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次詩意的“轉(zhuǎn)身”

秋玲

得知著名作家范穩(wěn)來文山采訪，想寫一部反映脫貧攻堅主題的小說，我欣喜不已。這么多年來，文山這塊熱土，有許多值得書寫的題材，大多卻難以走出文山。

范穩(wěn)在馬關(guān)行走期間，有幸陪同過一段時間，也有幸結(jié)識了這位和藹可親的作家。

當范穩(wěn)的《太陽轉(zhuǎn)身》發(fā)表在《當代》后，我到處找當期的《當代》雜志，想一睹《太陽轉(zhuǎn)身》的風采。找遍了書店，沒有找到《當代》，在網(wǎng)上搜索只有部分節(jié)選，經(jīng)過多次輾轉(zhuǎn)，在網(wǎng)上買到當期的《當代》，一口氣讀完《太陽轉(zhuǎn)身》。當我讀完《太陽轉(zhuǎn)身》幾天后，便得知《太陽轉(zhuǎn)身》出版發(fā)行了。

《太陽轉(zhuǎn)身》取材于文山地區(qū)，是一部反映脫貧攻堅的現(xiàn)實主義力作，是范穩(wěn)的一次“跨圈”轉(zhuǎn)身（潘凱雄評語）。小說以一樁兒童失蹤案為發(fā)端，講述了一位退休老警察在責任感和正義心的驅(qū)使下，堅持追蹤案件直至水落石出的曲折故事。

我個人認為這是一部詩意的小說，是對壯族文化的詩意解構(gòu)，對人性的詩意救贖，對脫貧攻堅的詩意書寫的一部小說。

對壯族文化的詩意解構(gòu)

在小說中，處處都有關(guān)于壯族文化的書寫。這部取材于文山地區(qū)的小說，反映的都是文山地區(qū)別具一格的壯族文化。小說中，對壯族的生活環(huán)境詳盡的書寫，讀過這本小說，便會有較為具體的了解。小說中這樣寫壯族的建筑：“一幢幢干欄式壯族民居層層疊疊，鱗次櫛比，屋檐壓屋檐，炊煙腳趕腳，盡顯壯族民居風格和村莊氣派。這個寨子符合壯族詩意地選擇棲息地的生存法則：依山傍水，沿河聚集，無水不駐，無山不穩(wěn)，無樹不安，無田不居。”“韋小香說，聽老輩人講，漢族在街頭，壯族在水頭，苗族在山頭，瑤族在箐頭。這是一片多民族雜居的地域，不同的民族依托不同的地理環(huán)境生存。”

在小說中，寫了兩個壯族寨子，一個湯谷寨，一個馬薩寨。小說中的湯谷，取材于西疇縣的湯谷村，湯谷村的壯族屬于濮儂支系，由于崇拜鳥，因此他們被稱為“鳥族”，或者“鳥人”。每年的二月初一，湯谷村都會舉行“祭太陽鳥母”的儀式。我曾多次去過湯谷，參加過“祭太陽鳥母”的儀式，兩次看過西疇縣打造的大型舞劇《太陽鳥母》，還讀過文山本地作家張邦興創(chuàng)作的《乜湯溫》，對湯谷的太陽文化有些許了解。可對湯谷的了解，也僅限于一般意義上的理解，沒有《太陽轉(zhuǎn)身》中解讀的那么深刻、易懂而又意味悠長。在小說中，頗有深意地提及壯族的創(chuàng)世神話，通過湯谷寨的《祭祀太陽古歌》的歌謠講述了創(chuàng)世神布洛陀以拙樸原始的力量開天辟地的壯舉。小說中，用不多的文字講述了“太陽鳥母”尋找女兒（太陽）的故事，用精美的文字描述湯谷村“祭太陽”的儀式，甚至不惜用更多的文字描述湯谷的“鳥衣”。比如在小說中寫到“祭太陽”中的沐浴的場景：“婦女們沐浴凈身的河段像一首情詩一樣令人遐想。那樣一個時刻，女人們?nèi)柜辗w，銀器锃亮，寨子里浪漫溫馨，惠風和暢。陽光透過河邊的芭蕉林，照在幽靜的河面。河岸上傳來陣陣女人們寬衣解帶的窸窸窣窣聲，銀器配飾叮當作響，浮光耀金，還有少女們羞澀的笑語，灑在光影斑駁的河面，大珠小珠，撒落玉盤。河水清澈碧綠，氤氳蒸騰，鶯聲燕語，滿河漂蕩著女人們美麗健壯、珠圓玉潤的胴體。仙女下凡沐浴的浪漫，楊貴妃華清池起浴時的嫵媚，也不過如此。”文中還寫到有攝影師去偷拍鳥母們沐浴時的場景，而這些場景，我都曾在參加活動中親眼見到過。小說中，這樣寫湯谷的“鳥衣”：“這身華麗的鳥衣是由黑色斜對襟上衣和寬大的百褶裙組成，上衣束胸緊腰，衣角上翹像鳥翼，袖子肥大似鳥翅，下身的裙子盤結(jié)在臀部后面，壯語稱為‘盤拜’，黑黑的一團高高翹起，一走路便如鳥尾隨身搖擺?！蔽以啻我娺^“鳥衣”，對衣服的“鳥尾”十分感興趣，卻從沒深究過“鳥衣”之“尾”的深意。通過小說的閱讀，讓我對湯谷村“祭太陽”有了更多的了解。

