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代“蘭山二秀”唐璉與朱克敏書法藝術比較探究

任 重

(蘭州財經(jīng)大學 絲綢之路研究院，甘肅 蘭州 730020)

甘肅自古就孕育了獨具特色的書法文化，涌現(xiàn)出一批杰出的書法家，對引領后世書法藝術發(fā)展起了不可忽視的作用?！疤m州”作為中國內陸古城之州名，始于隋開皇元年 (公元581年)。因州府南有巍峨挺拔的皋蘭山而得名。據(jù)考證，“皋蘭”系古羌語轉換成蒙語而來，皋蘭山指河邊的高山。今天的蒙古語仍稱“河”為“皋蘭”。

“蘭山書院”由甘肅巡撫許容于雍正十三年(1735年)在正業(yè)書院舊址上重建而成(今秦安路蘭州三中校址所在地)，朱克敏還曾講學于此處。清代同為皋蘭人的著名書畫家唐璉、朱克敏，并稱“蘭山二秀”。他們在甘肅書畫史上具有舉足輕重的地位。分析“蘭山二秀”的作品風格，探究其藝術價值，對傳承與弘揚甘肅書法文化，推動隴原乃至全國書法藝術文化發(fā)展具有重要意義。

1 “蘭山二秀”書法風格形成的時代背景

1.1 崇帖、尊碑并存，既沖突又融合

清代康、雍、乾三朝是我國書法傳序的重要轉型期，崇帖與尊碑兩種傾向并存。崇帖，指包括以王羲之、王獻之為代表的早期楷書系統(tǒng)，以及以顏真卿、柳公權為代表的后期楷書系統(tǒng)。尊碑，分為先秦秦漢篆隸書碑刻和以魏碑為主的北朝楷書碑刻兩類帖派書法的延續(xù)、先秦秦漢碑刻篆隸書法的復興以及北朝碑刻書法興盛，三者交織遞進，共同構成清代書法的演進趨勢[1]。乾嘉時期，經(jīng)濟繁榮促進了碑學發(fā)展,迎來了隸書創(chuàng)作的又一個高峰。至清代中期，丁敬、桂馥、鄧石如等人建立了碑派書法用筆語言體系，使碑學成為一時顯學。

1.2 以帖學為主，清隸復蘇

“帖學”最初是晉人墨跡和《閣帖》，后來是學鐘、王、蘇、米和閣帖以及趙、董，到后來則發(fā)展為通過書法風格、書法家身份、書法物質載體、書法文化規(guī)定等幾方面來下定義[2]。清初在帖學書法為主流的同時，有更多書家關注隸書,對當時的書風以及近代書法發(fā)展產(chǎn)生了深遠影響。清初至乾隆之際是清隸復蘇期，乾隆之后掀起高潮。這一時期出現(xiàn)了一部分隸書家，如程邃、陳恭尹等出入漢碑享名于時，高鳳翰、丁敬等“分隸皆入古”。由于擅長隸書的名家輩出，使清代隸書呈現(xiàn)出鼎盛局面，在理論和實踐上均達到了最高點。理論方面，翁方綱的《兩漢金石記》在書學史上有很大影響；實踐方面，屬鄧石如、金冬心、伊秉綬成就最高。他們直追秦漢，創(chuàng)作出代表時代特征的隸書作品。

1.3 碑派崛起，變革了書法譜系

書學史上的帖學之風，大約至清嘉慶、道光年間由盛而衰，書法家們轉而從唐碑上溯六朝碑帖，漸以秦、漢、魏、晉金石文字為楷模，史稱“碑學期”[3]。碑派書法的崛起，基于篆隸書發(fā)展到楷書、再由早期楷書發(fā)展到后期楷書而來，致力于復興先秦秦漢的篆隸書系統(tǒng)，樹立北朝碑刻書法的源頭地位，打破王羲之代表的正統(tǒng)書法。碑、帖之爭拓展和變革了中國的書法譜系，使魏晉以來逐漸衰落的篆書、隸書得以復興，也使得與正統(tǒng)書法不同的北朝碑刻書法得以凸顯，改變了書法自然演進的脈絡，形成了書法史上諸體兼?zhèn)涞男戮置?。同時，清代書法藝術還影響了人們的審美趨向，使書法藝術與民間生活結合更緊密。好尚書法的風氣，影響了民國直至今天的大眾審美觀。

