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雪琪
明代中后期的江南經(jīng)濟發(fā)達,資本主義萌芽稀疏出現(xiàn)。經(jīng)濟的發(fā)展使得人們有資本、有興趣去追求“身外之物”,改善自身的居住條件。家境優(yōu)裕、文化修養(yǎng)深厚的文人士大夫們,更是積極提倡“生活美學”,追求居住環(huán)境的藝術化,主動參與設計室內環(huán)境,定制陳設與裝飾品。江南文人的居家裝飾雖不似宮廷那般富麗氣派,卻盡顯靈秀柔美,是文人日常精致生活的一個側寫。
漢宮春曉圖(局部) 明 仇英
仇英原為民間漆匠,也做過繪制房屋棟梁裝飾彩繪的畫工。走上畫家的職業(yè)道路之后,他以精巧富麗的繪畫風貌聞名畫壇,創(chuàng)作了漢宮春曉圖等杰作。他在畫面中注重體現(xiàn)生活現(xiàn)實性和人情意味,構圖生動,表現(xiàn)細膩,尤其擅長表現(xiàn)室內場景,描繪的居室裝飾更是精美古雅。漢宮春曉圖為工筆重彩風格的作品,雖托名“漢宮”,但畫中大至建筑,小至室內陳設,皆有濃厚的明式風格,體現(xiàn)了明代畫家心目中的裝飾美學。
人們進入居室,首先映入眼簾的便是家具。明代創(chuàng)制的家具樣式風格別具一格,后世匠人多有模仿,也有很多學者醉心于明式家具的相關研究,可見其魅力非凡。王世襄先生在著作《明式家具研究》中認為,明式家具指的是明至清前期的一批材質優(yōu)良、工藝精湛、造型美觀的家具。尤其是從明代嘉靖至清代乾隆年間的制品,堪稱傳統(tǒng)家具中藝術價值極高的一類。由此觀之,仇英生活的年代正是中國古典家具發(fā)展的一個高峰期。
具體到《漢宮春曉圖》,為了更貼切真實地描繪宮廷生活場景,畫家除了細致刻畫宮殿樓閣、山石花木,還頗費心思地在宮苑中繪制了各種款式的家具。如畫師為宮人畫像的場景中,出現(xiàn)了黃花梨木畫案配描金黑漆月牙杌凳,畫案的高度比常規(guī)畫案略矮,腿足部分的雕刻線條流暢而典雅,馬蹄足樣式是典型的明式家具處理手法。在與畫師所在殿閣相鄰的另一座殿閣中,幾位仕女正在圍觀弈棋。此場景中出現(xiàn)描金黑漆的高束腰條案與棋桌各一,棋桌上放置朱漆棋盤。更有意思的一個畫面則是在廊檐之下,仕女們正忙于搬運和演奏樂器;而在一簾之隔的內室,憨態(tài)可掬的宮廷御貓正在竹編的鼓墩上酣睡,為畫作平添了一絲生活氣息。
在畫作中頻繁“出鏡”的,還有用于陳設器物的條案、大長案等,上面擺著青銅器與高古瓷器,無論是家具本身還是擺放的古董,都彰顯著皇家高貴、奢華的氣質。此類大條案和長案在明代的日常生活中頗為常見。有學者認為,桌案類家具起源于禮器“俎”,為祭祀時切牲和陳牲之用具,隨著時代的發(fā)展,其實用功能逐漸蓋過了禮儀功能,造型也發(fā)生了變化。
漢宮春曉圖(局部) 明 仇英
綜觀《漢宮春曉圖》所繪家具,皆裝飾華麗、造型簡練、線條流暢,展示了極高的工藝水平。這固然有畫家刻意雕琢的原因,但也與明代家具本身的發(fā)展有關。明代的江南地大戶繁,經(jīng)濟的發(fā)展使得各個市鎮(zhèn)中的居民數(shù)量比過去呈數(shù)倍以上增長。而家具是人們的生活必需品,家具制造業(yè)必然和其他手工業(yè)一樣,得到了長足的發(fā)展。
漢宮春曉圖(局部) 明 仇英