在小說中，不惜筆墨寫了壯族的稻作文化。儂建光和韋小香都是盤田的好手，他們相知相識相愛都與稻田有關(guān)?！八换氐降咎?，就是一個詩人。”說起稻田，儂建光就有講不完的話，使不完的勁。小說對壯族稻作中對田公地母、開秧門、稻米嘗新等，借人類學研究的卓婉玉的之手，寫得詩意而美好。如“而在儂建光眼里，那個穿一身鳥衣的女子，卻有仙女下凡般的美麗。她就像稻田里剛剛灌漿的一株稻穗，青澀鮮嫩，水靈如玉，似脹非脹，隨風搖擺，傳來陣陣比稻花香多了幾分香甜，又比米香淡了一點醇厚的氣味?！比绻徽撔≌f的故事情節(jié)，僅截取其中關(guān)于稻作的片段閱讀，都是一種享受。

儂建光所在的寨子馬薩寨，是一個典型的壯族寨子，取材自馬關(guān)的馬灑村，一個有著400多年歷史的壯族村寨，村內(nèi)的壯族文化保存完整。小說中關(guān)于儂建光祖屋“一樹成屋”原型就取材自馬灑田家的老屋?！耙豢脴淅衔菹旅媸菍挸ǖ呐ＨΑ⒀蛉?、豬圈，還有堆放糧食、柴火、飼料的庫房;二層大廳四排兩人才能合抱的圓柱，分出中堂和兩邊的廂房。主屋東、西、南三個方向建有走馬轉(zhuǎn)角的廊廈，可納涼，也供女眷們織布紡紗做針線;雕花木窗至今不腐不朽，靈活如初?！边@就是典型的壯族干欄式建筑，也是馬灑田氏老屋的直觀書寫。

小說中，還書寫了摩公、對歌、“竜”的圖騰崇拜等多種壯族文化都用了不小的筆墨進行書寫?！爱斈珎兦f重的身影出現(xiàn)在稻田，每一株稻穗都仿佛浸染了摩教文化的色彩?！鄙踔吝€收集了許多壯族的民歌，“天上太陽趕月亮，月亮忙著灑露珠;田里老倌駕老牛，老牛坡上尋青草。青草夜夜戀露珠，露珠顆顆望月亮。月亮轉(zhuǎn)身趕太陽，天地萬物各自忙?！鄙踔翂炎鍍焊琛端鸽u》也在小說里唱響。

對脫貧攻堅的詩意書寫

在小說成稿之前范穩(wěn)談起過《太陽轉(zhuǎn)身》，他說：“我看到了一條路對一個閉塞村莊的重要，也看到了觀念的轉(zhuǎn)變對一群人的改變。尤其是在邊地少數(shù)民族地區(qū)，撬動貧困這座大山，可能只需要一個支點?！卑次掖譁\的理解，《太陽轉(zhuǎn)身》會不會寫一個山村的奮斗史？《太陽轉(zhuǎn)身》沒有單純而俗套地正面書寫脫貧攻堅的艱難進程，而是選擇獨辟蹊徑地寫出了脫貧攻堅的蕩氣回腸的“前史”。《太陽轉(zhuǎn)身》沒有就脫貧而寫脫貧，而既著眼當下，又寫得蕩氣回腸。

