普列漢諾夫關于審美和文藝的發(fā)生學及歷史性闡釋

馬 小 朝

煙臺大學 人文學院，山東 煙臺264005

馬克思主義哲學是歷史唯物主義哲學，或者說，歷史唯物主義是馬克思主義哲學的精髓。所謂歷史唯物主義，主要包含了兩個方面的強調：一是唯物主義的歷史，即馬克思主義認為人類社會的歷史是人維持生存的物質生產(chǎn)勞動實踐活動不斷發(fā)生發(fā)展的歷史。二是歷史的唯物主義，即馬克思主義認為人類社會的人在其現(xiàn)實性上是社會關系的總和，社會關系則是相應社會生產(chǎn)方式下生產(chǎn)力與生產(chǎn)關系的總和，因而不是人們的社會意識決定人們的社會存在，而是人們的社會存在決定人們的社會意識。馬克思恩格斯生前沒有給我們留下系統(tǒng)的美學和文藝學著作。他們關于美學和文藝學的見解大都散見于他們的哲學、經(jīng)濟學等論著中。但馬克思恩格斯的歷史唯物主義哲學，強調物質生產(chǎn)勞動的實踐活動為美學、文藝學研究出發(fā)點的思想，無疑既克服了傳統(tǒng)唯物論沒有認識到人的主體能動性的致命缺陷，又解答了傳統(tǒng)唯心論不能正確解釋人的主體能動性的久遠困窘，從而給我們提供了一把打開美學、文藝學問題千年歷史之鎖的鑰匙。馬克思恩格斯認為，物質生產(chǎn)勞動不僅“創(chuàng)造了人本身”①[德]恩格斯：《勞動從猿到人轉變過程中的作用》，《馬克思恩格斯選集》第3卷，北京：人民出版社，1972年，第508頁。而且創(chuàng)造了美。因為“動物只是按照它所屬的那個種的尺度和需要來建造，而人卻懂得按照任何一個種的尺度來進行生產(chǎn)，并且懂得怎樣處處都把內(nèi)在的尺度運用到對象上去；因此，人也按照美的規(guī)律來建造。”②[德]馬克思：《1844年經(jīng)濟學哲學手稿》，《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42卷，北京：人民出版社，1979年，第97頁?！吧a(chǎn)不僅為主體生產(chǎn)對象，而且也為對象生產(chǎn)主體?！雹踇德]馬克思：《〈政治經(jīng)濟學批判〉導言》，《馬克思恩格斯選集》第2卷，北京：人民出版社，1972年，第95頁?！安粌H是五官感覺，而且所謂的精神感覺、實踐感覺〈意志、愛等等〉——總之，人的感覺、感覺的人類性——都只是由于相應的對象的存在，由于存在著人化了的自然界，才產(chǎn)生出來。五官感覺的形式是以往全部世界史的產(chǎn)物?！雹賉德]馬克思：《1844年經(jīng)濟學哲學手稿》，《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42卷，第80頁。普列漢諾夫應該是最早運用馬克思恩格斯歷史唯物主義從事美學、文藝學研究的理論家。普列漢諾夫說：“在這里我毫不含糊地說，我對于藝術就像對于一切社會現(xiàn)象一樣，是從唯物史觀的觀點來觀察的?！雹赱德]普列漢諾夫：《沒有地址的信》，《普列漢諾夫哲學著作選集》第5卷，曹葆華譯，北京：生活·讀書·新知三聯(lián)書店，1984年，第309頁?！安皇侨藗兊囊庾R決定他們的存在，相反地，是社會存在決定他們的意識形式。這就是現(xiàn)代唯物主義者對人類社會和歷史的共同觀點。我們現(xiàn)在要從這個觀點來看一看藝術?！雹踇俄]普列漢諾夫：《藝術演講提綱》，《普列漢諾夫哲學著作選集》第5卷，曹葆華譯，第457頁。普列漢諾夫關于審美和文藝的發(fā)生學及歷史性闡釋，則是運用馬克思恩格斯歷史唯物主義哲學思想，說明美學、文藝學問題的經(jīng)典范例。

