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多友 張驚晨
(廣東外語外貿(mào)大學 日語語言文化學院,廣東 廣州 510420)
《文心雕龍》是我國古代文論史上體系完善、體大而慮周的理論著作。日本的《文心雕龍》研究有著較長的歷史,涌現(xiàn)出一大批著名學者。安東諒就是其中的代表性人物之一。安東諒生于1941年(昭和十六年)4月,早年在廣島大學學習,獲碩士學位;畢業(yè)后,先后任教于四國女子大學和德島大學,2007年退休,現(xiàn)為德島大學名譽教授,主要的研究領域為《文心雕龍》和六朝文學。他是日本中國學會、中國中世文學會等學術社團的會員,發(fā)表了與《文心雕龍》相關的學術論文十余篇。其研究不僅深受日本學者的推崇,也引起中國學界的高度關注。
就筆者所見,國內(nèi)雖然有文獻對安東諒的履歷和研究方向做過簡要的介紹,但是目前還沒有對安東諒的《文心雕龍》研究進行系統(tǒng)整理的文獻。安東諒的《文心雕龍》研究成果非常豐富,其中有許多獨到的見解,如對它們進行系統(tǒng)的分析、整理則將會給中國的《文心雕龍》研究帶來許多有益的啟示。另外,雖然安東諒的若干篇論文被譯介到中國,如《圍繞〈文心雕龍·神思篇〉》(安東諒,1983)和《文心雕龍·知音》(安東諒,1990)等,但是大部分仍然沒有為中國的學界所知。加之有些中譯本略有瑕疵,有必要以安東諒論文的日語原文為基礎,對他的《文心雕龍》研究成果進行重新整理、綜述,以供中國的《文心雕龍》研究進行參考。
《文心雕龍》的第一篇《原道》篇論述了文章的起源,并統(tǒng)領全書,它一直以來受到日本學者的廣泛關注。安東諒在研究中就特別強調(diào)《原道》篇的重要性,始終將《原道》篇里的基本觀點貫穿于自己研究中。
道是天地自然的根本理法,它是美的本質(zhì)。因此,文章作為美的一種形態(tài),它也起源于道。正如《文心雕龍》所論述的:“心生而言立,言立而文明,自然之道也。旁及萬品,動植皆文。龍鳳以藻繪呈瑞,虎豹以炳蔚凝姿;云霞雕色,有逾畫工之妙;草木賁華,無待錦匠之奇。夫豈外飾,蓋自然耳?!保▌③?,2012:3)在劉勰的觀念中,人和自然萬物之間有共通的東西,在它們的內(nèi)部都蘊含著相同的規(guī)律。安東諒(1994:47)分析說:這樣的觀點并不罕見,中醫(yī)中關于經(jīng)絡和脈絡的學說是從大地上流淌的江河中得到的啟發(fā);密教也認為人體中存在著與天地、自然、宇宙相同的原理。因此,“認為外在于人體的東西也同樣存在于人體的內(nèi)部,內(nèi)在于人體的東西也存在于人體的外部,這顧名思義是‘自然的想法’”。
對于《原道》篇中“道”的解釋,學界主要可以分為四種觀點。具體來說,可以解釋為以禮教為中心的儒家的道、道家的道、兼有儒家和道家兩方面因素的道,以及自然之道(自然本身)。相形之下,安東諒的解讀具有以上各方面的要素。一方面,安東諒(1994:48)指出:《原道》篇中的“道”很明顯基于儒家思想,因為儒家的道強調(diào)有為,強調(diào)對社會現(xiàn)實的功用。這也就是為什么《原道》篇講“道沿圣以垂文,圣因文而明道”(劉勰,2012:10)、“鼓天下之動者存乎辭”(劉勰,2012:10)。但另一方面,安東諒(1994:50)還認為《原道》篇的“道”兼具有道家的道的要素。他認為:只有使用語言對事物進行命名時其存在才能凸顯,而東洋哲學中的“真如”“一者”“梵”“存在一性”“道”“空”“無”等概念是在用語言命名之前的存在,是形而上的,是無法用語言說清楚的。而劉勰所使用的“道”也可以歸入這個范疇,儒家的道倒不如說是這個道的派生義,是“第二義”的。
