過去,人們并不了解仁海村,它位于小小的半島上。半島的形狀古怪,像是土地向海洋伸出了一只嬰兒手臂。而仁海村就在小拇指的指甲蓋上,是不起眼中的不起眼,如果不是魚王祭的話,它可能不會出現(xiàn)在地圖上。
仁海村周遭的海域漁獲微薄,村人定下漁禁,每到九月初六,是開海的日子,這一天得祭祀魚王。仁海村的人們不祭祀媽祖,據(jù)他們說,這是媽娘不管的地方,過去海險浪惡,無數(shù)漁民一去不歸,人們當(dāng)然轉(zhuǎn)投別的信仰。這才有了魚王廟,鎮(zhèn)上的人說,魚王不保平安,只保佑你有魚吃,餓不死。這是祖祖輩輩積累下來的清醒。
阿河在睡夢中使勁嘬了嘬母親的乳頭,卻只吸進了空氣。他睜開眼,發(fā)現(xiàn)床的另一半空空蕩蕩,心里有一點委屈,但他沒有哭,這是他第一次忍住哭泣。人們常常講,這是長大成人的標(biāo)志,可放在阿河身上,這就很難作為標(biāo)準(zhǔn)。他已經(jīng)在讀小學(xué)了,仍然每天夜里風(fēng)雨不動要媽媽陪著睡。他要吃奶,夢里很餓或者很恐怖,他總是這樣說。
河媽在廚房煮胡蘿卜玉米瘦肉湯,搭配上饅頭,就是阿河的一頓早餐。阿河下了床,悄悄穿過廚房到客廳。他家的客廳被兩大片鋁板圍出一個灰白的小房間,里面只放了張床墊,是給爸爸睡的。阿河的小手輕巧地旋轉(zhuǎn)小鋁房的門把,果然被反鎖了。阿河索然地坐到飯桌上。河媽一看,就去捶鋁板房的門:“喂!好醒了!今日阿仔要去做童男,你好歹要載他去祠堂!”
開門的是別的女人,怯怯地說:“他昨晚太累,叫不醒?!焙計尩椭^進去往男人腰間的肥肉掐上一把,男人才醒來,起個身也是罵罵咧咧的。河媽說了他幾句就回到廚房里,那個女人她看都不看一眼。女人從鋁門出來。阿河望著她披散著頭發(fā),躡手躡腳地走到玄關(guān)穿鞋。那是一雙高跟鞋,阿河望著她把腳塞進去,手指扣著被腳后跟壓折的鞋皮,又差點摔倒,女人抬頭看見他,露出一絲狼狽的笑。
阿河心里想,也不比媽媽好看啊。那女人走后,男人才坐下來吃飯。他嘟囔著:“難得周末,還搞這事?!焙計屨f:“這個月的錢別忘了還我?!蹦腥苏f:“給你就給你,說什么還,人家聽到還以為我欠你的?!焙計尫畔驴曜樱敝笨粗@個名存實亡的丈夫,像是在說:“難道你不是欠我的?”男人也和她對視了一小會兒,不知道是因為理虧,還是不屑引起戰(zhàn)斗,他示弱地低下頭吃起饅頭。河媽一臉得勝樣,重新端起碗拿起筷子,把蘿卜嚼出骨頭的聲響。他們已經(jīng)吵不起來真正的架了,像是極度厭戰(zhàn)后的和平,但骨子里的好戰(zhàn)性情,又難免在生活里時隱時現(xiàn),仿佛某種紀(jì)念儀式。這種場面,阿河見怪不怪。
男人把阿河載到祠堂,摩托車上仍然是那股血腥味。他每天都得騎車去縣里,從肉聯(lián)廠買來半頭豬到檔口上切割好,再送還沒醒透的阿河去上學(xué)。阿河習(xí)慣這股味道,別人覺得腥,他卻能一邊聞著一邊昏昏欲睡。男人怕他摔下車,常得大聲喝醒他。得虧男人,阿河的肉身沒有掉下來過,不過,他的靈魂卻常常仿佛從迷夢墜回人間,而血腥的氣息,正是兩個世界之間的引子。阿河總覺得這味道,像極了母親的乳頭,所以他很生氣,甚至暗暗希望自己掉下去一次。那樣,男人會自責(zé)嗎?阿河想了想,又覺得他不會。
村里的學(xué)生去鎮(zhèn)上讀書,只有阿河是坐在爸爸背后的,其他學(xué)生都是騎自行車上學(xué)。從父母手上替換下來的舊坐騎,成為少年郎們奔波人生最早的戰(zhàn)友。他們成群結(jié)隊,左突右奔在漁港、學(xué)校路和村里的集市上,整個仁海村都是他們的冒險樂園。他們爭先好斗,假想自己是騎戰(zhàn)馬的將軍,鞭子就用書包代替,反正里面是不裝書冊的,很輕。他們喜歡分幫派,大概已經(jīng)形成了馬殺幫和燕子飛兩個陣營,只要一方落單,就會被對方的兩架單車夾擊逼停。當(dāng)然也有獨行俠,喜歡單打獨斗,把別人一腳踢下車。