謝謁（短篇小說）

作者簡介：楊洪軍，筆名羊倌，中國作家協(xié)會會員，中國鐵路作家協(xié)會理事。有作品被《新華文摘》《小說選刊》選載，曾獲江蘇省精神文明建設(shè)“五個一工程獎”、《雨花》“精品短篇”獎等。

上：弄 ? ? 璋

“莫非，這個決定真的有點(diǎn)兒冒失了？”

高小艷夾著油條往碗里泡的時候，瞄了眼一臉陰沉的母親，說道。

打從高小艷嬉皮笑臉地說要乘高鐵去部隊(duì)生產(chǎn)那刻起，高母的臉就開始陰云密布。整整半個月了，就沒“曠若開云見日”過。

連原本云淡風(fēng)輕的高小艷有時也跟著江南梅雨無限憂愁起來。

“什么叫有點(diǎn)兒？是非常冒失?！备吣赴琢烁咝∑G一眼，“你壓根兒就不該生出這樣的念頭！”

“嗷，那沒辦法了，后悔也晚了。下次吧，下次注意。”高小艷的臉上漾出一股計(jì)謀得逞的微笑。

高母的眼立愣著，惡聲惡語地說：“咋沒辦法了？咋后悔也晚了？別說還沒動身，就是到了車站，就是上了車，一分鐘不開車，你懸崖勒馬都來得及?；仡^還是岸?！娡枚櫲礊橥硪?亡羊而補(bǔ)牢，未為遲也?！?/p>

高小艷瞇眼看著母親，說：“怪不得有人說，老媽不可怕，就怕老媽有文化。咱自家人說話，能不能別引經(jīng)據(jù)典一套一套的？”

高母漲紅了臉，說：“那你能不能消停點(diǎn)兒，別想一出是一出啊？”

“你聽真話還是聽假話？”

“我聽廢話?！备吣笟鈵赖氐芍咝∑G，說，“假話我跑你這兒聽？”

高小艷篤定地說：“不能消停。只要我想，只要我能，就一定要去！”

高母眼睛血紅，說：“你就是想氣死我！”

“天地良心，就是把我自己氣死，也得讓我老娘活下來。”看母親真急眼了，高小艷趕緊好言好語地哄母親，“放心吧，不會有事的。我心里有數(shù)?！?/p>

“有個屁數(shù)！”高母無可奈何地瞪了她一眼，“我教了一輩子學(xué)生，就沒見過你這么不省心的?！?/p>

這時，門外有汽車鳴了聲喇叭，高小艷站起身，走過來摟著母親的肩膀說：“好了，我要的車到了。就此別過吧。再見面，你就是奶奶輩兒了。”

高母沒好氣地說：“等下，我穿個外套。”

“不用穿了，我自己過去好了?！?/p>

“別，一起去吧。萬一你迷途知返浪子回頭，我好把你帶回來。”“那你恐怕要乘興而去，敗興而返了。”

“不到最后一刻，誰說得準(zhǔn)呢?！?/p>

到部隊(duì)去生產(chǎn)并非高小艷突發(fā)奇想。

打從婦產(chǎn)醫(yī)院那位溫文爾雅的女醫(yī)生軟語溫言地跟高小艷說“恭喜你，有喜了”的那一刻起，她就動了這份心思。只是，這么長時間以來，她一直都在小心翼翼地醞釀著、預(yù)謀著、掩藏著，沒讓人看出她還有這心。

“清風(fēng)明月苦相思，蕩子從戎十載馀?！备咝∑G的老公是一名軍人，如同一首歌曲里唱的那樣，“十八歲、十八歲，我參軍到部隊(duì)，紅紅的領(lǐng)章映照我開花的年歲……”雖然他沒戴上大學(xué)?；?，但他為自己的選擇高呼萬歲。一眨眼，十多年過去了，風(fēng)里雨里摸爬滾打，當(dāng)年那個風(fēng)華正茂的小伙，早已褪去了青蔥氣息，取而代之的是渾身的兵味。這些年，雖說是聚少離多，夫妻倆并不后悔。老公說：“生命里有了當(dāng)兵的歷史，這輩子都會感到快慰?！?/p>

高小艷自然是雄唱雌和鳳凰于飛，隨天隨緣隨心愿。

高小艷老早就跟老公商量著要個小孩，可是，陰差陽錯的總難遂人意。如今，功夫不負(fù)有心人。終于，一番番春秋、冬夏，一場場酸甜、苦辣之后，高小艷有了蘭夢之征。

高小艷從懷胎七個月的時候，就不去上班了。安安靜靜待在娘家等待著“明珠生老蚌，光彩射西湖”。老公軍務(wù)在身，分不出時間陪在高小艷左右，一有時間就跟高小艷煲電話粥，問長問短，噓寒問暖。高小艷心里明白，他關(guān)心的不僅是她這個身懷六甲的妻子，心心念念的還有這個即將降臨的孩子。

“到部隊(duì)去生產(chǎn)，孩子一出生老公就能看到?！?/p>

胎兒一天天茁壯成長，愿望也愈發(fā)濃烈蔥蘢。

高小艷的想入非非，差點(diǎn)兒沒驚掉高母的下巴——

這也太能別出心裁了吧？鴛鴦戲水這么多年，好不容易十月孕成文武相，你可知道天天有多少人為你們春祈秋報？眼瞅著就一朝分娩離娘身了，你半挑行李出藍(lán)關(guān)，到一個與世隔絕的小孤島去生產(chǎn)。想男人也不是這個想法??！這一路，山遙水遠(yuǎn)云高風(fēng)低的，誰給你憑君傳語報平安？拋開步步驚心不說，單說醫(yī)療條件，城市的大醫(yī)院再不濟(jì)，也比那個小島的衛(wèi)生所強(qiáng)吧？萬一出個岔子有個好歹的，找誰哭去？擼著腳脖子罵天罵地也晚了??！