總結(jié)起來,劉勰所使用的“道”的概念,在描述起源時接近道家的道;而當?shù)谰唧w實踐化,成為主宰社會秩序的道德倫理時,它就成為了儒家的道。但除了以上的兩種解讀,安東諒(1991:126)還認為“自然是真(道),是美(道之文)”。也就是說,安東諒認為《原道》篇中的“道”有“自然”這一層含義。安東諒(1991:121)指出:“在人類思考的源泉中,〈自然〉經(jīng)常莊嚴地存在著”?!段锷菲浴按呵锎颍庩枒K舒,物色之動,心亦搖焉”(劉勰,2012:519)一句開篇,意在說明大自然四季的變化中有感動人心的力量。正因為如此,以自然的景色為契機,人們心中感情的種子萌發(fā),用語言將它們表現(xiàn)出來就成了文章。這就是安東諒(1991:124)所言的“〈物〉→〈情〉→〈辭〉”①的圖式。而正如前面所提到的,在安東諒(1991:126)的觀點中,自然是“真(道)”和“美(道之文)”。這里所述及的“〈物〉→〈情〉→〈辭〉”的圖式中所內(nèi)含的倫理性是不可忽視的。
《文心雕龍》的文學觀很明顯偏向儒家思想。正如安東諒(1991:126)所指出的:自然(道)“經(jīng)過圣人的具體實踐化,變成道德倫理的秩序時,就可以成為善”。也就是說,圣人參悟透了自然(道)的本質(zhì),通過語言將其表達出來,由此寫成經(jīng)書。因此,經(jīng)書中蘊含了圣人們的倫理觀,其中的自然也就帶有了倫理的色彩。另外,根據(jù)安東諒(1991:124)的論述,《原道》篇中的圖式為“〈道〉→〈圣〉→〈經(jīng)〉”,而《神思》篇中的圖式為“〈物〉→〈神〉→〈思〉”(安東諒,1991:125)。結(jié)合前面已經(jīng)提到的《物色》篇的圖式,安東諒(1991:125)認為“圣人或作家,將道或物作為對象,喚醒自己的想象力或創(chuàng)作情感,將它們寫成實踐道德的經(jīng)書,抑或是通過一定的構(gòu)想,用文辭將其固定,作為作品加以完成。劉勰將這些過程看作是類似的、相互關聯(lián)的過程”。劉勰明確地推崇圣人的文章寫作,認為應當將經(jīng)書作為典范。因此,與“〈道〉→〈圣〉→〈經(jīng)〉”類似的一般文章創(chuàng)作法的“〈物〉→〈情〉→〈辭〉”和“〈物〉→〈神〉→〈思〉”中也包含著儒家思想的要素。
如何寫一篇好文章?這是一個既古老又年輕的課題。安東諒在《文心雕龍》情采·镕裁篇中指出:“《文心雕龍》的下篇是以文章創(chuàng)作論為中心展開論述的”(安東諒,1983:275)。本部分將從“神物論”(安東諒,2002:1)和“情采相付相待論”(安東諒,1983:280)等角度對安東諒的創(chuàng)作論進行梳理和總結(jié)。
在安東諒(2002:22)看來,文章的構(gòu)思是將腦中朦朦朧朧的意象通過語言固定下來的過程。因此,語言生成論是不可回避的話題。安東諒(2002:22)通過閱讀日本現(xiàn)代語言哲學家丸山圭三郎和竹田青嗣的著作,指出“語言不是指涉什么的道具,而是當我們使用語言表達事物時,語言成為一個個節(jié)點織成了一個關系之網(wǎng)。也就是說,語言只能在其他存在和音的關系中才能產(chǎn)生意義”。安東諒的語言觀已經(jīng)超越了結(jié)構(gòu)主義,走向了后結(jié)構(gòu)主義。在他眼里,意義是語言被使用的瞬間產(chǎn)生的,語言的意義并不是詞典中固定的東西,而是在使用中不斷流動與變化的。同理,一個文本的意義也不是先驗的存在,而是讀者在閱讀的過程中生產(chǎn)出來的。