最讓人牙癢的是“老鼠”,專走陰招,布釘子或者放胎氣。技術(shù)最好的人往往最險惡,專門弄壞對頭的剎車,倒不是簡單地把它拆掉或者搗壞,而是保持表面完好,把里面的裝置弄松乏了,造成的危險也最大。去年光是摔傷的就有三個,其中一個還嚴(yán)重腦震蕩,差點被村人以為是落神,要送去做乩童。這些事情到最后都不知道是誰做的,少年郎們心里也沒數(shù),只知道對頭派別的每一個,都可以是。這些年輕的男子漢們,當(dāng)他們聚起來,在街上洪水般流竄時,他們的確是人們口中的“惡仔”“早死仔”,但是,當(dāng)他們分流般散回各家時,又是“心肝寶貝”“乖仔孝子”,是父母寬大手掌輕撫下的“一分魯莽九分良善”。
魚王祭,是仁海村最熱鬧的時陣,人們常說,魚王祭,賽初一。惡孩子們自然不會放過玩鬧的好時機,紛紛脫去乖順的衣服,騎上高頭鐵馬,集成隊伍在村里在鎮(zhèn)上游蕩,他們管這叫“逛花園”。這天,他們已經(jīng)騎著車夾擊了三個對手,算是不錯的收獲了,在冰水店門口,正找下一個目標(biāo)時,他們看到了阿河。準(zhǔn)確地說,其實是男人先指著他們,他和阿河正在等冰水店老伯把橘酸水舀起來,一勺勺地倒進塑料袋里—男人告訴阿河,你得像他們一樣男子漢。
男子漢們是看不起阿河的,他們嘲笑他嘬奶仔。聲音雖然不近,但阿河能聽到。他看到男孩們的眼神、嘴形、動作里的模仿,嘴唇嘟成章魚嘴翕動著。這一點,他自小敏銳,不管多遠的畫面與聲音,都會被無限拉近與放大,就像是在他腳跟前發(fā)生。好在,一接過冰水店老伯的橘酸水,男人就箭一下地駛遠。塑料袋里插著一根吸管,橘酸水陽光般的顏色在晃蕩,冒出一股精確而廉價的化學(xué)香。一喝上,阿河就感覺不值得,不值得他剛剛鬧著吵著要喝,那是耗費體力的表演,而且還需要一點控制,不能惹怒男人。阿河大概是覺得不夠甜。他懷疑男人明明知道別人在嘲笑他,卻沒有出頭罵回去,反讓他的兒子獨自經(jīng)受這些,白瞎了他一身碩肉,還叫我跟他們學(xué)?他口腔的細胞只記憶了男人的殘忍,辣辣的,痛感的。
男人把阿河交給了祠堂的老人們。
每年魚王祭,村里得選一童男一童女獻祭,這是約定俗成。仁海村以前的人們很會生孩子,女人像豬一樣生,男人像狗一樣勞作,命賤,反正總歸要給天、給海、給魚王收了去,給誰不是給呢。當(dāng)然了,現(xiàn)今文明社會,早就破除了原先的做法,不會真的要小孩子的命了。既然不用命,這差事就變得吉利起來,加上村里幾個讀研究生的,恰巧都當(dāng)過童男童女,怪不了人們多心思,傳來傳去,大家都認(rèn)定,去拜文昌還不如去獻魚王祭。
河媽也是這么想的。大半個月前,她就拎著幾塊頂好的里脊肉和一袋排骨去叩村長家門。村長一見她就明白,說:“你家阿河是有點不聰明,聽別人說像是自閉?!焙計屄犃瞬凰?,也只能應(yīng)聲:“所以得您發(fā)慈悲心,救救他。”村長知道,以河媽的脾氣,向來不求人,最忌諱別人說她的阿河,只要一說,不管好心壞意,她都會暴跳如雷,罵人祖宗。這次服軟,更讓村長好奇,她到底能把頭低到多低?村長氣定神閑地說:“這事很難辦啊,阿菜狗給我下跪我都沒答應(yīng)他。”河媽一聽,想了沒一會兒,就解開自己襯衫上的紐扣,把村長嚇得轉(zhuǎn)過臉,忙說:“行了行了。”河媽得意地穿好衣服,說:“既然村長您說行,那我就謝謝您了?!?/p>
村長要求得殺一頭豬作祭品,不然村里會說他倆的閑話。河媽答應(yīng)了,轉(zhuǎn)頭告訴了男人。男人卻很生氣,倒不是生氣她寬衣解帶,而是他對神靈業(yè)報向來不信。他是殺豬的,一把殺豬刀,過了多少血,要說有業(yè)障,那他怎么還都還不清。他想,既然還不清,那不如干脆不信,免得擔(dān)驚受怕,反倒把手藝嚇生疏了,刀嚇鈍了。他說:“白白送一頭豬,不如拿這錢帶阿河看醫(yī)生呢!”河媽罵他:“你瘋了啊!阿河又沒病,看什么醫(yī)生!”
