客人是十二點整到的。他就這么突兀地現身于海灘邊一片沾著水蘚的浮標之中,在我眼皮子底下,如一具死尸一點一點朝我漂來。他褲腳已被水泡爛了,露出淺藍色的邊線。上身不著一縷,古銅色肌膚顯示他已在海上漂泊許久。
這是個年輕男人,我起初以為他死了,可他還活著。他從很遠的地方來,上岸之后,倒是很有禮貌地問我:“請問,有吃的東西嗎?”他臉色很健康,吐字清晰,并且是久違的中國人。我領他去了酒店的自助餐廳。
這是一段很難走的路。山這邊的峭壁被烈日曬得滾燙。本來為了看海,我繞了一整座島,才來到這個無人的、面向太平洋的淺灘。他就是從太平洋漂來的。在返回的路上,我對他說:“你很走運?!边@幾日旅客們被困在島上,酒店提供免費的住宿和食物。他對食物更感興趣一點,晃了晃手中隨他一同漂來的、空空的旅行袋問:“我可以把食物帶走嗎?”我想了想,還是搖頭。畢竟現在,酒店也有彈盡糧絕的趨勢。經過白沙灘的時候,我本想從椰樹間的晾衣繩上給他搜刮一件T恤,但那兒的漁船和原住民早已消失不見。酒店就在白沙灘的后頭。果不其然,他被餐廳門前的服務員攔下了,他沒有客人應有的、系在腕上的手牌,且膚色黝黑,眉骨微突,一點都不像來度假的、面色白潤的東亞人。服務員厲聲問他:“你是誰?”我代他回答了,我說:“他是我的客人?!?/p>
他說他是廣西的,或許還有一點老撾和越南的血統(tǒng)。我明白這是在解釋他的面相。不說話的時候,他看著很像本地的米沙鄢人。之前的旅程中,我聽到不少可愛的孩子問他們的父母:“為什么他們這么像猴子???”登船出航的時候,那些米沙鄢人就在漲起來的渾水里,拖著船頭的纖繩,一步一步走向大海深處。他們身材瘦小,被海水浸潤得黑如油墨,說著誰也不懂的宿務語。在父母的授意下,那些孩子駕輕就熟地向這些米沙鄢人提出了要求:他們得被抱著送到船上,因為他們的鞋子不能沾上這些渾水。
這是一座新開發(fā)的島嶼,坐落在米沙鄢群島南側。我從宿務出發(fā),轉泊三次才來到這座小島。島的北側是白沙灘,一長列晶瑩如碾碎的大米般閃亮的白沙橫鋪在椰樹綠蔭下,很是壯觀。碼頭就依靠在離白沙灘不遠處的礁石邊上。輪船一天一班,下午四點靠岸。前天下午,輪船沒有來。聽說是主島上有工人死了,輪船公司的其他工人已經把港口圍住。在某個意大利人的嘴里,港口已經血流成河,當晚還有一場械斗,更多的人要死了。大家都為這種模糊的傳聞感到憂慮。晚上,七八個不知道哪個國家的小伙子,在餐廳邊的娛樂房里打起來,唯一的一張臺球桌被踹成兩半。
我試著向這個男人解釋現在的處境,但他毫不關心,只在我說到我們正處在菲律賓的時候他若有所思地點點頭。他餓極了,狼吞虎咽解決了三盤奶油意面,又端著盤子去盛魚塊和各種點心。餐廳里坐著的都是別的國家的人,一部分被他的食量吸引了;而另一部分人焦慮得厲害,手指在桌面上無意識地敲擊。整座島上,原本就只有三個中國人。我、祝老師,還有祝老師的丈夫。現在加上新來的男人,一共四個。此刻,祝老師和她的丈夫正從海灘邊的樹蔭下走來,兩人一前一后,相隔很遠,幾只海鷗在他們頭頂間來回盤旋。經過白沙灘的時候,他們就看見我和男人了。但祝老師自矜不能馬上過來。直到此刻,她才摘下冒著熱氣的草編陽帽,拉開我身邊的椅子坐下,問我:“他是誰?”
