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迪
(韓山師范學院 廣東潮州 521041)
冼玉清《廣東女子藝文考》[1]是研究廣東古代女性文學的一部重要文獻,該書按經(jīng)、史、子、集的順序編排,著錄了一百位廣東女子的作品一百零六種,以書名為目,未見之書標明何處曾著錄或從何處得知,已見之書則標明所見之版本,每種書均有作者時代、籍貫、姓名,凡存疑之處均一一考證,對后世研究廣東女子提供了許多珍貴的資料,極具文獻價值,胡文楷《歷代婦女著作考》等書即以此書為重要參考資料,書中的精辟見解常被研究古代女性文學的研究者引用,從某種程度上可以說是廣東婦女著作的一張名片。
潮州地處廣東東部,清末民初,潮州的概念已經(jīng)基本定型,海內(nèi)外潮州人共有的潮州,也基本上定型在這個基礎(chǔ)上。這時潮州的轄縣一共有9個:就是潮安(海陽)縣、潮陽縣、揭陽縣、惠來縣、普寧縣、澄??h、饒平縣、豐順縣、大埔縣,還有汕頭埠和南澳島。這9個縣還有汕頭和南澳的人民,歷史上統(tǒng)稱為潮州人。古代即1911年以前。本文所說的“古代潮州女詩人”即此范圍內(nèi)的女詩人。
《廣東女子藝文考》著錄了元代郭真順《梅花集》、明代謝五娘《讀月居詩集》、明代辜蘭凰《易解》《嘯雪庵集》、清代范蒥淑《化碧集》,四位潮州女詩人的詩集共五種,其中有兩人著錄存在問題:第一,范蒥淑著錄為“范蒥”;第二,疑謝玉娘、謝五娘為同一人。
《廣東女子藝文考》中大埔范蒥淑誤作“范蒥”,有“《化碧集》一卷,民國二十二年《松山叢集》排印本,(見)《梅水匯靈集》著錄,清大埔范蒥撰。蒥字茹香,又字荑卿。引頤女。”[1]58范耀文在《清末嶺東著名女詩人——范荑香》云:“范荑香,名蒥淑,字清修(約1805—1891),廣東省大埔縣三河鎮(zhèn)梓里村人?!盵2]范耀文為范荑香女士第六代內(nèi)堂孫,所說應無誤。
此文中亦介紹了《化碧集》之成書及各種版本:“她晚年時,欲將其詩稿盡數(shù)焚燒,幸得其內(nèi)侄范玉墀,從火爐中奪回一部分。太守黃簣山與梁墨林等對范詩評價很高,將詩匯編成冊,題名為《化碧集》,梁墨林作序。將刻版印刷時,范不同意,便作罷。直到范逝世后的1916年,梅人管又新在梁墨林、范玉墀手中得到范的詩稿,并得到范的親屬鄧獎仙所提供的《荑香詩集》,匯編成《化碧集》,中國近代教育家、北京大學原校長蔡元培題寫書名,制版印刷了幾百冊,很快就銷售一空。不久,管又重印了一次。1933年,梓里范元將荑香詩入編《松山叢集》。1943年,梁墨林的曾孫梁憲民編印了《重刊化碧集》。1959年,馬來西亞葉榮燊編印了《重刊梅縣錫類庵化碧集》……2000年,嘉應大學副教授李景綱編印了《化碧集注釋》;2002年,梅縣詩社在《梅縣詩叢》編輯出版了《新刊化碧集》?!盵2]前后共六個版本。嘉應大學副教授李景綱《吟遍江城笛里花——讀范荑香〈化碧集〉》一文中大致介紹了范的生平:“有關(guān)《化碧集》作者范荑香的平生,《重刊化碧集》中雖多人在《序》《跋》《題辭》涉及,卻又語焉不詳。現(xiàn)據(jù)有關(guān)文字,略作爬梳:范蒥淑,字荑香,一字清修。世居潮屬埔邑(今梅州大埔縣)?!盵3]
溫廷敬《潮州詩萃》卷二·閨閣有“范蒥淑,字荑香,大埔人。范孝廉引頤女,諸生鄧耿光室。有《化碧集》。”[4]
饒宗頤《潮州志·叢談志》“女詩人”有“范蒥淑,號荑香,大埔范菊町孝廉之女?!盵5]。
而胡文楷《歷代婦女著作考》[6]有“《化碧集》一卷 (清)范蒥撰 《廣東女子藝文考》著錄(未見)蒥,字茹香,又字荑卿,廣東大埔人,孝廉范引頤女,庠生鄧耿光妻?!卑础稄V東女子藝文考》所載,應是據(jù)《松山叢集》或《梅水匯靈集》著錄。此二集筆者未見,據(jù)范耀文《清末嶺東著名女詩人——范荑香》一文可知,《松山叢集》為1933年梓里范元所輯,范元為范荑香同村人,《廣東女子藝文考》云其選荑香詩一卷?!睹匪畢R靈集》為1886年興寧胡曦所輯,胡曦與黃遵憲、丘逢甲并稱“晚清嶺南客家三大詩人”,著有《廣東民族考》。不知是此二書有誤抑或是《廣東女子藝文考》著錄之誤?!稓v代婦女著作考》據(jù)《廣東女子藝文考》著錄,以至于后世文人以訛傳訛,實不利于潮州女詩人作品的流傳和推廣。