阿河當(dāng)時正趴在一旁畫龍畫鳳,但他耳朵支著呢。河媽看見他的筆停下來了又再動起來,就知道他聽進去了。母子倆晚上睡覺時,阿河提起話頭說:“我不要去。”河媽說:“很好玩的,為什么不去?!卑⒑訜o話。河媽又說:“媽媽為了你吵架,好不容易才說服他,你要讓媽媽失望嗎?”阿河鉆進河媽懷里,這是要睡覺的意思,河媽只好佯裝發(fā)火說:“不去我就不給你奶吃?!卑⒑舆@才眼汪汪地答應(yīng)。過了好一會兒,河媽抓了他的手,引他握住自己的乳頭。
祠堂外搭了棚,各色人等都在忙碌,有的在準(zhǔn)備元寶蠟燭,有的在清點錢丁,有的架起了燒火灶,蒸發(fā)糕和米粿,孩子們管那叫做拜拜糕。樂隊正在擦拭各自的看家兵器—金锃锃的嗩吶、黃里透黑的笛管子、龐然的銅鎏邊牛皮鼓。跳魚王舞的男女們已經(jīng)套上了竹紙罩,那是用大燈籠斜切了改制的,紅藍綠紙就著漿糊包貼住,兩邊接上輕紗,充當(dāng)魚鰭,兩枚魚眼睛是用毛筆畫上的,跳舞的人套上去,就是一條條肥大的魚。
村里的老人們穿著瑞服,坐在一旁喝茶,佐以黃色笑話。村長一邊指揮一邊也跟著笑兩聲,一見到阿河,就催他趕緊換衣服,又讓男人記得把豬運到海邊的祭桌上,吩咐他,豬頭頂上得貼一張紅紙剪出來的雙喜,還要給豬的兩腮涂成玫瑰紅,嘴里得塞一顆大橘子,越大越好。男人應(yīng)好,臨走前又交代阿河:“記得聽話,你好好配合,別浪費了一頭豬!”
摩托車的尾氣黑撲撲地打來,草棚里化妝的女人們抱怨地罵了幾聲。阿河愣愣地任人擺布,穿上了繡著葫蘆蝙蝠紋的祭服,還有艷粉亮綠的裙裾,活像一個唱戲的。阿河本想問點什么,但他沒敢問,臉上被化妝師打上了很重的腮紅,眉間也著了紅點。他瞥見一旁有個同齡人,剛在穿衣服,那衣服和自己的不同,是水藍色的長衫,小生模樣。他轉(zhuǎn)過臉來,因為妝還沒上,阿河能認(rèn)出來。
這人叫來水,也是出了名的痞仔。仁海村的孩子分幫派賽單車,往往有一個傳統(tǒng),叫“上了單車認(rèn)了幫”,只要對方不在單車上,你就不能騎車追趕,也不能用幫派的名義沖斗。來水屬于燕子飛,他在單車上屬于燕子飛,下了單車也屬于燕子飛。因為他是組織的核心人物,但又不是最核心的,他是用腦的那種,出計策、使壞心眼的那種,是霸王旁邊的軍師。他看上去猴瘦猴瘦的,高也只有中等高,顯然仗不了身形欺負(fù)人。
來水比阿河大一歲,但因為留級,所以兩人在一個年級。來水成績不算很差,時不時還能考上領(lǐng)先榜,老師因而也不輕視他,覺得他還有救,比他的“兄弟們”要強。也是因為這樣,他常常是居中調(diào)停的那一個,要是欺負(fù)別人狠了,引起家長來學(xué)校投訴,他就得出頭。學(xué)校里的人都知道他留級,是出于兄弟義氣。他的兄弟叫燕標(biāo),是燕子飛的頭頭,打架又加上成績不好,只好留級。來水不服處分,勢要跟著燕標(biāo)上課,他家長估計也是因為這一點,才送他來做童男童女。
阿河在學(xué)校里見到他們,向來都得低著頭。他鄙視來水,但又實在沒有別的本事。來水看見阿河,就指著他,問化妝的人:“他是童女?”什么?阿河沒聽明白,又或者是一下不敢相信,卻瞥到化妝師拿起一頂可愛的假發(fā),要套在他頭上,這才意識到,自己原來不是做童男,而是要喬裝打扮做童女。這在過去也不是沒發(fā)生過,畢竟女孩子叛逆的總比男孩子少,家長們又硬要塞自家兒子做童男,一年就一個名額,沒辦法,只好想出這樣通融的手段。