一、審美和文藝的發(fā)生學闡釋

普列漢諾夫關于審美和文藝的發(fā)生學闡釋，首先是原始民族審美和文藝的發(fā)生問題的闡釋，也就是審美和文藝最初如何從物質生產(chǎn)活動中脫胎而出的原始發(fā)生問題的闡釋。普列漢諾夫說：“為什么我們要把原始民族的藝術同文明民族的藝術分開來考察呢？因為在文明民族那里，技術和經(jīng)濟的影響，由于社會劃分為各個階級和因此產(chǎn)生的階級對抗，而大大地模糊起來了。所以，一個部落離劃分為階級的社會愈遠，它就給我的研究提供愈加合適的材料。”④[俄]普列漢諾夫：《沒有地址的信》，《普列漢諾夫哲學著作選集》第5卷，曹葆華譯，第400頁。普列漢諾夫的研究凸顯了審美和文藝發(fā)生與人類物質生產(chǎn)活動的密切關系。普列漢諾夫告訴人們，原始民族使用虎的皮、爪和牙齒或野牛的皮裝飾自己的目的是暗示自己的靈巧有力，因為誰戰(zhàn)勝了靈巧和力大的東西，誰自己就是靈巧和有力的人。非洲許多部落的婦女喜歡在手腳上戴上鐵環(huán)，因為這些鐵環(huán)可以使人產(chǎn)生財富的觀念聯(lián)想。贊比西河上游的巴托克部落里的人，喜愛拔掉門牙，是因為在他們游牧部落里，牛具有貴重的價值，所以人們竭力通過去掉門牙來模仿反芻動物，使人產(chǎn)生自我與牛同等貴重的觀念聯(lián)想。⑤參見[俄]普列漢諾夫：《沒有地址的信》，《普列漢諾夫哲學著作選集》第5卷，曹葆華譯，第314—316頁。普列漢諾夫認為，原始民族的這些觀念聯(lián)想“歸根到底是由一定的社會生產(chǎn)力狀況和它的經(jīng)濟所制約和創(chuàng)造的”⑥[俄]普列漢諾夫：《沒有地址的信》，《普列漢諾夫哲學著作選集》第5卷，曹葆華譯，第317頁。。普列漢諾夫還以原始音樂的發(fā)生為例說明原始社會的生產(chǎn)者在勞動過程中樂意服從一定節(jié)奏的響聲，就是因為人覺察節(jié)奏和欣賞節(jié)奏的能力，決定于一定生產(chǎn)過程的技術操作性質，所以，原始部落的每種勞動都有節(jié)奏精確適應勞動生產(chǎn)動作的歌，甚至生產(chǎn)過程的技術操作性質對歌的內(nèi)容也有決定性的影響。⑦參見[俄]普列漢諾夫：《沒有地址的信》，《普列漢諾夫哲學著作選集》第5卷，曹葆華譯，第339—340頁。普列漢諾夫還以原始舞蹈的發(fā)生為例說明原始狩獵民族的戰(zhàn)爭舞就是其表達感情和理想的藝術作品，感情和理想又是其生活方式的產(chǎn)物，生活方式則完全受生產(chǎn)力狀況決定?！八晕覀儽仨毘姓J，生產(chǎn)力的狀況歸根結底是決定他們的戰(zhàn)爭舞的性質的?！雹郲俄]普列漢諾夫：《沒有地址的信》，《普列漢諾夫哲學著作選集》第5卷，曹葆華譯，第404頁。當然，原始民族的審美和文藝發(fā)生與社會生產(chǎn)活動之間，常常包含著宗教和心理因素。但是，普列漢諾夫認為，原始人是因為知識貧乏，才相信有超自然的鬼神存在，進而總想利用鬼神為自己謀福利，所以“如果原始宗教具有社會發(fā)展意義，那末這種意義完全植根在經(jīng)濟之中”①[俄]普列漢諾夫：《沒有地址的信》，《普列漢諾夫哲學著作選集》第5卷，曹葆華譯，第404—407頁。。普列漢諾夫堅信：“任何一個民族的藝術都是由它的心理所決定的；它的心理是由它的境況所造成的，而它的境況歸根到底是受它的生產(chǎn)力狀況和它的生產(chǎn)關系制約的?！雹赱俄]普列漢諾夫：《沒有地址的信》，《普列漢諾夫哲學著作選集》第5卷，曹葆華譯，第350頁。普列漢諾夫研究原始民族審美、文藝發(fā)生的結論是：“任何一個民族的藝術，依據(jù)我的意見，總是同他的經(jīng)濟有著最密切的因果聯(lián)系?！雹踇俄]普列漢諾夫：《沒有地址的信》，《普列漢諾夫哲學著作選集》第5卷，曹葆華譯，第351頁。

普列漢諾夫說明了原始民族審美和文藝與社會生產(chǎn)力和生產(chǎn)關系的密切關系。但藝術畢竟不是社會生產(chǎn)勞動。因此，普列漢諾夫不能不說明功利性勞動與非功利性游戲的關系。普列漢諾夫說：“解決勞動和游戲——或者也可以說，游戲和勞動——的關系問題，在闡明藝術的起源上是極為重要的?！雹躘俄]普列漢諾夫：《沒有地址的信》，《普列漢諾夫哲學著作選集》第5卷，曹葆華譯，第373頁。普列漢諾夫通過批判畢歇爾、斯賓塞的觀點和引用心理學家威廉·馮特關于“游戲是勞動產(chǎn)兒”的論述，同時以原始人的舞蹈、繪畫、紋身、裝飾等為例，充分說明追求功利目的的活動，或者說，維持社會生活的勞動，不但優(yōu)先游戲活動的發(fā)生，而且決定游戲活動的內(nèi)容。所以，游戲是勞動的產(chǎn)兒。⑤[俄]普列漢諾夫：《沒有地址的信》，《普列漢諾夫哲學著作選集》第5卷，曹葆華譯，第375—377頁。普列漢諾夫進而說明人們以功利觀點對待事物，優(yōu)先以審美觀點對待事物。⑥[俄]普列漢諾夫：《沒有地址的信》，《普列漢諾夫哲學著作選集》第5卷，曹葆華譯，第395、410、419、431頁。

