智珂珂 王芳
摘 要:店鋪作為介于個人生活場景和公共的社會場景之間的產物,從瑪麗生命開始到終結,一直跟隨著她。在《野草在歌唱》中,多麗絲·萊辛用店鋪意象把種族、階級、性別等元素交織起來,讓資本與人性、西方文明與非洲荒野在其中纏斗,揭示南非社會錯綜復雜的內在矛盾與沖突,為人物的命運悲劇提供背景和空間。
關鍵詞:多麗絲·萊辛 《野草在歌唱》 店鋪
《野草在歌唱》是諾貝爾文學獎得主多麗絲·萊辛的處女作,它以鮮明的人物、具有爭議的主題和獨特的藝術成就為作家贏得了評論界的關注。僅國內不完全統(tǒng)計,截止至2021年,以《野草在歌唱》為主要研究對象的論文(不包括碩博論文)就有近三百篇。傳統(tǒng)研究多從女性主義和后殖民主義入手,新世紀以來,隨著空間理論的繁榮,部分研究者開始從空間視角研究該作品,但相關研究多圍繞主人公“家”這一生存空間展開,對小說中頻繁出現(xiàn)的店鋪鮮少論及。本文擬從店鋪入手進行分析,解讀殖民地時期南部非洲的社會現(xiàn)象。
一、介于私人生活與公共空間之間的店鋪
《野草在歌唱》中有關店鋪的描寫,或隱或現(xiàn),貫穿始終,前后出現(xiàn)多達五十八次,a而最集中的描繪是小說的第二章,多麗絲·萊辛在追溯女主人公瑪麗的人生軌跡時,把店鋪作為展現(xiàn)南非小鎮(zhèn)生活的中心來呈現(xiàn):“如果你要找出南部非洲的特征……你就可以在那兒的商店里找到。” b那么,店鋪代表了南部非洲的什么特征呢?它和小說人物命運是如何聯(lián)系起來的呢?
從社會學的角度看,20世紀中期以零售為主的小商鋪,在人們的日常生活中占據(jù)了重要地位,它不僅是一個出售商品的場所,還在一定程度上具有社交場所的某些功能,人們在店鋪這一開放型的社會空間中通過經濟、性別、種族等元素的互動來尋求一致性的社會規(guī)范,并在這一過程中確立自我。在《野草在歌唱》中,多麗絲·萊辛首先以全知視角對南非的店鋪做了全景描繪,從社會學角度強調了它們的功能,這些店鋪周圍匯聚著居民聚居區(qū)所需要的各種功能性建筑:提供娛樂的酒吧,聯(lián)系故國家園的郵局等。這些店鋪以“一輛輛卡車載來的大量寄自海外的貨物、信件和雜志”,以及周圍 “一群群瞪著眼睛的土人”(野,27),帶有鮮明的殖民地特征。店鋪對生活在南部非洲的白人來說意義非凡,既是他們日常生活的必要空間,又是他們確認自己民族身份的場所,他們可以在這里得到祖國的信息,確認自己的地位,連從未去過英國的瑪麗,也會把英格蘭視為祖國。
在瑪麗的人生中,店鋪始終占據(jù)著一席之地。童年時期,店鋪是她的生活中心,她“抬眼就能看見那種小店”,經常被母親臨時派去買些小東西,隨著年齡的增長,她逐漸懂得了父親酗酒的惡習,母親周期性在店鋪做怨婦表演的心酸和無奈,貧寒的家境讓店鋪成了她童年的噩夢。進入城市工作后,在城市生活中如魚得水的瑪麗,對店鋪熟視無睹,但對偶爾進城采購的農場主迪克而言,“擺滿了時髦女人穿用的時髦服裝和奢侈的進口食品”(野,41)的店鋪,“使他感到不安和難受,簡直是要了他的命”,對店鋪感受的差異,暗示了瑪麗和迪克的精神分歧?;楹?,經營無方的迪克在農場上開黑人用品商店,被迫站柜臺的瑪麗重新墮入童年的陰影,“那簡直就好像同命運本身爭辯一樣”(野,96)?,旣惖娜松_始和母親重疊,臨死前一天,瑪麗茫無端緒地四處游走,最終在“可恨的店鋪里”見到了摩西,后者用“一種懶散而又含有威脅、蔑視的眼光望著她”(野,216),當晚,瑪麗死于摩西刀下。
