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 玉 順
眾所周知,百年前,新文化運動中有一個非常著名的提法:“吃人的禮教”。時至今日,在儒學復興的情勢下,這個問題再次赫然凸顯出來。其實,這里的根本問題在于:究竟何謂“禮教”?這是一個值得深思、需要討論清楚的重大問題。
儒家“禮教”一語,出自《禮記·經(jīng)解》:
入其國,其教可知也:其為人也,溫柔敦厚,詩教也;疏通知遠,書教也;廣博易良,樂教也;絜靜精微,易教也;恭儉莊敬,禮教也;屬辭比事,春秋教也。
顯而易見,這里的“禮教”乃是泛指“以禮為教”的教化、教育,意在使得人們的“為人”能夠“恭儉莊敬”。
因此,要理解“禮教”的含義,首先得理解“禮”的含義。許慎《說文解字》解釋:“禮,履也,所以事神致福也?!雹偎^“履”指行為或活動,這里指的是祭祀活動;“事神致福”是說這種活動的目的是祭祀神靈以求福佑。這里雖然只是講的狹義的“禮”,然而它蘊含著廣義的“禮”的內(nèi)涵,即人們的行為或進行活動的一套“禮儀”,其背后是一套“禮制”,即一套社會規(guī)范和制度,它體現(xiàn)特定的社會秩序和人際關系。②所以,儒家經(jīng)典《周禮》之名,將該書的全部內(nèi)容概括為“禮”,而該書的內(nèi)容就是一整套制度化的社會規(guī)范及其儀式化的行為規(guī)則。
因此,一般來說,儒家所說的“禮”泛指社會規(guī)范及其制度,用以規(guī)范人們的行為。前面所引的“恭儉莊敬”,指的是儀態(tài),謂之“禮儀”;禮儀的背后,則是一套社會規(guī)范及其制度,謂之“禮制”。其中最重要的是政治制度,所以孔穎達在解釋“禮教”時指出:“禮有政治之體?!雹?/p>
由此可見,在社會規(guī)范及其制度的普遍意義上,所謂“禮”,包括社會規(guī)范、制度及其儀式表現(xiàn),其實并非古代才有的東西,也非中國特有的東西,而是人類社會的普遍現(xiàn)象。這是因為,任何一個社會群體,都不可能沒有規(guī)范與制度。這就是禮的普遍性與永恒性。至于人們的一種錯誤印象,似乎唯有古代中國才是“禮儀之邦”,那是因為這種印象中的“禮”其實只是特指的概念,即特指中國前現(xiàn)代社會的那一套規(guī)范與制度及其儀式化表現(xiàn)。例如屈膝叩首跪拜之類,古代亦屬“彬彬有禮”的范疇。這樣的“禮”并非普遍性概念。
至于“禮教”亦即以“禮”為“教”,就“禮”的上述一般含義及其普遍性而論,顯然,所謂“禮教”,就是用一套社會規(guī)范及其制度來教育人們,從而規(guī)范人們的行為、活動。這也就是《禮記》所說的“為禮以教人,使人以有禮,知自別于禽獸”④,《孔子家語》所說的“敦禮教,遠罪疾,則民壽矣”⑤。這就是說,禮教的本意乃是“育人”,而非“吃人”;這正如吳虞所說,“吃人與禮教,本來是極相矛盾的事”⑥。
既然確認了禮教的本意乃是“育人”,那么,是否魯迅、吳虞說“禮教吃人”就是錯誤的呢?其實,他們也沒有錯。在某種特定情況下,禮教確實會由“育人”變?yōu)椤俺匀恕?。那么,禮教在什么情況下“吃人”呢?這就涉及對“禮”的更深一層認識。
這里特別值得注意的是:孔子一方面說“立于禮”⑦、“克己復禮”⑧、“不學禮,無以立”⑨,這是強調(diào)“禮”的普遍性和永恒性;另一方面卻又指出,過去夏、商、周三代之“禮”都不同,今后百代之“禮”也會不同,即“禮”可以“損益”、變革,這是強調(diào)“禮”的特殊性和時代性。他說:
殷因于夏禮,所損益,可知也。周因于殷禮,所損益,可知也。其或繼周者,雖百世,可知也。⑩
