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曉慧
(牡丹江師范學院 黑龍江牡丹江 157011)
作為法國和塞爾維亞的混血兒,瑪麗·恩迪亞耶生來擁有黑色的皮膚,然而自父母離異后,她從小跟隨母親在法國長大并一直生活在白種人為主的環(huán)境中。這樣的生活經(jīng)歷給她的文學創(chuàng)作帶來無限靈感。兩個種族的交叉和碰撞使她不斷在文字中尋找自己的根源,從微妙的家庭關系中探求無限的可能。小說《女巫師》是她的家庭三部曲中的最后一部,也是最充滿神秘色彩的一部作品。小說以女巫師露西為敘事視角展開敘述。她來自一個巫術傳承家族,然而她的母親和她的女兒在巫術方面都表現(xiàn)出比她更多的天賦,這令她感到困擾并且羞愧至極。因為家傳的巫術,她的父母離異,她的丈夫帶走存款另組家庭,她的女兒變成烏鴉飛離她的視線。她的巫術無力改變這種孤獨、痛苦的生活。整部小說敘述基調(diào)平淡,但在平乏的生活瑣事中不斷穿插一些神奇的,隱秘的,怪異的因素,散發(fā)著一種魔法般的味道。正如法國文學評論家Jean-Baptiste Harang讓·巴蒂斯·阿航所說:“瑪麗·恩迪亞耶總能在講述最平淡無奇的日?,嵤逻^程中發(fā)現(xiàn)上帝賦予的秘密訣竅,讓她的文字充滿魅力?!保℉arang,1996,p.14)然而,在小說中,作者彰顯的文字魅力的秘訣關鍵在于“離奇”與“平庸”主題凸顯。因此,本文將以法國主題批評理論為依托,從與“離奇”和“平庸”主題相關的子題為落腳點,把握小說主題,闡釋其潛在的隱喻功能和現(xiàn)實意義。
主題批評理論對具體小說進行主題批評的重要理論基礎。因此,在進入小說具體文本的詮釋之前,筆者先將介紹論文中與法國文學主題批評的相關概念和方法。馮壽農(nóng)在《法國文學批評史》一書中,將法國的主題批評(la critique thématique)內(nèi)容歸結為兩個基本術語:主題(le thème )與子題(le motif)。這是一對相對應的批評概念,他認為,“主題是本文中重復出現(xiàn)的語義要素”“子題是主題在作品中的體現(xiàn),是具體的意象,它使主題現(xiàn)實化”(馮壽農(nóng),2019,p.365),例如:作品中以“封閉”為主題的話,那么它的子題可能是“小島”“監(jiān)獄”或“籠子”等等,因為它們都是現(xiàn)實存在的且它們的形狀都體現(xiàn)出封閉性。法國著名主題批評家讓·皮埃爾·里夏爾強調(diào)主題對作品的重要性,他認為作品的主題是“打開內(nèi)部組織的鑰匙”(Richard,1955,p.9),因此他將主題批評方法精細化,具體化,即“從作品的表面具體子題入手,找出主題,再從主題的分布網(wǎng)絡找出文本的內(nèi)在邏輯,并根據(jù)這一內(nèi)在邏輯重構文本的潛在意義”。(馮壽農(nóng),2019,p.370)也就是說,他認為主題批評的過程是具體子題-抽象主題-文本邏輯-文本意義。一部作品可能包含多個主題,每個主題下包含多個具體意象。在閱讀文本過程當中找出一些反復出現(xiàn)的具體意象,總結出其中的共同語義元素,然后找出抽象主題,然后將不同的主題之間的關系進行重組,編織出一個相互關聯(lián)的主題網(wǎng)絡,這種聯(lián)系就成為文本的內(nèi)在結構,通過對這種結構的考察窺探作者的意識世界,揭示文本主題之下的掩藏意義。我們將在下面的論述過程中,運用里夏爾的主題批評方法,從文本中的具體意象出發(fā),揭示作品主題以及它們的深層含義。
