顏天天
(江蘇海洋大學, 江蘇 連云港 222000)
《白雪烏鴉》是遲子建2009年創(chuàng)作的一部長篇災難小說,描寫了1910年到1911年鼠疫肆虐時期哈爾濱傅家甸老城區(qū)人民的日常生活。小說中沒有什么宏大敘事,也沒有什么英雄人物,只是簡單描繪了傅家甸三教九流的老百姓們的生活,這些人看似分散但又有千絲萬縷的聯(lián)系,冥冥之中有一張大網將他們聯(lián)系在了一起,匯聚在了傅家甸這片古老的土地上,故事由此展開,也一直在進行。
遲子建在小說的一開始就用一種閑淡的口吻描述了霜降節(jié)氣時的傅家甸是“唱悲角的”,街上的露天營生明顯不如夏日了,給人一種冬天將至、風雨欲來的錯覺,而這看似一派祥和的場景,是鼠疫開始前的傅家甸。小說雖然也提到了其他兩個區(qū)域——埠頭區(qū)和新城區(qū),但整個故事主要還是在傅家甸這個空間中發(fā)生的,在《后記》中,作者也提到了小說首先是確定了敘述空間的,以那個年代的哈爾濱地圖為小說的地圖,還原了街巷、房屋等所有的場景,形成了枝脈相連的空間敘事背景,在我們的腦海里,我們可以非常明確、清楚地刻畫出一個有著三鋪炕客棧、糧棧、 糖果店、點心店等的空間,這個空間也將小說中的各種市井人物聯(lián)系在了一起,也通過這種日?;目臻g敘事,將特定的1910年這一時代的哈爾濱呈現(xiàn)在我們的視野中,并從空間的轉變來推進故事的發(fā)展,也讓我們不自覺的忽視了時間的流逝、季節(jié)的演變。
傅家甸是哈爾濱最早的居住區(qū),它雜亂無章,它古老破舊,它不似埠頭區(qū)和新城區(qū)那樣的陽春白雪,但恰是這種下里巴人的氣質吸引著傅家甸人民愿意永遠生活在這片土地:它親民,它包容,它歡迎每一個平凡且平庸的普通人。傅家甸處處是普通人,處處是小人物,處處是日常,處處是生活。在這片土地上上演著傅家甸人的喜怒哀樂,呈現(xiàn)了傅家甸人的坎坷命運。這片土地滋養(yǎng)著傅家甸人的性格,也塑造了傅家甸人的人物形象。首先出場的是王春申,他在1910年的晚秋中趕著馬車走進了我們的視野,身為三鋪炕客棧的主人,他有著一妻一妾——妻子吳芬和妾金蘭。王春申這個人其實是憋屈且有些許溫吞的,他因為妻子不能生育而納金蘭為妾,又因為金蘭相貌丑陋而在她生下兒子繼寶后不愿與她同房,在吳芬和金蘭的明爭暗斗之間又選擇回避,導致她們之間的矛盾難以消解甚至愈演愈烈。王春申是個普通人,他沒有什么高尚的理想,也沒有什么過人之處,他甚至無力對付妻妾之間的瑣事只能與自己的黑馬相伴。出乎意料又在情理之中的是,吳芬和金蘭都與別的男人廝混,王春申的漠視也加注了她們的氣焰。從此引出了第一個因為鼠疫而死的人——巴音,他是王春申妻子吳芬的情人。巴音是做皮貨生意的,在滿州一帶捕捉旱獺,剝其皮毛,這也為鼠疫的發(fā)生悄悄埋下了伏筆。遲子建筆下的吳芬和金蘭這兩位女性表面似乎是不守婦道的蕩婦形象,但她們是最平凡不過的普通人,她們有著自己的原欲,在王春申的“失語”與漠視中,她們用自己的行動去反抗去爭取,客棧本三個人一起出力開的,她們不再是單純的依附于王春申,于是她們大膽的去追求自我欲望,甚至有些離經叛道,她們身上有小市民的卑劣與狡猾,也有與生活作斗爭的勇氣,當繼寶被送進疫病院時,金蘭笑著跟著去了,結局是母子倆都死在了疫病院子,但那一刻的金蘭有的是身為母親的偉大,這是平凡的小人物的光輝。