這是為什么呢?道理其實非常簡單:盡管任何時代都需要社會規(guī)范和制度,然而任何時代實行的一套具體的社會規(guī)范和制度都沒有永恒性和普遍性,都應當隨時代而“損益”變革。所以《禮記》指出,“禮,時為大”,孔穎達解釋說,這是指“受命改制度”。因為孔子對“禮”之“時”的強調(diào),孟子乃譽之為“圣之時者”,孫奭解釋說,這是贊揚孔子能夠“惟時適變”?!吨芤住飞踔翆⒋颂嵘叫味现暗馈钡母叨?,“為道也屢遷,變動不居,周流六虛,上下無常,剛柔相易,不可為典要,唯變所適”;注稱“變動貴于適時”;疏稱“易雖千變?nèi)f化,不可為典要,然循其辭,度其義,原尋其初,要結其終,皆唯變所適,是其常典也”。
從人類歷史的發(fā)展看,社會形態(tài)的轉換根源于生活方式的轉換,而表現(xiàn)為社會規(guī)范及其制度的轉換,也就是“禮”的系統(tǒng)的轉換。僅就中國而論,西周社會的宗族生活方式?jīng)Q定了王權宗法制度,于是乎有一套“周禮”(這里非指《周禮》);從秦朝到清朝的家族生活方式?jīng)Q定了皇權帝國制度,于是乎有一套以“三綱”為核心的禮制及其禮儀;正在現(xiàn)代化的中國人的生活方式?jīng)Q定了現(xiàn)代社會制度,于是乎也就應當有一套現(xiàn)代禮制及其禮儀。這一切正符合儒家的“生活儒學”,亦即符合儒家的制度倫理學原理——“中國正義論”。
而禮教之兼具“育人”與“吃人”,即與社會形態(tài)的轉型密切相關。在社會轉型期,舊的禮教已經(jīng)不能適應于新的生活方式,而變成了人們的精神枷鎖和人們走向新生活方式的桎梏。吳虞說“吃人與禮教,本來是極相矛盾的事,然而他們在當時歷史上,卻認為并行不悖的”,這里所說的“當時歷史”,就是禮教變得“吃人”的那種歷史時代背景。新文化運動所批判的“吃人的禮教”就是如此,它是皇權專制時代的家族主義和君主主義的禮教,已經(jīng)不能順應中國人走向現(xiàn)代性的時代趨向。因此,魯迅、吳虞等人指出這種禮教“吃人”,完全正確。
其實,“禮教吃人”并不僅僅是儒家之外的反儒人士之說,儒家內(nèi)部也有類似的說法。例如一代大儒戴震所說的“以理殺人”,其實也是在說“禮教吃人”。戴震指出,“酷吏以法殺人,后儒以理殺人”;“人死于法,猶有憐之者;死于理,其誰憐之!”這里的“后儒”特指宋代產(chǎn)生的、清代專制君主如康熙、雍正、乾隆等皇帝特別表彰的程朱理學(這與程朱理學本身有所區(qū)別)。戴震指出,“宋以來儒者,蓋以理說之”;“此理欲之辨,適成忍而殘殺之具”。這里的“理”,其具體的時代內(nèi)涵就是皇權帝國時代的倫理政治規(guī)范及其制度之“禮”,它的產(chǎn)生曾經(jīng)有其合理性,但在戴震的時代即中國社會逐漸轉向現(xiàn)代性的時代,無疑已經(jīng)變成了“吃人”的東西。儒家內(nèi)部的有識之士已經(jīng)意識到這一點,儒學因此才有自己的內(nèi)源性的現(xiàn)代化。
正因為如此,新文化運動才會對舊禮教發(fā)起猛烈的批判。魯迅借“狂人”之口,隱然宣示了具有新的社會規(guī)范及其制度的新時代的必將到來:“要曉得將來容不得吃人的人活在世上?!?/p>
顯然,今天我們走向現(xiàn)代性、追求現(xiàn)代化之際,需要重建儒家禮教。為此,有學者提出建構現(xiàn)代性的“新禮教”。這無疑是正確的方向,因為這樣的訴求既有時代生活的現(xiàn)實依據(jù),亦有儒學內(nèi)在的理論依據(jù)。
上述“新禮教”論者認為,“現(xiàn)代中國哲學情理學派建構新禮教的基本思路顯然就必須基于‘人是情理的存在’這一實情,以‘情義’為依據(jù),進行現(xiàn)代新禮教建構,讓人過一種有情有義的生活”。這里所說的“情理學派”是指馮友蘭—蒙培元一系的現(xiàn)代儒家哲學傳承譜系,該命題“人是情理的存在”即源自蒙先生的著名命題“人是情感的存在”;而“情理”的概念則是對筆者“中國正義論”的一種概括,論者謂之“情義倫理”。
這里所謂“情義”,實際上就是孟子所說的“‘仁義’而已”,它屬于儒家“制度倫理學”原理——“中國正義論”的核心結構,即“仁→義→禮”的理論結構,也就是“仁愛情感→正義原則→禮法制度”的理論結構。這顯然是禮教建構的基本內(nèi)涵。
