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彩宜
(閩南師范大學 文學院,福建 漳州 363000)
隨著文學史觀念的進步以及學科研究的發(fā)展,文學史的重新編撰和修訂是一個必然的趨勢。對于文學史而言,重新編撰和修訂關乎文學史傳統的延續(xù)和再生。對于一些作家作品和已經成型的文學思潮來說,文學史的編撰和修訂給它們提供了重新定位、再評價及多元闡釋的機會。這是學科發(fā)展的大氣象,也是“過往”的歷史與“持續(xù)生長”的文學之間的一種碰撞。碰撞意味著改變,乃至新的創(chuàng)造。而文學史如何闡釋和定位一個作家,深刻影響著這個作家作品的研究進程,同時也在某種程度上反映了時代的大趨向。這也就引出了作家與文學史編撰及修訂之間的矛盾,即文學史如何言說以及作家如何被闡釋的問題。鑒于此,本文選取了《中國現代文學三十年》(以下簡稱《三十年》),這本由錢理群、溫儒敏、吳福輝等合作撰寫(1)《三十年》初版為錢理群、溫儒敏、吳福輝、王超冰合著,后因王超冰身居國外,未能參與修訂版和二次修訂版的撰寫。而沈從文部分為吳福輝、錢理群分別撰寫,故本文提到作者時,以吳福輝、錢理群為主。并經過兩次修訂的文學史教材作為研究切入點,探討文學史中沈從文的經典化及其闡釋的多元化。
《三十年》1987年由上海文藝出版社初版,1998年經過大幅度的修訂,改由北京大學出版社出修訂本,并于2016年由北京大學出版社重印,做了較多修改。(2)2016年北大出版社出了修訂后的新版,但北大出版社出版時并沒有在封面上標明是“第二次修訂”,只在書前附加了一個“重印說明”。事實上,這兩冊修訂本除了封面設計的少許不同,就連圖書再版編目數據都是相同的,給讀者造成不小的困擾。為了區(qū)別兩個修訂版,參考文獻將改動出版年份,以1998、2016分別標注。其間先后被列為普通高等教育“九五”和“十一五”教育部重點教材,迄今已印刷五十多次,印數超一百萬冊,其在高校的使用覆蓋率,以及學界的引用率,在同類書中是非常高的[1]1。另外,《三十年》與中國現當代文學學科建設的奠基者王瑤先生及其新文學史的奠基之作《中國新文學史稿》(以下簡稱《史稿》)有著千絲萬縷的聯系。因此,《三十年》是非常有說服力的考察樣本。為了更直觀地感受四本文學史中的沈從文述評差異,表格羅列如下:
表1 四本文學史著作中關于沈從文的述評差異
表1(續(xù))
談及《三十年》的撰寫及修訂,《史稿》是繞不過的一座高峰?!度辍返淖髡咤X理群、溫儒敏、吳福輝都是王瑤的學生,《三十年》的寫作也緣起于王瑤,“是為了完成老師布置的一項‘作業(yè)’”[2],且三個版本都保留了王瑤執(zhí)筆的初版序言。溫儒敏也曾多次談到他們寫作時繼承了《史稿》的很多經驗[2],王瑤及其著作《史稿》對錢理群等人的影響毋庸置疑。因此,要想理清《三十年》整個沈從文書寫脈絡,還需從《史稿》入手。