這是典型的“吃了剩飯想點(diǎn)子——凈出餿主意”。

可是，娘有娘的老主意，高小艷也有她自己的小算計(jì)。兒大不由娘。去不去的，并不由娘說了算。高小艷早已下定主意，攔是攔不住的。況且，跟你說不是讓你拿主意，僅僅是讓你知道而已。

站臺上，高母不厭其煩地對列車員小姑娘千叮嚀萬囑咐，拜托她沿途一定幫忙照顧好高小艷，千萬別有什么閃失。

高小艷笑了，輕輕地?fù)嶂∩揭粯痈呗栔亩亲樱f：“媽，婆婆媽媽的不怕嚇著人家小姑娘，你看我像要有事的樣子嗎？”

高母上綱上線，黑著臉說：“謹(jǐn)慎能捕千秋蟬。你執(zhí)意要去，我攔不住你;孩子自己要出來，你也擋不住。別看你是當(dāng)娘的?！?/p>

這時，一位胳膊上系著“列車長”臂章的小伙從旁邊經(jīng)過，聽到高母的話，瞅了高小艷一眼，然后鄭重其事地囑咐列車員，說：“老太太的話沒錯，小心駛得萬年船，仔細(xì)把這位大姐姐照顧好。”

列車員應(yīng)聲答道：“記住了車長。”

高小艷循著聲音打量了他一眼。小車長神儀明秀，朗目疏眉，皮膚非常白，因?yàn)榘祝∶赖奈骞倏雌饋肀惴滞怩r明。心想，自己的娃兒長大后也要像這位小哥哥一般俊朗。

“小哥哥說得很對，淺河也當(dāng)深河渡。”高小艷跟母親擁別，“回吧媽，我上車了?！?/p>

“萬一……”

“放心吧。沒有萬一，只有一萬?！?/p>

高小艷莞爾一笑，搖搖擺擺地向車廂走去。她想，母親的目光此刻一定正盯在自己的后背上。因?yàn)椋X得自己的后背，有些許的灼熱。

高小艷沒有猜錯，高母的眼睛，確實(shí)正一眨不眨地盯在女兒后背上。女兒的背影，很像一只笨拙而臃腫的清代花瓶。

承載著女兒身體的高速列車漸行漸遠(yuǎn)，高母的情緒里突然充滿了傷感，女兒此行怎么看怎么像是在鋼絲上跳舞。

她揮了揮手，輕聲說：“女兒，祝你一路平安！”

高母黯然的眼神里藏滿了惆悵與憂傷。

高小艷到底都沒有想明白，是母親“烏鴉嘴”，還是母親有心理暗示，列車才剛開出一站，肚子里的孩子就火急火燎地發(fā)起了“陳橋兵變”，威勢赫赫要“突出重圍”！

高小艷臨陣起義要“添一個滿抱兒小廝”的消息傳到列車長葉一班耳朵里的時候，葉一班正提著黑皮包準(zhǔn)備下車。

十分鐘前，葉一班接到一個“黑色”電話。之所以說是“黑色”電話，是因?yàn)槿~一班沒聽幾句，臉就黑了。痛苦的神色迅速籠罩了他的臉，仿佛胃病發(fā)作了似的。只見他緊緊地捂著胃，差一點(diǎn)就要哭出聲來。

片刻之后，葉一班回過神來，對著電話說：“我現(xiàn)在就跟領(lǐng)導(dǎo)告假，爭取，用最短的時間趕回去！”

說完，不等對方說話，就掛上了電話，同時，撥通了車隊(duì)領(lǐng)導(dǎo)的電話。

做完這一切，葉一班將安全員方水清叫到乘務(wù)室，說：“我跟領(lǐng)導(dǎo)請過假了，前方站就往回返。我下去后，由你代行車長一切事務(wù)。千萬千萬要認(rèn)真仔細(xì)?！闭f著，將隨身對講機(jī)交給方水清。

方水清認(rèn)真地看了葉一班一眼，說：“放心車長，我們會和你在的時候一樣?！?/p>

列車減速了，葉一班提起黑皮包，“記住，有事隨時電話聯(lián)系我?！?/p>

這時，方水清手里的對講機(jī)響了。列車員梅子心急如焚地大呼小叫著：“車長！不好了！剛剛那個大姐姐要生了！”

葉一班的腦子嗡地響了一下，拿過對講機(jī)，脫口而出：“添什么亂？讓她等一會兒。”

“不可以，車長，她等得小寶寶等不得。你快過來吧，不然就危險了?！边@檔口，列車停穩(wěn)，車門自動打開。葉一班挺直身子站在車門口，卻沒有下車。他探出頭，目光迷離地向后望去。這不是一個繁忙車站，只上下了極少幾名旅客，稀稀落落的，站臺顯得寂寥而漫長。只有花壇里的幾株美人蕉開得瘋狂熾烈，觸目驚心的紅色濃烈艷麗。

方水清感覺葉一班望向站臺的那一眼中似乎有一千句、一萬句話要說?？伤淖熳允贾两K都緊閉著，什么話都沒說。

車門緩緩鎖閉，列車緩緩啟動。

“車長不下車了？”方水清接過葉一班手里的黑皮包，問道。

狹長的站臺在葉一班狹長的目光中一點(diǎn)一點(diǎn)向后退去。說：“那個大姐這個情況你覺得我還下得去嗎？”

對講機(jī)里又傳來了梅子鍥而不舍的聲音，“車長，你在哪？我說的話你聽見了嗎？”