我說:“新來的客人?!?/p>
她驚奇道:“有船來了?”
我搖頭:“他說他是漂過來的?!?/p>
“什么漂過來?”
“就是這樣,”我手撫桌沿,仰頭,兩只椅腳微微翹起,做出仰泳的姿勢給她看,“就是這么漂過來?!?/p>
從宿務出發(fā)的渡輪上,祝老師的座位緊挨著我。她很熱情,尤其在得知我們的行程幾乎一模一樣后,最遠的目的地都是這座小島。她戴著一雙絲織的白手套,總是情不自禁地就緊握我的雙手。在渡輪上她就把她丈夫介紹給我認識了。甲板上風大,把他用發(fā)油固定好的背頭都吹亂了。他戴著一副金絲眼鏡,和我握手,微笑,根本不像一個皮鞋加工廠的老板。祝老師問我:“你多大了?還在上學嗎?”我含糊地說正在考研,并含糊地回答了預備考研的學校。祝老師聽了更是驚喜:“那你這是要到我學校來?。 毖赞o之下,她已把我當作她廣義上的學生,承諾幫我打聽文學院復試的消息。祝老師是心理學教授,和她丈夫在一次企業(yè)人力培訓上認識。迎著海風,她挽起她丈夫的手,自顧自回憶他們戀愛和婚后的甜蜜。她總結道:“我很幸福。”
我沒法回應祝老師急切詢問的神情,只能留待那個年輕男人自己向她解釋。我不需要解釋,因為我并不像她那樣急著離開。得知碼頭在無限期地歇工之后,祝老師已抱怨了無數次她被耽擱的例會、研究,以及報告會。這里頭半真半假。真的是那股怨氣,和島上其他客人的怨氣糾集在一起,一發(fā)沖天。假的是半遮半掩想炫耀的心情。她給我翻看她的朋友圈。各種各樣的學術會議,稍稍夾雜著學生的祝福和禮物。她很忙,但讓我感覺她只是需要我聽她說話。夜色下,祝老師的丈夫一個人在礁石邊漫步,而祝老師盯著他的背影。兩個人看起來都很孤獨。
她湊近端著兩盤大蟹坐下的男人,問:“你從哪里來?”語氣有些咄咄逼人,讓男人溫柔地怔愣了下。他用餐巾紙細細擦凈手指,才開口說,波哥大。他在海上漂了二十八天,食物在三天前告罄。要按上一次有名有姓的出發(fā)點來算,那只能是哥倫比亞。他在波哥大耽擱了不少時間,從最近的港口出發(fā),隨著赤道逆流,二十八天后,才到達這里。祝老師皺眉說:“我去過波哥大?!比ツ臧嗽拢诟鐐惐葋唶⒋髮W訪問,逗留了近兩個月。于是她像按圖索驥的勘探員開始比對男人口述的細節(jié):波哥大的群山,陰郁,以及心事重重的雨。她丈夫握住她激動顫抖的手,眼神卻似有若無地游離在白沙灘樹蔭下百無聊賴曬太陽的人。最終,在反復確認通往蒙塞拉特山頂教堂的小路后,她大叫道:“我不相信!”
“我不相信!”她大叫,“你早就去過波哥大。你肯定是從哪里坐船來的!”