毫無疑問,禮教實踐的前提是“禮”本身的建構;換言之,“重建禮教”首先意味著建構一套現(xiàn)代性的社會規(guī)范及各項制度,然后才能以此作為教育與教化的內(nèi)容與根據(jù),實現(xiàn)“以禮為教”的宗旨。
進一步說,這種禮制建構的價值尺度是“義”,即正義原則,這就是“義→禮”的理論結構。筆者已反復指出過,儒家正義論“義”蘊含著兩條正義原則,即正當性原則和適宜性原則。
正當性原則要求禮制的建構必須出自仁愛的動機,而且這種仁愛情感不能是“差等之愛”,而應是“一體之仁”。儒家的“仁愛”包含兩個方面,即“差等之愛”和“一體之仁”(一視同仁),兩者的適用范圍不同?!抖Y記》指出:“門內(nèi)之治恩掩義,門外之治義斷恩。”“門內(nèi)”指私域(private sphere),“恩掩義”是說差等之愛(恩愛)掩蓋了正義原則及其背后的一體之仁;“門外”指公域(public sphere),“義斷恩”是說一體之仁支撐的正義原則必須斷然拒絕差等之愛,否則就沒有公正性和公平性。我們這里討論的重建禮教的問題,即建構現(xiàn)代性的社會規(guī)范及其制度的問題,正是“門外”公域的問題。從“一體之仁”到“正義原則”,就是“仁→義”的理論結構。
適宜性原則要求禮制的建構必須適合特定生活方式的實情,諸如王權制度適合于宗族生活方式,皇權制度適合于家族生活方式,而現(xiàn)代制度必須適合于市民生活方式。這是儒家“與時偕行”“禮有損益”原則的要求,即是儒家正義論“仁→義→禮”普遍原理的具體體現(xiàn)。
而適宜性原則與正當性原則之間的關系,韓愈講得非常清楚:“博愛之謂仁,行而宜之之謂義?!薄安邸本褪恰耙惑w之仁”,這是普遍的情感;然而這種普遍情感的具體實現(xiàn)方式需要“行而宜之”,即需要有適宜的形式,這與特定的社會生活方式密切相關。例如父母之愛子女,也是一種仁愛樣態(tài),但在前現(xiàn)代社會的生活方式下是家長制,而在現(xiàn)代性的生活方式下則應是監(jiān)護人制度,兩者的規(guī)范及其制度迥然不同,故其“禮教”的內(nèi)涵也是截然不同的。
這個理論結構的各個環(huán)節(jié)之間的關系如下:
仁義禮仁愛情感﹥差等之愛一體之仁﹥正義原則﹥正當性原則生活方式﹥適宜性原則規(guī)范建構
所謂“禮教”,不外乎根據(jù)以上最終建構起來的“禮”即社會規(guī)范來進行教育、教化。
關于禮教的現(xiàn)代重建,還有一個問題是可以討論的,即“禮法”合論還是“禮法”分論的問題。這種分合,在荀子那里就已經(jīng)存在了。若分論之,誠如俗語所謂“禮是禮,法是法”,在現(xiàn)代法治社會中,“法”是法律的層面,“禮”是倫理道德的層面。那么,在這種區(qū)分下,禮教的現(xiàn)代重建就主要是倫理規(guī)范的重建,即建構作為現(xiàn)代道德觀念的“新禮教”。
按照上述關于重建禮教的分析,與前現(xiàn)代社會的禮教相比較,現(xiàn)代性的禮教至少應當具備以下幾個基本特征,一切相關規(guī)范及其制度的設計都應基于這些特征。第一,公民的自我教育。前現(xiàn)代禮教的一個突出特征,是“君”教“民”或“官”教“民”。這是基于“君—民”或“官—民”的對立結構的制度。即便孟子那樣反對專制的人物,也講“以先知覺后知,以先覺覺后覺”,其所謂先知先覺者也只有兩種可能:要么是“君”之“臣”,要么是“君”本身。尤其是后一種情況,即“君師合一”或“圣王合一”,實際上是君主專制主義的特征。而現(xiàn)代性禮教的特征則與之相反,是所有人的自我教育,本質(zhì)上是公民的自我教育。當然,這種自我教育不是直接的,而是間接的,因此也就需要獨立的禮教組織。第二,獨立的禮教組織。上述實現(xiàn)間接自我教育的主體,就是某種禮教組織。這種禮教組織必須是獨立的,即獨立于權力與資本之外,否則又會陷入上述問題之中。第三,教權的神圣來源。獨立的禮教組織必然面臨一個問題:這種禮教組織的權威性、神圣性來自哪里?當然既不能來自權力,也不能來自資本。這種神圣性與權威性只能來自超越世俗權力、資本乃至整個世俗世界的存在者,即一個“超越者”(the Transcendent);在儒家傳統(tǒng)中,這就是《詩》《書》之“天”。當然,歸根到底,“天”的這種神圣性與權威性其實來源于“民”,此即所謂“天視自我民視,天聽自我民聽”。