在小說中，塑造了一個集邊、戰(zhàn)、貧于一體的南山村，也塑造了一群為了改變貧困幾十年如一日為村里修公路的當代愚公。南山村，既有從明朝開始光榮戍邊的歷史，也是二十世紀七八十年代邊境戰(zhàn)爭的前線，小說中又寫到二十世紀九十年代之后的現(xiàn)實，后來花了十幾年時間才修通了公路，成為脫貧典型。卓世民他們要開辟新的“戰(zhàn)場”，進行新的“戰(zhàn)斗”，攜手南山村的貧苦民眾開創(chuàng)新的生活詩篇。

小說中這樣描述南山村的貧窮，“曹前貴的村莊是喀斯特地貌區(qū)，主產(chǎn)石頭，副產(chǎn)品才是莊稼——玉米和土豆。莊稼生長得稀疏零落，漫山遍野的石頭卻長勢兇猛，像成群結(jié)隊氣焰囂張的怪獸?！币驗榄h(huán)境的惡劣，村民常年吃不飽飯，甚至家里養(yǎng)了一頭肥豬，“請了三個壯漢抬肥豬下山去賣，過山埡口時，肥豬大約不想就此引頸就屠，四個抬豬的漢子扛不住一頭肥豬的垂死反抗，連人帶豬地滾下了懸崖?！蹦仙酱宓穆?，修不修？村民們認為必須修。只有修路，南山村才有出路。

小說中，曹前寬帶領(lǐng)著村民開始艱難的修路之旅，“從村里挖一條公路與山下的道路相連接，也就五公里，但落差卻有將近四百米。大部分路基得從懸崖峭壁上摳出來，將公路掛上去。”“他們上午做完地里的活計，下午靠鋼釬、鐵錘、鑿子、鋤頭、十字鎬、背篼、撮箕、繩索等最簡單的工具，像與時代不合拍的老愚公，年年挖山不止，干得連掌心都是一層層厚厚的老繭。每個月能把路挖出去一二十米，都讓人心生希望?！薄安芮皩捊?jīng)常說，沒有哪個比我更懂這些石山了，它就是一本書，就看你讀得爛不爛。你把石頭讀爛了，山就開了。人家讀書，這個倔老倌讀石山?！?/p>

從小說里，我似乎看到一個集李華明、熊光斌于一身的曹前寬，這個戰(zhàn)場上的英雄，脫貧戰(zhàn)場上的硬漢，把生活當成戰(zhàn)場，無論何時，身先士卒，挺身而出，帶著村民一點點鑿出一條掛在懸崖峭壁上的路?！笆^硬，沒有人的骨頭硬，人的骨頭硬起來了，精氣神兒就出來了，貧困才會被趕跑。”當路修通的那一刻，曹前寬為了讓車開到村子，硬在村口攔下一輛輛車，求人家把車開到南山村，為的只是讓司機師傅把車的喇叭按個震天響。曹前寬攔下的車沒有一個人愿意上南山村，他不放棄，憑著修路時的那種干勁，無意中攔下了州委書記的公車，也讓南山村實現(xiàn)了新的跨越。就像文中說的：“在北回歸線上，在太陽轉(zhuǎn)身的地方，讓我們貧窮的村莊也華麗轉(zhuǎn)身?！蹦仙酱逍尥斯?，林芳投資建設(shè)湯谷寨，儂建光當起了這個文化村的經(jīng)理，實現(xiàn)脫貧致富。這幾個貧困的村子，在變與不變中都實現(xiàn)“轉(zhuǎn)身”。

對人性的詩意救贖

在《太陽轉(zhuǎn)身》中，范穩(wěn)塑造了卓世民和曹前寬兩個不同類型的英雄形象，卓世民是抱病參與破案的退休警察，在戰(zhàn)爭時期是功勛赫赫、壯懷激烈的英雄，和平年月里又成為家喻戶曉的刑偵戰(zhàn)線上的豪杰。曹前寬在戰(zhàn)爭時期是身手敏捷的民兵英雄，在和平歲月里又成為帶領(lǐng)村民十余載如一日為村里修公路的當代愚公，他們身上都有軍人的正義感和崇高色彩。