可是船不會來了。大船航班的信息在手機上已顯示停運。酒店前臺只會一遍遍地重復安撫道:“稍安勿躁?!奔热淮a頭上的等待已經無望,前天,幾個頭腦靈活的人立馬轉身走向白沙灘的角落。那里匯集著幾艘漁船和游艇,散布著七個緊皺眉頭的米沙鄢人。他們同領頭的一個英語較好的米沙鄢人交涉,懇請捎他們離島。那個黑壯的中年人伸出一個粗粗的食指,意思是一萬比索,一個人。他們當然要拒絕了,沒人掏得出這么多的現金。一對富裕的美國夫妻夾著三歲的兒子逃之夭夭了。剩下的客人們都回到酒店。電是昨天早上停的,還不知什么時候會來。即便啟動了發(fā)動機,也勉強只夠客房和后廚分時段使用。原本不焦躁的人也開始焦躁,反復詢問前臺救援在哪里。那兩個菲律賓女孩頂著滿頭大汗一遍遍回復:“如果確定了航船到達時間,我們會立馬通知您的。”可這回復不能讓所有人滿意。一些歐洲男孩在幾個意大利人的攛掇下,一邊咒罵一邊朝白沙灘角落走去。那些米沙鄢人見到男孩們朝他們投擲前夜派對喝光的空酒瓶,紛紛推船抄槳,開發(fā)動機,一溜煙跑了。男孩們朝著空無一船的海濱大聲叫道:“You're a jerk!”隨即便有人大笑。笑聲如硝煙傳染彌漫,好像打了一個大勝仗。伴隨著一陣陣空啤酒瓶相擊的聲音,他們在戰(zhàn)場上歡呼起來。
為了證明所言非虛,男人隨我們走向海灘。他做了一個悠長的伸展動作,直膝,彎腰,頂胯。煞有介事的樣子,吸引了很多不怕酷熱,定心赤腳踩沙的客人。他們圍作一團,在淺灘邊議論紛紛。我聽到有小男孩問他媽媽:“他是要去抓鯨鯊嗎?”這里沒有鯨鯊,他把蘇米龍島和這座不知名的小島弄混了。那個男人所要表演的僅僅是滅亡而已。他將拴在旅行包上的尼龍繩取下,一頭捆上他的腰,一頭遞給我?!罢埬闩浜弦幌挛伊?,”他說,“如果可以了,就把我拉回來。”好奇心鼎盛的客人們不知道他要干什么,蚌殼般攏閉得更近了些。男人握住我的手,貼上他的胸膛。烈日下,他的胸膛是那么冰涼。“啊,”我說,“你的心。”他的心跳漸漸微弱下來,以至趨近于無。我讓祝老師也來感受男人的心跳,可他已緩緩地倒下來了。他原本雙腳就浸潤在浪濤陣陣的海水間,背朝汪洋。倒下后,整個人都浮在海水之上。如一塊朽爛的木板,無色無味,也無方向,跟著紛亂的季風隨波逐流。那些圍觀的客人們以為將要看到一個奇跡,站在我身后的人用手指戳道:“他要抓什么?”有人猜是螃蟹。這些小動物都潛藏在淺灘的細沙之下,要靜靜地蟄伏才能抓到它們。于是他們都失望了。隨著浪濤的起伏,男人一點一點漂離岸邊,像一塊堅定的浮標追隨陽光大海。新到的客人們以為這是一具米沙鄢人的死尸,有人聯想到自己的處境,失聲尖叫起來。一個坐在高高的礁石上的少年,吐出嘴里的口香糖,開始一連串的對于米沙鄢人的咒罵。他把手里的石頭砸向越漂越遠的男人,石頭沉悶地擊中男人的腦袋,血液很快把海水染紅了。他又投出了第二塊。第二塊打到了廢棄的桅桿上,反彈回來,打中了祝老師。祝老師痛叫一聲便捂著腦袋蹲下。我看不清她的傷勢。一絲血跡從發(fā)絲間滲出來。
在我們走向海灘時,祝老師的丈夫已獨自離開漫步。他總是無話跟祝老師說,更對祝老師固執(zhí)的驗證興趣寥寥。因此他也聽不見祝老師的哭聲和呼叫。我手上還是牽著男人的繩子,身邊是蹲著嗚咽的祝老師,怎么做都是顧此失彼。圍觀的人都后退一步,有幾個女孩試著想把祝老師攙回酒店,都被祝老師甩開了。我見到遠遠隔著人群的尼克楊,他也見到了我。“給你了,”我把繩子遞給撥開人群過來的尼克楊,“那個男人也受傷了。我負責這個,你負責那個?!?/p>
