葉根華
(寧夏大學 辦公室,寧夏 銀川 750021)
紀昀是我國古代著名文言小說家,年近七十而撰《灤陽消夏錄》等五書,歷時九年,合而為《閱微草堂筆記》。魯迅先生對此書贊譽頗高,曰:“后來無人能奪其席”[1]。尤其值得注意的是,紀昀有意識地創(chuàng)作了部分“寓言”小說。這些“寓言”小說有何特點?其背后又蘊含著紀昀什么樣的小說觀念?是值得深入探究的問題。
據(jù)統(tǒng)計,《閱微草堂筆記》中被其直接標明為“寓言”的有15 則,另外在行文中提及“寓言”者還有6處。15 則“寓言”小說具體情況如表1 所示。
表1 《閱微草堂筆記》15 則“寓言”小說情況一覽表
對這15 則小說進行分析,筆者發(fā)現(xiàn)它們存在一些共性特點:一是普遍虛構(gòu)。紀昀清楚地認識到,他所創(chuàng)作的這些“寓言”小說普遍是虛構(gòu)的。如《灤陽消夏錄》(一)“朱子穎寓言”,敘述士人至岱岳深處訪經(jīng)香閣事,紀昀指出,“此事荒誕”,是“虛構(gòu)之詞”[2]。又如《姑妄聽之》(四)“莫雪崖寓言”,紀昀指其事“未必真有”[3]。再如《灤陽續(xù)錄》(五)“陳云亭寓言”,敘述一僧在廢寺中遭遇鬼怪事,紀昀指其為寓言,而陳云亭自辯平生不作妄語,并言:“此僧歸路過仆家,面上血痕細如亂發(fā),實曾目睹之”[4]。《槐西雜志》(一)“申蒼嶺寓言”,紀昀指出,“此語既未親聞,又旁無聞?wù)?,豈此士人為鬼揶揄,尚肯自述耶?”,直言此為申蒼嶺“玩世之寓言”,申蒼嶺則以史傳中“鉏麑下之詞,渾良夫夢中之噪”來辯解[5]。其中爭辯,雖未分高下,但紀昀言下之意,指認寓言虛構(gòu)的態(tài)度是十分明晰的。二是散狀分布。15 則直接標明為“寓言”的小說,在古代文言小說作品集中雖不多見,但對于《閱微草堂筆記》收錄小說1201 則之總數(shù)(此總數(shù)根據(jù)吳波等輯?!堕單⒉萏霉P記會校會注會評》,鳳凰出版社,2012年版目錄標示則數(shù)統(tǒng)計。)來說,“寓言”小說仍可以說是紀昀“偶一為之”之作。而且,所有“寓言”小說散布在《灤陽消夏錄》《如是我聞》《槐西雜志》《姑妄聽之》《灤陽續(xù)錄》五書當中,如珍珠般點綴其間。三是寄寓深意。紀昀指出,“莊、列寓言,借以抒意”[6],“莊生、列子,半屬寓言,義足勸懲”[7],表明寓言是作者有所寄托之言。15 則“寓言”小說當中,除《灤陽消夏錄》(二)“朱青雷寓言”和《灤陽消夏錄》(五)“法黃裳寓言”無評論文字外,其他均有作者或他人的評論。這些評論文字或長或短,但都是對寓言所蘊含寓意的進一步闡明。如《灤陽消夏錄》(一)“田白巖寓言一”,敘述額都統(tǒng)阻止一道士剖麗女心之事,紀昀評論此寓言曰:“即所謂一家哭,何如一路哭也。姑容墨吏,自以為陰功,人亦多稱為忠厚;而窮民之賣兒貼婦,皆未一思,亦安用此長者乎?!保?]闡明了“姑容墨吏”看起來是對“墨吏”一個或一家人的寬厚,但其背后卻是讓黎民百姓遭受苦難,其中蘊含的為官做人的道理至今亦發(fā)人深省?!