郭宏旺
秋收之后就是冬藏的時節(jié)。冬藏好糧菜肉蛋各種東西之后,就是“貓冬”的美妙日子。
農(nóng)村里人們每年都要備冬的。一過小雪、大雪就拉開了備冬的序幕。備冬,是個挺老的詞匯了,曾經(jīng)有,現(xiàn)在有,將來應該還會繼續(xù)下去。備冬看起來是個一般過去時,可又是個現(xiàn)在進行時。重要的是它影響了好幾代人的生活,在他們的心底刻下深深印痕。備冬也像數(shù)學里的射線,有起點卻永遠沒有終點,所以,備冬還會是一個一般將來時。
城市里的人們似乎也會備一些冬,但終究沒有那么聲勢浩蕩,沒有那么氣氛濃烈。只是那么一點點輕描淡寫的意思,卻沒多少特點和味道,記憶中留下的印象,和對下一輪的期待也有點淡漠。所以備冬得從農(nóng)村說起。
北方農(nóng)村人們的冬天差不多是相似的。北方的冬天是嚴酷的,嚴酷得不給人留一點點情面。于是地上的火爐子便是能給全家人暖乎兒的唯一器物。風是可以鉆進骨頭縫里的,再下一場雪,外面的一切都被無情地扼殺了。想出去拾幾根枯樹枝,去摟一把茅草也不大可能,因為伸出去的手立馬被鉆入骨芯的風和抖落的冰雪刺痛,便立馬懦弱地縮了回去。好在爹媽每年都有先見之明,早把秋日里曬場上碾碎了的各種作物秸稈收回了草房和柴房。柴房里除了柴禾當然還得有炭堆,炭是趕車下煤窯的爹用騾子車一厘兩厘地拉回來,慢慢攢起來的。
小雪臥羊,大雪宰豬。人們老說:豬羊一道菜。其實是給自己接下來的血腥操作找個沒一點毛病的借口,也給自己長時間清湯寡水,充滿期待甚至貪婪的胃口找一個美妙的理由。養(yǎng)肥的豬羊就是為了冬天里宰殺,宰殺收拾好的豬肉羊肉,以及頭蹄各種雜碎,就是漫長冬季里人們可以充分享受的美味。小雪時節(jié)宰羊,一則是由于這個節(jié)令的羊,已經(jīng)膘滿,三十多不超四十斤正好,不肥不瘦。再養(yǎng)下去,費草料不說,還不見長,即使長了也會變得太肥。除非是專門留圈里攢養(yǎng)起來的羝羊,它們常常會達到六七十斤甚至更多。另外羊肉的脂肪相對少一些,宰好的羊肉在閑房或者院子里放一夜,凌晨時就凍得硬邦邦,可以入甕存放了。豬,養(yǎng)到很肥時,再多養(yǎng)少養(yǎng)半月二十天也沒啥兩樣了。豬肉的外層脂肪太厚,宰殺切成大塊,在過去沒有冰箱冰柜的年代,需要極其寒冷的天氣才能把肉塊凍硬,然后才能存放。所以,小雪臥羊,大雪宰豬是十分合乎大自然規(guī)律法則的。
大雪節(jié)令一到,我媽往日里每天哩哩嘮嘮喚來喚去,一手喂大的那頭叫“黑子”的巴克豬,便到了難日。那頭豬禿嘴頭子,圓圓的腦袋上還有幾條彎彎的溝紋,遠看極像人的面部,所以全家人也愛叫它“人人兒豬”?!昂谧印钡拇笙奕兆拥搅?,從早上起就給它停食,我媽把豬食盆撒走時,黑子居然也不像以往那么歡實激動,只是靠在豬圈一側輕輕哼了兩聲,可能已經(jīng)明白該是踐行自己使命的時候啦。我媽一手拎著盆子,一手捂著鼻子離開了豬圈,頭也不敢回一下,喂浠奪蛋了它那么久,心中不落忍呀。之前每隔三兩天,我媽還在黑子的脊背上一拃一拃地量尺寸。我媽說黑子足足十二拃半了。
表哥表弟和大舅都過來了,一片拼命的嚎叫聲中,黑子被捆牢了蹄子,拖上大木桌,也就老實了。媽躺進屋里去再也不忍看門外聽發(fā)生的一切,我也只敢隔著玻璃向外張望,心像被抓成一個硬窩頭一樣。有一點至今讓我不解,身材高大性格剛烈的父親在幫忙捆好豬的四蹄后,就趕緊離開,到大門外去吸水煙了。那樣一個大男人怎么也不敢直視那個有些血淋淋的場面呢?