葉一班萎靡地收回紛亂的心思，說：“別喊了，我就來?！?/p>

葉一班說完這句話，突然振作起來，甚至有了氣宇軒昂的味道。

葉一班一邊大步流星地向著梅子的車廂奔去，一邊對提著包跟在身后的方水清說道：“立刻帶著兩床臥具和十床床單趕往梅子的車廂，讓兩邊車廂的乘務(wù)員配合你，請所有男乘客回避，騰出座席搭建臨時產(chǎn)房?！?/p>

“知道了?！狈剿遛D(zhuǎn)身離去。

葉一班又對著對講機(jī)喊道：“廣播室，廣播尋醫(yī)，請醫(yī)護(hù)人員和有過順產(chǎn)經(jīng)歷的女性乘客前來救助;梅子，你的任務(wù)就是把孕婦照顧好，千萬不能有閃失;材料員抓緊將待產(chǎn)包、醫(yī)藥箱送往梅子的車廂，順便從餐車帶些紙巾之類的物品……”葉一班這邊還在布置，廣播已經(jīng)響起來了：“旅客朋友們請注意……”

一切安排完畢，葉一班已經(jīng)走到了梅子的車廂。幾名乘務(wù)員正手忙腳亂地搭建臨時產(chǎn)房，一些熱心旅客也自發(fā)地加入其中。

葉一班退出車廂，摸出手機(jī)撥通一個電話，說：“對不起，我這邊有了新的情況，有位孕婦旅客突然要臨產(chǎn)，我要……”

對方大概是說：“是旅客重要還是你妻子的安危重要？”

葉一班的汗一下子就涌滿了頭，說：“話不是這樣說的，妻子重要，旅客……也重要?！?/p>

“你自己看著辦吧?！?/p>

葉一班還想辯解，對方已經(jīng)不由分說地掛上了電話。

葉一班把手插進(jìn)頭發(fā)里，用力撓了幾下，自言自語說：“對不起！”

然后，抖擻下精神走進(jìn)車廂。

臨時產(chǎn)房已經(jīng)搭建起來，高小艷滿頭大汗，渾身痙攣地躺在梅子的懷里。梅子緊緊地?cái)堉?。高小艷的臉白得像一張紙，看見葉一班走過來，嘴唇哆嗦著，說：“我疼，我受不了了……”

葉一班的臉上擠出一個十分難看的笑容，說：“堅(jiān)持下，我們已經(jīng)在尋找醫(yī)生了，馬上——”

話沒說完，就聽外面方水清在叫他：“車長，醫(yī)生到了?！?/p>

臨時產(chǎn)房外，兩名扎著馬尾清秀瘦高的年輕女性亭亭玉立，其中一人說：“我們是解放軍總醫(yī)院的醫(yī)生，聽到廣播就趕過來了。只不過……我們不是產(chǎn)科醫(yī)生。如果沒有專業(yè)人員的話，就只有我們赤膊上陣了，總不能眼睜睜……”

“那還是讓我來吧?！避娽t(yī)話沒說完，一個農(nóng)村婦女打扮的中年女性快步走上前，胸有成竹地看著葉一班說，“我不是醫(yī)生，但我們那兒十里八村的孕婦來不及去大醫(yī)院，都是我給接生。我有十幾年的接生經(jīng)驗(yàn)?！?/p>

“你們看呢？”葉一班將目光拋向兩名軍醫(yī)，似乎更相信她們。

“啊——疼死了，我要疼死了……”一簾之隔傳來高小艷的陣陣呻吟。

“能不能別婆婆媽媽啊，再耽擱下去就要出人命了！”中年女性大姐突然激動起來，揮著手，開始大聲說話，“聽孕婦叫喚的，我懷疑羊水已破了?！?/p>

女軍醫(yī)當(dāng)機(jī)立斷：“就讓這位大姐上吧，我倆給她做助產(chǎn)士?！?/p>

葉一班點(diǎn)點(diǎn)頭，三人魚貫而入。

高小艷繼續(xù)哀號：“我堅(jiān)持不住了，求求你們，我不想生了……”

“你說不生就不生，你誰??？”中年女性大姐伶牙俐齒，“想不疼就別亂叫。嘴巴張開，不要憋氣，哈氣。聽見沒有，快哈氣！不要害怕……”

兩名軍醫(yī)則一直握住高小艷的手，為她擦汗，耐心安撫她的情緒，為她加油鼓氣?！安灰拢瑘?jiān)持一會兒就過去了。我們都在陪著你！”

“好了，現(xiàn)在可以用力了，深吸一口氣，憋住向下用力。使勁！再使勁！再使勁！好……”

時間一分一秒地過去，臨時產(chǎn)房不斷傳出消息：孩子的頭出來了！孩子的身體出來了！突然，“哇——”一聲響亮的啼哭，接著就聽見中年女性大姐樂陶陶地喊道：“生了，一個健康可愛的大胖小子！”

“哇——”車廂內(nèi)，旅客們齊聲歡呼起來。

而臨時產(chǎn)房內(nèi)，臨時接生小組仍在緊張有序地忙碌著：中年女性大姐用列車上的一次性醫(yī)用產(chǎn)包里的紗布、鑷子、剪刀等工具剪斷、結(jié)扎小寶寶臍帶，用溫水擦洗新生兒，接母親胎盤，兩名軍醫(yī)為孕婦做各種檢查……

全車旅客都在興高采烈地談?wù)撝@個驚喜的事件，這時，列車廣播突然再次響起：“旅客同志們請注意，現(xiàn)在廣播求助，現(xiàn)在廣播求助：由于新生兒是一名早產(chǎn)兒，有些缺氧。哪位旅客有隨身攜帶的便攜式氧氣袋，請借給一用……”