1951年開明書店出版《史稿》上冊,在洋洋灑灑的幾百頁中,對沈從文的介紹非常有限,累計不過一頁篇幅,而且是貶大于褒。直到1982年修訂重版,仍然延續(xù)了這個“傳統”?!妒犯濉氛J為,沈從文早期小說未能“深刻地寫出兵士生活的本質”,意在借“湘西、黔邊等陌生地方的神秘性來鼓吹一種原始性的野的力量”[3]273,而難免脫離社會,有“空虛浮乏之病”[3]274。一方面,王瑤寫作《史稿》是在新民主主義思想的指導下完成的,同時也是在特定的背景下為學科建設和教學需求而成的“急就章”[4]。這個寫作前提很大程度上說明了《史稿》的評判標準具有明顯的政治傾向性,而這恰恰是沈從文最缺乏的。另一方面,錢理群、凌宇等人都曾在訪談中坦言王瑤不喜歡沈從文。王瑤從青年時代始,一直追隨左翼作家和左翼文學,對沈從文評價不高,也是情理之中。[5]
在《三十年》創(chuàng)作之初,重寫文學史尚在醞釀之中,如何評價和闡釋沈從文一類的自由主義作家聚訟紛紜,論爭不斷。而作為王瑤的學生,錢理群等人卻率先提出沈從文應當列專章,認為沈從文很重要,是“大家”級別的作家。[2]盡管這個創(chuàng)見未能在初版實現,但也開了大陸文學史為沈從文正名的風氣?!度辍烦醢鎸ι驈奈牡慕榻B主要集中在“京派小說”一節(jié),足足三頁的篇幅,是當之無愧的“京派領袖”。其對沈從文的挖掘和分析,在“深”與“新”方面都有自己獨特的見解。一些評價哪怕是放在三十年后的今天,仍然非常有見地,論述相當深刻。
少年時便長期生活在舊軍隊行伍中,看慣了湘兵的雄武,以及各種壓迫和殺戮的黑暗,形成了他性格中追求美好人生、善良德性的沉憂隱痛,并諳熟川、湘、鄂、黔四省交界的那塊土地,諳熟那個延長千里的沅水流域及這一帶人民的愛惡哀樂的鮮明生活樣式、淳樸的鄉(xiāng)俗民風,并對民間的東西具備特殊的審美敏感。[6]
這段評述,優(yōu)美準確,簡短有力地概括了沈從文文學創(chuàng)作的幾大關鍵詞:美好人性、民族隱憂、人生形式、鄉(xiāng)風民俗、審美敏感,幾乎都是沈從文研究繞不開的熱點?,F下這些習以為常的研究高頻詞,對于當時的學界來說,是相當“大膽”的。最難能可貴的是,吳福輝是從審美的角度來把握沈從文的創(chuàng)作,從語言、內容到思想內核都不乏精辟的論述,認為沈氏鄉(xiāng)土小說表現出底層人民的本性、展示了家鄉(xiāng)自然美和人情美,都市小說也具有豐厚的歷史價值,敘述明凈素樸,語言靈動而富有詩意。這是沈從文作為京派文學的代表作家在大陸文學史的一次別開生面的亮相。對比《史稿》的批判性評價,《三十年》對沈從文文學成就的褒獎和認可,對沈從文文學史地位及認可度的開拓,是顯而易見的。
相較于初版將沈從文“流派化”,修訂版終于實現了專章的飛躍。《三十年》修訂版位列專章的作家有九位,除了“魯郭茅巴老曹”六位文學史常駐專章作家外,另有艾青、趙樹理,其中只有沈從文是新增的。雄霸中國現代文學史多年的六大家自是不必多說,艾青、趙樹理的文學創(chuàng)作兼具時代性、社會性與人民性,長期以來一直受到主流文化的歡迎,位列專章也是情理之中。而沈從文從屢遭貶斥到躋身大家,則是文學史撰寫及修訂的一大突破,預示著文學史觀念的更新和審美向度的拓展。在此前,夏志清的《中國現代小說史》首次將沈從文列入專章,而修訂版可以說是大陸文學史的先行者。