普列漢諾夫關于審美和文藝的發(fā)生學闡釋，其次是文明民族審美和文藝的發(fā)生問題的闡釋，也就是審美和文藝如何伴隨文明社會物質生產(chǎn)活動而發(fā)生的闡釋。馬克思說：“生產(chǎn)不僅為主體生產(chǎn)對象，而且也為對象生產(chǎn)主體。”⑦[德]馬克思：《〈政治經(jīng)濟學批判〉導言》，《馬克思恩格斯選集》第2卷，第95頁。“所以社會的人的感覺不同于非社會的人的感覺。只是由于人的本質的客觀地展開的豐富性，主體的、人的感性的豐富性，如有音樂感的耳朵、能感受形式美的眼睛，總之，那些能成為人的享受的感覺，即確證自己是人的本質力量的感覺，才一部分發(fā)展起來，一部分產(chǎn)生出來。因為不僅五官感覺，而且所謂精神感覺、實踐感覺（意志、愛等等），一句話，人的感覺、感覺的人性，都只是由于它的對象的存在，由于人化的自然界，才產(chǎn)生出來。五官感覺的形成是以往全部世界歷史的產(chǎn)物?！雹郲德]馬克思：《1844年經(jīng)濟學哲學手稿》，《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42卷，第126頁。馬克思意在強調，人類社會生產(chǎn)勞動一方面改造客觀世界，使其成為人的生產(chǎn)對象，另一方面又改造自己的主觀世界，使其成為對象的生產(chǎn)主體，進而鑄塑出種種屬于人的本質特性，其中就包括“社會的人的感覺”“如有音樂感的耳朵、能感受形式美的眼睛”等等。因此，文明民族審美和文藝的發(fā)生，也就不能不受到日益豐富的“社會的人的感覺”的深刻影響。換句話說，文明民族的個體已經(jīng)先驗地擁有群體經(jīng)過千百萬年社會生產(chǎn)勞動的人化成果。這些成果會幫助他（她）們的非功利性游戲和文藝創(chuàng)造或欣賞，稍稍脫離功利性勞動和社會經(jīng)濟生產(chǎn)的直接制約。其實，普列漢諾夫在研究原始民族舞蹈時，就已經(jīng)注意到功利與游戲因為原始民族的逐步進步而開始拉開了距離、鑲嵌了中介。他說：“我已經(jīng)不止一次地說過，甚至在原始狩獵社會里，技術和經(jīng)濟并非總是直接決定審美趣味的。往往在那里發(fā)生作用的是相當多的和各種各樣的中間‘因素’?！雹賉俄]普列漢諾夫：《沒有地址的信》，《普列漢諾夫哲學著作選集》第5卷，曹葆華譯，第430頁。普列漢諾夫以戰(zhàn)爭游戲為例，說明原始民族中間存在的“教育制度”使個人生活中的戰(zhàn)爭游戲先于實際參加戰(zhàn)爭。但是，原始民族為什么建立戰(zhàn)爭游戲的重要教育制度呢？因為真正的戰(zhàn)爭需要有兒童時期就習慣各種軍事動作而訓練有素的優(yōu)秀戰(zhàn)士。所以，“從單個人方面看來，游戲的確先于功利活動?！薄皬纳鐣慕嵌瓤磥?，功利活動先于游戲?！雹赱俄]普列漢諾夫：《沒有地址的信》，《普列漢諾夫哲學著作選集》第5卷，曹葆華譯，第381頁。普列漢諾夫再以舞蹈為例，說明澳洲婦女在舞蹈中表演如何從地里挖出可食的植物根，她們的女兒就可以模仿舞蹈再現(xiàn)母親的挖掘動作，盡管她們還在無須實際采集食物的年齡?！耙虼?，在她的生活中，挖掘植物根的游戲（舞蹈）先于實際的挖掘；就她講來，游戲是先于勞動的。但是在社會生活中，實際挖掘植物根當然先于模仿這個過程的成年人的舞蹈和兒童的游戲。因此，在社會生活中，勞動先于游戲?！雹踇俄]普列漢諾夫：《沒有地址的信》，《普列漢諾夫哲學著作選集》第5卷，曹葆華譯，第381—382頁。普列漢諾夫因此認為康德的“審美判斷無利害關系”的論斷，“應用到個別人的身上是十分正確的”，“但是，當我們站到社會的觀點上來考察的時候，情形就改變了”④[俄]普列漢諾夫：《從社會學觀點論十八世紀法國戲劇文學和法國繪畫》，《普列漢諾夫哲學著作選集》第5卷，曹葆華譯，第497頁。。

人類社會的物質生產(chǎn)勞動不斷改造客觀世界和改造主觀世界的結果，既有社會生產(chǎn)力與生產(chǎn)關系的不斷發(fā)展進步，還有社會上層建筑與思想意識形態(tài)的不斷發(fā)展進步。因此，人類社會的物質社會生產(chǎn)與審美和文藝的發(fā)生之間，無疑會增添許多中介環(huán)節(jié)，如社會文化心理、思想觀念體系、情感感受等復雜因素。這許多中介環(huán)節(jié)或復雜因素，無疑會影響文明民族審美和文藝發(fā)生問題的復雜性。普列漢諾夫說：“在文明民族那里，藝術對生產(chǎn)技術和生產(chǎn)方式的直接依賴性消失了?！雹輀俄]普列漢諾夫：《沒有地址的信》，《普列漢諾夫哲學著作選集》第5卷，曹葆華譯，第341頁。尤其在人類社會劃分為階級后，“存在與意識之間、‘勞動’基礎上產(chǎn)生的社會關系與藝術之間的毫無疑問的因果聯(lián)系，已經(jīng)不是那樣容易就能發(fā)現(xiàn)了。這里在‘勞動’與藝術兩者之間形成了一些中間性的東西，它們往往吸引住研究者的全部注意力，因而使正確了解各種現(xiàn)象變得困難起來”⑥[俄]普列漢諾夫：《從社會學觀點論十八世紀法國戲劇文學和法國繪畫》，《普列漢諾夫哲學著作選集》第5卷，曹葆華譯，第470頁。。這個時候，普列漢諾夫認為，功利觀念與審美觀念或許會不一致，“功利是憑借理智來認識的；美是憑借直覺能力來認識的”⑦[俄]普列漢諾夫：《從社會學觀點論十八世紀法國戲劇文學和法國繪畫》，《普列漢諾夫哲學著作選集》第5卷，曹葆華譯，第497頁。。普列漢諾夫以易卜生的文學創(chuàng)作為例，說明了直覺能力對藝術家文藝創(chuàng)作實踐的復雜影響。他說：“思想要超越既定現(xiàn)實的界限，……可以走兩條道路：第一，走那引導到抽象領域里去的象征的道路；第二，走現(xiàn)實本身所走的同一條道路，……。文學史表明，人的思想超越既定現(xiàn)實的界限有時候走第一條道路，有時候走第二條道路。它走第一條道路，那是當它不善于理解既定現(xiàn)實的意義，因而沒有力量確定現(xiàn)實發(fā)展方向的時候；它走第二條道路，那是當它能夠解決這個有時非常困難的、甚至是無法解決的問題的時候，并且是當它，按照黑格爾的絕妙的說法，能夠說出那喚起將來的形象的魔術般的語言的時候。”①[俄]普列漢諾夫：《亨利克·易卜生》，《普列漢諾夫哲學著作選集》第5卷，曹葆華譯，第531頁。普列漢諾夫所說的第一條道路，就是文學藝術家憑借直覺能力，可以表現(xiàn)復雜微妙的情感和渾沌晦澀的思想。也就是說，文學藝術家的直覺能力雖然不足以認識客觀現(xiàn)實，但可以表現(xiàn)面對客觀現(xiàn)實的主觀情感和思想。所以，普列漢諾夫強調，人的情感和思想，應該是社會物質生產(chǎn)活動與審美和文藝發(fā)生之間最重要的中介環(huán)節(jié)。人類社會進步逐步培養(yǎng)了理性的邏輯和經(jīng)驗的判斷，它們不但可以揭示許多隱蔽在現(xiàn)象后面的事實，甚至還可以表達許多超感覺的抽象觀念。但是，還有許多人不可言說也不可表達的東西。人的情感和思想就是不可言說也不可表達的東西，它常常會具體化為某種喜好或厭惡，進而再具體化為某種審美趣味。普列漢諾夫在研究原始民族藝術時，就發(fā)現(xiàn)原始民族部落的習俗里，“表現(xiàn)感情的是那與平常生活中認為自然的、必要的、有益的和快適的行動恰恰相反的行動”②[俄]普列漢諾夫：《沒有地址的信》，《普列漢諾夫哲學著作選集》第5卷，曹葆華譯，第326頁。，普列漢諾夫稱其為“對立的原理”，并認為“我們的審美趣味的發(fā)展，部分地也是在它的影響下進行的”③[俄]普列漢諾夫：《沒有地址的信》，《普列漢諾夫哲學著作選集》第5卷，曹葆華譯，第326頁。。普列漢諾夫援引格羅塞的表述為例，說明歐洲白種人的喪服是黑色的，澳洲黑種人的喪服是白色的。原始民族通常以自己身體的特點為自豪，白色皮膚在黑色皮膚的民族看來非常難看。因此，他們在日常生活中總是盡力設法加深自己皮膚的黑色，表達重大悲傷時才把自己涂成白色?！斑@大概是由于我們已經(jīng)知道的對立原理的作用”④[俄]普列漢諾夫：《沒有地址的信》，《普列漢諾夫哲學著作選集》第5卷，曹葆華譯，第412—413頁。。當然，因為人的情感和思想依然源自人的社會存在，所以，普列漢諾夫強調：“原始民族生活的研究最好不過地證實了歷史唯物主義的這個基本原理：人們的意識是由人們的存在決定的?！雹輀俄]普列漢諾夫：《從社會學觀點論十八世紀法國戲劇文學和法國繪畫》，《普列漢諾夫哲學著作選集》第5卷，曹葆華譯，第468頁。“對立的原理”作為原始民族的情感和思想的表現(xiàn)方式，歸根結底還是源自人的社會存在。普列漢諾夫以穿鞋為例，說明塞內(nèi)岡比亞的富有的黑人婦女，故意穿很小的鞋子而產(chǎn)生誘惑人的別扭步態(tài)，無非是表明她們不需要勞動，也不用珍惜時間，相反，貧窮的黑人婦女不能像賣弄風情的富有女人那樣走路而浪費很多的勞動時間。所以，富有與貧窮的不同社會存在最終決定了不同走路步態(tài)的意義。⑥[俄]普列漢諾夫：《沒有地址的信》，《普列漢諾夫哲學著作選集》第5卷，曹葆華譯，第326頁。