遲子建筆下不光是王春申一家,還有自私自利、缺失“自我”的太監(jiān)翟役生,狹隘刻薄的糧棧老板紀永和,命運坎坷、看似逆來順受卻又以自己的方式默默反抗的翟芳桂,性格各色的周濟一家、孝順的秦八碗、正直的傅百川等等,這些人是傅家甸的縮影,上演著傅家甸的眾生百相。作者著力地描繪傅家甸人的生活圖景,整個故事里沒有什么中心人物,沒有什么拯救眾生的蓋世英雄,甚至沒有刻意的放大鼠疫的災禍,一切都是日?;臅鴮?,一切都娓娓道來,隨著日常生活的前進而慢慢地發(fā)生,沒有什么高潮迭起,沒有什么激烈的矛盾沖突,所有情節(jié)都在日常中平鋪直敘,為我們展現(xiàn)了小人物的生活群像,仿佛死亡和災禍都是生活中的一部分,一切都是生活,生活總在繼續(xù)前進。
鼠疫這個主題在當下是十分能引起共鳴的主題,也是引人深思的主題。人類在自然面前,人類在災禍面前,無論是負隅頑抗、還是投降認輸;無論是平和面對、還是歇斯底里;無論是回望過去、還是憧憬未來,都將成為生活的一部分,都會被生活推著向前,人們無法控制生活的腳步,就像無法控制自然,無法控制命運。翟役生凈身做了太監(jiān),他永遠無法擁有真正的“自我”,他時常逗弄喜歲,他從金蘭那里獲得男人的尊嚴,可惜他始終不是真正的男人,他始終缺失。翟芳桂十六歲時父母家人被燒死,自己僥幸逃脫一劫,卻被張二郎強搶,在想和張好好過下去時,張又不幸去世,投奔姑姑家卻被賣到了鉤欄里,被紀永和贖身卻還比不得在鉤欄里自由。王春申心里愛著謝尼科娃,但始終困在自己的怯懦中,傅百川心里有著周家媳婦于晴秀也沒能獲得心中所愿,秦八碗因孝背離家鄉(xiāng)來到傅家甸最終自戕隨母而去……每個人的生活都有著自己的酸甜苦辣,災禍可能會放大苦難和人性,同樣地也會放大人性中的詩意和美好。
《白雪烏鴉》中的每一個人都是再平凡不過的普通人,大多數都在生活的瑣碎中抬不起頭,作者甚至都沒用太多筆墨刻畫他們的外貌,我們也只能對這些小人物有一個簡單的輪廓印象,他們身上都存在著人性的弱點——軟弱、貪心、利己,但也有著人性的美——善良、堅毅、無私。鼠疫肆虐,傅家甸人平凡卻又不平凡,王春申自愿加入醫(yī)療隊,他心愛的馬車成了傅家甸鼠疫期間托運尸體的工具;周家三代人將點心鋪改為伙房,給被隔離在火車上的人送飯,也因此獻出了生命;傅百川不惜犧牲自己家的生意也要抵制發(fā)國難財的行為,來維持物價。這些小人物在面對災禍時展現(xiàn)出來的是人性的光輝,他們做不了什么驚天動地的大事,他們只是用自己力所能及的力量與鼠疫作斗爭,在災禍面前,人人都是平等的,人人都是弱小的,但正是在苦難的罅隙中,我們窺見了一絲光亮與詩意。生命在災禍的映襯下何其脆弱,人們會本能地感到懼怕和恐懼,因為它把人的卑微與無助完全暴露。但人之所以為人是因為人向死而生,是因為人直面死亡。鼠疫之下,生命的脆弱讓傅家甸人凝聚起來,這些平凡的生命也敢于直視死亡了,傅家甸人不再懼怕,甚至高談闊論著生死,他們喝酒吃肉,盡情歡縱,疫病也阻擋不了他們生活,死亡也阻擋不了他們歡樂,這些都綻放出人性的堅韌與美好。在這冷寂的冬日,人性的美透露出了希望與溫暖,所有苦難中的傅家甸人惺惺相惜,王春申最后與翟役生杯酒相碰消解恩怨,翟芳桂重獲自由嫁于羅扎耶夫,于晴秀順利的生下來肚子里的孩子將他取名與大兒子一樣的名字喜歲,伴隨著春回大地,鼠疫散去,傅家甸又回到了往日的模樣,一切好像從未發(fā)生過,一切又確確實實發(fā)生了,所有的苦難,所有的傷痛,所有的黑暗都煙消云散,生活終將繼續(xù)。