稙搓柪m(xù)錄》(五)“陳云亭寓言”,紀昀指出,“此公自作寓言,譬正人之慍于群小耳。然亦足為輕嘗者戒。”[9]又如《灤陽消夏錄》(一)“朱子穎寓言”,紀昀針對寓言內(nèi)容發(fā)表了一大段關(guān)于漢儒之學、宋儒之學的議論,將二者的優(yōu)缺點進行了詳盡說明。兩則無議論文字的寓言,讀來也同樣飽含深意。“朱青雷寓言”敘述一避仇者深山遇鬼而鬼懼之事,蘊含了比鬼更可怕的其實是人的道理,因此紀昀特意標明此為“青雷有激之寓言”。“法黃裳寓言”敘述一老儒遇鬼爭辯事,深刻地譏諷了老儒的迂腐懦弱。
“寓言”一詞,目前所見最早源于《莊子》。自《莊子》以后,寓言的概念并沒有固化,而是在不斷發(fā)展、嬗變,歷代文人學者也進行了豐富的創(chuàng)作實踐和理論闡釋。近代以后,寓言研究者多從西方的寓言觀念出發(fā),對我國古代寓言進行界定、研究。對于《閱微草堂筆記》的研究,也一定程度上存在這樣的傾向。有論者指出,“《閱微草堂筆記》是一部具有鮮明寓言性特征的小說”[10],認為除直接標明的寓言小說外,還存在“紀昀自己虛構(gòu)創(chuàng)作的,其數(shù)量已難以考證”[11]。更有論者直接把它“作為一本古代寓言集”[12]。正如常森在《中國寓言研究反思及傳統(tǒng)寓言視野》一文中指出,直到今天,中國寓言研究及寓言史的書寫僅僅實踐著“以研究者持有的當世的寓言觀進行認定”這一種可能性,而缺乏“追尋歷史上實際發(fā)生的對寓言的認知和定位”[13]。實際上,紀昀不僅是“寓言”小說的創(chuàng)作者,同時也是寓言的理論闡釋者,其對于寓言有著清晰的認識。因此,為了更真實反映和認識紀昀的思想觀念,本文論述的紀昀“寓言”小說僅限定在作者直接標明為“寓言”的15 則小說當中。
紀昀繼承了《莊子》以來的寓言理論,將莊子、列子等先秦寓言奉為源頭?!堕單⒉萏霉P記》提及“莊列寓言”或“莊叟寓言”者3 次。檢索《四庫全書總目》,涉及“寓言”者有55 處,其中涉及莊子、列子寓言的有17 處?!端膸烊珪偰俊冯m為四庫館臣集體智慧的結(jié)晶,但作為總纂官的紀昀幾經(jīng)刪定,傾注了大量心血,體現(xiàn)和反映了紀昀的思想觀念??疾旒o昀關(guān)于寓言的諸多論述,我們可以清晰感受到,寓言在紀昀看來是一種與“正言莊論”[14]相對獨特的表達方式或者說是言說風格,其基本特質(zhì)就在于虛構(gòu)性和寄寓性的統(tǒng)一。這與《莊子》“寓言”在精神特質(zhì)上是一脈相承的。王慶華、杜慧敏《“寓言”考》一文指出,“把《寓言》《天下》結(jié)合起來考察可知,《莊子》之‘寓言’是指一種出于虛設(shè)、具有寄寓性質(zhì)的論說方式,用這種方式來闡發(fā)事理更容易為人所接受?!保▍⒁姟肚笫菍W刊》2011 年第4 期,第124 頁)。這一點,與我們對《閱微草堂筆記》中15則“寓言”小說特點的分析也是完全一致的?!端膸烊珪偰俊分?,紀昀也同樣反復(fù)重申了這樣的“寓言”觀念。