《廣東女子藝文考》有“《讀月居詩集》一卷……明海陽謝五娘撰。五娘萬歷間人,聰穎絕倫……惲珠《閨秀正始集》補遺有‘謝玉娘,廣東揭陽人,諸生陳藝蘅室。’疑即謝五娘也。”[1]14因五、玉二字形似,又都為潮汕人,所以冼玉清懷疑二者為同一人。
溫廷敬《潮州詩萃》有:“謝五娘,明萬歷中才女,有《讀月居詩》一卷,今佚?!薄爸x玉娘,揭陽人,海陽文學陳藝蘅繼室。藝蘅為蓮山從子,一家群從,皆耽吟詠。藝蘅詩尤俊爽。玉娘與閨門唱和,足稱佳偶。惜早年殂謝?!笨芍x五娘并非謝玉娘。
謝五娘為明代海陽人,謝玉娘為清代揭陽人,謝玉娘詩名、詩作數(shù)量皆不如謝五娘,謝五娘有別集《讀月居詩集》一卷,詩作被錢謙益《列朝詩集》、朱彝尊《明詩綜》等全國大型總集收錄,謝玉娘則相對而言識者寥寥,詩作流傳不多,被全國性閨秀總集——惲珠《國朝閨秀正始集》收錄。
3、郭真順
郭真順是潮州奇女子,曾以一首長詩挽救一寨人性命。歷代潮州府志縣志等都記載了其人其事其詩,一些全國性大型總集如朱彝尊《明詩綜》、錢謙益《列朝詩集》也有收錄。饒宗頤《潮州志·叢談志》:“郭真順,揭陽人,潮陽處士周瑤妻也。幼而淑惠,受經(jīng)于其父,旁通經(jīng)史百家言,長于古詩,尤有智辨。明初王兵下嶺南,指揮俞良輔征諸寨之未服者,時真順年六十,從瑤居溪頭寨手制長歌,遮道上之,奇語驚人。良輔覽詩大喜,一寨得全。教三子皆成名。著有《梅花集》?!?/p>
在各類詩集、史志中,郭真順的名字并不一致,如朱彝尊《明詩綜》楊天培《潮雅拾存》等作“郭貞順”,錢謙益《列朝詩集》、陳玨《古瀛詩苑》、溫廷敬《潮州名媛集》、冼玉清《廣東女子藝文考》中作“郭真順”。對此,冼玉清在《廣東女子藝文考》中有所考證:“翁輝東《潮州文概》一謂‘真順原名禎順,因避清帝胤禎諱,改為真順?!贾煲妥稹睹髟娋C》作‘郭貞順’,《明詩綜》刻在雍正前,不能預知避諱改‘禎’為‘真’。且清世宗諱‘禛’非‘禎’?!墩f文》‘禛,以真受福也?!?,祥也?!瘍勺纸厝?。禎字在當時并不避諱,貞順原名必非后改?!段母拧氛f近附會,為糾正于此?!奔m正了翁輝東所說的謬誤,但也未提及為何《明詩綜》作“郭貞順”。本文按史志所載,從“郭真順”之名。
《廣東女子藝文考》共收錄一百位廣東女子的作品,其中潮州女子共四位,元代一位、明代兩位、清代一位,占4%。而現(xiàn)存規(guī)模最大的清代女性詩歌總集《國朝閨秀詩柳絮集》五十卷中,收廣東女詩人七十三位,其中潮州女詩人六位,約占8%[7],若再加上嘉應州,則有7位,約占10%。何以全國總集收錄多而地方文獻收錄少?大約是因為《柳絮集》收詩并不問其有無成書,廣納博采。潮州雖然沒有多少大家名家,但有不少好詩佳句,因此《柳絮集》中潮州府女詩人比例僅次于廣州府。《廣東女子藝文考》只收有書者,是因為作者認為潮州古代詩歌的總體藝術(shù)水平一般,女性詩歌就更少,其后序云:“大抵吾粵文風,以廣州府之順德、番禺、南海、香山為盛。加以交通利便,易為風氣。作者之眾,理固宜然。而高州比他府州為多者,則以高州府志、吳川縣志、石城縣志皆經(jīng)李文泰纂修。李本通人,又知時者。故采高州女子集部特多。此又人事提倡之力也。至于外府僻縣,刻書不易。即有書矣,而流通為難。其中坐是埋沒者,亦所在有之?!盵1]1
饒宗頤《潮州志》、溫廷敬《潮州名媛集》著錄的女詩人比冼玉清《廣東女子藝文考》的數(shù)量多很多,大概是因為溫、饒位潮州人,搜集鄉(xiāng)邦文獻不遺余力,而冼為廣府人,三者編書的出發(fā)點和著眼點都不同??梢姳4婧蛡鞑ミ€需要鄉(xiāng)邦人士的努力。