遲子建就是用這樣的方式將災禍淡化,將傷痛淡化,將死亡淡化,將苦難淡化,在平平淡淡中展現(xiàn)給我們的是人性的美,是普通人對生的渴望,更是平凡人對生活的不懈努力。災難可以帶走人的生命,但帶不走生命的生生不息,災難可以讓人痛苦、絕望,卻帶不走希望,應和著那句老話,不管怎樣,生活還是在繼續(xù),人總被生活推著向前看。人性在這些苦難面前總是透露出詩意的,總是更勝一籌的,既然無法回避就要與之對抗,這也是遲子建始終追求的“永遠不回避苦難”又“永遠追求詩意”,這種溫情的筆調下是她對苦難與人生的悲憫之心。
閆秋紅提到過遲子建小說中“死亡只是她關照現(xiàn)實生活中的一種方式而已,是她折射人生的一面反光鏡,寫‘死’只是透視現(xiàn)實生活的切入點而已,寫‘生’才是思考和體驗人生的最終目的”。生是人本能的追求,死卻是那么無常,在遲子建的作品中往往透露出一種“由死而生”的氣質,正如傅家甸人經歷了鼠疫衰敗以后展現(xiàn)出的生機,生與死是相互轉換的,生與死是循環(huán)往復的。
白雪與烏鴉本是一黑一白,二元對立的,烏鴉作為一種意象往往代表著死亡,雪雖然冷冽也往往代表著純潔與美好,與生相呼應。但在遲子建筆下,黑白的二元對立被打破,生與死的對立也被打破,“生”替代了死,“死”又蘊藏了生的力量?!栋籽貘f》一開始就交代了霜降節(jié)氣,也暗示著寒冬來臨后傅家甸人似乎不會好過,正如小說開頭的昭示,冬季來臨后的傅家甸被鼠疫肆虐,在白雪皚皚之時,也是死亡最為逼近之時,雪不再意味著純潔與美好,反而轉化為肅穆與蕭瑟,象征著死亡,也會死造勢。而烏鴉本是黑暗無生氣的象征,在傅家甸卻有著生的活力。文中多次提及翟芳桂由其喜愛這些黑色的老鴰,她經常給這些老鴰喂食兒,這些盤旋在傅家甸上空的黑色烏鴉,不懼北方的寒冷,始終堅守在傅家甸,它們在北方的風雪中站立,成為了生的延續(xù),生生不息。在大雪紛紛的時候,亮麗的雪色成為了死亡的預兆,雪的寒冷讓死亡更為可怖,雪的潔白也映襯出人們在死亡面前的蒼白無力,而這些老鴰的黑卻給天地帶來了一絲色彩,仿佛也代表了在苦難中殘喘卻始終堅挺著的傅家甸人。在鼠疫的迫害下,焚尸這樣前所未有的舉動不得已而為之,傅家甸的墳場上,火把被舉起,這群黑色的老鴰卻無所畏懼地飛來,仿佛在為這些死者送別,它們代表了傅家甸人不懼死亡的姿態(tài),它們也代表了傅家甸人的生生不息,它們也象征著生即將來到,這是一種“由死而生”的壯闊,這是作者的生死觀。甚至在鼠疫結束后,于晴秀順利生產并喝下老鴰湯后有了奶水喂養(yǎng)孩子,烏鴉再次成為了生的動力,被賦予了生的意義。烏鴉就是傅家甸人的圖騰,是傅家甸人的獨特標志?!栋籽貘f》也正貼合鼠疫之下傅家甸的衰敗與重建,生死循環(huán),死亡之后總會迎來新生。
薩特在《存在與虛無》中這樣談到死亡:“死亡的本義恰恰就是:它總是提前在這樣或那樣的一個日子里突然出現(xiàn)在等待著它的人們的面前?!边t子建筆下的死亡就是這樣的突如其來,這樣的無常,它并不是在人們做好準備的時刻來到的,它毫無預告,突然來襲,就像巴音的突然暴斃,張小前的突然離世,紀永和的急忙逝去,周家三代人的匆忙逝世,陳雪卿的驟然自戕,遲子建筆下的每一個死亡都那么突然,卻又是那么合理。在生命不咸不淡的日子里,死亡突如其來,生命又悄然離去,但生命卻又是那么經得起推敲,它被死亡奪取卻又經受得住死亡的考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