如《春秋戰(zhàn)國異辭》提要中指出,該書“雖其間真贗雜糅,如莊、列之寓言,《亢倉子》之偽書,皆見采錄,未免稍失裁斷”[15]?!对鲇喺撜Z外篇》提要中指出,該書“所采既罕異聞,又莊、列寓言亦復(fù)闌入”[16]?!墩撜Z逸編》提要云:“至于承蜩、弄丸乃《莊子》寓言,而執(zhí)為實事”[17]?!丢毊愔尽诽嵋疲骸坝秩纭读凶印泛H酸蝥t、愚公移山事,皆摭寓言為實事,尤為膠固”[18]?!痘鳌诽嵋疲骸叭凰d皆《毛穎傳》《容成侯傳》之類,大抵寓言,無事實也”[19]。其中之意,都是指稱寓言虛構(gòu)之特質(zhì)。又如《百感錄》提要中指出,“是書仿《莊子》夔蚿罔兩、《戰(zhàn)國策》桃梗土偶之意,取蟲魚鳥獸作為寓言,以寄其不平之感”[20]?!兑篃艄軠y》提要中指出,該書“凡一百篇,篇各標題,皆借事寓言,以示勸戒。大抵規(guī)仿《郁離子》而作”[21]。《丹麓雜著十種》提要云:“五曰寓言,假禽蟲以示勸戒”[22];《客途偶記》提要云:“所謂義犬、義貓、義象諸記,疑寓言以愧背主者。”[23]其中之意,則是暢言寓言寄寓之特質(zhì)。
正因為紀昀認為寓言的本質(zhì)在于內(nèi)在精神特質(zhì),所以寓言實際上與文體無關(guān),詩詞、文賦、雜著、小說等各種文體皆可為寓言。《四庫全書總目》中,確認屬于寓言的除《莊子》《列子》中的部分段落篇章外,還有《戰(zhàn)國策》“桃梗土偶”、宋玉《高唐賦》、司空圖《容成侯傳》、韓愈《毛穎傳》《石鼎聯(lián)句》《革華傳》《嘲鼾睡》、沈亞之《秦夢記》《異夢錄》《湘中怨解》、李商隱部分《無題》詩、劉基《郁離子》、董漢策《補計然子》、林鴻《夢游仙記》詩一首、郭子章《蠙衣生劍記》下卷、陳相《百感錄》、沈愷《夜燈管測》、賈三近編《滑耀編》部分篇章、王晫《丹麓雜著十種》中“寓言”、鄭與僑《客途偶記》中“義犬、義貓、義象諸記”、景日昣《嵩岳廟史》“靈異類”部分篇章、張榮《挹青軒詩稿》序等。
但從《四庫全書總目》來看,紀昀是反對寓言進入經(jīng)、史類作品中的,這在《春秋三傳事實廣證》《皇王大紀》《春秋戰(zhàn)國異辭》《嵩岳廟史》《七國考》的提要中可以得到印證。這反映了紀昀對于寓言特質(zhì)的深刻認識。紀昀明確指出,“夫詞人引用,漁獵百家,原不能一一核實;然過于誣罔,亦不可不知。”[24]對于寓言虛構(gòu)的程度,紀昀也持較為中庸的態(tài)度。紀昀曰:“余嘗謂小說載異物能文翰者,惟鬼與狐差可信,鬼本人,狐近于人也。其他草木鳥獸,何自知聲病。至于渾家門客并蒼蠅草帚亦俱能詩,即屬寓言,亦不應(yīng)荒誕至此?!保?5]《四庫全書總目》中《滑耀編》提要指出,“是書皆采錄寓言,如送窮、乞巧、責龜、冊虎之類,悉為收載”,“各篇之后,間附評語”,對于《送窮文》篇末“窮鬼本出有窮氏,嘗從孔子游陳、蔡間,既而歸魯,舍于顏回、原憲家”的評語,就批評其“以圣賢供筆墨之游戲,亦佻薄甚矣”[26]?!肚嗔蛛s錄》提要,對于該書中“越有貴人操予奪之權(quán),寵辱進退,惟其所專制。