吳福輝本著持重與創(chuàng)新相結合的學術品格,以嚴謹開放的治學態(tài)度對沈從文部分進行了大幅度的修改。將初版的三頁篇幅增加到十五頁(包括年表),以“沈從文”為章節(jié)名排在了第十三章。除了內容的增加,更重要的是“理解的深刻”。一方面,修訂版從歷史的、動態(tài)的角度指出,沈從文是一個具有鄉(xiāng)下人眼光的都市知識分子,并以此來看待中國的“?!迸c“變”。[7]這就顯現了沈從文文化立場的非同一般,對于理解沈從文鄉(xiāng)村都市文學之悖大有裨益。另一方面,修訂版還吸收了新的研究成果,引入了他“神性”的審美觀念,指出其“美”“愛”“神”三者一體的思想與人性之關系。這表明修訂版對沈從文的評述逐步向縱深發(fā)展,沈從文作品的內涵外延進一步被挖掘。對沈從文都市系列小說的解讀也從簡單的諷刺進入到更深的文化批判層面,并通過鄉(xiāng)村城市的參差互見來彰顯他復雜、寓意深刻、文化意味濃厚的人生形式圖景。對于沈從文“文體作家”的稱譽及其奇特的語言魅力,也有非常到位的解讀。通過對初版多角度的擴充,修訂版終于以專章的形式將沈從文的“大家厚度”呈現出來了。
二次修訂版在章節(jié)篇幅上并沒有過多的修改,但內容表述上改動頗多。首先是將修訂版第一節(jié)的“邊地湘西的敘述者、歌者”改為“‘湘西文學世界’的創(chuàng)造者”,章節(jié)名的調整意味著論述的重心從“作家身份的地域性切換到文學藝術性的層面上來”[8]。在很長一段時間里,“邊地歌者”“湘西代言人”等都是沈從文廣為人知的文學標簽,這固然在很大程度上概括了沈從文的創(chuàng)作傾向,但事實上是不夠全面的。沈從文不僅有歌頌,也有隱痛,還有他的認識模糊之處。他所思所想所寫的是他記憶中的故鄉(xiāng),以及經過主觀加工后的“心與夢的歷史”。很明顯,“湘西文學世界的創(chuàng)造者”更為客觀也更為貼切。在第一節(jié)論述中,錢理群刪掉了作品結集的介紹,不再強調沈從文創(chuàng)作上的努力與其鄉(xiāng)土建構的獨特性,反而將視點放在沈從文都市經驗與鄉(xiāng)土記憶的融合,指出沈從文的湘西世界是在都市建造的。這顯然吸收了新時期以來的研究成果,表現出文學史修訂的與時俱進。二次修訂版指出,沈從文身上凝聚了包括湘西、北京、上海在內的中國轉型期的主要文化形態(tài),這是歷史對沈從文的特殊照顧,并且選擇他來做這轉型期的中國的觀察者、批判者與描述者。[1]237這樣辯證的論述,讓人耳目一新,有力地反駁了早期研究中沈從文“獵新獵奇”“遠離社會時代”等批評。
其中,第三節(jié)是改動最多的部分。修訂版“文學理想的寂寞”是從散文藝術入手,指出“鄉(xiāng)下人”在文壇的浮沉與孤獨感,進而提出沈氏散文的兩種歷史觀念。對沈從文“民族重造思想”表示同情,但也指出這種文化理想脫離了當時中國的社會實際。而二次修訂版“散文藝術和‘沈從文的寂寞’”則在這個基礎上往前進了一步,引用了汪曾祺的觀點,對沈從文的寂寞進行了更深入、更具內涵的解釋。沈從文曾自我預言“我正感覺楚人血液給我一種命定的悲劇性”[9],他的寂寞是其跌宕人生和浮沉文學命運的概括,是他難以逃脫的宿命。將沈從文寂寞與“二十世紀最后一個浪漫派”的解讀結合起來,不僅指向了個人文學理想的不能兌現,也指向了時代的不兼容。這可謂是一種超越性的闡釋。而二次修訂版有意識地引導讀者探索沈從文的精神世界,也顯示了文學史修訂的深度和厚度。
