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日書（散文）

劉中馳

小雪是冬天的問候

“小雪氣寒而將雪矣”，今日小雪，天晴日朗，未見雪。

小雪像是冬天的開場舞，地寒未甚，酷寒不足。小雪溫雅，潔凈舒朗，有冰清玉潔的風(fēng)姿，一個(gè)“小”字，透露出了幾分調(diào)皮的可愛，搭上雪，變得雅氣，詩意了起來，讓冬日多了些許溫暖的底色。

小雪節(jié)令是冬天的美人痣，俏皮迷人，動(dòng)人的凈和寥廓的寒，借著風(fēng)氣，瘦了寒樹，空了大地。記得兒時(shí)，和母親去姥姥家，姥姥家在淮河邊，要走大壩，坐輪船。小雪時(shí)節(jié)，我和母親走在空寂的大壩上，干枯的蘆葦在寒風(fēng)中起伏，水拍堤岸，鶴聲嘶厲，我看見自己弱小晃蕩的影子在莽撞向前，手里拿著一根長長的蘆花，揮舞著。走過一個(gè)個(gè)水閘，細(xì)數(shù)著。天空陰沉，寒冷無比，想早點(diǎn)到姥姥家，擺脫這無孔不入的寒風(fēng)。到了渡頭，過了河，很快就到了，船在河上渡人，迎風(fēng)斬浪。在船上，仿佛有一片雪花落在我的手上，抬頭看天，灰暗的天空中似乎有幾朵漂浮的雪花，嬌小，孱弱，怯生生地打探著小船。我喊道：“下雪了！”帶著一點(diǎn)疑問和不確定感。這是雪嗎？我想得到大人們的肯定，生怕自己的喊叫把雪給嚇跑了。船夫說：“河上飄雪了?！毙⊙┨?，在船上看雪，仿佛意境深遠(yuǎn)的樣子，“小雪已晴蘆葉暗，長波乍急鶴聲嘶。孤舟一夜宿流水，眼看山頭月落溪?！毕肫鹛迫岁愑鸬摹兑共辞G溪》，朵朵飛舞的雪花，在寂寥的河面上，勾勒出一幅船瘦水寒的寫意水墨畫，留在記憶深處。

小雪，我照例會買一棵大白菜，煮一頓火鍋，小雪節(jié)令的大白菜最甘醇爽口，干干凈凈，一清二白?；疱伬锱渖隙垢蛉?，任憑它們在鍋里咕嘟冒泡。孩子趴在窗前，似乎期盼雪來?！罢魑鞲锶瘴餍?，獨(dú)試新爐自煮茶?；h菊盡來低覆水，塞鴻飛去遠(yuǎn)連霞。寂寥小雪閑中過……”像詩人徐鉉一樣，小雪這日，看菊花，看最后的大雁飛去，看云霞惹眼，吃一頓暖心暖肺的火鍋，在閑適中，為冬日積攢一些溫暖的力量。

小雪天，孩子們是愛雪的，雪來了，冬天就來了，那新年也就立在眼前了，盼來了新年，好玩好吃的，漂亮的新衣服也會一起盼來的，那雪呀，就像是新年的炮捻子，一經(jīng)點(diǎn)燃，便爆開了孩子們?nèi)杠S的心，急不可待。農(nóng)人們盼雪，“小雪雪滿天，來年必豐年?！毖└泊蟮?，為麥苗們蓋上棉被，麥苗會更加茁壯盎然。這是農(nóng)人藏了一冬的心事，灌滿了來年一年的好心情。詩人們念雪，“花雪隨風(fēng)不厭看，更多還肯失林巒。愁人正在書窗下，一片飛來一片寒?！毖┗w舞，落于窗前，一片片雪花是一份詩意與問候，傾覆了塵囂，帶來素凈純潔。

小雪的雪，輕，瘦，生澀，一落地，便消散無跡。童年，清雪冷風(fēng)里，我隔著窗戶玻璃看陰雪天，聽風(fēng)，讀詩，在文字里發(fā)呆。母親在偌大的院子里，掃落葉，喚雞鴨，廚房里，燒紅薯的香味撲面而來，院落一角的菠菜，長勢極旺，映綠了窗臺?！靶⊙┏跚?，畫舫明月，強(qiáng)飲未眠。念翠鬟雙聳，舞衣半卷，琵琶催拍，促管危弦……”小雪透著柔情，讓人追思過往，念一人，想一情。光陰浩蕩，溫情綿綿，在這小雪里，愿等的雪會來，念的人如至，所有的美好，都會翩然而來。