有三人謁之,一翼之行,舉為邑;一為供仆隸之役,舉為郡;一為奉溺器,遂舉為郡邑長”一事,則批評曰“雖寓言以鳴不平,亦失之太甚矣”[27]。對于寓言的使用,紀昀的態(tài)度是“偶一為之,以資懲勸,亦無所不可;如累牘連篇,動成卷帙,則非著書之體矣”[28]?!度锡S文集》提要對該文集“一切俳諧筆墨,無不具載”頗有微詞,認為李漢編集《韓愈集》時“《雜說》僅數(shù)條耳;其他寓言,惟《毛穎傳》《石鼎聯(lián)句》編入集中;《革華傳》《嘲鼾睡》諸篇,即不編入”,是“李漢所以為有識”的原因[29]?!稄V諧史》提要云:“夫寓言十九,原比諸史傳之滑稽。一時游戲成文,未嘗不可少資諷諭。至于效尤滋甚。面目轉(zhuǎn)同,無益文章,徒煩楮墨。搜羅雖富,亦難免于疊床架屋之譏矣?!保?0]
通過紀昀“寓言”小說創(chuàng)作和寓言觀念的考察,我們發(fā)現(xiàn),《閱微草堂筆記》中的15 則“寓言”小說可以說是一個“特殊的存在”。其特點與紀昀整體小說觀念看似契合,又時有抵牾,是深入全面透視紀昀小說觀念的一面“棱鏡”,也是一個理解紀昀小說觀念恰到好處的切入點。
我們知道,紀昀在其小說中十分注重內(nèi)容的真實感。門人盛時彥記錄紀昀批評《聊齋志異》有二事未解,其一曰:“小說既述見聞,即屬敘事,不比戲場關(guān)目,隨意裝點。伶玄之傳,得諸樊嬺,故猥瑣具詳;元稹之記,出于自述,故約略梗概。楊升庵偽撰《秘辛》,尚知此意,升庵多見古書故也。今燕昵之詞、媟狎之態(tài),細微曲折,摹繪如生。使出自言,似無此理;使出作者代言,則何從而聞見之?”(《姑妄聽之》盛跋)[31]紀昀所崇尚的是“如王仲任、應(yīng)仲遠,引經(jīng)據(jù)古,博辨宏通;陶淵明、劉敬叔、劉義慶,簡淡數(shù)言,自然妙遠”(《姑妄聽之》自序)[32],因此“不屑屑于描頭畫角”[33]?!端膸烊珪肪幾胍脖羞@樣一種觀念,對小說家中所謂“誣謾失真”“妖妄熒聽”“猥鄙荒誕”者,則黜而不載[34]。為了表明自己敘事的真實性,紀昀在大多數(shù)小說之前,都冠于“某某言”來為真實性貼上標簽。在必要時,還要證明敘述人具有不虛言的品格或者不具備虛構(gòu)能力。如其中佃戶何大金夜守麥田遇其曾祖之鬼事,紀昀即引用自己父親的話:“何大金蠢然一物,必不能偽造斯言?!保?5]大學士伍彌泰言見懸崖石上有天生梵字大悲咒事,紀昀曰:“公一生無妄語,知確非虛構(gòu)。”[36]在引門人汪輝祖《佐治藥言》中所載事數(shù)條之后,紀昀曰:“煥曾(汪輝祖字)篤實有古風,其所言當不妄。”[37]趙鹿泉言孫虛船見黑白二冥使事,紀昀曰:“先生篤實君子,一生未嘗有妄語,此事當實有也。”[38]紀昀還常常征引他人筆記來與自己筆下之事相互印證,營造一種真實不誣之感。如次女所言有農(nóng)家子之婦歸寧路上經(jīng)墓林,入其中小便,后形神語音變異,農(nóng)家子夜與同寢被鬼啖,紀昀征引《太平廣記》說:“此與《太平廣記》所載羅剎鬼事全相似,殆亦是鬼歟!觀此知佛典不全誣?!保?9]又言:“《杜陽雜編》記李輔國香玉辟邪事,殊怪異,多疑為小說荒唐。然世間實有香玉?!保?0]紀昀從侄言有奴子吳士俊欲自縊遇鬼求代,有舊識丁文奎之鬼救之且送歸事,紀昀言:“此余家近歲事,與《新齊諧》所記針工遇鬼略相似,信鑿然有之?!保?1]