通過梳理比對四本文學史著作中的沈從文差異述評,不難看出沈從文部分的修訂,無論是態(tài)度看法、篇幅占比,還是結構編排、內容表述都有很大的改動。從《史稿》到《三十年》二次修訂版,沈從文經歷了從貶抑到小篇幅介紹,再到專章論述,最后深入到思想層面的共情,這是沈從文文學史闡釋的可喜進步。
一本具有廣泛影響力、可再生能力的文學史必然要經得住時間和同行的考驗,而修訂是最可行的“保鮮”方式。編撰和修訂一本文學史,原因有很多,最基本的就是社會環(huán)境的開放與時代發(fā)展的需要。如果說,文學史的撰寫和修訂是需要精心培育的果實,那時代和社會就是底下的土壤,沒有這樣的土壤,所有的芳菲碩果都是無本之木。但這不是《三十年》所獨有的原因,其他文學史同樣受益于社會時代的發(fā)展,故不需專門論述。就《三十年》中沈從文部分而言,可概括為以下兩方面的原因。
在中國現代作家中,沈從文的文學史地位及其評價,幾經浮沉。就在沈從文嶄露頭角之時,一些左翼傾向的評論家對他的創(chuàng)作進行了較為嚴苛的批評。韓侍桁在《一個空虛的作者——評沈從文先生及其作品》中批判沈從文是一個有著低級趣味的空虛作家,是要被唾棄的。賀玉波同樣持這類觀點,認為沈從文是沒有思想的作家??箲?zhàn)勝利后,一些評論家更是對沈從文進行了嚴酷的政治批判,認為他是“粉紅色作家”“地主階級的弄臣”[10]。沈從文慘遭指斥,精神受挫,自殺未遂,從此不再創(chuàng)作小說,轉而埋首文物研究。此后幾十年間,沈從文被排斥在主流以外,其小說甚至被列為禁書,除了全部焚毀外還永遠禁止沈從文發(fā)表任何作品。[11]754
改革開放后,人們秉持“實事求是,解放思想”的原則,開始對歷史及歷史人物進行重新的認識和反思。朱光潛預言成真,歷史的確重新評價沈從文的文學成就。[11]28620世紀80年代中后期開始,國內外沈從文研究向深度和廣度發(fā)展,取得了突出成績,為90年代沈從文在文學史地位的直線上升做了必要的學術準備。[12]6恰逢其時,學術界掀起了文學經典化的討論,催生了包括對經典文本的重新發(fā)現和重新闡釋、經典作家的重排座次等思潮。在20世紀末這個特殊的歷史時刻,兩者合力之下,有力地推動了沈從文的經典化。四本文學史著作中的沈從文差異述評,在某種程度上來說,就是沈從文經典化的過程。一個作家“入史”必然要經過多方面的考驗。王瑤對沈從文的闡釋和評價,雖有偏頗,但也是50年代主流的評判,代表著一個時代的文學價值取向。錢理群等人力排眾議,從審美性、文學性入手,為沈從文“翻案”乃至躋身專章,對沈從文的闡釋和解讀是一個量變到質變的飛躍。而此間,夏志清、金介甫都發(fā)揮了極大的作用。夏志清的《中國現代小說史》發(fā)掘了沈從文、張愛玲、錢鐘書等被當時大陸文學史所遮蔽的杰出作家,并給予他們極高的贊譽。而金介甫則將沈從文推舉到僅次魯迅,認為沈從文是中國現代文學史上少有的幾位偉大作家之一。[13]
沈從文的經典化,是一個歷史性的、動態(tài)的過程。1994年,王一川等編撰的《20世紀中國文學大師文庫》以“文學大師”的標目,在小說卷中將魯迅、沈從文、巴金、金庸、老舍等九位小說家作品收入,沈從文位居第二,近年來頻繁使用的“大師”稱號源起于此。1995年,錢理群、吳曉東推出排在最前列的七位現代作家名單,沈從文在全體現代作家中位列第三。1999年,《亞洲周刊》推出“二十世紀中文小說一百強排行榜”,沈從文的小說《邊城》名列第二。這些此起彼伏的座次排名,有的針對作家沈從文,有的針對沈從文小說,范圍大小不一,名次卻都在二三名以內。[12]8經典作家經典作品的重排座次、重新闡釋與再評價和重寫文學史互為補充,給整個學術界注入了不少新鮮氣息?!度辍窂?987年面世到1998年第一次修訂,剛好是沈從文經典化萌芽至成熟的時期,也是沈從文研究取得巨大突破的時期,而這些新成果、新評價、新發(fā)現要“入史”,修訂便是題中之義了。