看似皆大歡喜,但落到個人身上,又不盡然。好比阿河,他心里一下就難受起來,覺得被人出賣了,況且這人還是自己的母親,那可是他最后的庇護港,為什么她要這樣做呢?但阿河沒有掙扎,只是對周遭的一切不再好奇地張看,絕望地癱在那里,倒有點破罐子破摔的意思了。他試圖清空大腦,不再去想,但委屈像是怎么掃也掃不盡,這些尖銳而零碎的情緒包圍著他,動輒就割出透明的淚水來?;瘖y師笑了一聲,說,怎么啦?弄疼你啦?她還沒來得及轉(zhuǎn)身拿紙巾給他擦眼淚,來水已經(jīng)捏了幾張遞過來。
阿河警惕地看著他,來水卻笑著說:“你哭什么啊?這不挺好看的么?像哪吒。”來水在自己頭上比劃著兩個球,阿河看著,想笑又笑不了,剛剛才流目汁沒一會兒就笑,多沒面子呀!阿河沒有回應(yīng)他,想讓他知尷尬而退。來水只好回到自己的位置,阿河向化妝師要鏡子,化妝師不客氣地說,你別看了,別待會又想哭,把妝哭花了。阿河受了挫折,又止不住目汁來,仿佛他就是目汁做的一樣。
化妝師看著,心想這日子,老是哭唧唧的,多不吉利,也佯作發(fā)火說:“你哭吧,哭飽了我再給你補妝?!比匀恢共蛔。瘖y師就說:“你是目汁精咩?”來水聽了直皺眉,的確,阿河的妝容很濃麗,化妝師落手不知輕重,在孩子的臉上畫硬把哪吒化成妲己。來水大聲跟化妝師說:“我要上一樣的妝。好看?!被瘖y師見坡下驢,說:“你看,人家也要畫呢?!卑⒑勇牫鰜硭@話的善意,心里稍稍好些,但他又懷疑地打量著來水,怎么好像變了一個人似的?他在學(xué)校里可是橫著走的。這一點懷疑,就像開了一個口子,一個可以讓種子撐破、生長的口子。
阿河湊到來水跟前,看他受妝,粉餅在他臉上拍打著,就像一只強壯的蝴蝶。來水時不時做鬼臉回應(yīng)他,瞪眼睛,吐舌頭,又假裝舌頭沾到了粉,要咳嗽要干嘔,把戲很多,惹得化妝師發(fā)了脾氣,連叫他老實點坐好。他又假裝挨到批評教訓(xùn),很委屈地癟了嘴巴。他臉上的妝容確實不太好看,做了鬼臉就更丑,阿河自然被他逗笑了,兩人就像鏡子兩頭一樣,一樣丑的妝容,一樣笑得收斂又坦誠。不知不覺,阿河也就忘了剛才的沮喪。
等阿河補妝,來水又故意撓他笑,好不容易兩人收拾妥當(dāng)了,就被村長叫進去祠堂。來水比阿河高一點,很順手就牽起他的手,就像一個哥哥牽起自己的弟弟妹妹一樣,那么理所應(yīng)當(dāng)。阿河有些不習(xí)慣,他從不太和陌生人親近,好像人人都有的友誼,對他而言也是不重要的。阿河不理別人,別人也不見得理他。他個子又不高,在課室里雖然坐的是第二排,但好像他只要去哪里坐著,哪里就是角落,跟仁海村一樣,是不起眼里的不起眼?!拔撵o”,就已經(jīng)是教師期末評語里給他最溢美的詞匯了。
以前,阿河也被欺負(fù)過,不過他沒有什么韌性,只知道哭,自然激發(fā)不起挑戰(zhàn)的欲望,男孩子們總要找個稱職的對手。而且,他徒有一個兇狠出了名的媽,只要他被欺負(fù)了,河媽就會陪他上學(xué)校,沖到課室上指認(rèn),甚至找到對方的家,往門口或者單車筐里扔垃圾,或者把豬大腸里掏出來的臟東西,倒在單車的座位上。惡男孩們算算,欺負(fù)一個弱雞出不了名聲,還得被河媽報復(fù),真不抵算。有了這一層避忌,阿河就更不受理睬了,像是被所有人遮蔽掉一樣,無論哪個幫派,都無意把他吸納進去,更坐實了人們的傳言—他是自閉癥。
阿河的手被輕輕地抓著,當(dāng)然不習(xí)慣了。但這不習(xí)慣,又是熱軟的,像久陰的天里忽然劈開的一道暖光,并不算難接受,甚至還很微妙地,在他心里煨出一絲快樂,這一絲快樂太輕盈,連他自己也很難分辨出,里頭有沒有別的成分。