大家伙兒先是面面相覷，接著就互相問詢起來：“誰有？誰有氧氣袋快拿出來?！?/p>

一位滿頭白發(fā)的老者更是站到了座席上，拍著鼓鼓囊囊的口袋，說：“誰有？多少錢我來付！”喊著喊著，突然手往腦門上一拍，噌地從座席上跳下來，“我自己不就有嗎，咋就老糊涂了呢？”說著打開包裹取出氧氣袋。正要轉(zhuǎn)身，一旁的小伙子一把接過，“老爺子，跑腿的事還是交給我們年輕人吧?！痹谲噹每蛡兊墓笮χ幸涣餆熍芰?。

就在車廂旅客全都默默地暗暗祈求福星高照的時候，葉一班神采飛揚(yáng)地來到了車廂里。葉一班恭恭敬敬地給大家敬了一個禮，說：“報告大家一個好消息，孩子吸上了氧氣，一切都恢復(fù)了正常。我代表列車工作人員和產(chǎn)婦家人向大家表示最衷心的感謝！”

車廂內(nèi)掌聲雷動，一些淚點(diǎn)低的女旅客已經(jīng)開始抹淚。

十分鐘后，列車停靠在前方站。

提前接到通知的120急救車已等在站臺。

梅子受列車長葉一班的指派，隨同高小艷下車一路照料。

高小艷這時已經(jīng)恢復(fù)了七七八八，她感激涕零地看著列車長，說：“敢問車長貴姓？”

“免貴，我姓葉，葉一班。”

“葉一班？嗯，你可不一般?。　备咝∑G由衷地贊嘆道。

葉一班剛要張口，手機(jī)響了，他將手機(jī)貼到耳邊。

手機(jī)里不知說了些什么，葉一班的眼淚一下子就流出來了。他用手抹了一把，但是，眼淚還是不爭氣地往下流著。他轉(zhuǎn)過臉……

下：登 ? ? 門

寶寶的百日宴一過，安分守己地做了三個多月好媽媽的高小艷的心思又活泛起來。這個心思，和高小艷從得知自己“有喜了”就動了到駐島部隊(duì)去生產(chǎn)的心一樣，從兒子出生的那一刻起，高小艷就決定了，孩子滿百日，第一件事就是給高鐵小哥哥、小姐姐們送紅蛋。

送紅蛋這個習(xí)俗在高小艷的家鄉(xiāng)由來已久：哪戶人家喜添貴子（女），街坊鄰居都要送雞蛋給產(chǎn)婦家。希望產(chǎn)婦吃了雞蛋后營養(yǎng)充足，小孩子也有足夠的奶水喝。遵從“禮尚往來”的待客之道，產(chǎn)婦家也要將家中雞蛋用顏料染成紅色，與親友分享添丁之喜，以示慶賀并圖吉祥。紅色自古以來就象征著喜慶與熱鬧，而“雞”則與“吉”字同音，有吉利、祥瑞之意。用紅色顏料將雞蛋染成喜慶之色，既有把喜慶與吉祥串在一起之寓意，又有祈盼新人紅紅火火添子添孫之祝愿。久而久之，孩子降生，將紅蛋作為標(biāo)志向親朋好友報喜，就成了一種約定俗成的做法。不僅如此，有些地方甚至連新娘入洞房都要用紅蛋開臉。婆家精挑細(xì)選出來的父母健在、兒女雙全的婦女，拿著染了紅色的雞蛋在新娘臉上來來回回滾著，邊滾還要邊念吉語：“紅雞蛋、滿臉串，今年喝喜酒，明年把‘喜見！”

高小艷當(dāng)然不能免俗。

左鄰右舍非親非故都能有福同享，那對她們母子有著救命之恩的那群高鐵小哥哥、小姐姐們憑啥不能“幸分我一杯羹”？如果不是他們舉全車之力援之以手，恐怕，她高小艷都已經(jīng)“土墳三尺蒿棘居”了！

所以，高小艷必須要去，誰都別想抽刀斷水。

高小艷嘴里的“誰”不是泛指，僅指高母一個人。

公婆遠(yuǎn)在家鄉(xiāng)，老公遠(yuǎn)在部隊(duì)，父親遠(yuǎn)在天堂，小寶嗷嗷待哺，沒有表決權(quán)。家中，能提出反對意見的就只有德高望重的高母了。母女倆天生冤家，凡是高小艷反對的，高母就要擁護(hù);凡是高母擁護(hù)的，高小艷就要反對。

高小艷高考時，本心想做一名威風(fēng)凜凜的女警，高母橫插一腳，硬逼高小艷報考師范。高小艷繼承母親的衣缽，做了為人師表的人民教師;高小艷戀愛時，高母再舞槍弄棒要棒打鴛鴦。有了前車之鑒，高小艷寧死不從。高母功敗垂成，高小艷佳偶天成;高小艷要去部隊(duì)生產(chǎn)，高母又“怒其臂以當(dāng)車轍”。最終，青山遮不住，畢竟東流去。

以母親愛管閑事的秉性，高小艷只要敢張這個嘴，就必須首先做好“當(dāng)暴風(fēng)雨中的海燕”的思想準(zhǔn)備和心理準(zhǔn)備。特別是，高鐵生產(chǎn)那驚險一幕殷鑒不遠(yuǎn)，有著“不聽老人言，吃虧在眼前”的前科，高母肯定要變本加厲，新賬老賬一起算。高小艷甚至連母親會以怎樣的借口橫加阻撓，自己應(yīng)以怎樣的理論予以反擊都想好了。千算萬算，就是沒有算到，母親壓根就沒有一點(diǎn)兒“以為不利於己，從而阻撓之”的想法。如若不是娘兒倆之間發(fā)生了一場關(guān)于“此蛋非彼蛋”的紛爭，完全可說是“風(fēng)平浪靜不生紋，水面渾如鏡面新”。