此一時期，甘肅書畫家唐璉、朱克敏也創(chuàng)作了大量作品，被官方收藏或在民間廣泛流傳。

2 “蘭山二秀”的生平概述

2.1 “隴上唐伯虎”——唐璉

唐璉(1755—1836年)，字汝器，號介亭，棲云山人，松石老人。甘肅皋蘭縣(今蘭州)人士，清代著名的書畫家[4]。唐璉自幼天資穎悟，但無意于功名仕途，以行醫(yī)賣藥為生，潛心于詩、文、書、畫、印、琴、道、禪等，出入名山大川，悉閱眾家典藏。24歲時，他拜棲云山道長劉一明為師，劉的道家思想成為他后期繪畫藝術的文化基石。

唐璉的書畫風格獨特，造詣精深，享有“隴上唐伯虎”之美譽。清代蔣寶齡曾給予他“淡遠似云林，蒼厚似大癡”的評價。由于唐璉高壽，歷經(jīng)乾、嘉、道三代，在西北書畫界具有極高的聲普，其書畫作品遍布甘、陜、青、寧等地，有《證道錄》《書畫瑣言》《三十二書品》《三十二畫品》》《信手拈來》及《松石齋印譜》等著作傳世。

2.2 “五朝老人”——朱克敏

朱克敏(1792—1873年)，字時軒，號游華山人、鳳林山樵，晚年號太華山人、頤道人，甘肅皋蘭(今蘭州)人。因歷乾、嘉、道、咸、同五個朝代，自稱 “五朝老人”[5]。朱克敏半生以教書為業(yè)，以筆墨養(yǎng)家糊口?！陡尢m縣志》記載他：“為人性情通脫，生平研經(jīng)好學，喜吟詠，善書畫，時人以為易得，忽之，卒后乃多寶藏爾[6]。”

朱克敏仕途雖不順利，但才學及品行皆高，少有懷才不遇之哀嘆。他一生曾到多地講學，道光十二年(1832)應聘講學于陜西藍田書院，任山長；十六年(1836)講學于甘肅靖遠烏蘭書院，任主講；二十九年(1849)講學于甘肅蘭山書院；咸豐七年(1857)任大通縣儒學訓導[7]。在得知很多適齡貧寒子弟不能入學時，他多方籌措幫助他們。他還結合教學經(jīng)驗，編著了《訓蒙簡要》及《賦律入門》等啟蒙讀本，專為后生考試之用。

3 “蘭山二秀”的書法藝術特點及風格

3.1 二人均擅書畫，以書入畫各有所長

當時金城書畫界朱克敏與唐璉齊名。唐璉的繪畫線條流暢，枯潤并施，禪味十足，且以山水為主，兼及花卉、人物，他主張“骨骼清奇，筆意生動”。其山水圖又以淺降為主，整體風貌肅穆蒼潤，有蒼茫古秀，千山萬壑之勢。朱克敏的繪畫以水墨花鳥見長，間寫山水、人物，墨菊最得世人贊許，作品具有“畫中有書，書中有畫”的特點。他的繪畫代表作《墨菊圖》中的菊花花瓣由淡墨勾勒而成，線條勾勒采用了書法方式，枝葉則采取墨古之法，寧靜厚重。他用焦墨進行葉脈繪制，使菊花葉片與葉脈融為一體。

3.2 唐璉重筆法書道，各體皆精

唐璉注重筆法和師傳的重要性，強調苦練的作用。他認為，學行書必先學小楷，且主張先從正楷入手，尤重小楷。在他看來，魏晉小楷飄逸灑脫，寬綽有余，遠高于唐宋，學小楷必學《樂毅論》《黃庭經(jīng)》《道德經(jīng)》《佛遺教經(jīng)》《曹娥碑》等。即所謂“學書之法宜先從正。正者，規(guī)矩準繩，一歸端楷耳。法既立矣，即求心手相應……所謂規(guī)矩準繩得之而心應之手也”。

他總結了 “學書七要”：一要師授法，二要考古，三要多覽閱古論，四要專攻，五要會悟，六要心手相應，七要心手相忘[8]，這是他一生攻研書法藝術之結晶。在他看來，書法有執(zhí)筆法、起止法、筋骨法等，各有竅門，學書者必須考察點劃結構的來歷變化，搜閱古人書法理論并融會貫通，初學書法臨摹古帖，須心手相應，隨思隨寫，方得入古人規(guī)矩之中。做到心忘手，手忘心，手忘筆，筆忘字的程度，才能脫出古人規(guī)矩，確立自己的風格。他認為古代篆隸是書法的本源，強調心領神會和通過觀察自然物象對書法創(chuàng)作的作用，“書法一道，為師者只授其規(guī)矩法程，至于變化之巧妙，為要自己心領神會”。唐璉的書法作品，用墨粗細變化有致，筆法老到，張弛有度，章法布局協(xié)調，正文與落款渾然天成。