如果一個文本未被任何讀者所閱讀,它就相當于一疊白紙。安東諒(2002:23)強調(diào)自己的看法接近佛教中的“唯識論”和現(xiàn)象學中意識的“意向性”。但是,毫無疑問,他的想法有唯心論的色彩。安東諒(2002:25)否定絕對意義(邏各斯)的存在,并認為全部的文化現(xiàn)象不是“自性”,而是“空性”,意義需要個人進行填補。安東諒(2002:24)的這種思想可以總結(jié)為解構(gòu)“在場的符號學”。沿著這種思路,安東諒對《神思》篇“神與物游”中的“物”與“神”(存在與意識)的關系進行了思考,他說:
“故思理為妙,神與物游”描述了文章創(chuàng)作開始時精神意識和存在物(對象物)相互游戲的關系。在下文中,筆者將其稱為“神物論”。(中略)筆者對《文心雕龍》關注的契機便是這一句,為了修煉這種想象力和靈感(思理·文思·神思)的肉體和精神的凈化法便是〈虛靜〉說。(中略)從那以來,筆者持續(xù)閱讀了一些關于意識和存在關系的原始基礎文獻。筆者認為是《神思》篇成就了《文心雕龍》。如果《文心雕龍》中沒有《神思》篇,恐怕筆者會不會研究《文心雕龍》都是未知數(shù)!
(安東諒,2002:19)
《神思》篇中的“故思理為妙,神與物游”(劉勰,2012:320)一句成為安東諒《文心雕龍》研究的契機,足以見得《神思》篇在他心中的地位。安東諒并不滿足止于對《神思》篇本身的闡釋,而是不斷探索與《神思》篇相關的領域,存在與意識的關系便是他關心的課題。通過瀏覽安東諒的主頁可知,他將“存在與意識”②當作自己研究的關鍵詞之一。
在對存在和意識關系問題的探索上,安東諒的理論來源是日本現(xiàn)代哲學家廣松涉。廣松涉在其著作《存在與意義》第一卷中批判了“物的世界像”,主張了“事的世界像”(轉(zhuǎn)自安東諒,2002:24)。換句話說,廣松涉認為關系是第一性的存在,而實體是第二性的存在。在“物的世界像”中,物是一個個可以獨立存在的實體,實體是第一性的存在。以實體作為基礎,物與物擁有不同的性質(zhì),它們互相關聯(lián),從而產(chǎn)生了各種各樣的關系。與此相反,廣松涉的世界觀以關系作為其中心。為了構(gòu)筑起其“事的世界像”理論框架,廣松涉主張采用一種新的認識論。安東諒(2002:26)在自己的論文中就對這種叫做“四肢構(gòu)造的連環(huán)態(tài)”③的認識論進行了總結(jié)和闡釋。簡單來說,這種認識論認為客觀存在物不能為人所直接感知,當感知者感知客觀存在物時,客觀存在物便帶有了某種特定的感情色彩和意義。
由此可見,安東諒的《文心雕龍》研究不只是停留在《文心雕龍》的領域中,而是運用跨學科的方法不斷拓展自己的場域,這一點值得我國學界借鑒。
安東諒認為《文賦》和《文心雕龍》的《神思》篇是中國文學批評史上非常稀有的著作。這是因為它們關注了文章創(chuàng)作的前期階段。劉勰在寫作《文心雕龍》時,雖然也像同時代的文學評論一樣寫了文體的分類、修辭法等內(nèi)容,但是他將一個重要的主題引入了《文心雕龍》:不是如何評價已完成的文章,而是探索文章被創(chuàng)造出來之前的過程(安東諒,1980:112)。然而,安東諒指出:
古希臘的亞里士多德的《詩學》、古羅馬的賀拉斯的《詩藝》、近代法國的布瓦洛的《詩的藝術》等著作對歐洲文人們產(chǎn)生了(重要)影響。而《文賦》《文心雕龍》毫無疑問沒有(給予中國文人們)同等程度的影響。
中國的文人所關心的文學評論在別的地方。那就是以《典論》論文、《詩品》等作為先驅(qū)形式,將作品優(yōu)劣的批評、作家的特質(zhì)、對某一作品的印象批評作為主題,在趙宋之后盛行一時的詩話。