總而言之,儒家禮教的本意,旨本在“育人”而非“吃人”,即用一套社會規(guī)范建構及其制度安排來教育人、教化人,規(guī)范人們的社會行為。但是無可否認,儒家禮教在皇權制度下確曾淪為“吃人”“以理殺人”的工具。唯其如此,在走向現(xiàn)代性之際,我們應當重建儒家禮教,即建構“新禮教”。重建禮教的現(xiàn)實依據(jù)乃是現(xiàn)代生活方式對于社會規(guī)范及其制度的時代要求,而其理論依據(jù)則是儒家的制度倫理學原理——“中國正義論”原理。
注釋
①〔漢〕許慎:《說文解字·示部》。②參見黃玉順:《中國正義論綱要》,《四川大學學報》2009年第5期。③《禮記·經(jīng)解》孔穎達疏,《十三經(jīng)注疏·禮記正義》,中華書局,1980年影印版。下引《十三經(jīng)注疏》僅注篇名。④《禮記·曲禮上》,《十三經(jīng)注疏·禮記正義》。⑤《孔子家語·賢君》,上海古籍出版社,1990年。⑥吳虞:《吃人與禮教》,《吳虞文錄》,黃山書社,2008年。⑦《論語·泰伯》,《十三經(jīng)注疏·論語注疏》。⑧《論語·顏淵》,《十三經(jīng)注疏·論語注疏》。⑨《論語·季氏》,《十三經(jīng)注疏·論語注疏》。⑩《論語注疏·為政》,《十三經(jīng)注疏·論語注疏》?!抖Y記·禮器》,《十三經(jīng)注疏·禮記正義》?!睹献幼⑹琛とf章下》,《十三經(jīng)注疏·孟子注疏》?!吨芤渍x·系辭下傳》,《十三經(jīng)注疏·周易正義》,中華書局,1980年影印版。參見黃玉順:《生活儒學:面向現(xiàn)代生活的儒學》,濟南出版社,2020年。參見黃玉順:《中國正義論的重建——儒家制度倫理學的當代闡釋》,安徽人民出版社,2013年;黃玉順:《中國正義論的形成——周孔孟荀的制度倫理學傳統(tǒng)》,東方出版社,2015年?!睬濉炒髡穑骸杜c某書》,《戴震集》,上海古籍出版社,2009年。〔清〕戴震:《孟子字義疏證·權五條》,中華書局,2009年。魯迅:《狂人日記》,《魯迅全集》第一卷《吶喊》,光明日報出版社,2012年。參見胡驕鍵:《生活儒學的“新禮教”蘊涵——中國正義論的“情義倫理”思想》,《東岳論叢》2020年第3期;胡驕鍵:《國族認同與“新禮教”建構》,《當代儒學》第17輯,四川人民出版社,2020年;胡驕鍵:《“以禮行之”:“禮”的現(xiàn)代轉化》,《學習與實踐》2020年第9期;胡驕鍵:《新禮教:新文化運動的一個觀念蘊涵》,《江漢論壇》2020年第12期。胡驕鍵:《現(xiàn)代中國哲學的情理學派》,《當代儒學》第16集,四川人民出版社,2019年。蒙培元:《人是情感的存在——儒家哲學再闡釋》,《社會科學戰(zhàn)線》2003年第2期。胡驕鍵:《生活儒學的“新禮教”蘊涵——中國正義論的“情義倫理”思想》,《東岳論叢》2020年第3期。《孟子·梁惠王上》,《十三經(jīng)注疏·孟子注疏》。《孟子·滕文公上》,《十三經(jīng)注疏·孟子注疏》?!裁鳌惩跏厝剩骸洞髮W問》,吳光等編:《王陽明全集》,上海古籍出版社,2011年?!抖Y記·喪服四制》,《十三經(jīng)注疏·禮記正義》?!蔡啤稠n愈:《原道》,馬其昶校注:《韓昌黎文集校注》,上海古籍出版社,1986年。《孟子·萬章上》,《十三經(jīng)注疏·孟子注疏》?!渡袝ぬ┦闹小?,《十三經(jīng)注疏·尚書正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