普列漢諾夫稱其為“對立的原理”的審美趣味選擇，在文明社會里更是屢見不鮮。比如女人的文身與男子的文身不同，富有者與貧窮者不同，奴隸主與奴隸不同。后來，地位最高的人停止文身，以便和群眾有顯著的差別。⑦參見[俄]普列漢諾夫：《沒有地址的信》，《普列漢諾夫哲學著作選集》第5卷，曹葆華譯，第418頁。我們喜歡荒野的景色是因為同厭倦的城市風光相反，十七世紀的人們喜歡城市風光和經(jīng)過修飾的園林則是因為同荒野地區(qū)相反?！啊畬α⒌脑怼淖饔迷谶@里也是毫無疑義的。但是，正因為它是毫無疑義的，所以它清楚地向我們表明，心理學的定律在多大程度上能作為闡明一般意識形態(tài)的歷史，特別是藝術的歷史的鎖鑰?！雹郲俄]普列漢諾夫：《沒有地址的信》，《普列漢諾夫哲學著作選集》第5卷，曹葆華譯，第331頁。當斯圖亞特王朝的復辟在英國暫時恢復了舊貴族的統(tǒng)治時，舊貴族顯示出同清教徒恰恰相反的習慣和趣味：清教徒的嚴格道德讓位給難以置信的腐化墮落；清教徒虔信宗教，復辟時代的上流社會則炫耀自己不信神；清教徒迫害戲劇和文學，復辟時代的人們強烈迷醉戲劇和文學；清教徒蓄短發(fā)，責難華麗服飾，復辟后盛行長的假發(fā)和豪華服裝；清教徒禁止玩紙牌，復辟后紙牌成為大家喜歡的玩意；等等。①參見[俄]普列漢諾夫：《沒有地址的信》，《普列漢諾夫哲學著作選集》第5卷，曹葆華譯，第321頁。當然，普列漢諾夫始終堅信，“對立的原理”作為文明民族的情感表現(xiàn)方式，依然毫無疑問源自人的社會存在。所以，他說：“勤勞、忍耐、冷靜、節(jié)儉、嚴格的家庭道德等等這些美德，對于力求在社會中取得更高地位的英國資產(chǎn)階級是極其有益的。但是，與資產(chǎn)階級美德相反的惡習，至少對于為自己的生存而同資產(chǎn)階級作斗爭的英國貴族是無益的。他們沒有給它提供進行這個斗爭的新的手段，而只不過是這個斗爭的心理的結果。對英國貴族有益的并不是那與資產(chǎn)階級美德相反的惡習的傾向，而是那引起這個傾向的感情，即對那個階級的仇恨，因為那個階級的完全勝利就意味著貴族的一切特權的同樣完全的摧毀。惡習的傾向，只不過是一種相關的變化。在社會心理中，常常發(fā)生這種相關的變化。它們是必須加以注意的。然而必須同樣加以注意的是，這種相關的變化歸根結底是由社會原因引起的?！雹赱俄]普列漢諾夫：《沒有地址的信》，《普列漢諾夫哲學著作選集》第5卷，曹葆華譯，第327—328頁。