如果我們將考察的視野放得更寬廣一些,擴展到晚明,還會從文人的各類著述中看到這一時期家具生產的勃興。文人們親身參與家具的設計制造,也總結出一些經(jīng)驗。高濂在《遵生八箋》中專設《起居安樂箋》,列舉了一些家具;文震亨《長物志》的記述更詳,其中記載的家具有天然幾、書桌、壁桌、方桌、交床、櫥等,比高濂的著作又增列了十余種;沈春澤在《長物志》的序言中寫道:“幾榻有度,器具有式,位置有定,貴其精而便、簡而裁、巧而自然也?!比绻虼簼蓻]有深度參與過家具設計,不可能總結出如此凝練的法則。而明代文人對家具的審美趣味,在這句話中也已經(jīng)闡述得很清楚了。
《漢宮春曉圖》中的陳設器物十分多樣,比較引人注目的就是若干張條案上擺放的古董器物。
自古以來,中國的文人士大夫便有收藏的雅好,這使他們在各自生活的時代成為精致典雅生活時尚的引領者。明代文人收藏鑒古之風頗盛,《格古要論》《妮古錄》等古董收藏鑒賞書籍大量出現(xiàn),古物收藏的范圍也從書畫拓展到古陶瓷、古玉器乃至青銅器。明代大書畫家董其昌在《骨董十三說》中如此描述:“人能好古董,即高出于世俗,其胸次自別。”文人士大夫通過鑒賞和收藏古玩涵養(yǎng)性情,并以此來體現(xiàn)自己的超凡脫俗。因此,文人們樂于在居室中展示自己的收藏,也愿意在雅集等活動中與同好交流收藏古物的心得體會。
漢宮春曉圖(局部) 明 仇英
實際上,對于“古”的審美追求體現(xiàn)在明代文人生活的方方面面。上文中提到的高濂,在《遵生八箋》中流露出濃厚的尚古情懷?!镀鹁影矘饭{》上下兩卷,凡六條,每條起首列《序古名論》,以示以古人言行為圭臬、追念古人心跡之意。明代文人的仿古風氣也影響到民間,工藝美術作品仿古之風盛行,“皆尚商周、秦漢之式”。實際上,直到今天,許多知識分子的心中仍有一份尚古、慕古的情懷。
《漢宮春曉圖》作為一幅寫實色彩濃厚的工筆畫,無法在畫作的“氣韻”上追慕古人,但也忠實地記錄了當時的古董收藏風氣。青銅器觚、鼎與古籍和書畫卷軸放在同一條案上,旁邊是正在熨燙、刺繡以及欣賞畫像的仕女,顯示出一派溫文爾雅、其樂融融的氛圍。另外的幾張條案上,幾件與青銅器陳設在一起的瓷瓶,釉色和形制都比較統(tǒng)一:釉色呈淺藍色,畫家還細心地繪制出釉面上的開片;造型為盤口,細長頸,斜方肩,大腹。此類造型的瓷器被稱為“紙槌瓶”。河南寶豐清涼寺汝窯遺址曾經(jīng)出土紙槌瓶殘片,復原之后的瓷瓶與仇英《漢宮春曉圖》中的瓷器相比,無論在造型還是釉色上都極為相似。想必仇英曾在收藏家處見過此類宋代紙槌瓶實物,知曉宋瓷在明代古董市場中的崇高地位,并對宋瓷之美印象深刻,故將其繪入宮廷生活題材的畫作中,作為奢華生活的象征之一。
漢宮春曉圖(局部) 明 仇英
與古董的高雅相比,另一類陳設品就顯得“接地氣”多了。居室裝飾中的被褥帳幔、門簾窗紗、椅披椅墊、地毯等各種紡織品,或包裹,或披掛在家具上。它們依附于空間造型,創(chuàng)造和豐富了室內空間,使居室環(huán)境顯得更加溫馨而有人情味。明式家具多為木質、石質,相對此種硬質感而言,坐墊、幔帳、被褥等軟裝飾物,以其柔軟的質地、獨特的觸感肌理以及可以隨意更換、移動的特性,在明代的室內裝飾中發(fā)揮著難以替代的作用。紡織品具有含蓄自然、輕柔變換的特點,中和了木質材料、石質材料帶給人的冷硬,令居室的主人感到松弛與溫暖。《漢宮春曉圖》中兩個仕女并肩共讀的場景令人印象非常深刻。她們趴在地上,面帶微笑,顯然從讀書中獲得了極大的樂趣,對自己與“閨密”之間的友誼也十分珍視。旁邊層層疊疊掛起的幔帳為這一場景增添了幾分親密的意味;仕女身下裝飾繁密牡丹紋的地毯,邊緣有描金紋飾,于富貴中透出生機勃勃之感,反映出仕女們內心的單純與無憂無慮。幔帳與地毯顯然對這一共讀空間中私密感的營造具有重要意義。
漢宮春曉圖(局部) 明 仇英