從某種程度上說,瑪麗的人生,始于店鋪,也終于店鋪,店鋪與她的個性發(fā)展、性格傾向、人生命運都有深刻的聯(lián)系。在瑪麗童年時期,店鋪作為出售商品的場所,無形中引導了她對城市生活的向往,但作為貧窮白人的女兒,店鋪每個月“鐵面無情、威風凜凜”送來的、讓她的父母吵架的賬單,又讓她感受到了店主“剝削者”“異己”(野,27)的本質。母親無效的怨訴和不讓她和希臘小女孩一起玩的禁令,加劇了她對店鋪的反感的同時,也把南非殖民地的權力等級關系無形中置入了她的心中?,旣惖乃艿摹暗赇伣逃睂⑷藗儎澐殖闪恕案哔F的白人”和低劣的黑人,而高貴的白人又有成功的英格蘭白人、其他種族和國籍的白人(猶太人、希臘人等)、貧窮白人之分,他們之間涇渭分明。在貧寒和孤獨中成長起來的瑪麗,“從母親身上繼承了一種刻板的女權思想”(野,30),根本沒有想過自己可以成為“自由女性”,這正是她迫于壓力倉促嫁人,婚后又無法適應自己新身份的真正原因。當瑪麗不得不站在柜臺后面招待顧客,對前來購物的黑人婦女頗不耐煩時,她并非作為一位出售商品的店主,而是一位在種族隔離制度下成長起來的“高貴的白人”,那些黑種女人則是“奇形怪狀的原始人”(野,96)。母親找店主傾訴,在店鋪展示自身不堪的日常生活,將私人生活搬到了店鋪這一公共空間,除了恥辱,沒有得到任何慰藉。身為店主的瑪麗,看上去和到店鋪去怨訴的母親不同,其實本質上是一致的,瑪麗永遠都成不了剝削他人的冷血機器,類似于查理·斯萊特的殖民地權威者,她只是被無能的丈夫趕去店鋪勞作的家庭婦女。多麗絲·萊辛把瑪麗人生命運的轉折點放在開店鋪失敗之后,以此展示在男權與種族隔離下雙重束縛的瑪麗,被動消極的性格特點。
店鋪作為瑪麗生活的中心,承載了她對南非小鎮(zhèn)生活的認知和記憶,影響了她的個性的形成和命運的走向,作為外部社會的縮影,匯集了性別、階級和殖民剝削等信息,承載著多麗絲·萊辛對南非底層白人女性生存境遇的關注與思考。
二、作為殖民地縮影的店鋪
殖民地是一個空間概念,是“出產金鎊”的理想目的地,它不但對外創(chuàng)造出海外拓殖的幻夢,更在內部構成了一個種族歧視微妙復雜的社會環(huán)境。萊辛在自傳《刻骨銘心》中提到,自己的父母懷抱發(fā)家致富的目的來到非洲,然而非洲嚴苛的社會現(xiàn)實,不但讓兩人就“男孩兒” c問題產生過尖銳矛盾,更摧毀了她母親的心理健康,成為一個歇斯底里的人,這種親身見證為多麗絲·萊辛的殖民書寫創(chuàng)造了條件。《野草在歌唱》中的故事發(fā)生在20世紀20—40年代的種族隔離制度嚴苛的南部非洲,在這一時期,對移民到非洲的白人來說,最大的目的就是賺錢,資本貪婪的攫取,導致了南非一系列的政治、經濟問題,那些廣泛分布在農場上以及農場區(qū)中心小鎮(zhèn)上的店鋪,匯集了南非殖民地的經濟和政治問題,把種族、階級、性別等元素交織起來,是資本和人性不斷交戰(zhàn)的場所。
“一排排擺在柜架上的酒”(野,96)構成了瑪麗童年時期最灰暗的回憶,父親把養(yǎng)家的薪水用來買酒,而母親則定期到酒鋪去哭訴,這種得不到任何同情的表演,鑄就了瑪麗對店鋪的恐懼。除了瑪麗的悲慘童年,多麗絲·萊辛還通過英格蘭青年托尼·馬斯頓的幻滅故事展示了店鋪吸血的一面:托尼·馬斯頓隨身攜帶幾本有關羅德斯d的書來到南部非洲,夢想成為一個開發(fā)新大陸的農場主,親歷謀殺案后,他前往北羅德西亞,發(fā)現(xiàn)那兒也大同小異,“每個人又都好酒貪杯”(野,25),最后他放棄了夢想,做了自己原來逃避的辦公室文牘工作。這些總是跟“明亮的廣場”“雪亮的酒吧間”相聯(lián)系的店鋪,是以瑪麗為代表的、南部非洲人的共同的童年背景,對瑪麗父親和千千萬萬失意的南非底層白人而言,光鮮亮麗的店鋪成了逃避“自己深為懷念、卻又不愿再待下去的那個祖國”(野,27)的化身。托尼的見聞和瑪麗的童年,見證了資本與人性在店鋪的交戰(zhàn)。從表面看,買賣酒品是主顧雙方正常的貿易現(xiàn)象,實際上,酒是經濟實力強大的一方,利用人性弱點,對弱勢一方進行冷酷的榨取和盤剝的工具。作為真實存在的物質空間,店鋪通過商品交易的方式,將男女、白人和其他種族的人聯(lián)系起來,“建立了性別社會化實踐的框架,并且規(guī)范了不同階級之間的聯(lián)系”。