尼克楊是我在Tinder上刷到的美國人。輪船停運的夜里,我讓他進了我的房間。他把我照顧得很好,像一名盡職盡責的船夫,溫柔地在寂靜的夜里隨波晃蕩。他和三個同學一起。除了他之外,都是恪守貞潔的清教徒。他們剛大學畢業(yè),準備用一年的時間世界環(huán)游。島上三十多個客人里,尼克楊是唯一一位對碼頭上的事感到興奮的。做愛之后,他激動地攬著我,說我更應該切身體會到他的興奮之情。因為我是一個中國人,是一個女人,是一個中國女人。他早就向往切身實地前往中國一趟了。馬上,他就要往安娜堡繼續(xù)深造。他讀的是社會學,研究的課題是東南亞工人。他得到的信息也比別人迅捷得多。他聽說,海岸的那邊,那個過去觸手可及、現已變得無比神秘的碼頭,正在進行一場激動人心的罷工游行。碼頭公司將要收購附近的幾個島嶼,做出幾條新的觀光航線。那些工人的親屬將要失業(yè)了。他們的游艇將要開去更偏遠的小島。當游行從島中央的橡膠園蔓延到港口時,所有分不到錢的人都放下了手里的工作。港口上,一名米沙鄢人在和公司代表的沖突中死了。更多的人要上去拼命。血流成河,尸橫遍野。尼克楊講起這些的時候,一整面天花板都變成了指點山河的璀璨星空。他無比向往地說:“啊,我真想親眼去看看?!?/p>
我攙扶祝老師回到酒店。她的傷不重,只是耳后有一道很長的擦傷。醫(yī)生匆匆趕來,給她上藥,包好紗布,又匆匆趕去頭被砸破的男人那里。我安慰道:“沒事了?!钡@蠋熯€是斷斷續(xù)續(xù)地哭。一路上,她把臉都埋在手臂里。我扶她回了房間,燒了一壺熱水,并把從前臺要來的冰袋覆蓋在她的側頸上。我把被子掀開,指揮她上床。我說:“別哭了,睡一覺吧。睡起來就好多了?!边@時,她才把遮在臉上的胳膊拿開。她沒有阻止我脫去她手上的白手套。白手套下,她兩只手心里滿是灼痕和劃傷。
她明白我看到了。她說:“哭是一種釋放情緒的行為?!?/p>
我說:“對,哭是釋放情緒的行為。”
她又說:“哭很正常?!?/p>
我說:“對,哭確實很正常?!?/p>
她沒有話講了,但也不哭了。怔愣了好一會兒,她才扭頭對我說:“我很幸福?!?/p>
昨日,我和尼克楊在床上徜徉了一整個下午。我聽著他在我身邊悠遠的呼吸,眼角莫名地就流出兩行淚來。出門的時候,我們正巧碰見了祝老師。尼克楊說,他感到很強的敵意的厭惡。他衣衫不整,套著件夏威夷風格的短襯衫,游手好閑般攬著我的肩?!澳鞘且粋€不幸福的女人?!蹦峥藯钫f。他解釋道,祝老師的嘴角是微微往下吊的。只有不快樂的人,才會潛移默化變成這樣。我說:“她只是一名老師?!彼腥淮笪蛘f,所以難怪會這么嚴肅,難怪會不喜歡他。
男人的傷比祝老師嚴重多了。紗布簡直要把整個腦袋都包起來。我讓尼克楊幫我抬到我的房間。他問我:“這是你新找的床伴嗎?這樣看著怕是不行了。”他整上午都泡在娛樂房和同學玩撲克,還沒見過這個男人。我讓尼克楊出去,獨自一人留在房間里。男人裹著一張整潔的被單,睫毛微微翕動,躲在襁褓中睡著了。椰林沙沙聲從未關的陽臺上透進來,頭一次,我的房間里如此沉寂。很久,很久,我把耳側一點一點,輕輕地,貼上男人結實的胸膛。我在尋找什么呢?我聽到男人微弱的心跳聲在寂靜中一點一點地顯現。滴、滴、咚、咚,像鬧鐘計時的聲音,在龜裂的大地深處,如決堤般裹挾疾風暴雨而來。我渾身止不住地顫抖,好像濕淋淋地剛被人從水中打撈上船。迎著吹進房間的淡淡微風,我才覺出眼角濕潤。我知道我感動極了。這是這兩天來,我第二次莫名地流淚。
不多時男人就醒了。他睜著亮晶晶的眼睛,像冰天雪地里納尼亞傳奇中憂傷死去的獅子。他說:“我以為我做了一個夢?!彼麎粢娝搅顺破姘雿u。駐守北極的士兵把他從浮冰中打撈上來,安置在溫暖的船艙。他這份絕活,就是在楚科奇半島沿岸鍛煉出來的?!熬褪沁@樣,”他指著心口的位置,“閉氣,然后放松。就跟游泳一樣。讓心跳慢慢減弱。人好像是死了,但是還活著。這樣,無知無覺地在海上漂流三個月,不是問題?!?/p>
“什么時候開始的呢?”