從人與動物共存的關系角度說,殺豬的確是一件極為殘酷的事情。有某些信仰的人群不食豬肉更不可殺豬,連提起此話題都是罪惡。但是從自然界萬物生存的法則看,或是捕獵而食,或是馴養(yǎng)后獲得食物來源,也都是合乎情理的吧。
曾經(jīng)看到過來自內蒙古高原一位作者的《殺豬》文,寫得尤為精彩,讀來十分欣賞。文中宰豬的場面簡直是呼天吼地,驚心動魄,也讓讀者屏氣凝聲,手腳發(fā)麻發(fā)顫。殺豬吃肉的場面熱氣騰騰,煙火氣息濃濃直達鼻腔,讀文如臨現(xiàn)場。我家殺豬時的情景好像沒有那么夸張,是豬懂事的認命?是表哥庖丁般技術的嫻熟?還是幾乎每年一次這樣的程序,大家有點習慣了?大木桌上,過于肥胖又折騰了一氣的黑子也懶得吭聲了。表哥踱步過來,站穩(wěn)腳操好刀,眼睛瞅準,入刀……放血……慘烈的尖叫聲再起,但很快就變弱,直至身體僵直沒了氣息。四五個人合力,把黑子抬上大灶臺,大鐵鍋早就備好熱水,一瓢又一瓢,澆上去,執(zhí)鐵板和屠刀刮刻褪毛。一兩個鐘頭后,一長溜大白條就被掛在用椽子支起的三角架上。取內臟,倒清了腸子,我媽出去下了槽頭肉,馬上要給全家人做豐盛的殺豬菜。
最后上那桿兩人抬的大秤,一約二百八十斤。大舅一手的豬油,滿額頭的汗珠,微微發(fā)抖的嘴唇讀出秤星的刻數(shù)時,嘿嘿地笑開了。我媽紅光滿面,笑聲爽朗,我爹滿也是滿臉的愜意,卻不多說話,只是把左邊的那個嘴角一個勁兒地往上咧,都快咧到耳垂子了。爹趕緊給院里所有的人散紙煙,親手給每個人點著,那煙,是張家口產(chǎn)得的小迎賓,是極好的紙煙,公社干部能常抽這煙也算了不得啦。人頭攢動,大家說笑著,評論著肉的好賴,赤紅赤紅的臉膛,煙圈升騰煙霧繚繞。我媽拉起風箱,土灶間火苗立刻舔上鍋底,鍋里泛起一片磁拉噼啪。炒兩大盤肥肥的槽頭肉,煎一鍋豬肝子加土豆和紅蘿卜,燉一鍋骨頭,塑料卡子散裝的高度白酒。喝吧,喝得蕩氣回腸的熱燒酒,喝得渾身上下全通透;吃吧,掄開腮幫子吃吧,大肉片子,山藥蛋塊子,就上腌菜疙瘩,吃得溝滿壕平。又是酒,又是肉,放下筷子啃骨頭。吃好了,喝好了,農(nóng)人家的院子里紅火翻天了。
看著地上兩大扇豬肉,我們知道,今年的冬天吃茴子白和土豆時,再不會寡湯稀水困塌腸子了。因為里面有了肥乎乎香噴噴的肉片子。
我媽不養(yǎng)豬,也再養(yǎng)不了豬已經(jīng)許多年,鄉(xiāng)親鄰里們養(yǎng)豬的應該也少得可憐。我和我媽說,每到臘月,城里頭常常有人趕著驢驢車,推著小平車四處去賣自家養(yǎng)的豬肉。我媽就說,真的呀?真的有?我媽仰著頭,支棱起耳朵,一邊聽著一邊望著窗外,不住地摩挲著兩只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