“當我的女兒們長到十二歲時,我向她們傳授神秘的本領?!保∟diaye,2018,p.355)“十一個月后,在同一個日子里,最初的血珠滾落她們的面頰?!保∟diaye,2018,p.356)小說中的主人公露西,是一名女巫師,她擁有預見未來的能力。這種能力來自家族的傳承,每次運用這種能力時便會留下血淚。與她相比,她的母親和女兒擁有更多的超能力,那就是變形,比如母親可以變成一條蛇,她的女兒們變成了兩只小嘴烏鴉,一去不返。文本中出現(xiàn)的“血珠”、由人幻化而來的“蛇”“烏鴉”都包含相同的義素,那就是“離奇”,其中“血珠”在文本中多次復現(xiàn),每一次的出現(xiàn),意味著一次通天眼的使用?!吧摺焙汀盀貘f”都不是給人帶來愉悅體驗的動物,他們常常代表著冰冷和噩耗,為這種離奇抹上一筆暗黑的色彩。常人無法通靈并且不會流下帶血的眼淚,人類也無法變成其他飛禽走獸,因此這些意象都包含一種奇特、怪異和非同尋常之感,構筑由秘術貫穿其中的“離奇”的主題。
當然,《女巫師》不是一部童話,而是生活的寫照,作者通篇都在進行大量的具體的,平淡的,痛苦的生活描寫。郊區(qū)的房屋、銀行貸款、速凍的披薩、慢跑的胖女人、暴躁的鄰居、愛打扮的小姑、穿著花圍裙的婆婆、離異的父母、可供閑逛的超市、太過昂貴的汽車等等,這些具體的意象充滿著普通生活的氣息?!胺课?、披薩、超市”是人們隨處可見或可去的事物,“小姑、鄰居、胖女人”都是人們經(jīng)常碰到的人,“貸款和昂貴汽車”意味著金錢是人們操心的重要事,“父母離異”也代表著那些令人們陷入痛苦和不安生活挫折。這些意象構成人們生活中不可或缺的部分,大部分人們的生活都是日復一日的平平淡淡甚至年復一年的庸庸碌碌,因此,我們可以通過這些意象讀出文本的“平庸”主題。
離奇與平庸,從含義上來說是相對應的關系,但在小說中絕不是完全對立的主題。有人曾評論瑪麗·恩迪亞耶的小說是“灰姑娘”和“卡夫卡”的結合體,也就是說她的小說既有童話般的離奇色彩,又有真實的生活描繪。根據(jù)里夏爾的主題批評理論,小說的多個主題之間并不是完全割裂的,不同主題和不同子題之間也可以形成聯(lián)系,他們之間存在的邏輯關聯(lián)構成文本的內(nèi)在結構,我們可以由此進入作家的意識世界。在這部小說當中作者并沒有將兩個主題完全切割或者并置,而是對平庸的日常生活中的人和事進行微小的變化,使之產(chǎn)生一定程度的形變,這種形變就產(chǎn)生了離奇的效果。這里的“離奇”和“平庸”構成相互依存,相互聯(lián)結的關系網(wǎng),它們像兩條繩索,不斷交叉,形成近似“鏈條”的結構,每一次的交點,也就是兩個主題的結合就是作者的寫作魅力所在。小說中這樣的交點多次出現(xiàn)。比如:小說中的女巫師們都是即普通又神奇的存在,正如露西描述她的母親:“她的臉嚴肅而平淡無奇,眼睛聰慧……她了解春藥和一些程式(施魔法、呼風喚雨、隨意控制)她會通過面孔看靈魂……”“……她一直努力成為的一家重要保險公司的無懈可擊的雇員身上,藏有一個能力高強的女魔法師……(Ndiaye,2018,p.393)?!边@里的女巫師樣貌“平淡無奇”卻能“呼風喚雨”,就職于“保險公司”卻擁有“魔法師”的多樣身份,露西家族的人擁有的“秘術”是一種超自然的離奇能力,而她們在不使用它的時候又是生活在現(xiàn)實生活的普通人,無論樣貌、性格和職業(yè),都與其他人一樣的平庸,兼有平庸和離奇的義素,即所屬于“平庸”主題,又所屬于 “離奇”主題。神秘離奇的能力為平淡的生活和平凡的人物增添了新穎別致審美感受,平庸的日常生活和人物又將超自然的力量現(xiàn)實化和普及化,消解與讀者的距離感,增加讀者的認同感。正如瑪麗·恩迪亞耶所說“實際上,我什么都沒有創(chuàng)造,我只是將我所觀察到的東西進行輕微的夸大和變形。此外,我認為我不是一個外部的觀察者,我就在水缸中”。(Weizmann,1996,p.15)這里的水缸就是指平淡的生活,比如她會去送孩子上學、散步與其他孩子的母親在街心公園討論等等,她深處瑣碎的日常生活中,體驗著這種平庸的生活,并從中汲取離奇的靈感。她賦予她的文字具有獨特的吸引力,就像擁有神秘力量的巫術師一般。