他不好意思地說:“我忘了?!?/p>
“好像一直是這樣?”
他略微思索,表示認同:“好像一直是這樣?!?/p>
他根本不在乎他腦袋上的傷,禮貌拒絕了休息,下樓往酒店后的花園去了。他說這樣的傷根本不算什么。他隨著洋流,已經繞了太平洋好幾回了。他包著繃帶的腦袋實在太過矚目,泳池前飲冰的客人們暗暗投來好奇的目光。有傳聞說,一個男人死了。那個丟擲石塊的少年很慌張。他的父母拉上另外幾個憂心忡忡的家庭,歇斯底里地威脅前臺明天就要下地獄。
只有我認得祝老師的丈夫。在他踱步往泳池來的時候,我告訴他:“祝老師受傷了?,F在睡著了?!彼艺f謝謝,輕點頭便想轉身離開。他根本沒打算上去。離得近了,我才看清他眼眶下的青黑。很憔悴,一半又被眼鏡的陰影擋住了。他轉身,重又跟我鄭重地道謝?!爸x謝你,小朱。”他說,“你肯定很累了?!?/p>
我沒什么特別的感覺。沒有累,沒有饑餓,也沒有睡眠。清晨,趁著尼克楊還在床上熟睡,我迎著隱秘的陽光朝樹林走去。樹林并不好走,中間傾倒著高大的烏木殘樁。酒店也提醒了所有客人,不要往野生的叢林走,小心野獸。但這都不能阻擋我。我沒有特別的目的地,只想去往一片寧靜的大海。我確實找到了,在山那邊的峭壁下,有一片長長的淺灘?;蛟S數年之后,這里會迎來新的一批又一批的游人,參觀一座微醺的海邊十字教堂。但已都和我無關。我面朝大海許愿,并因此逃掉了我的午餐。十二點整,是我手機鬧鈴提醒我用餐的時刻??腿?,也是十二點整到的。
正是在用餐時刻,我和祝老師發(fā)現了彼此的秘密。最后一趟渡輪給每人配發(fā)了三明治。祝老師翻包尋找餐巾紙,一整盒文拉法辛掉到了地上。我彎腰撿起,怕它臟了,用手擦了擦才遞回去。我說:“真有緣啊。”從我的包里,也翻出一盒文拉法辛。“啊,”她開始有些慌亂,片刻后才喃喃說,“是啊?!蔽覀兌际浅晕睦ㄐ恋娜耍孟褚虼?,我們就扛起了同一片旗幟,抗擊同一個戰(zhàn)壕的敵人。
我等了很久,祝老師也沒有睡著。她雙眼直勾著天花板,像在透視宇宙黑洞之外的億萬光年。我終于問她:“祝老師,你要吃藥嗎?”水已經放涼了,溫度剛剛好。她的視線慢慢從宇宙移轉到我身上,靜默長久開口:“我很久都沒吃藥了。”那些文拉法辛的藥片被摳下存放在一個嶄新的小瓶子里,瓶子就藏在舊牛仔背包的底部。如果我需要,祝老師愿意讓給我?!澳阋矔X得沒用的,”祝老師病懨懨倚在床頭,依然有股傲氣,“人總是要學會發(fā)泄自己的情緒?!?/p>
她招我過來看她的手心里煙頭的灼痕。我沒預料到她曾經有段時間抽煙。那是她流產后的一些日子。天空變得陰郁。當時,她是抱著極大的熱情想要生下這個孩子。生活將重新變得甜蜜,夫妻攜手將變成三口之家的遨游。她在丈夫的冷漠和忽視下一個人堅強地供養(yǎng)這個孩子,但這個孩子無聲無息地走掉了?,F在,她回憶起更美好的歲月,三十歲,二十五歲,回憶起結婚前燕雙飛的甜,一直回憶到十八歲,整個人生中幸福的頂點。一直回憶到要哭了。她哽咽一聲,擦去已經溢出的眼淚?!拔液苄腋?,”她朝我擠出一個微笑,“我現在也很幸福?!?/p>