人的情感和思想不可言說也不可表達，更常常在具體化為某種喜好或厭惡、審美趣味的同時，深刻影響文學藝術家創(chuàng)造表現(xiàn)情感和思想的文藝形象，進而決定文藝作品的價值實現(xiàn)。所以，普列漢諾夫說：“藝術開始于一個人在自己心里重新喚起他在周圍現(xiàn)實的影響下所體驗過的感情和思想，并且給予它們以一定的形象的表現(xiàn)?！雹踇俄]普列漢諾夫：《沒有地址的信》，《普列漢諾夫哲學著作選集》第5卷，曹葆華譯，第308頁。“說藝術只是表現(xiàn)人們的感情，這一點也是不對的。不，藝術既表現(xiàn)人們的感情，也表現(xiàn)人們的思想，但是并非抽象地表現(xiàn)，而是用生動的形象來表現(xiàn)。”④[俄]普列漢諾夫：《沒有地址的信》，《普列漢諾夫哲學著作選集》第5卷，曹葆華譯，第308頁?！皬摹橄蟮乃枷搿^點去確定藝術作品的價值是不夠的，還需要善于評價它的形式，也就是探究藝術家用形象體現(xiàn)自己的思想成功到什么程度?！雹輀俄]普列漢諾夫：《尼·加·車爾尼雪夫斯基的美學特征》，《普列漢諾夫哲學著作選集》第5卷，曹葆華譯，第260頁。普列漢諾夫以托爾斯泰為例，認為托爾斯泰盡管自己不愿意也沒有覺察到，終歸因為道德說教而站到了人民的壓迫者一邊。⑥[俄]普列漢諾夫：《卡爾·馬克思和列夫·托爾斯泰》，《普列漢諾夫哲學著作選集》第5卷，曹葆華譯，第746頁。但是，托爾斯泰的文藝作品依然是偉大的藝術杰作，因為“托爾斯泰道德說教的意義不在它的道德方面，也不在它的宗教方面。它的意義是在于鮮明地描寫了上層階級賴以生存的對人民的剝削。對于這種剝削，托爾斯泰是從它會使剝削者遭受的道德禍害的觀點來考察的。但是這并不妨礙他以他通常的、也就是巨大的才能來描寫它”⑦[俄]普列漢諾夫：《卡爾·馬克思和列夫·托爾斯泰》，《普列漢諾夫哲學著作選集》第5卷，曹葆華譯，第754頁。。所以，普列漢諾夫說：“像一切‘絕對一貫的’基督徒一樣，托爾斯泰是一個非常壞的公民。但是，這個非常壞的公民以他所特有的力量來分析現(xiàn)存制度的代表者和捍衛(wèi)者的精神活動的時候，當他揭露他們不斷以造福社會作借口的一切有意的或無意的偽善行為的時候，那就必須給他記上一次巨大的公民功勛?！雹郲俄]普列漢諾夫：《卡爾·馬克思和列夫·托爾斯泰》，《普列漢諾夫哲學著作選集》第5卷，曹葆華譯，第754頁。