大雪的期盼

大雪，大者，盛也。至此而雪盛矣。夜深知雪重，時(shí)聞?wù)壑衤暎绯客崎T一看，天地上下一白，滿世界的粉妝玉琢。茫茫大雪中，萬物沉睡其中，雪后的陽光照耀得睜不開眼，空氣清冽甘醇，那墻角的梅花，獨(dú)傲雪頭，紅的誘人，顯得十分潔凈雅致。

天寒白屋貧，這是奶奶家老屋的景致。童年在奶奶家，大雪后，老屋覆滿厚厚的一層雪，院落里白茫茫一片，水缸里不見水，全是雪，做飯用的都是雪水。奶奶在屋里燃起了爐盆，木炭在盆里吱吱作響，紅心閃閃，火盆里有時(shí)放幾個(gè)紅薯烤熟，那是最令人期待的美味了，大人們圍著爐盆而坐，孩子們在屋中玩耍。大人們聊的無非都是和雪有關(guān)的話題，大雪下得好，田里的麥子有福了，暖暖地度過寒冬。

“千里冰封，萬里雪飄”，到了大雪節(jié)氣，家里要腌制咸貨了，父親買回了魚肉，洗凈后，一層肉一層鹽地放進(jìn)大腌缸里。鹽碼勻，肉放平，放好后用石頭壓住。等上一兩個(gè)星期，鹵水出來后，拿出來，掛在屋檐下晾曬，陽光下，極其誘人，咸貨備好，就等著過年了。

雪停了，日光晃晃，我和哥哥跑到院落里打雪仗，奔跑追逐，偶爾用鐵鍬在厚厚的雪地上拉雪橇，樂此不疲。跑熱了，衣服隨手一甩，掛在了院角的桃樹枝上，繼續(xù)堆一個(gè)大大的雪人去了。有了雪，仿佛永遠(yuǎn)也不覺得累，積攢了一年的力氣都要在這大雪天用完似的。

雪，素潔清雅，白居易喚其為玉塵，“漠漠復(fù)雰雰，東風(fēng)散玉塵”，美妙貼切，如玉般瑩亮剔透?！把雒嬗^太虛，疑是玉龍斗?！憋w舞中的雪花，羅貫中說像是玉龍，的確神似，且畫面感極強(qiáng)?！盎浫脱┓遣钍?，粵人語冰夏蟲似?！卑蜒┱f成犬吠的，恐怕只有楊萬里了吧，這雪是何其的大呀。大雪，古往今來，人人愛之，早在《詩經(jīng)》中，就留下了雪花的身影，“上天同云，雨雪霧霧?！贝笱┤?，擇一老屋，坐看青竹變瓊枝，在心中為雪留一席地。

無際的大雪，潔凈，清麗，澄澈美好，意境悠遠(yuǎn)，“燕山雪花大如席”“風(fēng)雪夜歸人”，漫天飛雪，詩意綿綿。張岱癡迷看雪，“大雪三日，湖中人鳥聲俱絕”，整個(gè)世界上下一白，萬籟俱寂，一葉扁舟，去湖心亭看雪。在湖心亭，偶遇同樣癡雪的金陵人，舟子喃喃道：“莫說相公癡，更有癡似相公者”。茫茫光陰，賞雪癡人心境澄明。

大雪天，在同里古鎮(zhèn)退思園看雪，園中水池白雪輕揚(yáng)，凝結(jié)成輕淺的薄冰，池中央，雪融成水，留下一處罅隙，一群紅鯉浮上水面，宛如輕巧的絲綢，幻成紅色的影子，游動(dòng)水面，紅鯉小嘴噏合，淡淡然?？醇t鯉鬧白雪，極妙，為雪中的退思園增添了幾分靈動(dòng)與雅致。

“冰雪聰穎”“雪膚花貌”“冰雪聰明”“冰魂雪魄”，人們愛用冰雪來形容聰穎美麗的女子，以雪喻人，表達(dá)出人的品質(zhì)純潔高尚?！坝駧Я种袙?，金簪雪里埋?！辈苎┣壅f林黛玉是“詠絮才”，說的就是能詩會文的溫婉女子。下雪了，大雪紛揚(yáng)，在雪中，人們期盼“瑞雪兆豐年”，想的不僅僅是收成，還想著孩子們的日后成才，大人們在院子里堆一個(gè)大大的雪人，映照到書屋里，學(xué)“孫康映雪”的故事，借雪光讀書，日后定能成才。大雪，是人們對美好、對未來、對高潔的向往與期盼。