(安東諒,1980:113)
安東諒通過將《文心雕龍》與西方的詩學理論進行對比,指出了中國文人對《文心雕龍》的接受情況。安東諒(1980:113)指出:與《文心雕龍》相關的唐代、宋代、元代的著述非常少,到了明清才漸漸變多,在中國的文人中間《文心雕龍》并不受歡迎。與西方文論以文學方法的理論為出發(fā)點不同,中國古代文論對其關注甚少,這是因為“對中國人而言,文學不是理論,而是處世的方法”(安東諒,1980:112)。
關于《神思》篇的篇名,安東諒(2004a:1)通過引用詹锳的著作,進行了如下闡釋:“就像是靈感和想像力相互交融,在這里將內(nèi)心的活動稱為‘神’‘思’或是‘神思’”。也就是說,《神思》篇的一個重要的部分便是論述作者的“本來就不是固定的、無限變化的” (戸田浩暁,1987:57)奇妙的心理活動。因此,人內(nèi)部的心理活動(神)和引發(fā)這種心理活動的存在于人外部的事物(物)之間有著怎樣的聯(lián)系?通常認為,劉勰的《文心雕龍》受到陸機的《文賦》的影響。但是,在陸機看來,創(chuàng)作文章時的靈感等心理活動是“無論如何憑借自己的力量也無法控制的”(轉(zhuǎn)自興膳宏,1988:49)偶然之物,很難觸及,也很難進行論述。而與此相反,劉勰一方面受到了《文賦》的影響,卻又超越了《文賦》,比陸機進一步深入地討論了該問題。
在安東諒(1980:117)看來,創(chuàng)作時的心理活動是遵循一定的規(guī)律運轉(zhuǎn)的,在用語言將心理活動固定下來的過程中,有“不是偶然或邂逅的必然方法”。因此,劉勰在《神思》篇中深究了創(chuàng)作時心理活動的規(guī)律。神思是作家的思考過程,這個過程不受空間的限制,也可以在時間中自由地穿梭。人體內(nèi)部的神秘的思考機制存在于“胸臆”中,“志氣”統(tǒng)帥著它的關鍵;人體外部的“物”作用于人體感覺器官中的“耳目”,語言管理著它的樞機。如果將這個過程進行詳細說明的話,就是以下的圖景:首先,通過“神與物游”,作者的內(nèi)心與外部世界接觸。“物”與“神”交游之時,“物”與“神”成為渾然一體之物,“物”與“神”,外與內(nèi)的二分法消失,外與內(nèi)相互融合,成為同一之物。接下來,理想的狀態(tài)是“志氣”和語言都能很好地發(fā)揮作用,“神物相即的語言表現(xiàn)”(安東諒,1980:117)也就被創(chuàng)造出來了。反之,“志氣”和語言任何一個環(huán)節(jié)出了問題,“物”的全貌將隱而不現(xiàn),或是“神有遁心”(劉勰,2012:320)。安東諒(1980:117)認為:“樞機”和“關鍵”為互文,意義相同。
安東諒(1980:122)還通過對宗炳的《畫山水序》的考察,認為即使“神思”一詞是劉勰的創(chuàng)新,這個概念和同時代同類的作品有緊密的聯(lián)系。因此,安東諒主張:“至少在六朝時代,如果作品中使用了〈神〉這個字,可以暫且將它解讀為‘一種意味著自然與人的感應融合的精神作用’”。
從古至今,圍繞文章的內(nèi)容和形式的論爭不絕于耳?!段男牡颀垺分须m然沒有明確出現(xiàn)“形式”和“內(nèi)容”等詞匯,但不乏相關問題的論述,質(zhì)言之,就是關于“情”和“采”的討論。安東諒的研究也對此予以特別關注。根據(jù)安東諒(2004b:110)的觀點,《文心雕龍》是“徹頭徹尾地貫穿著情和采兩方面的考察”。