小說中的南山村，曾經(jīng)讓人敬仰，是一個英雄的村子，后來的南山村，因為現(xiàn)實的逼迫，許多曾經(jīng)的英雄，參與了違法犯罪的行為，但隨著小說的進展，每一個人在文中都找到救贖之路。卓世民不畏強權(quán)和惡勢力，他以頑強的毅力經(jīng)歷了艱難的尋找，最后終于懲惡揚善，解救了失蹤兒童儂陽陽，卻在與歹徒的奮勇拼殺中走完了他輝煌榮耀的生命歷程。卓世民雖然倒在了抓獲犯罪嫌疑的路上，卻用他的人格魅力，讓犯罪分子“五孃”、楊翠華開始有了人性的覺醒?！耙粋€靠趕馬做小買賣、靠辛勞和汗水掙來溫飽的人，橫財便是橫禍。楊翠華想得越明白，就越冷汗直冒。她得為自己找一條活路?！?/p>

小說中，儂建光、韋小香和禇志、林芳看似沒有任何交集的兩家人，也在小說中找到了救贖。儂建光和韋小香，因偷嘗禁果，在礦山上生下了“見不得光”的兒子。礦山老板禇志因妻子林芳不能生育，得知此事后，便以一個隱秘的借口，花重金買下了孩子，取名林禇承。林禇承雖長在富貴之家，身體卻弱不禁風，患上了白血病，禇志不想讓林禇承知道自己的身世，便以拍電視為名綁架儂建光、韋小香的女兒儂陽陽。誰知這場假的綁架，被犯罪分子盯上，變成一場真綁架。在這場綁架案的破案過程中，儂建光、韋小香實現(xiàn)了從鄉(xiāng)村中出走，又回歸鄉(xiāng)村，從稻田中走出，又回歸稻田的“轉(zhuǎn)身”。禇志和林芳，從始作俑者到參與到扶貧攻堅的浪潮中，讓湯谷村實現(xiàn)華麗轉(zhuǎn)身，讓兩個心懷芥蒂的家庭重歸于好。儂陽陽被救回，林禇承骨髓移植后得到新生。每一個人物，在小說中，都能找到詩意救贖。

小說中，卓世民和蘭高榮的友誼，也是詩意的一筆。這兩位老搭檔，工作中天衣無縫的配合，退休后相互支撐，在卓世民帶病以身赴險的過程中，蘭高榮依然如影隨形。在卓世民生命受到嚴重危險的關(guān)鍵一刻，蘭高榮多年來的不敢開槍的心病，用“一槍致命”的完美一擊，為卓世民解除了危險。這種出身入死的友誼，是一種絕唱，讓任何一位閱讀者，在兩位老人的惺惺相惜中，重新審視生命。

對小說創(chuàng)作的詩意指導

我沒寫過小說，但在閱讀《太陽轉(zhuǎn)身》中，卻有一種強烈的感覺，讀《太陽轉(zhuǎn)身》，就像參加一場名家親手指導的小說創(chuàng)作改稿提高班。每讀一章一節(jié)，都是一次手把手地創(chuàng)作教授的過程。甚至一邊閱讀，一邊想到范穩(wěn)主席走過的文山的每一寸土，記錄的每一個故事。

我身邊有太多的素材，卻不知如何運用素材，甚至不知道如何架構(gòu)一篇小說。我在閱讀中，一邊閱讀，一邊反問，一邊審視。作者為什么這樣寫？為什么要運用這些素材？這些素材在小說起到什么樣的作用？我在以前的閱讀體驗中，僅限于淺閱讀，沒有帶著一個寫作者的態(tài)度去讀過一本書。在讀《太陽轉(zhuǎn)身》的時候，當那些鮮活的場景，那些熟悉的人物，那些隨口就能講出的文化故事被寫進小說時，那種驚奇，那種快感，那種滿足，讓我無法言語。

以前看文學作品，對作品所呈現(xiàn)的場景不熟悉，而《太陽轉(zhuǎn)身》所描繪的生活場景，恰是我生活的在場。大家都說范穩(wěn)主席的寫作是一種在場的寫作。我在讀這部小說時，對這種在場的感受，如一聲驚雷，似給我一把寫作鑰匙。

范穩(wěn)主席的小說，我曾看過《水乳大地》《大地雅歌》《吾血吾土》等，每一部書我除了驚嘆于作者龐大的歷史敘事能力和對文字的運用能力外，沒有深究過為什么這樣寫？在讀《太陽轉(zhuǎn)身》時，我會反問為什么要收集這些素材，這些素材如何運作，甚至會去想象范穩(wěn)主席的每一次田野調(diào)查。記得范穩(wěn)主席在馬關(guān)的一場文學沙龍中說：“當你的寫作限于困境時，應該再次走進田野，去找尋文學的在場。”我想，每一個讀過《太陽轉(zhuǎn)身》的文山寫作者，也一定會有所收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