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 鵬
(東南大學 人文學院,江蘇 南京 211189)
一般來說,佛學重身心修行,對人與自身方面有其獨到且精深的認識。而傳統(tǒng)的儒學更注重由個人實踐到社會實踐的遞進。因而相對來說,佛學在個人思辨與實踐道路上走的要更遠。因之,本文正是出于這一點來借由唯識學“轉(zhuǎn)依”對朱熹理欲的“存滅”進行的再思考,以期能夠?qū)χ祆涞睦碛撚幸粋€新的認識。
“轉(zhuǎn)依”是唯識學重要的修行觀?!稗D(zhuǎn)依”即是轉(zhuǎn)所依,而所依是阿賴耶識。簡而言之就是轉(zhuǎn)舍劣法之所依,證得勝凈法之所依。唯識學轉(zhuǎn)所依的對象即是阿賴耶識,是其所立心法八識中的第八識,也是根本識。唯識學認為此識是物質(zhì)世界和自身的本源,也是輪回果報的精神主體和由世間證得涅槃的依據(jù)。
阿賴耶識“謂或名心,由種種法熏習種子所積集故”[1]卷三。也就是說阿賴耶或心積集諸法。另外,唯識學認為阿賴耶識中的有漏種子是我法二執(zhí)二障的根底,需要通過“轉(zhuǎn)依”修煉,使有漏種子逐漸消失,無漏種子逐漸增長,最終八識都轉(zhuǎn)成覺者的智慧。
朱熹的理欲思想是承自二程的“存天理、滅人欲”。而他在將之納入其理論體系的時候,“接受佛教的洗禮”將“存”改成了“明”。正如禪宗哲學里的“性本覺”思想一般,天理本就是存在于人的心中的。其“理一分殊”也是直接來源于永嘉玄覺的“月印萬川”,(“一月普現(xiàn)一切水,一切水月一月攝”[2]5)天上一輪代表“一”的理,印照在人心中千萬“多”的理。而后天的修行是使人心中本有的天理“明”,即顯現(xiàn)出來,如《大學》中的“明明德”一般。
首先,朱熹在心性關(guān)系上,是直接順承張載的“心統(tǒng)性情”。在其《朱子語類》中朱熹如是闡釋:“橫渠心統(tǒng)性情之說甚善,性是靜,情是動,心則兼動靜而言,或指體,或指用,隨人所看?!盵3]1512-1513又如《朱子語類》所言:“性是未動,情是已動,心包得已動未動。蓋心之未動則為性,已動則為情,所謂心統(tǒng)性情也?!盵3]93
可見在心性關(guān)系上,一方面,朱熹認為“欲是情之發(fā),情是性之發(fā),而性本于理”[3]93。也就是說,天理與人欲是“同行異情”的。天理與人欲本就是相通的,是可以同時存在的,但是卻是不容并立的,是“異情”的。朱熹在這里將人欲做了區(qū)分,如《朱子語類》中所言“心如水,性猶水之靜,情則水之流,欲則水之波瀾,但波瀾有好底,也有不好底”[3]93。認為適當?shù)娜擞翘炖?,是需要保存的,而過度的人欲則是私欲,是需要消滅的;另一方面,朱熹將倫理上的理欲上升為道德層面的公與私、義與利,這是唯識學里所沒有或欠缺的地方,也是歷來佛學為儒學所詬病之處。
其實,不論唯識學的“轉(zhuǎn)依”還是朱熹的“存滅”都是一種對心的“治”。如《宗鏡錄》中所言:“詳夫域中之三教者三……惟此三教,并自心修。”[4]260儒、釋、道三教可以由心加以統(tǒng)一。只是因其構(gòu)筑的理論體系不同,所處的立場或想要維護的對象不同,而存在對不同義理的認識與處置方式有所不同。在《禮記·禮運》中:“何謂人情?喜、怒、哀、懼、愛、惡、欲,七者弗學而能?!盵5]認為喜、怒等是人的天賦,而唯識學將其歸到心所有法。繼而《禮記注疏》認為:“七情好惡不定,故云治?!盵5]其主張圣人以治七情,唯識學的轉(zhuǎn)依也是以修行來治“人”??梢哉f他們對“至善”的追求,并通過“治”的方式來實現(xiàn)“至善”的理念是相通的。