孤花破小寒

家中的水仙花開了，飄逸著仙氣，“凌波仙子生塵襪，水上輕盈步微月?！秉S庭堅(jiān)都說水仙花如仙子，像是來自天宮的花。小寒時(shí)節(jié)的花信風(fēng)，吹開了水仙花的輕亭玉立，冬日的家里養(yǎng)一盆水仙，整個(gè)人都風(fēng)雅了起來。

“花外東風(fēng)作小寒，輕紅淡白滿闌干。春光不與人憐惜，留得清明伴牡丹?！痹娙藦堦?，真是著急，小寒的景物還沒賞夠呢，就想著春天的牡丹了。我喜歡小寒節(jié)令，沒冷到極致，帶著適量的冰冷和微微的溫情。這時(shí)若去田野，看到的是了無生機(jī);蛙聲四起的荷塘殘荷萬丈蕭條冷落了，熱鬧的天空，沒有了鳥雀和蜻蜓的身影了，像是失了魂一般;脫光葉子的老樹，只有孤零零的一個(gè)鳥巢在風(fēng)中發(fā)呆……小寒，蒼涼都蒼涼得這么風(fēng)華絕代，不留痕跡，任曾經(jīng)的喧囂過耳，而今就是小寒的天下，有著一種絕世的寂清和薄涼。

走在小寒的路上，河水茫茫，樹木荒草萬籟俱靜，只有風(fēng)的聲音，河邊的一排排柳樹，脫光了葉子，光禿禿的枝條，肅穆安靜，彌散古意。這種荒涼的味道讓人著迷，這是冬天的筋骨，皸裂，黝黑，如老舊的畫作，歷久彌藏，看得讓人發(fā)呆。

雁北鄉(xiāng)，鵲始巢，雉始鴝。這是古人給小寒把的脈象。在雁、鵲和雉們的眼中，他們不信“小寒大寒，冷成冰團(tuán)。”的諺語，他們深諳自然的章法，小寒拖起了大地的陽氣，透露出了春的生機(jī)。

小寒的大街上，烤紅薯的攤販一下子多了起來，烤出的紅薯心紅肉甜，買了一個(gè)，一邊焐手，一邊吃，一口下肚，甜的膩心，眼前的紅薯，似乎少了煙火氣的味道。想起兒時(shí)，每到天寒地凍的冬日，吃完晚飯，母親總不忘在火塘里放幾個(gè)紅薯，待到晚上玩餓了，從火塘里刨出來，輕輕地在地上摔掉火灰，一點(diǎn)點(diǎn)地撕開紅薯片，露出紅燦燦的紅薯肉，香氣撲鼻，那滿足感不言而喻，吃了烤紅薯后睡覺，做的夢都是甜的。

在鄉(xiāng)下，小寒一到，母親就念叨著：“三九四九的天，凍死人不償命?！辈藞@里的青菜擠擠挨挨，長勢喜人，蒜苗排排站立，綠得透亮。寒冬臘月，母親最喜歡搟面條，吃一碗熱騰騰的手搟面，撒上菜園里新薅出來的菜蔬，面白菜青，色相誘人，小寒時(shí)節(jié)，呼啦啦一碗下肚，暖心溫胃，吃完后手腳暖起來了，無比滿足。

小寒遇上臘八，奶奶一早起床，給大家熬一碗臘八粥。奶奶會提前準(zhǔn)備好食材，用黃米、白米、江米、小米、菱角米、栗子、紅豆之類做粥，外用杏仁、瓜子、花生、棒瓤、松子及白糖、紅糖、數(shù)顆葡萄，以作點(diǎn)染，工序復(fù)雜，但奶奶年年樂此不疲，甚為隆重。臘八粥做好后，她先盛一碗，端在堂屋大桌上，放在爺爺?shù)倪z像前，讓爺爺也喝碗臘八粥，這樣在地下也不會苦寒。人人一碗臘八粥，熱火一整冬。