沒人知道那個年輕男人整個下午都去干嗎了。尼克楊回來的時候告訴我:“他在酒店的菜園那邊,好像在幫工,想換一點食物?!蹦峥藯畹哪樑K兮兮的,褲腳上都是泥巴,鞋子濕淋淋的,算是徹底廢了。他激動地拉著我:“我們找到了一條船!”他和另外幾個熱衷探險的西班牙人,順著密林走上另一條小道,于終點的淺灘處發(fā)現一只擱淺在淤泥的船。他們花了一下午的時間修補好斷了的槳,把船從淤泥里抬出,系在樹上?!艾F在只要有經緯儀和一張地圖就好了?!蹦菐讉€西班牙人已經去向酒店詢問,他們已預備好慶祝這一偉大發(fā)現了。尼克楊說:“我們要去碼頭看那些工人了!”
尼克楊邀請我參加晚上的聚會。剩下的年輕人并不是無所事事,他們策劃了一場篝火晚會,忙碌了一整天。現在這場晚會又有了個新的由頭:他們明天就將出發(fā),劃船前往現已封閉的碼頭。酒店答應給他們提供酒和音響設備,天還未黑,沙灘邊就已吵吵鬧鬧。女生都穿著簡易的吊帶,三三兩兩躺在椰樹下的沙灘椅上。我挑了左右都空余的一張,面朝夕陽,等待海面落幕后金粉紫粉的慘淡光輝。有人在天黑的一瞬點燃了燒烤架,一些人堅持認為木炭才能烘烤出食物的原汁原味。一個男孩從酒店后廚抱來一筐薄荷,它們隨后都被夾在碎冰中分散在各人的酒杯里了。尼克楊的三個同學在我不遠處,他們不喝酒,便分散在人群的外側。這三個男孩看著都很健壯,穿著條紋Polo衫,朝我點頭。他們認得我,過來問我玩不玩撲克。他們湊在篝火前教我玩意大利撲克。我不擅長這些,輪了幾局之后依然記不清規(guī)則。和我一組的那個男生被我拖累,我們一直輸,一直輸,輸到后來尼克楊握著酒杯經過我身后,實在忍不住要來指點我。我把位置讓給他了。他邊坐下邊說:“你每次都抽到好牌,但是都不會打?!?/p>
天很黑,遠處的密林更黑。海面有絲絲波光,是月亮賜下的余暉。我朝著篝火的反方向走去,從光亮走進黑暗,再走近那濤聲陣陣的微光。旁邊就是白沙灘的角落了,昨日那些米沙鄢人還在這擦拭他們的船艇,今日就全消失不見。但他們撇下的淤泥顯現了他們的痕跡。那正好是一艘船的大小,黑乎乎黏在潔凈的白沙上。我尋了一個干凈的地方落腳,緩步走進冰涼的海水間。海面還在退潮。海水正縮回它的殼。我閉上眼,開始深呼吸,一下,兩下,三下,然后靜默地躺進海水里。我銘記教導:閉氣,然后呼吸。讓身體如脹滿空氣的豬尿泡浮起。我在尋找什么呢?我想要體驗隨波逐流的滋味。我早就想要這么做了。漫無邊際的太平洋,無所謂意義,無所謂方向。我仰躺著,皓月星空就在我眼前。月色,水色,碧波蕩漾,二色合一。唯獨沒有心色。我還記得那個男人的教導:讓心跳慢慢減弱。人好像死了,但還活著。所謂哀莫大于心死。我感受波濤如電流拂過我的背脊,一陣陣又一陣陣地,把我推離紛亂又嘈雜的目的地。我又要哭了,是電流讓我哭的。咸濕的淚水和海水混在一起,劃過我嘴邊。我的腳觸到了柔軟的海沙,折戟般陷下去。我擱淺了。
波濤把我送回來。祝老師站在岸邊,拉了我一把,把我從松軟的泥沙中拉出來。篝火已在很遠的地方了,這里靜悄悄的,只有不遠處的密林關切著我滴水的頭發(fā)。祝老師好像睡到現在才出來。她遞出一個白色藥瓶,問我:“你吃藥了嗎?”我搖搖頭。我說:“我也很久沒有吃藥了?!?/p>
“為什么?”