但崇尚真實的紀昀為什么會在《閱微草堂筆記》中容忍明知為虛構(gòu)的“寓言”小說呢?如果我們對《閱微草堂筆記》進行全面考察,就會發(fā)現(xiàn)在紀昀的小說觀念中,真實與虛構(gòu)并不是完全對立的,他反而在極力調(diào)和二者之間的矛盾,模糊二者之間的界限。《灤陽續(xù)錄》(六)載“張浮槎《秋坪新語》載余家二事,其一記先兄晴湖家東樓鬼……其事不虛,但委曲未詳耳……其一記余子汝佶臨歿事,亦十得六七……”[42]對于同為小說的《秋坪新語》出現(xiàn)的這種狀況,紀昀感同身受地指出,“所見異詞,所聞異詞,所傳聞異詞,魯史且然,況稗官小說。他人記吾家之事,其異同吾知之,他人不能知也。然則吾記他人家之事,據(jù)其所聞,輒為敘述,或虛或?qū)嵒蚵?,他人得而知之,吾亦不得知也?!保?3]不僅如此,紀昀還善于運用“情理之辯”來消弭其虛構(gòu)性。如《灤陽消夏錄》(一)搬運術(shù)一則,紀昀論曰:“理所必無,事所或有,類如此,然實亦理之所有。”[44]《灤陽消夏錄》(五)載李玉典言兩生讀書佛寺遇怪事,紀昀論曰:“兩生斷無自言理,又何以聞之?然其事為理所宜有,固不必以子虛烏有視之?!保?5《]如是我聞》(一)獻縣韓守立妻俞氏刲肉燃燈令祖姑目復(fù)明事,紀昀論者“理所必無者,事或竟有;然究亦理之所有也,執(zhí)理者自太固耳?!保?6《]槐西雜志》(二)記寧夏布商何某一事,紀昀論曰:“人之性癖,有至于如此者!乃知以理斷天下事,不盡其變;即以情斷天下事,亦不盡其變也?!保?7]不過,與其寓言觀念一致的是,紀昀反對那種過分夸張、誣漫、猥鄙的虛構(gòu)之詞。所以在《秋坪新語》事后,紀昀補充道:“惟不失忠厚之意,稍存勸懲之旨,不顛倒是非如《碧云》,不懷挾恩怨如《周秦行記》,不描摹才子佳人如《會真記》,不繪畫橫陳如《秘辛》,冀不見擯于君子云爾?!保?8]
由是觀之,真實和虛構(gòu)的關(guān)系,是紀昀小說觀念的表征之一。但其背后實際更深層次蘊含著紀昀的另一個重要觀念,那就是小說體例問題。上文曾分析15 則“寓言”小說的散狀分布特點,雖不敢斷言是紀昀有意的安排,但在一定程度上暗含著紀昀的小說觀念?!稙搓柪m(xù)錄》(四)之“吳鐘僑寓言”,乃“門人吳鐘僑,嘗作《如愿小傳》,寓言滑稽,以文為戲也?!保?9]該則“寓言”小說言四人訪道遇龍神各賜水府如愿女神,四人經(jīng)歷結(jié)局各一。紀昀曰:“此鐘僑弄筆狡獪之文,偶一為之,以資懲勸,亦無所不可;如累牘連篇,動成卷帙,則非著書之體矣?!保?0]所謂“著書之體”,即小說體例?!拔恼铝鲃e,各有體裁?!保?1]紀昀具有很強的小說體例觀念,在《閱微草堂筆記》中也得到了很好的體現(xiàn)。