反倒顯得高小艷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了。身為人民教師，高母怎可能想不通“再造之恩，不可妄屬”的道理？女兒千里探夫，倉促臨盆，九死一生。關(guān)鍵時刻，鐵路工作人員救人于危難。“落其實(shí)者思其樹，飲其流者懷其源。”這樣的恩重如山，于情于理都要登門拜謝。況且，到省城就一個多小時的車程，來來回回說“千里江陵一日還”也毫不為過。

爭論焦點(diǎn)在于，高母要高小艷只身前往，高小艷則要帶小寶同行。

“那天的事情，我就不跟你重復(fù)了?？梢哉f，沒有高鐵小哥哥、小姐姐們施以援手，就沒有今天的小寶。是他們救了我和小寶的生命！他們是我高小艷的救命恩人，也是小寶的再生父母！拜見父母連面都不露那叫什么拜見？”高小艷嘟著嘴，十分有理地“手舞足蹈”，“那趕明兒逢年過節(jié)我也托人給你帶個口信或打個電話，說拜見你了，你樂意不樂意？”

高母翻翻眼皮，女兒的話滴水不漏，她有心辯駁卻是找不到縫隙。但是，前車之鑒放在那兒，她真不敢放手讓她折騰。這孩子心大，折騰出啥事兒，不還是她當(dāng)娘的罪？

高母想了想，說：“帶小寶去也行，我必須一起去。否則，一切免談?！?/p>

高小艷點(diǎn)點(diǎn)頭，說：“行。這主意好，權(quán)當(dāng)是咱們母女雙雙逛新城了?！?/p>

高母見高小艷沒再跟自己唱對臺戲，心情大好，還主動去買了雞蛋。

高小艷一見籃子里的雞蛋，眉頭緊蹙著，說：“我是要送給高鐵小哥哥、小姐姐們的，我要買鄉(xiāng)下散養(yǎng)的柴雞蛋?！?/p>

高母欲言又止……

“采購這事兒您就不用替我操心了，我已經(jīng)安排好了。我們學(xué)校教體育的劉老師家就是農(nóng)村的，他負(fù)責(zé)幫我買回來直接送到咱家里?！?/p>

“有你這么不省心的女兒，我起碼少活十年?！备吣感χf。

高小艷噘著嘴，說：“媽，我捧著一顆心來，不讓你操半根草心。國事家事天下事，事事自力更生，您老整天這樣說我，虧不虧心？”

高母繳械投降，“好好好，我說錯了，是多活十年。行了吧？”

高小艷“意氣揚(yáng)揚(yáng)，甚自得也”，說：“這還差不多。”

萬事俱備，高小艷開始確定行程。

葉一班所在的單位——鐵路客運(yùn)段在省城，距高小艷所居住的云河市要一個多小時的車程。鐵路客運(yùn)段是一個乘務(wù)單位，兩三千口子人，聽起來挺龐大的，但是，真正守在段里的不到一百人，其余的，全都散在南上北下東進(jìn)西行的列車上。人隨車轉(zhuǎn)，車到哪人到哪。想順順利利地到單位找到他們，就只能等他們待乘和集中學(xué)習(xí)的時候。別說高小艷一局外人，就是同在鐵路上工作的其他單位同行，都算不準(zhǔn)他們哪天出乘，哪天退勤。

但高小艷毫不畏懼。梅子就是她的底氣。

那天，高小艷下車后當(dāng)即就被送到了當(dāng)?shù)蒯t(yī)院。由于高小艷產(chǎn)后身體虛弱，容易染上疾病或者產(chǎn)后并發(fā)癥等，醫(yī)院要根據(jù)她的情況檢查判斷、處理病情、緩解不適，以免日后落下病根。那幾天，兩個人朝夕相處，同氣連枝，無話不談。

梅子說：“姐，你是當(dāng)老師的，給你猜個成語咋樣？”

“行是行，先聲明我是教數(shù)學(xué)的，成語不是我的強(qiáng)項(xiàng)?！?/p>

“謎面是：高小艷列車生產(chǎn)?！?/p>

“呦，還牽扯到我了？”高小艷不假思索，“血口噴人?！?/p>

梅子搖搖頭，“No！”

高小艷戳著梅子的鼻尖，“那是逼出人命？”

梅子依舊搖頭，“No！”

高小艷搜腸刮肚，“還No？答不出來了?！?/p>

梅子得意揚(yáng)揚(yáng)，“虧你還是數(shù)學(xué)老師，加減法都不會，是一來二去。”

高小艷不解其意，“一來二去？”

梅子的臉上泛著紅光，指著高小艷懷里的孩子，咯咯笑著說：“你一個人從家里出來，回去的時候就變成了倆人。可不是一來二去？”

高小艷撐不住，一口茶噴到了梅子的裙子上，用手指著梅子，說不出話來。

“你這一說，我倒想起個事來?！焙冒胩觳湃套⌒?，“等小寶身子硬棒硬棒的，我真得專程去你們單位一趟，登門致謝。到時候你幫我聯(lián)系下。”

梅子擺著手，說：“謝啥謝，這都是我們應(yīng)該做的。真要說謝，倒是應(yīng)該好好謝謝那位給你接生的大姐和那兩位女軍醫(yī)?！?/p>

“她們自然是要謝的，但你們也要謝。沒有你們的熱情幫助，我哪能那么順利生產(chǎn)啊?！?/p>

梅子聞言，點(diǎn)點(diǎn)頭，說：“理是這個理，不過真沒必要。這種事，我們哪年都會遇到，都是這么做的。”