村長把兩人叫來,問他們,上年魚王祭有去嗎?阿河看了來水一眼,像是等他一齊點頭,來水就說:“我們有去?!贝彘L交給兩人一人一雙鞋,說:“這里兩雙鞋,你們一人一雙,到了海里,把它們?nèi)拥艟涂梢岳?,一定要記得扔掉啊,不然魚王爺就把你們吃嘍?!卑⒑硬挪恍?,倒是來水很配合,乖巧地點頭說:“我們會記得的?!?/p>
等村長一走,兩人拆開包裝,阿河的那雙布鞋是粉色的,上面還有亮珠片,排得像魚鱗一樣。他看了來水那雙,藍紫色的,只是繡了雙魚紋。顯然都不好看,只是非要讓阿河選,他也一定會選藍色那雙。他不喜歡粉色,來水看出來了,就問他:“要不我跟你換吧?!卑⒑右幌伦佑钟行└屑ぃ蛄苛俗约荷砩系囊路?,明顯和這雙鞋是配好的一套。來水看阿河低著頭不說話,就輕輕地撞了他的肩膀,說:“怎么了,不愿意?。磕阍趺催@么小氣???我就喜歡這個顏色?!卑⒑硬缓靡馑剂耍芨兄?,明明來水是在遷就他,如果自己有禮貌的話,應(yīng)該委婉地回絕,可他說出口的卻是:“換了,這衫褲……又不搭?!?/p>
來水也愣了,站起來看著自己的衣服轉(zhuǎn)了一下,說:“那要不……我跟你換全套!你當(dāng)童女,我當(dāng)童……呸呸……我當(dāng)童女,你當(dāng)童男?!睕]等阿河應(yīng)下來,來水已經(jīng)找了個大人,說要換衣服,阿河也起了身,其實他原本也不抱希望。恰巧化妝師就在一邊吃早餐,一邊說:“不準(zhǔn)換,待會把妝弄花了,把衣服也給弄臟了,多麻煩!別換了啊,好好把鞋穿起來?!眮硭緛硐雸猿?,但阿河扯了扯他的袖子,說:“沒事,不給換就不換,我們?nèi)ネ饷嫱?。”來水牽起他的手說:“好?!?/p>
魚王祭在海邊的魚王廟前舉行,八寶塔有三層高,塔前是五根兩米多高的黃表金龍香,像兵器一樣朝天聳立著。村長領(lǐng)著宗老進廟上香祭拜,來水和阿河也跟著進去,聽祭令人喊著跪、拜、興,他們跟隨指令跪下來,磕頭,再起身。另一個祭壇在海灘上,廟里的儀式一結(jié)束,八個年輕的壯小伙就把神像從廟里抬出來,架到海灘上的大舞臺,舞臺上面擺著三只八仙桌,桌上有豬牛羊三牲口,嘴里都含著系上紅布條的橘子,八仙桌下面是六張小桌,擺著時令水果、糖餅發(fā)糕、雞鴨鵝肉和香草樹藥。仁海村的人們挨挨擠擠,像浪潮一樣迭著堆著,誰也不肯讓誰一吋,等跳魚王舞的人出來,他們又自覺地讓出一大塊沙灘,樂師吹拉彈唱,嗩吶嗶的一聲震天響,把海浪聲、鷗叫聲、人群里的抱怨聲、踩痛聲、孩子哭鬧聲,盡數(shù)都蓋過去了。
阿河和來水跟著大人們也上了臺,他們要坐在中間剩下的兩只空桌上。阿河緊張死了,好在來水牽著他,但他依然不敢往舞臺下看,他一直低著頭,爬上空桌盤著腿坐好。底下的人在笑,阿河能聽到。他不經(jīng)意抬頭看了一眼,是的,都在笑,有的掩嘴,有的不掩嘴,還指給自家孩子看:“你看你看,哈哈哈,他不是男的么?”來水本想給他鼓鼓勁,但他也看到自己的伙伴,燕標(biāo),和燕子飛的人,大概五六個的樣子,他們騎著單車,也許在沙灘上騎得很慢,他們遠遠地就停下來。嗯,他們也在笑。來水看了看阿河,怕他害怕會哭,卻發(fā)現(xiàn)阿河正回頭望著那頭豬。阿河知道,那頭豬是自己家出錢宰的,它粗糙的一排牙齒咧開著,明明是死相,卻硬生生像是在笑,太可憐了。阿河又看了看羊和牛,蒼蠅嗡嗡地在巨獸的身體上或飛或停,阿河心里有種說不上來的悲傷,好像不敢相信,喜慶的事也會如此殘忍。
村長念了祭祀文,魚王舞又出來跳了一場,跳完,他們頂著魚燈籠,上臺把來水和阿河牽到海邊的草筏子上。草筏子是用竹子和一種洗過的韌草編起來的,編得很松,在海浪里撐不了太久,也只有在祭祀上,才會追求脆弱。根據(jù)儀典的流程,魚舞人把來水和阿河抱上草筏子,順著浪水推,推到海水稍稍平靜的地方,此時浪不大,他們平躺在筏子上,比海水更平靜。