唐璉雖重視臨摹，但主張“神似”，認為只有神似才能創(chuàng)新，而神似的關鍵在于筋骨。唐璉對筋骨的解釋是：剛者骨也，柔者筋也。他非常重視執(zhí)筆和指腕功夫，總結出許多寶貴的經(jīng)驗。五十多歲時，唐璉結識了王光晨學習隸書，王以“蔡邕九勢筆法”傳授，使唐璉筆法精進。唐璉晚年向學生傳授書法經(jīng)驗時說：“運指有運指之妙，回腕有回腕之妙；運指不知指之運，回腕不知腕之回，此古人不傳之妙?！湃瞬輹?，全在轉折、章連、結構圓滿，筆筆有意外之巧者，在運指回腕二法也。”

對于草書，唐璉尤為喜愛。他寫了許多吟詠草書氣勢和草書二圣的詩篇以表示他的喜好之情。嘉慶十九年(1814年)，唐璉得到懷素手跡石刻拓片，大喜過望，寫詩贊道：“我愛狂草歷多年，不見素師欲棄捐。幸有傳世墨拓在，收藏把玩細精研……懷素狂僧心志堅，心志堅，用力專，筆衰墨池鐵硯穿，聲名大著年還少，恰似天縱書中仙。”他的草書條幅用筆連綿起伏，收放自如，顯示出對筆墨把握的自信。在唐璉大量的作品中無法直接看出其淵源，完全是自家面貌，其點畫的輕、重、緩、急與墨的濃、淡、干、濕完美協(xié)調，表現(xiàn)出一種爽逸蕭散之美。

3.3 朱克敏諸體皆備，隸書尤強

朱克敏可謂篆、隸、草諸體皆備，隸書尤強，取法于《衡方》《三公山》《校官碑》等。筆法多同于鄧石如，又結合自身的感悟及審美來改造隸書，最終形成氣魄博大的自有風格。他的書法既不同于鄭板橋的“七分半書”，也不同于伊秉綬的“八分”之體，而是將自身的閱歷、身世與才學凝結其中，追求雄闊、含蓄、靜穆之美?！爱嬛杏袝?，書中有畫”?！峨]上行吟集》中有專為朱克敏作的詩：“書法精良譽隴上，最為稱道八分長。畫成草木多情趣，風送案頭墨菊香?！笨梢姰敃r秦隴一帶對其藝術水平已經(jīng)認可，藝壇也推崇有余。

朱克敏所處的時代正是碑派書法興起之時，他的隸書得力于漢碑之張遷，亦有西狹唐隸之筆意，善用硬鋒斗筆，主筆按鋒緩行，解決了繼承與創(chuàng)新的問題。一方面，憑借深厚傳統(tǒng)功力在理性思考的基礎上探求隸書本源；另一方面，又賦予隸書新的內涵，形成獨具特色的書寫風格。朱克敏的隸書以對聯(lián)為最多，且多為長幅大字，氣象雄偉，深厚雅健，用筆方厚充實，點畫中含，雄壯而不失含蓄靜穆，造型美觀?？上в捎谒纳鐣匚坏拖?，又偏居西北，其影響難以與身居高位、處于經(jīng)濟文化發(fā)達地區(qū)的書家相比。

朱克敏對楷書、行草書也有很高造詣，行草取法唐宋、效法顏真卿、米芾等人，楷書摹顏家廟碑，八分書摹漢碑，古樸蒼勁，飄逸灑脫，自成一家。他的書法觀念與同時代的許多碑派書法家只將精力放在秦漢篆隸和魏碑上，輕視帖派書法的做法不同，從作品可見其用筆既有顏體書法的厚實，也有米體用筆的跌宕跳躍。由于朱克敏成功地將審美追求融入書畫，能碑帖兼顧，故而，他的書法既有高度又有廣度。

道光七年(1827)，朱克敏游學西安，結識了時任陜西按察使的林則徐。這位以帖學為宗的書法家對朱克敏贊譽有加，直至林則徐被貶伊犁仍然惦記朱氏。作為碑派書法代表的左宗棠出兵新疆伊犁，客居蘭州期間，見其作品，大為賞識。道光二十六年 (1846)，朱克敏與林則徐再次相遇，林則徐稱贊朱“見時軒非復昔日之時軒矣！然神采奕奕，筆法與年俱進，余愈喜而推重之”。林則徐還受朱克敏之邀為其母作壽序，時人書于十二條屏，現(xiàn)藏于甘肅省博物館[9]。在得知朱母去世后，林則徐專有一封致朱克敏的信，朱克敏后來將此函專門刻石，今藏于蘭州文物管理處。而今，蘭州皋蘭山山頂“三臺閣”還采用了朱克敏之墨寶。