在《文心雕龍》的研究中,將《情采》篇中的“情”和“采”分別解釋為內(nèi)容和形式,這已經(jīng)成為學界的普遍共識。但是,并不是下篇所有的篇目都同時論述了“情”和“采”。根據(jù)郭晉稀的觀點,《情采》篇和《镕裁》篇兩篇是同時論述這兩方面的(轉(zhuǎn)自劉勰,1963:220)。安東諒也認可并接受了郭氏的說法,認為《情采》篇抽象地論述了內(nèi)容和形式的關系,而《镕裁》篇則是對內(nèi)容和形式的關系進行了具體的闡釋(安東諒,1983:274)。
從表面上看,《情采》篇的內(nèi)容中似乎存在著矛盾。正如目加田誠(1986:300)指出:“在劉勰的時代,在齊、梁之世,文章只是一味地爭奇斗艷,競相追求雕飾”。因此,糾正當時華麗的文風,強調(diào)對于內(nèi)容的重視,批評對于形式的偏重是劉勰寫作《文心雕龍》的一個重要動機。但是,劉勰(2012:366)卻在《情采》篇的開頭部分這樣寫道:“圣賢書辭,總稱‘文章’,非采而何”,也就是從正面強調(diào)文采的重要地位??瓷先ミ@似乎與劉勰的寫作理由相矛盾。但是,在安東諒的學說中,這里對于“采”的稱頌是與《文心雕龍》的《原道》篇、《神思》篇、《序志》篇的內(nèi)容緊密結(jié)合在一起的。也就是說,“對于劉勰而言,美不是人為創(chuàng)造的技巧,而是作為被包含在原道之‘道’中的,已經(jīng)存在的東西”(安東諒,1983:279)。因此,圣賢們將“道”具體表現(xiàn)出來的文章便是美的,是感情與麗辭的結(jié)合與統(tǒng)一。從這一點來看,劉勰(2012:369)所提倡的是行文時從“情”出發(fā),將文章產(chǎn)生時就伴隨的“采”加于其上,創(chuàng)造出渾然一體的“情采”的統(tǒng)一體。與此相反,只是一味地追求華麗的修辭就是“為文而造情”,是“述志為本”(劉勰,2012:370)的喪失。眾所周知,文學的內(nèi)容和形式緊密地結(jié)合在一起,內(nèi)容是具有一定形式的內(nèi)容,而形式則是包含了一定內(nèi)容的形式?!肚椴伞菲恼撌雠c其有著很大的相似之處。也就是說,對劉勰而言的好文章中,“情”和“采”是不能截然分開的,它們處于一種相互依存的關系中。
在探討了《情采》篇之后,安東諒緊接著談及了《镕裁》篇。相較于《情采》篇,《镕裁》篇在實際的寫作實踐中有很大的指導意義?!堕F裁》篇提到“規(guī)范本體謂之镕,剪裁浮辭謂之裁”(劉勰,2012:376),而指導它的綱領為“三準”——“履端于始,則設情以位體;舉正于中,則酌事以取類;歸余于終,則撮辭以舉要”(劉勰,2012:377),為了不使文章的內(nèi)容繁雜就需要“討字句”(劉勰,2012:378)。安東諒指出:在中國學界,圍繞“三準”的理解尚有分歧,分歧點在于“‘三準’是寫作之前還是寫作之后的理論”(安東諒,1983:284)。為此,安東諒梳理并對比了郭味農(nóng)、劉永濟、范文瀾、王元化等人的觀點。安東諒認為:“三準”是寫作之前的理論,“在構(gòu)思的初始階段,苦于語言的紛雜(安東諒,1983:283)。因為人心不是天平,一時的情緒將會導致失衡?!渡袼肌菲兴f的‘夫神思方運,萬涂競萌’雖然屬于神思的階段,但是很接近這種狀態(tài)吧。將這種雜亂徹底清除,回到平衡(狀態(tài))的是‘三準’的力量”。
安東諒在其論文《〈文心雕龍〉情采·镕裁篇》中作了如上探討,而該論文還有其“姊妹篇”,即《試論〈文心雕龍〉附會·總術篇與下篇構(gòu)造》。但這篇論文實際上用了較大篇幅來討論《文心雕龍》下篇體系的問題,詳細說明將在下一部分的第二小節(jié)展開。