盛時彥指出:“故不明著書之理者,雖詁經(jīng)評史,不雜則陋;明著書之理者,雖稗官脞記,亦具有體例?!保ā豆猛犞肥希?2]紀昀無疑是“明著書之理”之人。在《灤陽消夏錄》成書之時,紀昀即曰該書“追錄見聞,憶及即書,都無體例”(《灤陽消夏錄》自序)[53],可見從一開始他就對著書體例有所關(guān)注。待《槐西雜志》成書之時,則曰:“其體例則猶之前二書耳”(《槐西雜志》自序)[54],可見其對體例的一貫要求。鄭開禧在《序》中亦指《閱微草堂筆記》“體例謹嚴”。
正是出于這種體例意識,紀昀批評《聊齋志異》有另一未解之事:“《聊齋志異》盛行一時,然才子之筆,非著書者之筆也。虞初以下,干寶以上,古書多佚矣。其可見完帙者,劉敬叔《異苑》、陶潛《續(xù)搜神記》,小說類也;《飛燕外傳》《會真記》,傳記類也。《太平廣記》,事以類聚,故可并收。今一書而兼二體,所未解也?!保ā豆猛犞肥希?5]所以,我們可以看出,紀昀批評《聊齋志異》“燕昵之詞、媟狎之態(tài),細致曲折、摹繪如生”的藝術(shù)描寫是“表”,批評《聊齋志異》的體例不純才是“里”。在《閱微草堂筆記》中,《如是我聞》(三)連貴事一則,“稍為點綴,竟可以入傳奇”[56],《姑妄聽之》(一)郭石洲言李生夫婦事一則,“可作傳奇……與《桃花扇》相等”[57],此“傳奇”雖非指傳奇小說,但此兩則故事作為紀昀筆下為數(shù)不多的故事曲折、描繪較為細致者,卻“與《聊齋》之取法傳奇者途徑自殊”[58],只是記其崖略,不添藻繪?!端膸烊珪偰俊穼ⅰ靶≌f”分類于“子部”之下,“跡其流別,凡有三派。其一敘述雜事,其一記錄異聞,其一綴輯瑣語也”[59],不再把小說置于“史部”之下。陳文新認為,“這對于清理‘小說’,保持其純潔性是必要的。”[60]唐傳奇也因此被排除出了紀昀的“小說”而別入另冊。所以,紀昀在小說中追問真實與虛構(gòu)問題,其真正的目的是辨體,是為了反對傳奇法對志怪小說體例的侵襲。換句話說,反對傳奇的點綴之文和才子之筆,是為了使志怪小說保持其本來的體例。
紀昀的體例之爭總體來說是成功的。陳文新指出,《閱微草堂筆記》在中國小說史上的意義,不僅在于其自身的成就奠定了它作為一個經(jīng)典文本的地位,更在于它是子部小說這樣一種文類的標本[61]。但細讀《閱微草堂筆記》,其中兩則故事又顯得另類?!豆猛犞罚ǘ┯淉R某數(shù)千里外求父骨感動大盜事,紀昀曰:“余作《灤陽消夏錄》諸書,亦竟忘之。癸丑三月三日,宿海淀直廬,偶然憶及,因錄以補志乘之遺。儻亦潛德未彰,幽靈不泯,有以默啟余衷乎!”[62]《槐西雜志》(四)載倪媼青年矢志白首完貞事,紀昀曰:“念古來潛德,往往借稗官小說,以發(fā)幽光。因撮厥大凡,附諸瑣錄。雖書原志怪,未免為例不純;于表彰風教之旨,則未始不一耳?!保?3]此二事均為志人而非志怪,所以紀昀自言“未免體例不純”,但之所以不惜體例而必載之,其中原因就是為了彰顯潛德、表彰風教。這與上文我們在分析15 則“寓言”小說特點時,紀昀反復(fù)強調(diào)其看重的正是寓言的勸誡警世作用的價值取向是完全一致的。