二、審美和文藝的歷史性闡釋

普列漢諾夫關于審美和文藝的歷史性闡釋，主要是說明文藝在人類社會物質生產(chǎn)、生活不斷發(fā)展變化中的歷史復雜性。

人類社會歷史不斷發(fā)展變化的過程，就是人類社會生產(chǎn)力與生產(chǎn)關系從低級往高級不斷發(fā)展變化的歷史性過程。換句話說，人類社會生產(chǎn)力與生產(chǎn)關系是在不斷發(fā)展變化過程中的歷史性存在，它決定了人類社會文化心理、思想觀念體系、情感感受，乃至審美和文藝也是在不斷發(fā)展變化過程中的歷史性存在。普列漢諾夫說：“人們以及許多動物，都具有美的感覺，這就是說，他們都具有在一定事物或現(xiàn)象的影響下體驗一種特殊的（‘審美的’）快感的能力。但是究竟什么樣的事物和現(xiàn)象給予他們這樣的快感，這就決定于他們在其影響下受教育、生活和行動的那些條件。人的本性使他能夠有審美的趣味和概念。他周圍的條件決定著這個可能性怎樣轉變?yōu)楝F(xiàn)實；這些條件說明了一定的社會的人（即一定的社會、一定的民族、一定的階級）正是有著這些而非其它的審美趣味和概念?！雹賉俄]普列漢諾夫：《沒有地址的信》，《普列漢諾夫哲學著作選集》第5卷，曹葆華譯，第320頁?！叭祟惖木癜l(fā)展不過是人類的社會發(fā)展的反映?！雹赱俄]普列漢諾夫：《阿·里·伏倫斯基〈俄國批評家·文學概論〉》，《普列漢諾夫哲學著作選集》第5卷，曹葆華譯，第174頁。“人的本性使人能夠有一定的概念（或是趣味，或是傾向），而他四周的條件決定著這個可能性轉化為現(xiàn)實；這些條件使他正好有著這些而非其它的概念（或是傾向，或是趣味）?！雹踇俄]普列漢諾夫：《沒有地址的信》，《普列漢諾夫哲學著作選集》第5卷，曹葆華譯，第322頁。普列漢諾夫以法國17世紀、18世紀、19世紀的美術家們對風景的不同態(tài)度為例說明：“在社會發(fā)展的各個時代，人從自然界獲得各種不同的印象，因為他是用各種不同的觀點來觀察自然界的?！薄叭说男睦肀拘缘囊话阋?guī)律的活動在任何時代都不會停止。但是，因為在各個不同的時代，由于社會關系的不同，進入人的頭腦里的材料就完全不一樣，所以毫不足怪，它的加工的結果也就完全不同了?！雹躘俄]普列漢諾夫：《沒有地址的信》，《普列漢諾夫哲學著作選集》第5卷，曹葆華譯，第333頁。因此，“要了解某一國家的藝術和文學的歷史，就必須研究在它的居民的境況中所曾發(fā)生的各種變化的歷史?！雹輀俄]普列漢諾夫：《沒有地址的信》，《普列漢諾夫哲學著作選集》第5卷，曹葆華譯，第348頁?！拔覀冇袡嗬f，人們關于生活的觀念，從而他們關于美的概念，是隨著社會經(jīng)濟發(fā)展進程而改變的。”⑥[俄]普列漢諾夫：《尼·加·車爾尼雪夫斯基的美學理論》，《普列漢諾夫哲學著作選集》第5卷，曹葆華譯，第299頁。普列漢諾夫還以易卜生的文學創(chuàng)作為例，說明宣傳“人的精神反叛”本身并不排斥藝術性，但是宣傳者必須清楚明白自己宣傳的思想，完全成為自己宣傳的思想的主人，思想性就不會對藝術作品發(fā)生有害的影響。如果藝術家沒有弄清楚自己宣傳的思想，沒有成為自己宣傳的思想的主人，那么，問題不是在于思想性，而是在于思想性不夠。易卜生的文學創(chuàng)作宣傳“人的精神反叛”的時候，自己不完全知道應當達到什么結果，他是為“反叛”而“反叛”。所以，抽象化和公式化的不良因素出現(xiàn)在易卜生一切有思想性的劇本里。⑦[俄]普列漢諾夫：《亨利克·易卜生》，《普列漢諾夫哲學著作選集》第5卷，曹葆華譯，第526頁。普列漢諾夫進而指出：“易卜生是在小資產(chǎn)階級環(huán)境里誕生、生長、長大成人的，他的否定的性質可以說是由這個環(huán)境的性質預先決定了的。這種環(huán)境的道德上的特點之一，如我們已經(jīng)看到的，就是憎惡一切新奇的事物，憎惡一切稍微違背已經(jīng)固定了的社會風尚的行為?！薄耙撞飞鷮π≠Y產(chǎn)階級——私人的和社會的——生活的庸俗習氣極度厭惡，這迫使他去尋找他的真摯的和完整的心靈可以稍微休息一下的領域?！钡?，“過去的政治思想在現(xiàn)在是無力的，而現(xiàn)在又未產(chǎn)生可以吸引易卜生的政治思想。因此，他沒有其他任何辦法，除了走進道德的領域?！雹賉俄]普列漢諾夫：《亨利克·易卜生》，《普列漢諾夫哲學著作選集》第5卷，曹葆華譯，第547、560、561頁。普列漢諾夫尤其強調，易卜生的“這個不幸是由于挪威社會生活的不開展。丑惡的小資產(chǎn)階級的現(xiàn)實給他提出了應當避免什么，但是不能夠指出往哪里走”。所以，文藝創(chuàng)作同社會經(jīng)濟發(fā)展進程有密切的關系。普列漢諾夫同時還以易卜生為例，說明人們欣賞文藝作品同社會經(jīng)濟發(fā)展進程也有密切關系。普列漢諾夫指出：“易卜生之所以引人注目，是因為他‘對道德憂心忡忡’，他對良心問題的關心，他的說教的道德性質。但是他的道德，就像康德的道德一樣，是抽象的，因而是沒有內(nèi)容的?！雹赱俄]普列漢諾夫：《亨利克·易卜生》，《普列漢諾夫哲學著作選集》第5卷，曹葆華譯，第529頁。普列漢諾夫具體分析易卜生的戲劇《布朗德》說：“布朗德建議他的聽眾打碎各種妥協(xié)的鎖鏈和堅決地進行工作。這個工作是什么呢？就是振興和純潔被俘虜了的靈魂，消滅他的萎糜和懶惰的一切痕跡，也就是教會所有的人打碎各種妥協(xié)的鎖鏈。但是，當他們打碎了這種鎖鏈時，結果會怎樣呢？這一點不僅布朗德不知道，連易卜生自己也不知道。”③[俄]普列漢諾夫：《亨利克·易卜生》，《普列漢諾夫哲學著作選集》第5卷，曹葆華譯，第528頁。但是，易卜生的文藝作品為什么又受到許多國家讀者的熱烈歡迎呢？普列漢諾夫說：“一般說來，為了使一定國家的藝術家或作家對其他國家的居民的頭腦發(fā)生影響，必須使這個作家或藝術家的情緒是符合讀他的作品的外國人的情緒的。由此可以得出結論說，如果易卜生的影響傳布到了距離他的祖國很遠的地方，那就是說，他的作品里有一些特點是符合現(xiàn)代文明世界讀者群眾的情緒的。這是一些什么特點呢？”④[俄]普列漢諾夫：《亨利克·易卜生》，《普列漢諾夫哲學著作選集》第5卷，曹葆華譯，第581頁。普列漢諾夫認為，易卜生作品符合現(xiàn)代文明世界讀者群眾情緒的特點主要體現(xiàn)在兩個方面：一是“勃蘭德斯指出易卜生的個人主義，指出他對多數(shù)人的輕蔑態(tài)度?！薄昂翢o疑問的是，易卜生的個人主義的確是和‘對于少數(shù)的信仰’相符合的，而這種信仰是現(xiàn)代資本主義世界的資產(chǎn)階級‘思想界’所特有的?！薄安粌H如此，它還表現(xiàn)著少數(shù)知識分子的進步的愿望，他們在市儈主義的無水的沙漠中儼然是一個綠洲?！雹輀俄]普列漢諾夫：《亨利克·易卜生》，《普列漢諾夫哲學著作選集》第5卷，曹葆華譯，第581、583、585頁。二是“易卜生的社會主義不過是良好的然而十分模糊的一種想‘把人民提到更高的程度’的愿望。然而這不僅沒有妨礙易卜生在‘德國思想界’和其他資本主義國家的思想界里的成就，而且還大大地促進了他的成就。假如易卜生的確是社會主義者，那些由于害怕‘多數(shù)’的革命運動而產(chǎn)生‘對于少數(shù)的信仰’的人也就不能贊同他了。但是，正因為易卜生的‘社會主義’不過是想‘把人民提到更高的程度’的愿望，所以他能夠并且應當?shù)玫侥切蕚渥プ∩鐣牧紒碜龇乐股鐣锩氖侄蔚娜藗兊南矚g?！薄耙撞飞鷽]有從‘把人民提到更高的程度’的愿望前進一步，因為他的觀點是在小資產(chǎn)階級社會的影響之下形成的，而小資產(chǎn)階級社會的發(fā)展過程還沒有把偉大的社會主義的任務提到日程上；然而易卜生的愿望的狹隘性卻保證了他在另外一些社會的上層階級中（在‘思想界’中）的成功，這些社會的整個內(nèi)部生活現(xiàn)在已經(jīng)由這種偉大的任務的存在決定了。不過還應該記住，在易卜生的戲劇作品里，甚至他的十分狹隘的改良主義的愿望也幾乎完全感覺不出來。在這些作品里他的思想是在廣義上不問政治的，就是說，絕對不提社會問題的。他在這些作品里宣傳‘意志的純潔’、‘人的精神反叛’，但是他不知道‘純潔了的意志’應當抱有什么目的，‘反叛的’人的精神應當去反對什么社會關系。這又是極大的缺點，然而就是這個極大的缺點，和上面指出的兩種缺點一樣，大概十分有力地促進易卜生在資本主義世界的‘思想界’中的成就。這些‘思想界’只是在‘人的精神反叛’是為反叛而反叛的時候，即它一直是沒有目的的反叛的時候，即它并不威脅現(xiàn)存社會秩序的時候，才能夠同情這種反叛?！雹賉俄]普列漢諾夫：《亨利克·易卜生》，《普列漢諾夫哲學著作選集》第5卷，曹葆華譯，第586—587頁。普列漢諾夫關于易卜生作品為什么符合現(xiàn)代文明世界讀者群眾情緒的精妙說明，無疑為我們提供了解讀西方現(xiàn)代主義文學的有益啟示。