天空像藍色的草原,無垠無邊,水在背下輕柔地晃蕩著,時間就像被懸置了一樣,感覺過了很久。此時浪不大,他們平躺在筏子上,比海水更平靜。阿河突然問來水:“真的有嗎?”來水疑惑地問:“真的有什么?”阿河說:“那個。”
來水問:“哪個?”阿河說:“魚王?!?/p>
來水說:“那當(dāng)然!”阿河說:“難怪你那么聽村長的話,我可不信?!?/p>
“你不信?我看你很害怕?!?/p>
“你才害怕呢?!?/p>
“行行行,你不害怕?!眮硭娝麆e過臉去,又說,“怕還不認(rèn)。”
兩人沉默了一會兒,阿河側(cè)過臉看著來水,來水也看他,還向他伸出手。阿河沒有接過去。他問來水:“你為什么對我這么好?”來水一下卸了勁說:“好么?不知道??茨憧?,就覺得你挺膽小的,像個女孩子一樣?!卑⒑記]說話,只感到一只不大的手放在了自己的肩膀上,那和媽媽的手,好不一樣啊。來水說:“我們一起坐起來吧,別把船弄翻了?!彼钢贿h處兩艘救援船說:“你看多好,就剩我們倆?!?/p>
阿河點了點頭,卻說:“我沒看到我媽媽?!眮硭聊艘粫海f:“有我呢,你想你媽媽干嗎?”阿河問他:“你也是你媽送你來的?”來水說:“是啊她嫌我煩,你呢?”阿河說:“他們說我自閉……其實我不會?!眮硭f:“我看你也不會?!卑⒑討岩傻卣f:“你知道自閉?”“嘿嘿,不知道。”來水一邊說,一邊撓了撓頭。
草筏子搖蕩了一下。
來水把鞋子脫下來,阿河也跟著脫下來。來水自言自語地問:“這船怎么還不沉?”兩人下半身的衣服都已經(jīng)濕了,阿河打量著衣服,也打量著草筏子,只摳下一點草屑。來水忽然撈起一點海水潑阿河。阿河瞇起眼睛,抿了抿嘴唇上的海水,咸咸的。他沒有反擊,只是傻笑,好像擊中他的不是海水,而是別的什么發(fā)甜的東西。來水覺得沒意思,就攏著鞋子說:“你看,像不像跋杯?我們來問魚王問題,如果摔出來是圣杯,一正一反,那就是可以,要是兩個都正或者都反,那就不可以,我們來玩。”
換作原來的阿河,肯定會覺得無聊,但不知道為什么,或許是和來水在一起,哪怕是頂無聊的事,他都覺得挺有意思的。來水說:“你跟著我說,我說一句你說一句?!卑⒑狱c了點頭。
“皇天在上,仁海村來水?!薄盎侍煸谏?,仁海村來水。”
“不是啦,來水是我名字,你得用你自己的名字?!薄拔医邪⒑印!?/p>
“那就皇天在上,仁海村阿河?!薄盎侍煸谏希屎4灏⒑??!?/p>
“今天求魚王啟示好壞?!卑⒑诱兆x,看見來水又默默地念著什么,他也跟著很小聲地問了魚王問題。問完問題,他把鞋子拋向空中,只可惜一只掉進海里。阿河有點失落,來水安慰他:“沒事,要不我的給你?!卑⒑泳芙^了,眼睛里又瑩瑩地閃出一點不甘?!澳銊e哭,我來問個問題?;侍煸谏?,仁海村來水,今天,求魚王啟示好壞?!眮硭岣吡寺暳?,時不時瞄向阿河,倒像是問給他聽的。阿河專注地看著來水和他手上的鞋子,來水大喊:“來水和阿河,能不能做好朋友?!眮硭研訏伒酶吒叩模⒑右蔡ь^去望,藍天里兩只藍色的鞋變成黑色,像兩只越出海面的海豚或者鯨。草筏子一下巨幅震蕩,在海水還沒淹過他的鼻息之前,阿河明顯地感知到,唇臉之間,被人猛烈地親了一口。
他們很快靠著本能和海邊人的水性,在海水里浮游,分別被不同的救生船撈起來。阿河有些呆,也有點迷糊,不知道那是真實發(fā)生的,還是某種幻覺。他能記得那新鮮的氣味,既不是奶,也不是血,更不是海水,它比海水更早到來。他也不敢望向來水,盡管他知道,來水在看他,在打量他。這種不確定又在距離之外,給了阿河一絲確鑿的感覺。如果來水沒有親,那他肯定會站起來,和他揮手。畢竟他是那樣活潑。