小說講述三代女巫師的故事,露西的母親,露西和露西的女兒們。她們都擁有家族傳授的神奇秘術或可稱為一種異于常人的天賦。由巫術連接的既離奇又平庸的三代女巫師,具有雙重現(xiàn)實的隱喻意義。
一方面,從這種本領傳授原則,我們可以看到明顯的性別傾向?!霸谶@里,我盡力向她們傳授我這一世系的女性一直具有的必不可少的但又是不完善的能力。”(Ndiaye,2018,p.355)這種巫術只能傳給家族中的女性,這種傳授的要求本身是對男性的一種否定,對女性能力的認可。露西的父親與母親離異,露西的丈夫背叛家庭,另結新歡??梢?,小說中秘術的傳承構建起了一個“母系社會”,在這里,女性擁有強大的能力和權力,男性往往是脆弱的、膽小的、不誠實的,他們的作用微不足道。這種“秘術”代表著現(xiàn)實生活中那些離異的、遭受生活挫折的母親們所擁有的強大的力量,面對困境,她們選擇堅強,她們在沒有丈夫的前提下,依然能夠獨自撫養(yǎng)子女,仿佛擁有魔法一般,在生活的漩渦中“呼風喚雨”,于職場的競爭中“無懈可擊”。另一方面,從對家族天賦的掌握程度來看,我們不難發(fā)現(xiàn)一種女性能力的差異?!叭绻阍敢獾脑?,你無疑會是我們家里最偉大的女巫師”(Ndiaye,2018,p.392)“……她們已是如此完備的女巫師,她們肯定不能不對自己天賦極低的母親感到一張居高臨下的冷淡”。(Ndiaye,2018,p.414)露西認為母親和女兒都是天賦極高的巫師,而她操作巫術能力卻極其低微,她感到自己的卑微并為此感到羞愧。離異后的母親很快再婚,重獲愛情,為了報復她的父親,將他變成一條小蟲,兩個女兒變成兩只小嘴烏鴉飛翔在廣闊的天空中擺脫家庭的束縛,奔向自由。母親和女兒都利用自己高超的魔法能力獲得情感的力量,復仇的力量以及反抗的力量,而露西靈力卻無法作用于現(xiàn)實,她無法運用巫術拯救破碎的家庭,無法重建父母的婚姻,無法報復背叛的丈夫,無法喚回飛走的女兒。她低微的靈力也預示現(xiàn)實生活中女性的一種情感的無力,復仇的無力和反抗的無力。這種無力感展現(xiàn)了現(xiàn)實世界里經(jīng)歷家庭破碎的女性的脆弱的一面,她們無力改變現(xiàn)實,面對生活。
這里女巫師的隱喻作用具有雙面性,即代表女性的堅強,又代表女性的脆弱。這種堅強和脆弱不是對立存在,而是體現(xiàn)出女性的雙重面貌,她們在家庭變故面前,既強大又弱小,既神秘又普通,就像小說的主題,她們既“離奇”又“平庸”。這種“離奇”和“平庸”的結合也是現(xiàn)實生活中的具有多重身份的女性的寫照,她們有作為母親是時的超凡力量和無所不能,也有作為普通女人的疲憊無力和平凡卑微。
小說《女巫師》以擁有薄弱天賦的女巫師露西展開,在她不斷向女兒們傳授家傳巫術過程中,她的家庭漸漸支離破碎,分崩離析。作者將體現(xiàn)最常見的現(xiàn)實生活的意象與表現(xiàn)最奇異的超自然現(xiàn)象的意象交織在一起,實現(xiàn)平凡與非凡的碰撞,構成小說“離奇”和“平庸”的交互主題。通過這一主題隱喻現(xiàn)實社會的多面性的女性形象,面對失敗的婚姻,她們堅貞不屈,她們又敏感脆弱。生活的女性被包裹在現(xiàn)實的日常瑣碎中,她們中的每一個人都是平庸的普通人,但在每個普通人的身上都擁有屬于自己的獨特天賦,心中醞釀著神奇的力量,它們或隱或現(xiàn),都將成為每個自我異于他者的認知標志。小說中主題的隱喻意義顯然與作者的生活經(jīng)歷有一定聯(lián)系,瑪麗·恩迪亞耶就是由母親獨自撫養(yǎng)長大,父親的缺席與母親的陪伴貫穿她的成長軌跡,在成長過程中,她見證了母親的偉大。由此我們不難看出,作品是作者的思維構建的產(chǎn)物,與作者的主觀意識形態(tài)緊密相關,作者個人的意識經(jīng)驗往往對作品的構思和文本意義的建構產(chǎn)生深刻意義,作者的個人經(jīng)歷對其作品的風格以及傳達的主題具有深遠影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