普列漢諾夫更通過對“為人生而藝術”與“為藝術而藝術”在具體社會發(fā)展時期的歷史復雜性，說明文藝在人類社會物質生產(chǎn)、生活不斷發(fā)展變化中的歷史復雜性。普列漢諾夫說：“人們不止一次建議普希金寫一些歌頌祖國的有教育意義的作品。他寧愿喜愛‘純’藝術，并且正是以此來證明他高出當時流行的道德之上?！雹赱俄]普列漢諾夫：《維·格·別林斯基的文學觀點》，《普列漢諾夫哲學著作選集》第5卷，曹葆華譯，第230頁。普列漢諾夫一方面這樣解釋：“重要的是，在一定的歷史時期，不愿意在冷漠的和不開展的人群面前對牛彈琴，就必然一定要把聰明和有才能的人們引向為藝術而藝術的理論。”③[俄]普列漢諾夫：《維·格·別林斯基的文學觀點》，《普列漢諾夫哲學著作選集》第5卷，曹葆華譯，第231頁。另一方面更結合社會歷史時代說明，在一定的統(tǒng)治階級準備退出，但還沒有退出歷史舞臺的時代，也是社會漠不關心和社會道德墮落的時代，詩人往往逃避不了共同的命運：他們的靈魂陷入“冰冷的夢”中，他們的道德水平下降。他們不關心自己服務的那個事業(yè)是不是正義的，那個制度是不是美好的，他們只是尋找富裕的庇護者，只是關心自己作品的獲利的銷路。但是因為才能的神奇影響作用，他們在靈感激發(fā)的時刻還有較崇高的道德，他們體驗著創(chuàng)作的無私享受，變得較純潔，忘記其他時刻令自己激動的卑劣情欲?！斑@就是普希金也想指出的詩歌創(chuàng)作的使人高尚的影響，他當時還沒有從哲學和歷史上深入考慮，不過我們看到，他對藝術家的心理是非常感到興趣的。他曾愉快地想過，不管命運怎樣逼迫他，不管命運準備怎樣凌辱他，總不能從他那里奪去創(chuàng)作的崇高享受。”④[俄]普列漢諾夫：《維·格·別林斯基的文學觀點》，《普列漢諾夫哲學著作選集》第5卷，曹葆華譯，第231—232頁。普列漢諾夫認為：“關于藝術本身能不能是目的的問題，在各種不同的歷史時代是有各種不同的解決的。”⑤[俄]普列漢諾夫：《維·格·別林斯基的文學觀點》，《普列漢諾夫哲學著作選集》第5卷，曹葆華譯，第233頁。普列漢諾夫追溯了法國近代文學，從18世紀伏爾泰、狄德羅和百科全書派為代表的先進分子堅信藝術應當為“美德和自由”服務，19世紀初新興浪漫主義完全自覺地追求“社會政治的目的”，直到西班牙戰(zhàn)爭后，浪漫派作家對詩的社會政治要素的態(tài)度發(fā)生顯著的改變，1830年代以齊奧菲勒·戈底葉為首的部分浪漫派熱情地宣傳“為藝術而藝術”，再到1848年以后，某些法國作家，如古·福樓拜，繼續(xù)堅持為藝術而藝術的理論；另一些法國作家，如亞·小仲馬宣稱為藝術而藝術沒有絲毫的意義，并且斷言文學一定要注意社會利益。普列漢諾夫認為：“他們都說得對，因為他們各自都有相對的真理?！雹轠俄]普列漢諾夫：《維·格·別林斯基的文學觀點》，《普列漢諾夫哲學著作選集》第5卷，曹葆華譯，第233—234頁。普列漢諾夫還以普希金為例說：“在我們俄羅斯，純藝術的理論也不是始終具有同樣的意義。當普希金活著的時候，在20年代我國知識界的希望破滅之后，純藝術的理論表現(xiàn)了優(yōu)秀的有才智的人們的愿望：擺脫痛苦的現(xiàn)實，去到當時他們唯一可以達到的崇高趣味的領域。但是，當別林斯基起來對它口誅筆伐的時候，它已經(jīng)具有完全另外一種意義了。對作家普希金來說，勞動群眾、農(nóng)奴是不存在的。在普希金的時代，文學中沒有而且也不可能談到他們。但是在40年代，自然派卻‘以莊稼漢充斥了文學’。當這個流派的反對者們提出純藝術的理論來反對這個流派的時候，他們就把這個理論變成反對當時解放意圖的斗爭武器。”①[俄]普列漢諾夫：《維·格·別林斯基的文學觀點》，《普列漢諾夫哲學著作選集》第5卷，曹葆華譯，第237頁。