正因為寓言有勸懲之義,這是根本內(nèi)核,至于其他均“不必刻舟求劍爾”[64]。“圣人以神道設(shè)教”[65],他自持“先王神道設(shè)教之深心”[66],去抉擇筆下之事,去裁汰筆下之文。正如《灤陽消夏錄》(六)“明心寓言”中他指出的那樣,“雖語頗荒誕,似出寓言;然神道設(shè)教,使人知畏,亦警世之苦心,未可繩以妄語戒也”[67]。所謂“著書者之筆”與“才子之筆”,不僅僅是志怪筆記與傳奇體例的區(qū)別,更深層次的可能還在于其背后文學傳統(tǒng)的差異。“才子之筆”體現(xiàn)的是“發(fā)憤著書”,而“著書者之筆”則是“溫柔敦厚”文學傳統(tǒng)的回歸[68]。
在這種文學觀念的指引下,真實與虛構(gòu)、小說體例之類的問題都可以退而求其次,而實現(xiàn)道德教化的“教世之本志”(盛時彥序)則成為最終極的目標和原則?!端膸烊珪偰俊贰白硬啃≌f家類敘”中指出小說的三大功能,即“寓勸誡、廣見聞、資考證”[69],其中“寓勸誡”是首要的。紀昀在《灤陽續(xù)錄》自序中回顧曰:“若夫立言之意,則前四書之序詳矣。”[70]所詳者為何?即所謂“小說稗官,知無關(guān)于著述;街談巷議,或有益于勸懲”(《灤陽消夏錄》自序)[71]、“大旨期不乖于風教”(《姑妄聽之》自序)[72]云云。紀昀明確指出,“儒者著書,當存風化,雖齊諧志怪,亦不當收悖理之言?!保?3]對紀昀此論,徐瑃點評道:“先生著書,不居理學之名,而無一字一句非講明倫理,觀此篇末數(shù)語,可以知其志矣?!保?4]盛時彥也說:“先生諸書,雖托諸小說,而義存勸戒,無一非典型之言,此天下之所知也?!保ā豆猛犞肥希?5]鄭開禧亦云:“公所著筆記,詞意忠厚……大旨悉歸勸懲?!保ㄠ嶉_禧序)俞鴻漸將其與《聊齋志異》相比較,云:“《聊齋志異》一書,膾炙人口,而余所醉心者,尤在《閱微草堂五種》。蓋蒲留仙才人也,其所藻繢,未脫唐宋人小說窠臼;若《五種》,專為勸懲起見,敘事簡,說理透,垂戒切,初不屑屑于描頭畫角,而敷宣妙義,舌可粲花,指示群迷,頭能點石,非留仙所及也?!保?6]曾國藩則曰:“所著《閱微草堂筆記》五種,考獻征文,搜神志怪,眾態(tài)畢具,其大指歸于勸善懲惡?!保ㄔ鴩都o氏嘉言序》)[77]。徐瑃甚至專門“擇其彌精而足警世者”編成一本《紀氏嘉言》,刊行于世。但有時這種強烈的道德實用主義表現(xiàn)得過分強烈,導致紀昀并未使志怪小說恢復(fù)到漢魏六朝的精神傳統(tǒng)上去,雖然外在形態(tài)似乎一致,但從內(nèi)在精神而言,他在對王仲任、應(yīng)仲遠、陶淵明、劉敬叔、劉義慶等“前修”的“緬昔”情懷中,不自覺地和他們相距越來越遠。所以魯迅先生指其“不安于僅為小說,更欲有益人心”,“較以宋晉人書,則《閱微》又過偏于論議”,“與晉宋志怪精神,自然違隔”[78],正此之謂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