小寒初渡梅花嶺，在梅前，我想到了張大千的畫作《紅葉白鳩》，稀疏清凈，“靜言自索蕭騷意，暮葉偏憐斗艷江”。孤芳耐寒的梅花，像極了小寒的性格，“萬壑千巖背人境”，小寒節(jié)令，踏雪尋梅，留將一面與梅花，在遼闊的小寒里。

大寒的底色

“階前凍銀床，檐頭冰鐘乳?！边@是大寒的底色，大雪鋪地，冰凌肅殺，冷硬到了本真，沒有脾氣，沒有念想，寒氣之逆極，故謂大寒。大地萬物，淡泊素凈，棱角分明。

大寒，四野空曠，無遮無攔，站在遼闊的湖邊，冷風(fēng)撲打而來，衣服拉扯得變了形，嘯過耳畔，灌滿一身寒氣。我像是滿湖的枯荷，蕭蕭林立，在大寒，迎風(fēng)冒雪，讓飄浮的思緒，在凌寒中歷練。

極寒大寒，山淡水瘦，寒風(fēng)哨過山巒，枯枝大樹瑟瑟抖動(dòng)，烈風(fēng)號怒，卷起千堆雪。寒晨早起去上學(xué)，走在半路，冷的無奈，和伙伴們窩在干枯的水渠里，背風(fēng)處燃起一堆枯草，火焰噼里啪啦地起升，大家圍在一起，小手往火上湊，搓揉著，祛除一身冰寒，火快燃盡，把腳也搭上去烤烤。趁著一絲暖意，飛也似的跑向?qū)W校，擠進(jìn)暖暖的人群里，和同學(xué)們在墻角玩起了“擠油油”的游戲，邊喊邊擠，“擠、擠、擠油油……”擠出滿身熱氣，額頭冒汗，直至上課鈴聲響起，才回到座位，這或許是兒時(shí)冬日最溫暖的游戲了。

大寒時(shí)節(jié)的雪，地白風(fēng)色寒，雪花大如手，莽撞，驚艷，玉山亙野，瓊林分道，壓低了樹，填滿了河，天地一白，在雪的世界里，人也變成了雪人，滿頭滿身的雪。枯草抱著最后的種子與希望在雪下竊竊私語，麥子蓋上雪被在安然的夢想中，樹上掛滿了亮晶晶的雪條，風(fēng)吹過，噼里啪啦落滿一地。

寒窗聽雪，讓人神怡心寧。紅泥小火在爐中冉冉，慵懶地看會書，聽颯颯落雪聲。讀到王羲之的《快雪時(shí)晴帖》，真妙，簡單的三言兩語，如雪般純凈，古時(shí)的帖像是現(xiàn)在的短信，一句問候，一句掛念。但帖來得更率真，更意切，這是生活的日常與煙火，讀來有股貼心貼肺的暖?！翱嗪鹪固煊暄﹣磉z我明年麥。”冷熱寒暑，各美其美，寒雪滋潤了麥苗，豐盈了土地，凍死寒冬中掙扎的害蟲，這是農(nóng)人豐收的希望。冬天，萬物藏起來了，把大地還給寒冬，讓寒冷來得更加徹骨。

大寒是歲尾年終，年味漸濃。年貨大街鋪滿了春聯(lián)、糖果和大大的福字，喜慶熱烈。父親寫得一手好字，鄰居拿來紅紙，請他寫對聯(lián)，忙碌歡喜。屋檐下，老樹上，掛滿了腌好的臘肉、臘腸、臘魚、臘雞，在暖陽下油光閃爍，饞得小貓咪左右徘徊。此時(shí)最為期待的是家里的父母了，孩子們在外漂泊了一年，要回家過年了，回家是大寒節(jié)令最喜色的主題，炊煙在，父母在，家就在。一家人圍在一起，蒸饃，燉肉，炸圓子，溫馨綿長。

大寒是謙卑的，人們愛用“寒士”“寒儒”稱謂讀書人，也愛用“寒門”“寒舍”自謙家舍，“寒窗”是對學(xué)子讀書艱辛的表達(dá)。寒，自知，是內(nèi)心的抵達(dá);是萬物安好，我在其中;是繁花落盡，與花心的溫柔對視。大寒不寒，人馬不安，臨窗凝望，日光粲然，萬物萌動(dòng)，節(jié)令走進(jìn)了新的輪回，立春就在不遠(yuǎn)處，帶著春天的神色，露出春暖花開的笑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