民俗語境中加以審視。
家譜的“公共性”和“私有性”二重化表達,是作為一種成熟的地方性民俗活動載體,表現(xiàn)出一種圖像資源的公共持有和宗族文化的私人表達特色。
許家莊村民多從當?shù)丶猩腺徺I家譜,平時少見,只有臨近春節(jié),進入臘月才有售賣,據(jù)悉多為鄰近的夏莊鎮(zhèn)商販經(jīng)營此業(yè),因其傳統(tǒng)化、簡便化、大眾化特色而為當?shù)孛癖娝邮?,其藝術形式也為民眾共享。此外,在當?shù)?,續(xù)譜是一件十分便捷的事情,家中若有人去世,會請村里有學問的、寫字好的人來“添譜”,當?shù)胤Q這些人為“老學把子”。家中舊譜因為經(jīng)年累月日漸褶皺、褪色,同樣可以買來新譜,請人重抄一份,無須組織宗族性集體活動以及舉行儀式化流程。而添譜、置辦新譜的日期也沒有過多的硬性規(guī)定,人們常常選擇在年節(jié)將要掛譜的時候來完成這項活動。由此看來,家堂軸子的制作、譜寫并非是一種族外之人不可插手的事情,人們也不執(zhí)著追求本家族的獨特性,贏得當?shù)厍嗖A的人和物往往是他們更加傾向的選擇,其資源是“公共”的。
家譜作為一種類型化民俗圖像在當?shù)仄毡榱鱾?,因其圖像表達而自成一體。然而,與門神、年畫、灶王爺?shù)裙?jié)日民俗圖像不同的是,其譜面的文字記載是其核心部分,“似乎只要添上了自己祖先的名字,就帶有了唯一性和私密性”(陳晗:《“家堂”何以成圖?——清代“家堂圖”中的時間秩序與空間構建》)。添上祖先名諱的家譜被賦予了“個性”,使家譜從“公共”蛻變?yōu)椤八接小?,成為專屬于某一真實群體的圖像載體而發(fā)揮其作用,在時間、空間和認同上變得具體。除此之外,年節(jié)祭祖儀式的展演明晰了空間上的自者與他者。在前面論述中有所提及,家家門口都有“攔門棍”,一說是桃木制最好,阻擋孤魂野鬼進入家中;一說是代表著家中祖先已經(jīng)回家,非本家人不便進入。人們也不會再互相走動。在除夕“接年”至初二“送年”期間,從物理空間上來看,以家庭為單位已經(jīng)形成了一個排他性獨立空間。其并非傳統(tǒng)意義上某姓氏的集體祭祖活動,而是限于一家一戶的單獨行為。
作為一種宗族信息的平面化載體,家譜體現(xiàn)出一種傾向性表達。由于其版面的有限性,無法將宗族人口悉數(shù)體現(xiàn),因此通過載錄規(guī)則區(qū)分了家族、家庭的“內(nèi)”與“外”,體現(xiàn)出一種宗族血緣支脈上的“邊界性”和家庭內(nèi)部成員的“共享性”并存的特征。
在家譜繼承方面,當?shù)刈裱皞髂胁粋髋钡脑瓌t,一旦出五服,從第六輩開始即可分支續(xù)譜。人們常常選擇在分家的時候另立新譜,上一輩的老家譜由為父母養(yǎng)老送終的兒子繼承。一方面,可以看出其在性別繼承上的“邊界性”,這也是當無男性繼承人時,某些家庭所面臨的家譜后繼無人的情況。另一方面,不同于詳盡記述家族源流、支派繁衍的書籍式家譜,家堂軸子遵循六世分譜的傳統(tǒng),譜面上的代際更迭信息是對直系血緣親屬的直觀化表達。