“因為我覺得變了一個人?!?/p>
“變好了還是變壞了?”
“變得像一個我不認識的人。”
我們繞著酒店后的花園散步,那里蚊蟲甚多,因而人少。大部分時間我們都看著石板路上的月色不語。直到祝老師開始講起她發(fā)泄情緒的步驟。她是一個很有行動力的人,在美國交流的時候聽了不少認知情緒療法的講座。她找到錯誤的邏輯癥結,然后更正它。但收效不大。有時她聽音樂,更多的時候約人去體育館打羽毛球。她也旅游。比如這次,在醫(yī)院住了一陣子之后,便來了菲律賓。出發(fā)前她才開始停藥的。
“你有試過別的發(fā)泄方法嗎?”我說。
“什么方法?”
“比如打架?!蔽艺f,“那些讓你不高興的人和東西,直接上去打。打過之后,情緒可能就好多了。”
我指著遠處圍著篝火打鬧的人群,有些人臉已抹上紅色黃色的顏料,在火光下顯得尤為生怖。他們在玩一種抓人的游戲,有人模仿的是印第安人,手里擎著一根樹枝當作長矛,用力朝對方胸口擲去。“嗵”,砸到了。被長矛撕裂的人裝作痛苦萬分倒地,夸張的樣子讓其他人嘰嘰喳喳笑起來。那個印第安人把樹枝編成的羽冠傳到他頭上,于是又開始下一輪狩獵。
“如果你不高興,”我說,“那你應該把他打一頓?!?/p>
尼克楊很贊成我的看法。打架是一件需要細細辨別的事情。從社會學的角度來看,打架很輕易就能上升到群體暴力。暴力橫穿了文明史,是一群人對另一群人的傾軋。過去如此,未來也將如此。這種無解的事情總讓我感到茫然。人總想直接或間接地去征服另一個人。而對打架的戲仿是另一件需要辨別的事情。本科的時候,尼克楊做過一個小課題,是兒童對成年生活的游戲模擬。在那里,打架是一件雙方都很快樂的事。
這場勸導是在我和尼克楊的主持下開展的。隔絕外界一切的房間里,尼克楊向祝老師和她丈夫展示他腰側的淤青。那是前天晚上他啃咬我太過用力,我狠狠給他一拳留下的。我說:“這只是一場治療,沒有多余的自我防衛(wèi)?!弊@蠋熓前⒌吕盏男磐?,她已經動搖了,但還需添一把助力。她丈夫被我們帶來的時候還一臉茫然。我對他說:“祝老師恨你?!?/p>
“恨我?恨我什么?”