寧夏圖書館開展古籍普查登記工作時，發(fā)現(xiàn)經(jīng)部古籍《四書文言》及《經(jīng)韻集字析解》上有毛筆書寫的題記共五則，其中《四書文言》四則，《經(jīng)韻集字析解》一則，鈐蓋多枚印章。后經(jīng)工作人員查找資料、辨識印章，證實這五則題記均為清代甘肅著名書畫家朱克敏寫就，從而為印證與研究朱克敏生平提供了重要史料。

朱克敏有一首《題菊詩》寫道：“書畫消磨四十年，三秦到處姓名傳。”是對其一生藝術追求和影響的最好總結。

4 “蘭山二秀”書法藝術的影響及其啟示

4.1 隴頭松竹萬年春

翻檢歷史，隴上亦多碩彥?！敖橥ń樘m亭，昆仲時軒筆硯馨。片紙如金人共寶，隴頭松竹萬年春。”此詩盛贊了唐璉、朱克敏書畫雙峰并峙，其藝術魅力猶如青松翠竹，垂以久遠。唐璉將詩、文、書、畫、印、琴、醫(yī)、道等多種技藝集于一身，且都取得了很高的成就，他的書法和國畫對蘭州、甘肅乃至西北書畫界都產(chǎn)生過重大影響，故得到“隴右數(shù)百年來第一人”的美譽。朱克敏身為一介布衣，林則徐為其母作七十八歲冥壽序中，盛贊朱克敏潔身自好，以筆墨養(yǎng)家糊口的清貧生涯，還對朱的書畫作品給予“陜甘上下垂青”的充分肯定。他們的書畫作品為甘肅贏得了聲譽，體現(xiàn)了甘肅在全國書畫界的水平，為后世留下了許多可資研究與借鑒的寶貴藝術財富。

4.2 舍身藝術的精神值得后人學習

唐璉力主學書必須智慧和品行并行。他一生視功名富貴為身外之物，胸中毫無鄙穢俗氣，有的只是高情遠致。他的書法功底深厚，作品處處顯出超塵脫俗的飄逸靈氣。自弱冠攻書法至耄耋之年，唐璉始終手不離筆。正是這種不懈努力，使他的書法藝術達到了爐火純青的程度。用他的話講就是：“學至年久，熟于指下，精于筆端，此所謂金丹到手?！敝炜嗣糇鳛榉饨〞r代的文人，雖潛心讀書研究儒學以博取功名，屢試不中之后，他將自己的畢生精力投入到了書畫之中，以教書、書畫糊口，卻并沒因生計而迎合世俗，墮入俗野之道。他們這種堅守本性，在困境之中舍身于藝術的精神值得后人學習。

4.3 學古而不拘泥于古

凡是藝術，若不探其源流，便難以發(fā)展。從這個意義上說，沒有復古，便沒有創(chuàng)新發(fā)展。唐璉主張學古而不拘泥于古。正因如此，使他得以成為書法大家以及杰出的書法理論家和評論家。唐璉強調領悟前人的神韻并融會貫通，取法魏晉、唐宋，具有明末浪漫主義書風的意味。朱克敏作為碑派書法的代表人物之一，隸書取法于漢碑，深得漢碑古樸雄茂之美。行、草、楷書主要取法于鐘、王及張旭、顏真卿、柳公權等，以隸書見長，人稱“朱八分”。他所強調的分清主要次要的思想，對今天仍然有很大的指導意義。

古代甘肅是書法大省，其豐富的書法資源和一批留名書史的代表人物，對后世具有非常深刻的影響，他們的創(chuàng)作經(jīng)驗和思想直接影響著后世書法的發(fā)展?！疤m山二秀”唐璉、朱克敏大量吸收了前朝及所處時代的書法成果，經(jīng)過研修，終成各自書風，無論在思想內容和表現(xiàn)形式上，都留下了不少杰作，代表了這一時期的書法界取得的輝煌業(yè)績。

缺憾的是，他們雖以書法為立身之藝，品學兼?zhèn)?，卻因地處偏遠，顯存資料仍有限，加上未保護、散軼，重視和集中研究顯然不夠。進一步對他們的書法源流、書法理論、書法技巧等作深入研究，對開掘甘肅豐富的書法資源，發(fā)展甘肅地域傳統(tǒng)書法文化具有重大意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