上了岸,他發(fā)著抖,人們都笑著說他被魚王嚇壞了。一些家長教示自己孩子說:“你看,你要是不好好讀書,不聽話,就得去喂魚王?!敝挥邪⒑幼约盒睦锴宄钏械交炭值牟皇呛?,也不是魚王。好怪?;氐讲菖?,他沒有再跟來水對話,只顧著自己換衣服,化妝師給他倒了一杯熱水,說:“你爸來接你啦。”阿河喝了兩口,見到來水換好衣服,向他走來,心臟噔噔直跳,太不舒服了。是男人的摩托車?yán)嚷暰攘怂⒑記]有看來水一眼—他告別的手臂還懸在半空,阿河就已經(jīng)離開了魚王祭。
夜里,阿河睡不著覺,即便嚼著河媽的乳頭,他也睡不著,像是在草筏子上翻過去,又翻過來,乳頭上只有海腥味。他臉紅了,這臉紅連帶著毛孔,像是催促著胡須第一次生長,像是身體里有一尾魚要游向體外,變得成熟、堅硬。人也被分成兩半,心理的一半恐懼,身體的那一半快樂,阿河甚至懷疑,是不是魚王上了他的身?為什么來水那張黑黢黢的臉,和那口白牙,總在自己腦海中揮之不去。
隔天,阿河照例去上學(xué)。同學(xué)們都在說他男扮女裝。班上嘴賤的男生,也故意跑到他面前,扮演一副化妝的樣子,在手背上點一下,在臉上拍一下,然后夸張地拿起鏡子照,說:“我真美,我可是童女。”阿河不在乎這些,一下課他就去來水的班門口,想和他說會兒話,卻沒有看到他,反而是他們班上的人,喊著:“哇,童女來了,來找童男了。”阿河落荒而逃,他只能四處去碰,看能不能遇到來水,其實他心里也不清楚,究竟要說點什么,但總有股力量在驅(qū)動著他。
可惜一直徒勞無功,無論是樓梯間、廁所還是食堂,阿河都沒有找到他。阿河挺失望的,是不是他在躲著自己呢?最后一堂體育課的時候,反而是來水跑到球場上找他,跟他說放學(xué)一起走。說完來水就走了,他還是那么活潑。班上的人起哄說:“魚王做媒人嘍?!卑⒑拥男那闆]有被影響,他很高興,高興了一節(jié)課,但如果非要說有點不安,那肯定是因為來水。他的笑容雖然依然燦爛,但底子似乎又有點憂郁,像是被自己傷害了。阿河難免感到自責(zé)。
放學(xué)了,阿河沒有等男人的摩托車來接,而是坐上了來水的單車。來水指著后輪上加裝的腳踏,說:“你踩著這里,可以站起來?!苯z毫不提魚王祭上的事。阿河站著,有點害怕。來水說:“抓緊了?!卑⒑幼プ硭募绨蝮@呼一聲,很快又調(diào)試過來,迎著風(fēng),任由來水載著他去往海邊。來水喊:“你閉上眼睛?!卑⒑雍埃骸拔也桓??!眮硭埃骸澳阍囋嚕 ?/p>
阿河將閉不閉,又喊:“我還是不敢。”來水聽了就笑,阿河也笑。他嗅著風(fēng),風(fēng)中沒有奶與血的味道。只是還沒到海邊,他們就被燕子飛的人攔下來了,帶頭的是燕標(biāo)。來水停下車,叫阿河下來。燕標(biāo)說:“水,你怎么跟他一起玩了?”來水沒有說話。燕標(biāo)又說:“你該不會昨天看他變成女的,你就喜歡上他了吧?”來水一邊笑著說“神經(jīng)病”,一邊招呼著:“走啊,吃冰去。”燕標(biāo)說:“我說嘛,你肯定不會喜歡神經(jīng)病?!?/p>
來水看了阿河一眼。阿河有點傷心,但他不過低著頭,自己轉(zhuǎn)身走了。
燕標(biāo)喊他:“喂,我們還沒走,你先走啊?這么囂???”燕子飛的人圍住他,拉扯他的書包帶。阿河照舊不說話,在燕標(biāo)看來就是一種對抗。來水只是觀望著,像是不知道幫誰好,直到有人推倒阿河,他才說了句:“搞他做什么,一個不會說話的。丟人不?走啦!”來水走過來,推開一看,阿河正惡狠狠地瞪著燕標(biāo),也瞪著他。燕標(biāo)上了火氣,說:“你說放過他?誰敢這么瞪我!他媽的。”