室內軟裝飾的多樣化與明中期以后江南地區(qū)的經(jīng)濟發(fā)展不可分割。商業(yè)的繁榮促使室內裝飾漸趨奢華。居室功能和家具類別、體系的不斷完善,也為軟裝飾品種的豐富提供了可能。室內空間劃分趨于細化,促進了軟裝飾在更多方面的使用,例如,書房有其專用的裝飾,臥室也有與之相配的裝飾。居室家具的發(fā)展,也打開了軟裝飾的市場需求。例如,供人跪坐的坐墊與用于倚靠的靠墊一定要有相異的設計,而同為坐墊,繡墩的坐墊自然要與官帽椅的坐墊不同。這樣一來,家居紡織品的種類就更為豐富了。
江南是著名的棉花、絲綢產區(qū)。太湖流域的蘇州、松江、杭州、嘉興、湖州一帶,在明代可謂“桑麻遍地種,戶戶機杼聲”,是全國性的紡織品原材料生產中心,為軟裝飾提供了豐富的物質材料。當時,曾流傳著“買不盡松江布,收不盡魏塘紗”的諺語,紡織業(yè)的繁榮可想而知。室內軟裝飾也占盡了“地利”的優(yōu)勢,得以蓬勃發(fā)展。
中國古人喜歡含蓄之美,建筑的布局與設計講究“曲徑通幽”,如果“開門見山”,則趣味大減。明代文人在居室的空間設計上也有自己的要求,講究曲折有條理,方正無定則,兩者之間的關系相間得宜,錯綜為妙,既不能太死板,也不可過于散亂。文震亨在《長物志》中設有《位置》專卷,認為“位置之法,繁簡不同”,指出建筑、居室等位置的經(jīng)營有繁復與簡單的差別,寒冬與暑夏也各異。各種建筑如堂榭、房屋等的布置,其準則是“各有所宜”;室內要素如家具、鼎彝等的陳設,其準則是“安設得所”,整體搭配出來的效果應該如圖畫一般。
《漢宮春曉圖》中的建筑通過迂回曲折的走廊連接在一起,配合玲瓏的假山、太湖石,以及郁郁蔥蔥的花樹等,人為營造出幽深的景致,表達了明代文人對園林景物“雖由人作,宛自天開”的追求。在室內設計上大量運用竹簾、屏風等空間分隔物,使得建筑空間隔中有透,實中有虛,與明代士大夫追求的“雅”與“韻”頗有相通之處。
漢宮春曉圖(局部) 明 仇英
竹簾是明代文人喜愛的裝飾之物。竹是堅韌有氣節(jié)的象征,而簾是詩詞作品中的常見意象,無論是珠簾、紗簾還是其他材質的簾,放在詩詞作品中都會給人以含蓄蘊藉、韻味悠長之感。在建筑裝潢實踐中,簾常常與門、窗等配套出現(xiàn),是連接室內和室外的橋梁。“隔簾唯見中庭草,一樹山榴依舊開”正是明確了竹簾連接室內外空間關系的作用。
室內空間的劃分主要依靠室內靈活的空間分隔物,即在柱網(wǎng)中間用屏風、各種形式的花罩、博古架等分隔出許多大小不一的空間,再加以不同的裝飾和家具陳設,使得建筑的風格更加鮮明。畫面局部出現(xiàn)的正對窗口的龍紋屏風,不僅起到分隔室內空間、保護隱私的作用,張牙舞爪、氣勢威嚴的龍紋也有力地體現(xiàn)了宮廷的威嚴。
在畫師畫像的場景中,端坐的宮人身后是大尺寸的屏風,上面洶涌澎湃的海水紋標志著宮人身份的非同一般。實際上,中國古代屏風在出現(xiàn)之初便具有較強的等級意義,不單純是實用的家具?!抖Y記》記載:“天子當扆而立?!睉?,就是一種屏風,是權力和地位的象征。大型屏風不僅是實用的空間分隔工具,還能襯托君主的威勢,增加宮廷的神秘感。
漢宮春曉圖(局部) 明 仇英
總之,《漢宮春曉圖》作為明代中后期最負盛名的工筆重彩長卷之一,在一定程度上體現(xiàn)了明代中后期江南文人豐富多彩的室內設計思想。這一時期的士大夫,在造園、建房、制器、鑒古等實踐中形成了對建筑、裝修、家具、器具等的感性認識,并系統(tǒng)總結了對生活環(huán)境的美學追求和一套具體的操作方法。在明代中后期江南經(jīng)濟蓬勃發(fā)展、社會風氣日益奢靡的背景下,文人們卻努力地在“俗”中創(chuàng)造“雅”,尋求著“俗”與“雅”的平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