高小艷堅(jiān)持己見，說：“你們怎么做是你們的事。飲水不忘挖井人，再造之恩，不可妄屬。必須要謝?！?/p>

梅子的臉上漾起了梅花般的微笑，說：“姐，你確定？”

“確定以及肯定?！?/p>

“姐確定要去感謝的話，我還真不攔你。這可是一件好事兒。姐去的時候給我打電話，我?guī)湍銖埩_，讓我們段長親自接待你我可能做不到，但隊(duì)長、車長，你盡可放心，保證全都喊到?！?/p>

高小艷眼睛一亮，彎出自己的小拇指，“一言為定？”

“那是，君子一言，快馬一鞭?！闭f著，梅子用自己的小拇指鉤住了高小艷的小拇指。

哪知，事到臨頭，高小艷電話打過去，梅子竟和先前判若兩人。

“這事啊姐，要我說就……算了吧?！?/p>

“這是說的啥話，救命之恩，沒齒難忘。這怎么能算？”

“我們車長說沒必要。這樣的事，無論哪條線路哪趟列車遇上都會這樣做的，有可能，做得還要好呢。”

高小艷斬釘截鐵地說：“人家是人家。別人做得再好，我沒有身臨其境，不做評價。你們咋做的我卻是切身體會，必須登門致謝，言出必行?！泵纷舆t疑了，“那……你都準(zhǔn)備謝哪些人呢？”

“我就在你們客運(yùn)段門前站著，出來一個我謝一個，你看成不？”

梅子聽出了揶揄的味道，笑著解釋道：“不是的，我的意思是你主要想見哪幾個人？我來落實(shí)?！?/p>

“這才像我妹說的話。”高小艷轉(zhuǎn)嗔為喜，“你們的上級領(lǐng)導(dǎo)要見一見，這樣表揚(yáng)起你們來有力度。其他……除了你們車長跟你們車組的人，就沒誰了?！?/p>

梅子想了想，說：“成，能管得了我們車長的就我們隊(duì)長了，我請他等你沒問題。車組的人，正巧我們明天學(xué)習(xí)，大家都在，也沒問題。至于……車長就、就、就算了吧。”

“那怎么行？跑里跑外的，全車人數(shù)他最辛苦?！?/p>

“車長他……最近身體不太舒服?！?/p>

“他病了嗎？如果是病了我更得去瞧瞧他?！?/p>

“不是病了，他是、他是……”

“你今天怎么了妹子，不是吞吞吐吐就是推三阻四，你告訴姐，是你有什么苦衷，還是小車長出什么事了？”

梅子有了哭腔，說：“沒有，姐，反正、反正……反正是別見他了就成。”

高小艷猶疑了一會兒，說：“好吧?！?/p>

高小艷天不亮就起床了，簡單洗漱下，就開始鼓搗紅蛋。

其實(shí)，高母頭天晚上已經(jīng)用食用色素染過一遍了，高小艷怕顏色不夠紅和不夠勻，非要再染一遍。高母就不說話了。只要她自己不嫌麻煩，愛咋折騰咋折騰。

高小艷把紅蛋染好收拾妥當(dāng)，時間就差不多了。她對著鏡子捯飭著，說：“媽，時間差不多了，你準(zhǔn)備咋樣了，咱該出發(fā)了?！?/p>

高母沒好氣地說：“問你自己，我早就秣馬厲兵蓄勢待發(fā)了。”

“好好好，老娘，您就別咬文嚼字了，咱這就直掛云帆濟(jì)滄海?！?/p>

高母白了高小艷一眼，沒說話。

娘倆出家門，徑奔高鐵站而去。

一個多小時，列車到達(dá)省城。梅子已等在站臺。一看見高小艷，又蹦又跳地跑了過來。跟高母打過招呼，看了一眼襁褓中的孩子，就趕緊接過高小艷手里提著的裝滿了紅蛋的籃子。一手挎著籃子，一手挽著高小艷的胳膊，結(jié)伴出站。

高小艷嗔怪道：“小妮子，這才分手多久就跟姐生分了？”

“哪有生分了？姐，沒有啊。我可是天天都想著你跟小寶的。”

“不生分那咋不跟姐說實(shí)話？”

梅子將臉頰歪到高小艷的肩頭，說：“天地良心，姐，我句句都是實(shí)話?！?/p>

高小艷用手指點(diǎn)著梅子的額頭，“哼，回頭再跟你算賬！”

兩個人說著話，不知不覺就到了段里。

高小艷先到了車隊(duì)，向隊(duì)長詳細(xì)述說了列車上發(fā)生的事情的經(jīng)過，并敬獻(xiàn)了錦旗，請隊(duì)長務(wù)必對葉車長和車組視旅客為親人，體貼入微關(guān)心備至的責(zé)任之心、仁愛之舉給予大力褒獎。

告別了隊(duì)領(lǐng)導(dǎo)，兩個人又走進(jìn)學(xué)習(xí)室。

學(xué)習(xí)室內(nèi)，方水清正帶領(lǐng)車組的小哥哥、小姐姐們學(xué)習(xí)，猛然看見梅子、高小艷和高母抱著嬰兒進(jìn)來，將手里的報紙一扔，大喊聲：“高姐來了！”大家忽地一下圍了上來，爭先恐后地要抱嬰兒。

高母嚇壞了，一只手緊緊地抱著孩子，一只手來回?cái)[動著，不讓人靠近，說：“慢著點(diǎn)，慢著點(diǎn)，孩子還小，千萬別嚇著他！”

但大家還是躍躍欲試地往跟前湊。

梅子見狀，噌地站到了一張椅子上。大聲道：“大家都安靜點(diǎn)，聽我來說幾句。高姐長途跋涉來看望大家，咱們先聽高姐跟咱們說幾句。”

