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是雷鄉(xiāng)長認得你們,我真把你們當土匪了?!蔽覀?nèi)齻€也幾乎同時說:“我們也把你們當土匪了。”
那是1966年9月初的一個早晨,我們一百多名知青被農(nóng)業(yè)廳工作組領到了大涼山一個偏僻的山洼,說是要在那里建一個為三線建設提供副食品的現(xiàn)代化農(nóng)場。
這個地方原是一個林場,我們也就撿了一個“現(xiàn)成”,除了有房子住而外,還有大量的勞動工具。
沒什么值得打理的,只是將草席往木架搭成的“床”上一鋪,抖散小小的被蓋卷,到水溝邊洗把臉,“家”就搬完了。
除了隱約中能看到山上的寨子外,在我們門前還有一大片不知什么朝代留下的無碑無記的墳塋和怪石。林場后面一大片雜草叢生的斜坡盡頭,便是海拔4000多米的螺髻山,黑黝黝的山脈,連綿起伏,一縷縷白云,輕輕地摩娑著山腰。我們這些從未見過大山的成都青年,真是立刻就想伸出手臂去擁抱它。
“明天一早出發(fā),征服螺髻山!”許多人提出了建議,反正工作組宣布休整三天。
然而,第二天清晨,真正勇于實踐的卻只有唐祿彬、蔡定一和我。我們帶了幾個干饅頭,一人腰別一把小斧,在一片“友好”的挖苦聲中出發(fā)了。
我們沿著一條早先林區(qū)遺棄的羊腸小道,鉆進潮濕、茂密的森林,很快,我們便被那些奇花異草、怪木亂石迷住了,連方向也迷失了。山上的風冷得很,林中的水汽重得很,單薄的衣衫早已濕透,但誰都沒有怨言,只是專心專意地獵奇,披荊斬棘地“瞎穿”。
又過了許久,眼前出現(xiàn)了一大片望不穿的箭竹林,陽光透過竹梢,星星點點地灑下來,好看極了。突然,周圍響起一片“倏倏倏”的聲音,十幾只黑色的惡狗齜牙咧嘴地嗥叫著向我們撲來。來不及思考,也沒有時間思考,我們幾乎在同一秒鐘跳上了近旁的一塊飯桌大小的巖石。三個人背靠著背,本能地揮舞著各自的斧子,張牙舞爪的惡狗們暫時不敢貿(mào)然進犯。其實,這種險境只歷時一兩分鐘,但我們已覺得全身大汗淋漓。
林中傳來一聲聲口哨,惡狗們隨著口哨聲很不情愿地退了回去。但與此同時,卻神秘地冒出十幾個人來,十幾個黑洞洞的槍口對準了我們,越來越近……一個魁偉的黑大漢從背上“唰”地抽出大刀,明晃晃的,比畫著,向我們逼來。
看裝束,是當?shù)厝耍囱孕信e止,我們遇到了土匪!想起了在到?jīng)錾降穆飞?,工作組就給我們講過,說是大涼山被打倒的奴隸主不甘心退出歷史舞臺,他們退到山上形成一股股土匪勢力。
我們不再像先前那樣害怕了——土匪總還是人,總比一群惡狗要好對付些,說不定我們還有成為“英雄”的可能。
那個拿大刀的黑大漢發(fā)話了,說著生硬的漢語:“帳房、定臺哪里科了,上山啊蘇子(干啥子)?”
我似乎聽懂了他的意思,是問我們帳篷、電臺在什么地方。這大概是一群走散了的土匪。于是決定逗他們一下:“鐵炮干活的不要,你們良心大大的壞了?!?/p>
那大漢朝我們吼了一聲:“拉打尼西!”用不著翻譯,從表情上也看得出來這是最毒的罵人用語。然后,他和旁邊的人嘀咕了一陣,槍手們便閃開了一條道,他對我們又吼了一聲:“雅!”這意思很容易理解,是叫我們在前面開路。
開路就開路,反正一時死不了。唐祿彬?qū)ξ覀冋f:“路上見機行事,跑一個算一個?!?/p>
但我們誰也不愿跑,也跑不了。
很快,在大漢的授意下,我們踏上了早已迷失方向的那條小路。原來,我們并未走出多遠?,F(xiàn)在又要往山下走去。上山容易下山難,還有那些可惡的狗不時用濕漉漉的鼻頭觸著我們的腳后跟,土匪們不停地嚷:“嘿幾母雅(快點走)!”
天色已近黃昏,終于走完了下山的路。然而這路不知在何處拐了個彎,一直彎到一個寨子里。這大概是土匪窩了!
人在被危險包圍了之后,就再也不害怕了。我們現(xiàn)在鎮(zhèn)靜多了,靜靜等候事態(tài)發(fā)展中的可乘之機。
我們被押進了一個院子,被指定站在院子中間,幾支槍依然對著我們。那大漢鉆進一所土房里,過了好大一陣才和另一個身著漢族服裝的人一道出來。
又是一個五大三粗的黑大漢!
他把我們上下打量一番之后,哈哈地笑了個前仰后合。慢慢地從懷里摸出一個有點發(fā)亮的東西。在朦朧的月色中,只看得見那是三塊金屬片,他在衣服上擦了一下,又輕輕地舉起來。一定是小說中描寫的暗器!我心頭不禁一驚,努力睜大眼睛,只要他一甩過來,好立刻躲開。但見他把那三塊金屬片在嘴唇上舔了一下,另一只手也配合著撥弄起來,一陣輕輕的音樂似乎從遠處飄來,別說,還真有些悅耳動聽。后來才曉得那就是彝族的口弦琴。那個大漢吹了一陣,好像滿足了,才板著臉向我們問道:“你們究竟是干什么的?”
這次,我不敢開玩笑了,蔡定一和唐祿彬也不敢“神說”了。我們想起了電影里、小說中的描寫,土匪頭子一大笑,馬上就要殺人了。天色已經(jīng)完全黑下來了,我們正想來一番就義前的演講,漢裝黑大漢又用稍微像樣的漢語說:“你們說上山去玩是沒有人相信的,因為沒有事的人是不會上山的,我剛才聽安子說抓了三個‘土匪’,就知道一定是你們,才來的知識青年,是不是呀!前幾天,區(qū)上開會說過你們要來,沒想到來得這么快呀!我們沒有歡迎你們,對不起,奄咋足羅(不好意思)!”
“安子,送他們!”他回頭對押我們的那個黑大漢說道。
幾支火把隨即點了起來,安子不好意思地拉拉我們的手說:“不是雷鄉(xiāng)長認得你們,我真把你們當土匪了?!蔽覀?nèi)齻€也幾乎同時說:“我們也把你們當土匪了?!睌[談中,才知道當年的螺髻山確有土匪出沒。安子他們是德育鄉(xiāng)的基干民兵,負責這一帶的武裝巡邏。
好不容易回到了我們的駐地。滿以為總有知青會來迎接,哪曉得他們一個個見到我們都顯得很不自然,還有些躲躲閃閃的。終于,抓到一個“俘虜”,他才悄悄地給我們說了:“今天下午,工作組見你們一直沒有回來,就召開了緊急會議,說是你們幾個家庭出身都有問題,借這個機會上山為匪去了,還要大家保持高度的革命警惕性,千萬不要忘記階級斗爭?!?/p>
我們又差點成“土匪”啦?!這真是讓人哭笑不得的遭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