燕標(biāo)踢了阿河一腳,又像是邀請一樣地看向來水。來水看向燕子飛的其他人,他們也堅定地看著他。來水咬咬牙,抬起了腳……阿河倒是不敢相信,來水真的會狠心踢他,任由燕子飛的惡孩子圍起來打他,可是一只只鞋子分明踩在他身上,就像魚群在沖撞。不是說要做好朋友嗎?哦,原來這就是友誼的樣子。
阿河身上挨疼,眼神卻只盯著來水,嘴里念著數(shù)字,計算著來水踢了第二腳、第三腳、第四腳……
“夠了,走吧。他媽惡得要死。”來水看了燕標(biāo)一眼,打平單車的腳架,騎上去。車隊的人也紛紛上車,他們像一艘艘電艇,往道路盡頭飛快地馳去。來水一個回頭都沒有。
阿河目不轉(zhuǎn)睛地往遠處盯著,仿佛要盯出目汁。
他慢慢轉(zhuǎn)過頭,望向大海。過了魚王祭,仁海村的漁民已經(jīng)出去撒網(wǎng)捕魚,港口變得干凈、簡潔起來。阿河沒有哭泣。他只是失落,好像有一頭巨魚在體內(nèi)蘇醒又死去,終究沉到海底。
阿河靜靜坐了一會兒,直到夜幕降臨,天和海逐漸被吞并,海風(fēng)起得更大了,一些鳥在天邊飛,像是在游戲一樣。他起身,小跑著回了學(xué)校,這條快樂、輕滑的路,現(xiàn)在要一個人走,真難堪。
阿河跑到校門口附近,男人正坐在摩托車上,罵他:“去哪里瘋了?等你多久你知無?”見他衣服上的污跡和臉上的淤痕,男人又問:“打架輸了贏了?”他的聲音變得柔和起來。阿河沒有回答,沉默了一會兒,心里遲滯地想到,那你和媽誰輸了?誰贏了?男人撩起阿河的衣服,想要驗傷,阿河不讓,但拗不過男人。他聽見男人自豪地說:“你終于會打架了。”
回到家,河媽焦急地問他:“究竟是誰打你的?”男人說:“會打架不好么?起碼正常了?!焙計屌e起手,像是要扇男人一巴掌。男人躲開,舉起一根手指,說:“一只豬。一只豬。”像是在提醒她,如果你不是要阿河正常,何必這樣耗費,就為了讓他做童男童女呢?
阿河從飯桌邊離開,去地上畫畫。河媽也就不再問,索性坐下來吃自己的飯,吃著吃著,她的目汁流了下來,那大概也是海的味道。阿河沒有望向母親,他只是畫出一雙鞋,粉的,又畫出另一雙鞋,藍的。
夜里,阿河已經(jīng)上床睡覺,聽見男人又騎摩托出去。嗯,他又去接那個女人。他懷念起那天,湛藍的天空和海水,蕩漾的草筏子,他曾把鞋拋上空中,問魚王,爸媽會不會好起來?到底一個陌生人對另一個人好,是什么意思,又會是什么好法?阿河正想著,河媽就進了房間,將上衣脫了,露出他熟悉的乳房。她問:“今天你哭了嗎?”
阿河搖了搖頭。河媽摟著他,拍了拍他的頭,“告訴媽媽可以嗎?是誰欺負(fù)你?”阿河沉默。
“不說不給你奶喝?!卑⒑記]有猶豫就背過身去。河媽抓過他的肩,阿河仍然不說,也不湊近那對乳頭。兩人就像是冷戰(zhàn)一樣,不再開口說話。阿河睡不著,就數(shù)著一腳、兩腳、三腳……想到身體顫抖,頭皮陣陣地發(fā)麻,卻安慰著自己,沒事,再多數(shù)幾次就好了。
這個晚上,阿河第一次沒有吃奶,也沒有流淚。他盤算著明天要去拔掉一輛單車的氣閥,其實他很擅長,他曾經(jīng)無數(shù)次對男人的摩托車,也這樣做過。
(責(zé)任編輯:王建淳)
黃守曇,1994年生于廣東汕頭,復(fù)旦創(chuàng)意寫作MFA,曾獲香港青年文學(xué)獎、臺灣林語堂文學(xué)獎,作品發(fā)表于各文學(xué)期刊,現(xiàn)任職于廣東財經(jīng)大學(xué)華商學(xué)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