頓時，會議室里安靜了下來，大家全都屏氣凝神地望著高小艷。

高小艷被梅子打了個冷不防，一下子局促起來，臉紅紅的，怔了一會兒，說：“人家?guī)臀?，永志不?我?guī)腿思?，莫記心上。感恩是一種責(zé)任，亦是一種修行。我們要常懷感恩之心，常為感恩之行。前次乘車，我和小寶寶命懸一線，承蒙各位小哥哥、小姐姐們危難之時顯身手，這才有了我們今天的安適如常安然無恙。滴水之恩，當(dāng)涌泉相報。我們祖孫三代今天專程登門，就是要感謝和報答各位的救命之恩！”

高小艷說著，彎下腰，恭恭敬敬地朝大家鞠了三個躬。

葉一班不在，大家伙兒又沒經(jīng)歷過這樣的場合，包括梅子在內(nèi)，大家一下子全都愣住了，一時半晌地不知該咋樣說、咋樣做。

高母見狀，趕緊掏出紅蛋往小哥哥、小姐姐們手里塞，“來來來，待會兒再說，先吃紅蛋?！?/p>

趁大家伙兒吃紅蛋的檔口，高小艷出其不意地問旁邊一位小姑娘：“你們今天不是集中學(xué)習(xí)嗎，咋沒看到葉車長呢？”

小姑娘不假思索地說：“葉車長一直都在呢，你來之前才剛剛……”說到此，突然一指方水清，“你問水清，她知道。”

方水清臉色一紅，“你胡說什么呢，我哪兒知道，車長又不跟我匯報?！?/p>

一下子，大家伙兒的笑容全都僵在了臉上，比哭還難看。

高小艷滿腹狐疑地打量著在場的每一個人。她想不明白，自己千里迢迢趕赴省城，最想見到、最想感謝的就是葉一班葉車長，而且，事前還專門跟梅子一而再再而三地聲明，要當(dāng)面謝一謝葉車長。高小艷自問沒有得罪葉車長，沒想到對方卻來了個避而不見。為啥呢？是葉車長出了問題，還是我高小艷出了問題？

高小艷將目光久久地棲息在梅子的臉上，仿佛要把梅子看穿似的。

“梅子，你這是要我乘興而來，敗興而歸嗎？”

梅子急嘴急舌地答道：“沒有沒有，姐多心了。葉車長要是知道你過來，肯定不會……”梅子發(fā)現(xiàn)自己說漏了嘴，緊急剎住話頭，但已經(jīng)晚了。

高小艷瞪著眼睛，說：“你說什么？從小寶寶生下就一直跟你聯(lián)系，你現(xiàn)在竟然跟我說葉車長不知道我要來？你什么意思？”

梅子怯怯地低下頭，聲音也低低的，“沒有什么意思，姐別誤會?！?/p>

“是我……自作多情了！”高小艷失望地?fù)u搖頭，干咳了兩聲，說，“你們是列車乘務(wù)人員，我只是乘客，車到終點(diǎn)，客乘關(guān)系自然解除。是小寶寶的不請自到，把我們緊密地連接到了一起。還在疼痛之中的時候，我就在想，無論我乘不乘列車，都會把列車當(dāng)成我流動的家，都會把列車乘務(wù)人員視作我遠(yuǎn)方的親人。顯然，是我一廂情愿。在你們眼里，我始終不過是一名過客?！?/p>

“姐……”梅子想說話。

高小艷擺擺手，止住了她。高小艷說：“你們不告訴我到底因?yàn)槭裁床攀谷~車長避而遠(yuǎn)之的，我不怪你們，但我也會用我自己的辦法來解決問題。我這人就這樣，滴水之恩涌泉報，一米恩情千斗還。再一次謝謝你們！”說完，誰都不看，挽起高母的胳膊就要走。

“姐！”梅子趕緊挽住高小艷的胳膊。

“高姐！”方水清和其他姐妹也都攔在前面。

高小艷看著梅子，聲音低沉地說：“這有意思嗎？”

“姐，這件事與葉車長沒有牽扯，一切一切，都是我自作主張。你千萬別怪葉車長，要怪就怪我吧。”梅子說著，緩緩落下了緊緊抓住高小艷雙臂的手，同時落下的還有她的一串淚水。

“梅子……就跟高姐實(shí)話實(shí)說吧?！狈剿逵趿艘豢跉狻?/p>

梅子左右為難地望著高小艷，“姐……”

高小艷還在賭氣，“別說，不聽！”

“那就讓我來說吧?！狈剿迳锨耙徊?，說，“高姐，就耽擱你一會兒。我把話說完，愿走愿留，全由你做主！”

一陣靜默之后，高小艷攙扶抱著孩子的母親坐下，然后，自己也坐下，說道：“好吧。”

“高姐，不知記不記得，那天送你下車的時候，葉車長在站臺上接了一個電話？”方水清緊挨著高小艷，拿眼睛看著她，有些悲涼，說。

高小艷吸了一口氣，緩緩地說：“記憶猶新，我看見葉車長接完電話潸然淚下?！?/p>

“是的。”方水清點(diǎn)點(diǎn)頭，“葉車長在車上接過一個電話，他的妻子在下樓時一腳踩空摔到了樓下，而且和你一樣懷有身孕。葉車長剛剛跟領(lǐng)導(dǎo)請了假準(zhǔn)備下車返回，就接到梅子的呼叫說你眼看要臨產(chǎn)……于是，葉車長毫不猶豫地放棄了回家的計(jì)劃，全力以赴投入到對你的救護(hù)之中。后來他媽媽又打來電話，說孩子沒有保住……”