首先古代女子作品數(shù)量就很少,冼玉清《廣東女子藝文考》后序談及古代女性文學時有如此論述:“學藝在乎功力。吾國女子,素尚早婚。十七八齡,即為人婦?;榍吧袨橥?,學業(yè)無成功之可言。既婚之后,則心力耗于事奉舅姑周旋戚?者半。耗于料理米鹽,操作井臼者又半。耗于相助丈夫,撫育子女者又半。質(zhì)言之,盡婦道者,鞠躬盡瘁于家事且日不暇給,何暇鉆研學藝哉?故編中遺集流傳者,多青年孀守之人?!迸缘囊簧鷰缀醵挤瞰I給了家庭。除此之外,女子從小所受教育也無法與男子相提并論。
后序中還提到女子成名的三種情況,“就人事而言,則作者成名,大抵有賴于三者。其一名父之女,少稟庭訓,有父兄為之提倡,則成就自易。其二才士之妻,閨房唱和,有夫婿為之點綴,則聲氣易通。其三令子之母,儕輩所尊,有后嗣為之表揚,則流譽自廣?!辈⑴e例說明,如郭真順、范蒥淑為受父兄影響者,皆家學淵源,其來有自。另外還兩位潮州女詩人謝五娘、辜蘭凰,也可歸入受父兄影響之類。古代女子不但成名有賴于家庭中的男性,作品的保存和流傳同樣也是有賴于男性的。
由《廣東女子藝文考》對潮州女詩人的著錄情況可見,古代潮州女詩人的詩歌流傳范圍不廣、時間不長,且很多詩歌都已亡佚,四位女詩人的五種詩集中有四種已亡佚,僅存距今時代最近的清代范蒥淑《化碧集》,而此集也是其內(nèi)侄從爐火中搶救出來才得以保存并流傳的。據(jù)筆者知見的文獻,收錄古代潮州女詩人最多的應為饒宗頤《潮州志》,存詩最多的應為溫廷敬《潮州名媛集》。有些詩人詩作已不存,有近一半詩人僅存一、兩首詩。究其原因,大約有以下幾點:
第一,潮州地處偏遠,正如冼玉清所言“外府僻縣”,整個唐代沒有一篇詩作傳世,至清詩歌才發(fā)展繁榮。
第二,潮州氣候濕熱,蟲蟻猖獗,書籍紙張容易受潮被腐蝕。凌揚藻《梅水匯靈集例言》云:“積經(jīng)歲月,必耗蠹而不可復留?!?/p>
第三,作者本人焚毀詩稿。女性焚稿在古代文學創(chuàng)作中是很常見的現(xiàn)象,從《歷代婦女著作考》所著錄的詩集名中可看出,很多女子將自己的詩作焚毀,一些詩作在搶救中才得以幸存,書名以“焚余”為首。潮州女詩人也存在這種情況,如上文所引范荑香“晚年時,欲將其詩稿盡數(shù)焚燒,幸得其內(nèi)侄范玉墀,從火爐中奪回一部分?!钡煤笕讼ば乃鸭K存一百余首。又如饒宗頤《潮州志》載“陳臥云……獨居密室,誦經(jīng)之余喜作韻語。后且十年,自知度劫,舉其稿盡焚之,故詩無傳?!庇纱送浦?,有些詩作可能無人搶救,或來不及搶救,最終湮沒無存。有幸被人搶救的,也只能流傳下來一部分,很難見其全貌。
第四,后世子孫不愛惜。因“刻書不易”,有些詩作未及刊刻,藏于家中,被后世子孫遺失。如《潮州詩萃》所載李瓊貞,“所遺詩文數(shù)卷,無名人表彰,藏于家。再傳子孫不知寶,竟沒于水火。惜哉!”
第五,大部分男性文人不重視。潮州諸邑明清舊志共三十本左右,除周碩勛的乾隆版《潮州府志》外,皆無女詩人詩歌??偧惺粘敝菖娙嗽姼枰埠苌?,即使收也只有幾個特別有名的,如郭真順之類。選家搜集潮州女詩人作品有時甚至要到全國性的總集中找,如謝五娘現(xiàn)存詩作約一半得自錢謙益《列朝詩集》,《廣東女子藝文考》“《讀月居詩》”條目下有:“《列朝詩閏集》選其詩九首,《古瀛詩苑》亦選其詩九首,除與錢選重復三首外,合之共存詩十五首?!?/p>
由上可見,古代潮州女詩人作品的流傳情況不容樂觀,從橫向看,廣東最有影響力的女性文學研究著作之一《廣東女子藝文考》對潮州女詩人的著錄數(shù)量少而問題多,極大地影響了潮州女詩人的詩歌在潮州以外的地區(qū)傳播;從縱向看,迄今為止,對古代潮州女詩人詩作全面搜集整理的只有溫廷敬的《潮州名媛集》和饒宗頤的《潮州志》,后繼乏人,對潮州地方文獻的整理和研究工作還有待進一步加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