集體文學史寫作是《三十年》的一個顯著特色,也自有其利弊。一方面能夠集思廣益,匯各家之長,避免“一己之見”的狹隘與偏激,另一方面又容易造成風格的無法統一,甚至出現章節(jié)銜接的斷裂。因此,不少集體文學史為了書寫過程的穩(wěn)妥而選擇抹平個性,在敘述中難免流于平庸。而《三十年》的可貴之處就在于它做到了個性與整體的融合。黃修己有這樣一段評述:“《三十年》雖然是集體編著,但其主要章節(jié),還是有很鮮明的學術個性的……他們寧愿‘深刻地片面’,也絕不作平庸之論……”[14]作者們談及《三十年》寫作時,都強調它是個風格各異的整體,既吸收了個人的學術專長和文風特色,又注重彼此的融合,在默契和配合方面是非常得力的。[2]
其中,沈從文部分的修訂很好地表現了集體文學史的“個人特色”。初版和修訂版都出自吳福輝之手,而二次修訂版則由錢理群執(zhí)筆。仔細比對兩人的書寫,不難發(fā)現此間同中帶異的奧妙。吳福輝所撰寫的沈從文部分,條分縷析地品評沈從文小說藝術風格及特色,在作品的羅列與解讀方面多有精彩論述。吳福輝的述評是從作品著眼,以作品為基點建造整個論說架構,客觀的敘述中顯示出文學史家的嚴謹和冷靜。而錢理群所撰寫的沈從文部分,則在作品的基礎上注重對作家本人的論述,擅長從思想、精神、價值及意義方面構建較為宏大的論說體系。正如溫儒敏所言,他和老吳比較注重對于作家的藝術判斷和風格的把握,而老錢更擅長從“大”的思想與意義方面著眼。[2]正因為兩位編寫者風格個性不一,同中有異,由此形成一種奇妙的張力,使之在版本變遷中呈現出別樣的風貌。
此外,文學史家的精益求精,也是促進《三十年》修訂的原因之一。溫儒敏在《三十年》出版30年紀念會上發(fā)言:“他們三人原先是不打算做二次修訂的,都三十多年了,就讓新的更好的教材來取代它好了。”[8]但由于修訂的呼聲很高,再加上該書存在一些錯漏和瑕疵,三位年逾七十的老學者還是決定動手修改。在修訂版大規(guī)模投入使用的十多年間,受到贊譽的同時也有不少學者提出了批評。付詳喜在論文中羅列了修訂版史料及表述上的13項不足。其中第3、第6、第7條都是關于沈從文的,分別是《邊城》出版、發(fā)表問題與沈從文主編《大公報·文藝副刊》表述不準的問題。[15]無獨有偶,黎保榮也指出了25條修訂版史料復述及瑕疵。其中第2、第18條都是關于沈從文的,分別是《八駿圖》作品解析和沈從文抵京時間的問題。[16]經查閱比對,二次修訂版均已做了修正。對此,溫儒敏坦言,花費精力最多的是資料核實,不僅專門請人把史料逐條核實,且多根據第一手材料,糾正了不少差錯。[2]這不僅是文學史家對學術精益求精、追求完美的情結,而他們敢于直面瑕疵并勇于修正的氣魄,更給后來者樹立了一種治學精神的典范。