高小艷吃驚地看著方水清，“他怎么這么傻？他應(yīng)該毫不猶豫地回到妻子身邊才是?。　?/p>

“話是這樣說，真到了那種時刻，我們毫無疑問會把旅客放在第一位?！狈剿鍧M眼熱淚，苦笑著說，“你說要來段里，梅子就跟我說了。我的第一反應(yīng)就是讓梅子勸你放棄。梅子說勸不了，你執(zhí)意要來。不是不歡迎你，實(shí)在是怕葉車長觸景生情，再陷悲痛。這件事讓葉車長痛苦和內(nèi)疚了好長好長時間，好不容易情緒才正常起來。我們不想讓他再受刺激，于是就商量了個調(diào)虎離山之計(jì)，把葉車長支開這么個笨辦法……”

“是的姐，就是這樣的。你要怪就怪我們倆好了，與葉車長無關(guān)。他到現(xiàn)在還被蒙在鼓里呢。”梅子眼淚汪汪地跟著附和道。

高小艷的眼眶已經(jīng)被淚水浸泡了很久，她抽抽噎噎地哭了一陣子，說：“說到怪，還真得怪你們倆，這么大的事，你們怎么就不能跟姐說一聲呢？姐要是知道，說什么也不會用這種大張旗鼓歡天喜地的形式過來。這不是往葉車長傷口上撒鹽嗎？”

高小艷這么一說，方水清和梅子兩個人哭得更厲害了。

高小艷拉著兩個人的手說：“說來，也得跟你倆道一聲對不起，姐誤解你們了。你們這樣想這樣做是對的，若不時時處處為人所想，你們怎可能在列車上奉獻(xiàn)出如此多的貼心服務(wù)？這件事，讓我更清晰地看到了你們?yōu)槿嗣穹?wù)的責(zé)任心、謹(jǐn)慎心和仁愛心。我不見葉車長了，但你們的恩情，鐵路的恩德，我永遠(yuǎn)都不會忘記?！?/p>

大家伙兒正說著，只聽“砰”的一聲，學(xué)習(xí)室的門被人推開了。葉一班風(fēng)風(fēng)火火地走了進(jìn)來。

“不說高姐來了嗎？人呢？”

葉一班從天而降，高小艷意又驚又喜。她立馬松開梅子和方水清的手，朝葉一班跑了過去，說：“葉車長，真沒想到能見到你，太好了，這可真是天大的驚喜??！”

葉一班一邊扒著襁褓看小寶寶，一邊說：“高姐真會說笑話，我這樣的人遍地都是，哪有啥驚喜?！笨戳艘粫?，抬起頭，發(fā)自內(nèi)心地說，“小寶寶這么茁壯，高姐這么健康，真是太好了。我還一直替你提著心呢?！?/p>

高小艷的眼淚一下子就涌出來了，“葉車長，真的對不起……”

葉一班莫名其妙，“高姐這話從何說起？”

“你的事我都聽說了，為了我和小寶寶，你放棄了回去照顧妻子……”

葉一班臉色一暗，隨即擺擺手，止住高小艷，說：“高姐言重了，并非你說的這樣。事情已經(jīng)發(fā)生了，結(jié)果怎樣靠的是產(chǎn)婦的自身狀況和醫(yī)院的處理能力。我到場不到場，不是關(guān)鍵。高姐千萬不要自責(zé)，這是兩碼事。”

葉一班說的非常理性又輕描淡寫，讓人頓覺心安。高小艷滿懷感激地望向葉一班。葉一班的臉蠟黃蠟黃的，顴骨高高凸起，眼睛里也沒了往日的神采。哪像那次在站臺上看到的葉一班：一身鐵路制服，玉樹臨風(fēng)，氣宇軒昂，清秀中帶著一抹俊俏，帥氣中又帶著一抹溫柔?？梢姡@件事對葉一班的打擊是巨大的。

想到此，高小艷感到一種心疼，又感到一股溫暖。一個人的最高情商，是懂得替別人著想。一個年輕人，得有多大的胸懷，還能在如此的痛苦面前替他人著想？

高小艷想到了一個詞：差距，自己和葉一班之間的距離。雖是一念之差，但反映出的卻是職業(yè)操守、道德素養(yǎng)和獻(xiàn)身精神。這一念之差，就決定了有些人注定是要成為英雄的。

高小艷更感到自己有千言萬語要說，竟不知從何說起。這檔口，懷抱小寶的高母不慌不忙地站了起來，望向葉一班，望向梅子、方水清，望向所有人，說：“盡管感激的話說多了，就會成為一種絮叨，但我還是要說，謝謝葉車長！謝謝所有人！謝謝你們！俗話說得好，把仇恨刻在水上，把恩惠刻在石上。你們的恩情，不僅我和我的女兒會永遠(yuǎn)記住，今后，在小寶寶成長的每一個階段，我們也會教育他，讓他向你們學(xué)習(xí)，時刻為別人著想，永遠(yuǎn)把別人的位置擺在自己前面。我突然做出了一個決定，既然他的生命都是鐵路給的，那就給他取一個有意義的名字，叫鐵生吧！”

說完，高母微笑著看向高小艷，“你看呢？”

高小艷毫不猶豫地脫口而出：“舉雙手同意！”

高母的一番話讓全車班的人心里暖暖的，葉一班自然也受到了感染。他把背脊挺得筆直筆直，好像白楊樹一樣挺秀的身材蘊(yùn)含了巨大堅(jiān)韌的力量。他對高母和高小艷，也對全車班人說：“風(fēng)雨會來，也會過去。人生之旅不可避免地會遭遇種種困境。只要我們堅(jiān)強(qiáng)地面對，不懈地努力，就一定能渡過難關(guān)，迎來人生的柳暗花明。等到我做爸爸的時候，一定請阿姨、高姐和你們吃紅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