最后,筆者希望談一談《文心雕龍》的內(nèi)容與形式的關系。在安東諒(1980:112)看來,駢文這種形式有益于表達“道”這一抽象概念。并且,駢文和對句不是漠然地被并列在一起的東西,成對的句子“一邊相互映照,一邊相互纏繞,紛擾糾纏起伏彎曲,輕搖晃動膨脹重疊(中略)創(chuàng)造出了超越二者的新東西,也就是說作為冪乘的狀況和世界”(安東諒,1987:72)。由此可見,安東諒認為:駢文的每一個句子中的兩個部分不僅僅是兩者之和,而是通過兩者之間的互動和對話不斷生發(fā)出各種意義。然而,駢文這種形式一方面有其優(yōu)點,另一方面其缺憾也很明顯。安東諒(1980:112)指出:“在有些場合,精密的理論性被四六文的形式美所妨礙”。
在中國古代文論史上,《文心雕龍》具備很強的體系性,因此是非常珍貴的理論書。而安東諒對《文心雕龍》的體系抱有很大的興趣。本部分將圍繞《文心雕龍》的樞紐論和下篇的體系問題,對安東諒的研究進行總結(jié)。
關于《文心雕龍》開頭的五篇,《序志》篇這樣寫道:“本乎道,師乎圣,體乎經(jīng),酌乎緯,變乎《騷》”(劉勰,2012:576)。正如門協(xié)廣文(2005:256)所指出的:“在這其中有一定的理論貫穿其間”。另外,曹丕的《典論論文》、陸機的《文賦》、李充的《翰林論》等都是先行于《文心雕龍》的著作。劉勰在《序志》篇里對它們進行了批評,“指出它們沒有統(tǒng)一的定見”(安東諒,1976:316)。安東諒(1976:313)指出:“不管是什么樣的作品,為了使一部著作體系化,需要貫穿整部著作的原則原理。在批評的領域,特別如此”。因此,安東諒(1976:313)的《文心雕龍》的“原理論”實則《文心雕龍》的體系論,而安東諒的行文則是圍繞樞紐論部分的五篇展開。
《原道》篇是文章的起源論。道是宇宙根本的原則,控制著自然的運轉(zhuǎn)。自然的美就是這種原則的具象化所形成的。而且,安東諒還認為“人類所作文章的根源發(fā)端于‘易’”(安東諒,1976:323),他認為易經(jīng)的卦象中就體現(xiàn)著宇宙的原理。當然,擁有“心”(安東諒,1976:321)的人為這種原則所動,寫下的文章自然而然也是道的具象化。緊接著《原道》篇的是《征圣》篇。在《征圣》篇中,劉勰贊頌了從神農(nóng)氏到孔子的圣人們所付出的心血,其中特別稱贊了孔子。這是因為圣人們擁有“道心”,所以可以捕捉到自然之美,用語言將其具象化,然后來教化大眾。道帶來了自然的美和秩序,圣人從中得到啟發(fā),也給人類世界帶來了美和秩序。這就是《原道》篇和《征圣》篇之間的關聯(lián)。而且,“因為我們不是圣人,所以不能直接把握作為原理的道。因此只能通過圣人留下的經(jīng)書來對此加以摸索”(安東諒,1998:41)。在《文心雕龍》里,緊接著《征圣》篇的是以圣人的經(jīng)書為中心的《宗經(jīng)》篇。安東諒(1976:331)認為,從《宗經(jīng)》篇中的“至根柢槃深,枝葉峻茂,辭約而旨豐,事近而喻遠”(劉勰,2012:25)一句便可知道劉勰高度重視經(jīng)書的作用。在劉勰(2012)看來,經(jīng)書是后世的作者們的無盡的寶庫,它充分表達了人的情感,是可以成為社會規(guī)范之物。
和《原道》篇、《征圣》篇、《宗經(jīng)》篇三篇比起來,《正緯》篇和《辨騷》篇則是稍有不同。前三篇可以說是劉勰批評論的主體,而后兩篇只是補充?!墩暋菲汀侗骝}》篇是對緯書的部分肯定。在《正緯》篇中,劉勰(2012:40)舉出了稱緯書是虛假之物的理由,認為它們“無益經(jīng)典,而有助文章”。也就是說,從形式的方面來看,緯書的形式上的美有益于文章的寫作。但是,從內(nèi)容的方面來看的話,緯書并沒有像經(jīng)書那樣有教化的作用?!峨x騷》也因為同樣的理由被評價,從而成為《辨騷》篇主旨?!峨x騷》的內(nèi)容雖然與經(jīng)書在內(nèi)容方面不合,但是《離騷》給文章表達帶來了“嶄新的變革力”(安東諒,2000:14)。因此,劉勰在《辨騷》篇中給了《離騷》較高的評價。