文學史是學術界發(fā)聲表態(tài)的重要形式,在某種程度上甚至代表了某個時期的“文化話語權力”。而對于一般讀者而言,尤其是初入文學殿堂的高校學生來說,文學史的闡釋具有至關重要的引領作用,是其了解作家作品及思潮最常見、最便捷也最可靠的方式。作為教材的準確性與文學史的時代性,決定了文學史闡釋是一個動態(tài)的歷史過程。故此,文學史如何言說,作家如何被闡釋是一個需要探討的問題。
我們幸運生活在一個開放寬容的時代,能夠最大限度地獲取知識,沈從文也不再是諱莫如深的研究禁區(qū)。然而,文學史如何言說、闡釋沈從文,仍然在不同程度上影響著讀者對沈從文的感知和印象。甚至相當一部分人對沈從文的認知都基于文學史家的評價和思考。作為一個理應“入史”的作家,沈從文的一些信息、一些關鍵詞是必須被呈現的,以便滿足教學需求和幫助學生快速建立基本的知識體系。這是文學史闡釋的第一個層面,即作為普及意義的沈從文。
吳福輝為香港某作家網寫作沈從文部分,大致概括了沈從文的基本信息,而這些內容都可看作是具有一般意義和普及性質的沈從文。其特點是通過一系列的說明文字展現沈從文由邊城走向世界的歷史過程,讓更多的讀者認識這位名滿中外的大作家。[17]首先是提綱挈領式的總體介紹,沈從文姓甚名誰,家世出身以及文學史上公認的總的評價等。其次,是在作家介紹及文本分析中將沈從文一些繞不開的關鍵詞埋進去,如少數民族血統、湘西民情風俗、行伍經歷、鄉(xiāng)下人進京、與其他文人的交往、鄉(xiāng)村城市對立、文化批判、心隨歷史等。在鋪陳他的文學成就時,中長篇小說如《邊城》《八駿圖》《長河》,短篇小說如《丈夫》《蕭蕭》,散文如《湘行散記》,傳記如《從文自傳》等都是需要重點提及和分析的作品。以上皆是當今文學史沈從文部分的主要內容,也是高校學生普遍接收到的沈從文信息。
作為高校教材,文學史編寫在保證準確的前提下,還要盡可能地展現作家作品與時代的風貌,給予學生啟發(fā),力圖做到以文學史的闡釋為先導,引導他們深入探究自己感興趣的作家作品及現象。尤其是像沈從文這種在中小學教材及讀本中不?!奥睹妗钡淖骷遥膶W史和高校課堂幾乎承載了大部分的介紹功能,是極其權威的存在。然而,當今通行文學史中的沈從文,大多是普及意義上的沈從文。這固然有它存在的合理性。畢竟文學史不是某個作家的研究專著,而是文學與史學的結合,應致力于還原一定時期內縱橫捭闔的文學思潮及現象。再加上,文學史的基礎功能是作為教材使用,這也限定了它內容的寫法,需要適配大部分高校的培養(yǎng)方案和不同層次學生的學習需求。但另一方面,這也導致文學史的專章作家大多面臨著符號化的困境,文學史的闡釋也流于趨同,在深度與廣度的挖掘方面顯得后勁不足。
《三十年》的可貴之處不單單是普及率和影響力,還在于它是勇于嘗試的攀登者。從修訂版到二次修訂版,盡管沈從文部分還未能完全跳脫普及意義上的闡釋說明,但它的闡釋是相對開放的,拓寬了讀者對沈從文心靈探尋的認知邊界,尤其是引進“沈從文的寂寞”,使得對沈從文的闡釋變得厚重,思想蘊含顯得又是如此豐富。在“大”的思想和意義的統攝下,既囊括了沈從文本人及創(chuàng)作的關鍵詞,卻又在一些語句的表述上留有空間,讀者可隨著這些新的思考不斷深入。