“恨你沒有如她想象那樣愛她?!?/p>
我給祝老師做個示范?!跋襁@樣,”我揮拳直擊,擺胯扭動,左腿順勢抬起,往對方腰側襲去,“就像這樣。感覺到手和腿上火辣辣的感覺,心里就舒服了。當然,你們也可以按照你們習慣的樣子來?!惫庾屪@蠋熞粋€人打是不夠的,必須要兩個人扭在一起,否則就和躲在房間里打沙袋別無二致。這種戲仿的打架的精髓就在這里。兩個人必須兩敗俱傷。只有兩敗俱傷,才會感到久違的快意。
我問尼克楊,那個年輕男人在哪里。他說跟他們劃船去了。那一群圍著篝火的年輕人喝得爛醉,起哄讓那幾個西班牙人帶他們去看那艘舉世矚目的船。他們回來的時候就把小路上的草叢和雜樹砍掉了,夜晚倒也不難走,月色下反而顯得朦朧。那艘船就停在淡淡的霧氣里。他們把系在樹上的纜繩解開,學著那些窮苦的米沙鄢人悶不做聲地把船推向大海。他們在心底喊著號子,“一、二、三”,一起使力,把船從近岸的泥沙中抬起。抬到足夠高之后,水流穩(wěn)穩(wěn)托起這只瘦弱的小船。船上最多只能坐六個人。四個西班牙人分坐在船首船尾,又拉了兩個興致勃勃的女生上船。有兩個明顯是第一次劃船,連槳的正反都沒搞清楚。他們喊著“一、二、三”,有節(jié)律地揮槳撥水。右側的兩人槳入水太淺,于是整只船都在不遠的海面上打轉。岸上的人都只覺得好笑,因為那四個西班牙人明顯都喝醉了。他們干脆學著海盜的樣子站起來,朝著迷霧朦朧的遠海叫道:“我們來了!你們這些米沙鄢人,我們來了!”
我們離開房間,給祝老師留了一點空間。我看出她很痛苦,心里又很迷茫。她需要一個人做個決定,決定她是否認為她的一生足夠幸福。聽著遠處西班牙人醉醺醺的號子,酒店前溫暖的燈光下,尼克楊手碰酒杯暗示我回房間。我拒絕了他。他問我:“是因為今天來的那個男人嗎?”
“不是,”我推開他,“我只是想靜一靜。”
他注視我好一會,幽藍的眼眸宛如藍色的魔力月光。他問:“是誰讓你不開心了嗎?”
他沒有等我回答,繼續(xù)說:“我明白了,是我。不管什么原因,你都可以打我一頓。就像你說的一樣,打一頓,然后情緒就好了?!?/p>
我說:“不是你?!彼€欲再問,從密林中吵吵嚷嚷走出的酒鬼就把他黏上了。一個尖聲尖氣的男生叫道:“船破啦!船破啦!”尼克楊“嗷”的一聲,轉背跑去問是怎么回事。那幾個西班牙人本來在海上轉圈圈,但霧太大了,他們又醉得厲害。忽然一下,就撞到岸邊的礁石上,把船身撞了個大窟窿。水一下就灌進來,那六個年輕人嚇得立馬棄船逃跑,頭也不回地游回海灘。那艘被遺忘許久,重新被啟用的船,現在終于靜靜地沉到水底。
尼克楊在那邊大叫:“我們明天走不了了!”
我一個人走回酒店的后門,在那里我見到下來看蔬菜的祝老師。這里的瓜果很新奇,很多品種是我們沒見過,也認不出來的。月色下,那些瓜果和祝老師的面容一樣白皙。她看起來很干凈,我猜她沒有打架。但她比我先開口了。她說:“我為什么不能幸福?”這聲音聽起來更像喃喃自語,我上前一步握住她滿是傷痕的手心。她已經打過讓她不開心的人了,但是我還沒有。因為我找不到。茫茫人海里,每個人都被人弄得不開心,每個人也同樣弄得另一個人不開心。我找不到那個我應該去打的人。祝老師倚在我的肩頭,我以為她要哭一會兒,但她只是靜靜地呼吸。過了片刻,她才問我:“你一個人嗎?尼克楊呢?那個男人呢?”
我說:“他們都走了?!?/p>
“那個男人也走了嗎?”
“我不知道?!?/p>
酒鬼們從密林回來的時候,我沒見到其中有個腦袋包著紗布的人。他或許走了,或許沒有。畢竟,他是我許愿見到的人。
在那個酷日高懸的正午,我決心穿越一整片樹林,到達山那邊滾燙的峭壁,決心在一個無人知曉的地方,于十二點整投身大海。在那之前,我面朝大海許下了我的愿望:我想知道我的方向。而那個男人就是在十二點整到的,混在一堆塑料浮標之中。他向我展示了一片苦心孤詣的隨波逐流。他一上來,我就知道他是我一直在等待的客人。
(責任編輯:胡攜航)
黃先智,1998年生,湖南人。作品見于各文學期刊及網絡平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