這種家譜所囊括的范圍對于生者而言更加親近,更加能夠體現(xiàn)當下持譜者支脈的傳衍,使得家家有譜,人人皆曉其奉何祖,具有一種支脈上的“邊界性”。然而從另一方面來看,家譜又是“共享”的。同樣是宗族圖像形式,書籍式家譜里的祖先畫像或宗祠懸掛的祖容圖,往往描繪家族歷史上有重要影響的先輩,財力、地位、德望常作為評判依據(jù),有時超出了血緣關系的范疇,是具有一定選擇性的行為。與之相比,無論是從供奉對象還是祭祀主體來看,家譜所包含的范圍都大幅度縮小,其所面對的是自家內(nèi)部具有血緣關系的主體。家譜上所涵蓋的家庭成員的入譜資格更加平等,血緣是評判其是否能夠入譜的唯一原則。從譜面來看,人們可以看到家族世系的先后,而無財力、地位的高低,對于家庭內(nèi)部成員而言是資格“共享”的。
如前所述,許家莊村民在春節(jié)期間迎送祖先的時候稱之為“接年”和“送年”,而不是“接祖先”和“送祖先”。當?shù)啬撤N說法是,活著的人過年,逝去的先人也要過年。人們認為,盡管家譜所代表的祖先已經(jīng)去世,但只有他們回到家中,闔家團圓的時刻才算是完滿的結束和全新的開始?!皰旒易V”不是一項獨立的祭祖活動,而是作為年節(jié)民俗內(nèi)涵重要的一部分融匯其中,在一迎、一送祖宗的來回中辭舊迎新。家堂軸子及其相似宗族圖像形式均使用于歲時節(jié)日以及婚喪禮俗中,在華北部分區(qū)域,“掛家譜”成為一種依附于歲時節(jié)慶活動下的宗族文化,具有區(qū)別于常日的“神圣性”。在這一時刻,陰陽的界限被打破,生者與死者共處,家神與凡人同歡。
掛家譜活動寓于節(jié)慶儀禮中,作為“非常日”節(jié)點的見證者進行一種神圣化表達。同時,作為新舊交替的物化載體而發(fā)揮其承接勾連、再造重塑民眾生活的重要意義。
當一族中發(fā)生婚喪等宗族事件之時,親人們也會共同前往,鼎力相助。人們并非需要依托特殊時日的集體性宗族活動,以及外化于物的宗族形式來維系宗族血脈、彰顯家族勢力,因為這層血緣親情早已融會于你來我往的日常之中。從另一方面來講,無論是為逝者添譜,還是代際間傳承,都是一種社會角色更替、人際網(wǎng)絡再生產(chǎn)的體現(xiàn)。成家立業(yè)和父輩逝世往往是家譜持有者發(fā)生轉(zhuǎn)變的重要時刻,這意味著繼承人取得了操辦“掛家譜”禮儀主導權的資格,是家族權力位移、宗族迭代更新的直觀化表達,族群關系網(wǎng)得到了新的置換替補,進一步發(fā)展為村落人際交往及擴大化社會秩序的重構。與歲時節(jié)日的循環(huán)往復、宗族成員的新陳代謝相同,是推動宗族生活和民眾日常有序進行的持續(xù)性機制。
細究華北宗族發(fā)展歷史,可以發(fā)現(xiàn)某些區(qū)域?qū)嶋H上存在著宗祠、書籍式家譜、家堂軸子三者并存的現(xiàn)象。其中,家堂軸子這一兼容祠祭、譜書特性的圖像形式,在大眾生活中始終具有十分重要的意義和價值并延續(xù)至今。“掛家譜”這一魯中地區(qū)的民俗圖像活動,在宗祠、書籍式家譜缺失的當下生活中,承擔起了地方化宗族精神寄托的重要作用,將祭祖儀式內(nèi)化于節(jié)慶時日,以其包容性將世俗神圣、家族家庭囊括一體,是一種寓于生活的宗族圖像文化。關注這一民俗現(xiàn)象,不僅僅是從神圣與日常的視角分析民眾宗族生活的二重性,更重要的是將圖像敘事研究置于當下活態(tài)語境的視角來加以看待,對于延伸民俗學日常生活研究具有十分重要的意義和價值。
[本文系國家社科基金青年項目“鄉(xiāng)村社會‘禮俗互動’運作機制及實踐路徑研究”(19CSH059)的階段性成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