從很早以前,就有學者爭論《辨騷》篇是“文心論”還是“文筆論”(安東諒,1985:184)。雖然將《辨騷》篇歸入“文筆論”的觀點并不少,但是安東諒從駢文的角度對此加以否定。也就是說,“本乎道,師乎圣,體乎經(jīng),酌乎緯,變乎《騷》”(劉勰,2012:576)這一句不是由偶數(shù)句,而是由單數(shù)句構(gòu)成,不符合駢文的形式。因此,從中可以看到劉勰將《辨騷》篇歸入“文心論”的決心。
關于《情采》篇和《镕裁》篇兩篇,安東諒(1987:66)認為:《情采》篇和《镕裁》篇通過一個個事例具體地論述了文章的形式和內(nèi)容,而《附會》篇和《總術》篇則是走向了文章全體的整合,強調(diào)文章各部分的關聯(lián)和統(tǒng)一。安東諒(1987:65)指出:《附會》篇的“總文理”和“統(tǒng)首尾”講的是內(nèi)容方面的綜合統(tǒng)一,與此相對的“定與奪”和“合涯際”說的是形式方面的綜合統(tǒng)一。四者的統(tǒng)一即可“彌綸一篇”(劉勰,2012:478)。通過“附會之術”可使文章“首尾周密,表里一體”(劉勰,2012:480)。在《總術》篇中,劉勰認為陸機的《文賦》“號為曲盡,然泛論纖細,而實體未該”(劉勰,2012:488)。安東諒(1987:67)暫且將“實體”解釋為“真實的體系”,認為因為沒有體系,所以不能知道文體及其變化。劉勰探索了文章寫作的規(guī)律,并嘔心瀝血寫出了《文心雕龍》這部大作,他的目的就是要弄清楚一個“術”?!段男牡颀垺肺迨际沁@個“術”的實例,而《總術》篇則是進行了綜合的敘述。
《文心雕龍》分為上下兩篇,上篇為文心論和文筆論,下篇則為情采論。安東諒(1987:68)認為:在《文心雕龍》下篇情采論的體系中,《情采》篇、《镕裁》篇、《附會》篇、《總術》篇占有重要的位置,因為它們都均等地論述了“情”與“采”兩方面。另一方面,從《神思》篇到《定勢》篇的五篇將“情”作為論述的主體;從《聲律》篇到《養(yǎng)氣》篇的十篇將“采”作為論述的主體。毫無疑問,《總術》篇是對從《神思》篇到《附會》篇的總結(jié),它同時開啟了通向其后各篇(從《時序》篇到《程器》篇,它們從形式和內(nèi)容論轉(zhuǎn)向創(chuàng)作外因論、批評論)的大門。從全書的結(jié)構(gòu)來看,從《時序》篇到《程器》篇的五篇與《文心雕龍》開頭的五篇遙相呼應。最后的《序志》篇詳細說明了作者的創(chuàng)作意圖。據(jù)此,安東諒認為《文心雕龍》下篇的構(gòu)成十分巧妙。
另外,圍繞《文心雕龍》下篇的篇目,范文瀾、楊明照、王利器、郭晉稀等眾多中國學者認為應該改變其順序,但也有學者對此加以反對(安東諒,1985:185)。不同的意見之所以會產(chǎn)生,是由于他們對于 “至于剖情析采,籠圈條貫:摛《神》《性》,圖《風》《勢》,苞《會》《通》,閱《聲》《字》;崇替于《時序》,褒貶于《才略》,怊悵于《知音》,耿介于《程器》,長懷《序志》”(劉勰,2012:576)一句有著不同的理解。安東諒(1985:181)反對改變下篇篇次,認為“依據(jù)細致的理論而體系化地編排著作的篇次,是著者遠大的構(gòu)想的產(chǎn)物,是不可輕視的問題”。安東諒(1985:188)指出:《文心雕龍》是由駢文書寫而成的,為了達到駢文的形式美的目的,《文心雕龍》中的字或句的數(shù)量是被嚴格限制的。因此,“這里面難道沒有劉勰只舉出四篇而說明二十八篇的苦心嗎”。另外,正如安東諒(1985:189)所論述的那樣:“苞”和“閱”有“包含”的意思。因此,“苞《會》《通》,閱《聲》《字》”(劉勰,2012:576)理應包含了很廣泛的內(nèi)容?!缎蛑尽菲皇橇谐隽艘活^一尾,而其間的篇目并未一一列出。