文學是人學,文學史或可說是一部人的歷史。作為一個熱衷于發(fā)現人性、表現人性、展現廣闊生活圖景和人生形式的作家,沈從文的意義絕不僅僅是文學史上短短的一章。經過三十多年的研究積累,沈從文研究逐步從邊緣走向中心,涌現了諸如凌宇、邵華強、劉洪濤、張新穎等一大批卓越的沈從文研究專家。學術界對沈從文的認知,逐漸從文學跨入文化領域,不斷發(fā)掘的新方法、新視角以及新史料,也促使沈從文研究視域更加廣闊。沈從文在中國現代文學史中的獨特地位與貢獻也得到了充分的肯定,“被視為自從新文學運動開始以來所出現的最好的作家之一”[18]。
越是盛贊,越要謹慎地思考,沈從文對于中國現代文學史究竟有何價值?這個問題的回答,或許就是沈從文經典化的意義所在,也是沈從文具有永恒生命力的原因所在。一方面,沈從文的文學作品具有極高的美學價值并在時間歷史的檢驗下仍然獲得公認地位,給后世樹立了偉大的文學標準[19],這是他能夠成為經典作家的基礎。另一方面,趙園在《論小說十家》中指出,沈從文是探討審美意識與社會歷史意識、以及更廣闊的文化意識之關系問題的理想對象,認為他以極其個人的方式呼應了世界文學的共同思考和探求,曲折地體現了“中國現代作家”的某種共同性格,其文學創(chuàng)造包含了現實的課題從而顯現出某種“現代”標記。[20]這就顯現了沈從文創(chuàng)作的獨特性與價值的恒久性。從這個層面上來說,沈從文勢必會經典化,成為文學史中一個不可磨滅的符號。吳福輝也曾強調,沈從文已經成為中國現代文學史上的經典作家,且毫無夸張成分,他的文學生命力之恒久,延續(xù)而進入第二個百年,應該是沒有疑義的。[21]
如果說,沈從文藝術生命的恒久是學術界的共識,那么,文學史如何去表現具有永恒價值的沈從文,是一個理應被重視的問題。如上文所述,沈從文的一些詞條介紹,是作為普適性教材不可避免的寫法。但是,如果把他真正放在文學與史學的園林里,他的一些思考一些未完成的實踐,實際上提供了一種人類共性問題的有益嘗試。比如他的生態(tài)美學思想,若干年后,我們同樣會感嘆商業(yè)文明對鄉(xiāng)土社會的沖擊及其衍生的人性異變,一樣會贊嘆湘西人與自然和諧發(fā)展的生態(tài)共存美好等等。又比如他的民族重造思想,在益發(fā)重視傳承優(yōu)秀傳統文化,呼吁打造民族精神的今天,沈從文“向后看”的思想日漸顯示出他的獨特性和前瞻性。而現存文學史對這些問題的闡釋是遠遠不夠的,有待補充和深入。此外,沈從文還未發(fā)掘的精神蘊含,那些在文學史闡釋中無意遮蔽的內容以及隨著時代發(fā)展而催生的新的意義,或許有一天也需要寫進文學史。這是時代給文學史家們出的難題,同時也是值得期待的新的發(fā)展空間。
通過比對《史稿》到《三十年》二次修訂版,我們能清楚看到沈從文的述評差異,這些差異的產生也暗含了《三十年》修訂的原因,是時代、作家、文學史家共同的努力。我們遺憾告別吳老,《三十年》再無三次修訂。但時代是永恒發(fā)展的,學科的進步和文學史的編撰也永遠沒有完成時。那些包括沈從文在內的杰出作家,他們不但要被“廣泛認識”,還要被“深刻理解”。經典化是一種相對穩(wěn)定性的闡釋,而文學史闡釋的多元化又是開放性的空間,對于任何作家的闡釋,只有兼具普及意義和永恒價值,才能獲得持續(xù)性的生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