特納夫婦的悲劇與店鋪有脫不開的關系。和店鋪一樣,農場也是殖民經濟的基層。多麗絲·萊辛詳細地描寫了迪克經營農場的方式:他在不同的土地上,輪流種不同的作物,又頻繁更換副業(yè),這種經營農場的方式,導致了他日漸貧困,致富成了一個不可企及的夢想。而迪克選擇的那些副業(yè):養(yǎng)蜂、養(yǎng)吐綬雞等的小冊子,都是在店鋪里出售的書籍中找到的。隨著這些致富幻夢一步步走向破滅,迪克最終開起了專門出售黑人用品的商店。對迪克來說,開商店好比開掘金礦,而瑪麗卻因童年噩夢“寧愿死,也不愿跨進這個店鋪”(野,96),最終瑪麗妥協(xié)了,盡管裝上了“亮晶晶的玻璃”(野,95)的店鋪,讓她想起了童年。多麗絲·萊辛賦予了瑪麗獨特的兩重性:作為店主,她是“剝削者”,身為女性,她受制于丈夫迪克,成為受害者。開在農場的店鋪,通過控制、引導黑人的消費,讓白人付出去的工資,再次回自己手里,是對黑人的二次盤剝。店鋪持續(xù)深入到農場區(qū),意味著越來越多的土人被容納進殖民語境,在這一進程當中,種族問題也進一步激化了。進瑪麗店鋪的黑女人看到明亮的珠子時“快樂得叫起來,可是聽到價錢又顯出嚇壞的樣子”(野,97)。在將它身上承載的美好幻夢展示給底層民眾時,店鋪也將它和殖民地現(xiàn)實之間的尖銳矛盾,轉嫁到了個人身上。遍布各處的店鋪,作為“資本主義殖民的手段和載體”,憑借其特有的經濟內涵,“組成群體交往活動記憶的符號和基本材料”,并最終成為南部非洲這個錯綜復雜的大社會的縮影。
三、與荒野對峙的店鋪
《野草在歌唱》揭示了南部非洲的兩重性,它既是“被金融巨子和開礦大王一手創(chuàng)建起來的南部非洲”,被征服,被掠奪,“也是被舊日的傳教士和探險家視為‘黑暗大陸’而怕去觀光的南部非洲”(野,26),它的力量讓白人感到恐懼,而作為南非特征的店鋪,也因此成了西方文明與非洲原始力量爭戰(zhàn)的場所。
在小說中,非洲荒野的力量無處不在,炎熱、干旱、樹林、扁虱、灌木叢,以及四處游蕩的土人,這些力量就團聚在白人的根據(jù)地——農場、家宅和店鋪周圍。在農場上,以查理·斯萊特為代表的白人,用皮鞭治理自己的農場,鞭打土人,苛刻對待窮苦的白人雇工。他們年復一年地榨取土地,從不考慮施肥,又“把樹木砍下來當柴賣”(野,181),當土地荒廢后,就“迫切需要迪克這塊土地”(野,182)。店鋪和家宅里的“戰(zhàn)爭”不像農場那樣醒目,而是相對隱秘。從小受到種族隔離教育的瑪麗,又在城市里工作多年,是理性、高效、功利的西方文明的代表。隨著瑪麗嫁到農場,店鋪也一路從小鎮(zhèn)到城市,最后深入到南非自然荒野之中,西方文明和非洲荒野的交戰(zhàn)也正式開始?,旣惡头侵薜难谉釋梗癫槔怼に谷R特一樣鞭打土人,并試圖勸說迪克以追求利潤為目標經營農場,這些都是白人殖民者的殖民路徑。但由于西方文化中,女性處于從屬地位,瑪麗需要經過迪克之手才能實現(xiàn)統(tǒng)治,而迪克卻在農場生涯中,悄然被非洲荒野的力量所同化,他和土人相處和諧,對白人統(tǒng)治的城市則避之猶恐不及?,旣惖牡絹?,讓迪克開始向西方文明靠攏,然而,非洲荒野的力量顯然比無愛婚姻的力量強大,瑪麗看著他和工頭說話,覺得他“好像也已變成了一個土人”(野,146)。