針對這一問題,安東諒和郭晉稀之間還曾展開過實質(zhì)性的學術對話。在安東諒的論文發(fā)表之前,郭晉稀認為:依據(jù)《序志》篇中的所寫內(nèi)容來確定下篇的篇次是妥當?shù)摹A硗?,考慮到每一篇的末尾都會預告下一篇的內(nèi)容,因此應該按照“序志篇”里所寫的“摛《神》《性》,圖《風》《勢》,苞《會》《通》,閱《聲》《字》”的順序安排下篇的篇次(轉(zhuǎn)自安東諒,1985:185)。而郭晉稀閱讀了安東諒的論文之后,寫下了《關于〈文心雕龍〉下篇篇次——與安東諒君商榷》(郭晉稀,2012:240-246)一文,而安東諒也進行了相應的回應。
安東諒的觀點具有很高的學術價值,應成為中國《文心雕龍》研究的重要參考。雖然也應對其進行進一步探討,但是這并不能妨礙我們接受這種觀點,并將其作為今后研究的養(yǎng)料。
文學本體論、文章創(chuàng)作論和《文心雕龍》的體系是安東諒《文心雕龍》研究中的三大話題。安東諒不僅關注“文的起源”這一文學本體論問題,而且還非常關心存在與意識這一哲學本體論層面的問題。在創(chuàng)作論方面,安東諒對“神物論”(創(chuàng)作的心理過程)、“情采相付相待論”(形式與內(nèi)容的相互依存)和“三準論”(寫作的標準)抱有極強的興趣。而且,安東諒的研究非常重視《文心雕龍》的體系研究,整體感卓越。安東諒的研究視野頗為寬廣,廣泛涉獵,將現(xiàn)代理論與《文心雕龍》研究相結(jié)合。但是,安東諒的《文心雕龍》研究為一系列的論文和札記,尚未有體系完整的著作問世,這不得不說是一個缺憾。安東諒緊跟學術前沿動態(tài),注重中日學界同行間的交流。正因為如此,我國學界今后更應多關注安東諒的研究。
注釋:
① 本文涉及到的日文引文的中文譯文,如無特殊說明均為筆者自譯。
② 此處參考了德島大學網(wǎng)站上安東諒個人主頁的信息。網(wǎng)站地址為:http://pub2.db.tokushima-u.ac.jp/ERD/person/60492/profile-ja.html。
③ 在廣松涉的“四肢構(gòu)造的連環(huán)態(tài)”理論中,“四肢”指的是“現(xiàn)象的所予”“意味的所識”“能知的誰某”和“能識的或者”這四肢?!拔铩保▽嶓w)本身是“現(xiàn)象的所予”,雖然理論上存在,但是卻不能為人們所直接感知。作為感知的主體的人是“能知的誰某”,當他感知實體的存在時,“能知的誰某=能知的意識=能知的主體”的圖式就成立了。正如上面已經(jīng)提到的,感知的主體不能直接感知“現(xiàn)象的所予”。“現(xiàn)象的所予”是作為“意味的所識”而被“能知的誰某”所感知。也就是說,當人意識到實體的存在時,實體并非是作為一個漠然的、純粹的東西被知覺到,而是作為一個擁有意義的存在出現(xiàn)在人的腦海中。而當感知者為一個人時,他被稱作“能知的誰某”,但是共同主觀的主體(許多個體共同感知“現(xiàn)象的所予”并且擁有共同的認識)被稱為“能識的或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