普列漢諾夫的觀點很明確，不管“文藝為人生”還是“文藝為藝術”皆不能作為判定文藝進步與反動的標志。普列漢諾夫認為，“為藝術而藝術”觀念常常也不乏其歷史進步性。他說：“凡是在藝術家和他們周圍的社會環(huán)境之間存在不協(xié)調的地方，就會產(chǎn)生為藝術而藝術的傾向?！雹赱俄]普列漢諾夫：《藝術與社會生活》，《普列漢諾夫哲學著作選集》第5卷，曹葆華譯，第822頁。普列漢諾夫列舉了法國浪漫主義詩人戈底葉對波德萊爾的推崇、高蹈派詩人對戈底葉的推崇，皆展示了浪漫主義與資產(chǎn)階級社會的不協(xié)調。他們“對資產(chǎn)階級生活的腐化、無聊和庸俗感到憤怒。他們那么強烈地迷戀的新藝術，是他們借以躲開這種腐化、無聊和庸俗的一個避難所”。他們“對資產(chǎn)階級既然采取了這樣的態(tài)度，他們就不能不被‘實用藝術’這種說法所激怒。在他們看來，使藝術成為有教益的東西，就意味著迫使藝術為他們所深深鄙視的資產(chǎn)者效勞”。普列漢諾夫說：“我們已經(jīng)十分清楚地看出，藝術家的為藝術而藝術的傾向，是由于他們與周圍社會的不協(xié)調而自然產(chǎn)生的?！薄八囆g家和對藝術創(chuàng)作有濃厚興趣的人們的為藝術而藝術的傾向，是在他們與周圍社會環(huán)境之間的無法解決的不協(xié)調基礎上產(chǎn)生的?！雹踇俄]普列漢諾夫：《藝術與社會生活》，《普列漢諾夫哲學著作選集》第5卷，曹葆華譯，第825—829頁。當然，這種不協(xié)調本身只是一種對現(xiàn)實社會的消極否棄方式。普列漢諾夫還以尼采為例這樣說：“在現(xiàn)代文明世界中，似乎沒有一個國家的資產(chǎn)階級青年不贊同弗里德里?！つ岵傻乃枷?。弗里德里希·尼采鄙視他的‘昏昏沉沉的’同時代人，也許比齊奧菲勒·戈底葉鄙視他那個時代的‘資產(chǎn)者’還更厲害。但是在尼采的心目中，他的那些‘昏昏沉沉的’同時代人又有什么過錯呢？他們的主要缺點，即所有其他缺點的根源，是在什么地方呢？就在于他們會像當時在社會上占統(tǒng)治地位的人們那樣地思考、感覺、——而主要的是——行動?！雹躘俄]普列漢諾夫：《藝術與社會生活》，《普列漢諾夫哲學著作選集》第5卷，曹葆華譯，第859頁。

同理，普列漢諾夫認為，“社會功利藝術觀”也常常體現(xiàn)出歷史反動性。他說：“任何一個政權，只要注意到藝術，自然就總是偏重于采取功利主義的藝術觀。這也是可以理解的，因為它為了自己的利益就要使一切意識形態(tài)都為它自己所從事的事業(yè)服務?？墒怯捎谡嘀辉谏贁?shù)情況下是革命的，而在大多數(shù)情況下都是保守的，甚至是十分反動的，因此不該認為，功利主義的藝術觀好像主要是革命者或一般具有先進思想的人們所特有的?！雹輀俄]普列漢諾夫：《藝術與社會生活》，《普列漢諾夫哲學著作選集》第5卷，曹葆華譯，第830頁。普列漢諾夫為此舉出了許多具體例證，比如尼古拉·巴甫洛維奇皇帝也是主要從“道德的”觀點看藝術任務的。法國的路易十四這樣一個專制政體的典型代表，也同樣堅信藝術本身不能成為目的，而應當促進人們的道德修養(yǎng)。著名的路易十四時代的一切文學和藝術都徹底貫穿這個信念。拿破侖一世也認為為藝術而藝術的理論是那些可厭的“思想家”的有害的臆斷之一，他也要求文學和藝術為道德服務。拿破侖三世也強使藝術和文學為他稱為道德的東西服務。在第二帝國的法國作家當中，可以看到一些人完全不是因為任何進步的理由而反對為藝術而藝術的理論。因此，功利主義的藝術觀不論與保守的情緒或革命的情緒都能很好地適應。所以，“像一切社會生活和社會思想的問題一樣，這個問題也不容許絕對的解決。任何事情都取決于時間和地點的條件?！雹轠俄]普列漢諾夫：《藝術與社會生活》，《普列漢諾夫哲學著作選集》第5卷，曹葆華譯，第831—835頁。

普列漢諾夫通過將兩種相反的藝術觀點同社會具體歷史時期實踐活動相結合的論述，最終說明了兩種相反的藝術觀點都具有社會歷史功利性?！盀楣囆g”與“為藝術而藝術”也就沒有了（先進與落后）的價值差異。所以，普列漢諾夫說：“戈底葉曾經(jīng)說過：詩不但并不證明什么，而且甚至也不敘述什么；詩的美取決于它的音樂和它的韻律。然而這是大錯特錯。事實上完全相反：詩和一般藝術作品總是敘述著什么東西，因為它總是表現(xiàn)著什么東西。”“我還要進一步這樣說：沒有思想內(nèi)容的藝術作品是不可能有的。甚至連那些只重視形式而不關心內(nèi)容的作家的作品，也還是運用這種或那種方式來表達某種思想的?！雹賉俄]普列漢諾夫：《藝術與社會生活》，《普列漢諾夫哲學著作選集》第5卷，曹葆華譯，第836頁。但是，“思想并不是什么脫離現(xiàn)實世界而獨立存在的東西。任何一個人的思想，都是由他對這個世界的關系所決定和豐富的。”②[俄]普列漢諾夫：《藝術與社會生活》，《普列漢諾夫哲學著作選集》第5卷，曹葆華譯，第875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