小說多處描寫瑪麗與非洲荒野的對峙。進入農場的那晚,樹林間吐出“一股陰冷之氣”(野,49),她幾乎從不涉足樹林,但是身為迪克之妻,她最終被迫在店鋪里站柜臺,當她走過小樹林到達店鋪時,扁虱“爬滿了她的兩腿”。他們夫妻誘導土人消費而購置的腳踏車,只賣出一輛,最后被荒野的自然力所侵蝕,“堆積在后面的房間里,倒放著,好像一堆鋼架子上套滿了亂七八糟的橡皮管”(野,98)。腳踏車表征了資本的貪婪,同時也意味著西方文明的失敗,這是荒野對殖民掠奪的反抗。這種反抗還突出表現(xiàn)在荒野以文化編碼的形式侵入白人農場主家庭內部,土著黑人的藍色花布在瑪麗生命的最后階段,從專賣黑人用品的店鋪侵入她的家中。
自然之子摩西在瑪麗開設店鋪失敗后的出場,進一步加速了瑪麗被非洲原始力量折服的進程。她在無意窺見摩西洗澡,發(fā)現(xiàn)他身上具有的“人性特征”時,進一步成為“一個兩種力量對壘的戰(zhàn)場”(野,157)?,旣愡@個“被白人社會行為準則管束”(野,200)的人最終背叛了無能的丈夫,投向了荒野之子摩西的懷抱,這一抉擇宣告了她對白人種族和國家認同的摒棄:“‘這個國家’這幾個字,對一般白人來說,等于是一種團結的號召,而對于她卻沒有任何意義?!保ㄒ?,201)
隨著新一代殖民者托尼·馬斯頓的到來,瑪麗身上的白人立場短暫地蘇醒了,她拋棄了摩西,卻害怕他的報復。臨死前的那天,她試圖尋求托尼·馬斯頓的幫助,在托尼的小屋里發(fā)現(xiàn)了羅德斯藏書,羅德斯這個“征服了一片大陸”(野,216)的人,再次激起了她的抱負,她鼓起殘存的力量去到廢棄的店鋪,空空的店鋪最終只留下了土人摩西“用一種懶散而又含有威脅、蔑視的眼光望著她”(野,216)。最終摩西這個荒野之子,通過殺死瑪麗,對白人殖民者進行了“歷史的清算”?,旣愒趶浟糁H,腦海中的最后一個想法正是:“灌木叢也來向她報仇了。”(野,222)
四、結語
作為南部非洲的象征,店鋪身上具有難以言喻的伸縮性:倘若人物向內退,店鋪就會成為人物謀求自我生活,私人生存的立足點;如果人物向外邁出去,就可以接觸到社會畫面,比如社會的等級分類,其后的權力關系等。這個獨特的空間不但顯示了社會的狀況,也將個人的命運編織進其中,它反映的正是個人在社會權力關系下艱難的生存狀態(tài)。正是通過店鋪這一意象,多麗絲·馬斯頓萊辛揭示了分裂的文明下的多重困境,通過展示主人公被異化、毀滅的過程,表達了對人類命運的深切關注和思考。
a 此次統(tǒng)計依一蕾譯《野草在歌唱》,統(tǒng)計時包括但不限于“店鋪”“小店”“商店”等字樣。
b 〔英〕多麗絲·萊辛:《野草在歌唱》,一蕾譯,譯林出版社1999年版,第26頁。本文所引文本均出自這個版本,為了行文簡潔,后文所引文本只隨文注出頁碼,不再另行作注。
c男孩兒:boy,白人對非白人仆役的傲慢用語。
d 《羅德斯及其影響》《羅德斯與非洲精神》《羅德斯及其使命》。羅德斯(1853—1902),南非金融家和政治家。
參考文獻:
[1] 邁克·克朗.文化地理學(修訂版)[M].楊淑華,宋慧敏譯.南京:南京大學出版社, 2005.
[2] 郭彩霞.論資本主義的空間殖民[J].中共福建省委黨校學報,2017(1).
[3] 凱文·林奇.城市意象 最新校訂版 (第2版)[M].方益萍,何曉軍譯.北京:華夏出版社,2017.
作 者: 智珂珂,文學碩士,紹興文理學院研究生,研究方向:比較文學與世界文學;王芳,紹興文理學院人文學院教授,碩士研究生導師,當代文學評論家,研究方向:世界文學與比較文學。
編 輯: 趙紅玉 E-mail: zhaohongyu69@126.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