但唯識學對于阿賴耶識或心中的有漏和無漏種子及其所依物采取的“轉(zhuǎn)依”的方法,旨在通過轉(zhuǎn)依獲得佛的智慧。而朱熹則是對心中由本于理的性發(fā)而為的情、欲,做出存滅的“取舍”,旨在“克己復禮為仁”。顯而易見,唯識學在“治病”的先發(fā)上高于朱熹。
另外,唯識學的“欲”屬心所有法中的別境類,是心王諸多精神作用中的一種。而諸精神現(xiàn)象“恒依心起,與心相應,系屬于心,故名心所”[1]卷五,并且唯識學將“欲”視為想要落實的內(nèi)心希望。如玄奘在《成唯識論》中所言:“云何為欲?于所樂境希望為性,勤依為業(yè)。”[1]卷五而朱熹認為只有合理的欲望才是需要保存的,兩者在對“欲”的(肯定)態(tài)度上有相似之處。同樣相類的地方還在于,唯識學認為“一闡提”不可成佛,朱熹則認為過度的“欲”需要被消滅。兩者對“過欲”都是采取一種“不寬容”的態(tài)度。不同之處則在于唯識學是在其“轉(zhuǎn)依”的修行體系中將其劃去,而朱熹則是采取一種類似“政治性”的手段,為其理論的形上或者說由個人實踐向社會實踐提供義理的根據(jù)。
接著,便是通過“治”這樣一種方法來使得人“獲得”智慧或者天理。唯識學的智慧是通過修行“得”來的,并且轉(zhuǎn)不同的“識”獲得不同的智慧。而朱熹雖然接受了佛教禪學的洗禮,但其在“天理”的由來上仍是立定在儒家的,其認為“天理”本于心中。一方面,唯識學是通過“轉(zhuǎn)依”修行,應對四種不同的“識”相應的獲得四種不同的佛智慧?!爸请m非識,而依識轉(zhuǎn),識為主故,說轉(zhuǎn)識得。又有漏位智劣識強,無漏位中智強識劣,為勸有情依智舍識,故說轉(zhuǎn)八識而得此四智?!盵1]卷十因而,這四種不同的智慧也有不同的功用,而唯識學對此的劃分比朱熹的天理要更精致一些。另一方面,朱熹的“天理論”一是來自張載、二程的“天命之性和氣質(zhì)之性”,二是來自禪宗永嘉玄覺的“月印萬川”,從而構(gòu)成其“理一分殊”的思想理論。因而在通過“治”而“得”的天理上,朱熹認為是使內(nèi)心本有的天理“明”出來,“得”只是一種動詞的“明”,使得本具的天理顯現(xiàn)出來并將其保存,并依此來“修、齊”等,完成由個人實踐到社會實踐的轉(zhuǎn)變。換言之,唯識學的“轉(zhuǎn)識成智”與朱熹的存天理在心性論上有禪宗性本凈與性本覺之辯的意味。
再則,唯識學作為隋唐時期佛教八宗之一,其在對飲食男女的態(tài)度上仍舊是持守佛教傳統(tǒng)的戒律。因而其對“欲”的作解中將飲食男女抽象為“希望”。這一點也是歷來為儒家所詬病、批駁最為強烈的地方。朱熹在這里認為飲食男女之欲是“人之所當有而不能無者”,不僅不需要采取“禁欲”的態(tài)度,相反他認為這是天理,是需要保存的。
最后,朱熹本人作為典型的封建傳統(tǒng)的衛(wèi)道士,尚“修、齊、治、平”。因而其必然要在理欲的基礎(chǔ)上,將其形而上為公私、義利,來維護現(xiàn)實的社會統(tǒng)治秩序。如其在《朱子語類》中所言:“正其誼則利自在,明其道則功自在?!盵2]卷三十七而唯識學則在建構(gòu)理論體系的時候,就認為“萬法唯識”,物質(zhì)世界與自身皆以阿賴耶識為本源的。因此其也就沒有朱熹這里將身心的理欲修養(yǎng)落實到現(xiàn)實生活,以獲得現(xiàn)實意義的轉(zhuǎn)向需要。
唯識學因其義理的繁瑣與深奧只三代而斷其傳承,而朱熹“心、性、情、命、理”的學問也因其“精致”在同時代就遭陸九淵的批判,并在其所處的時代被判為偽學。二者皆是將學問、義理作到相當精致的地步,但也因此而在現(xiàn)實的流傳方面遭受了相當大的阻礙。
其次是唯識學由玄奘自印度帶回并作刪減后譯出,其過“唯心”的成分無法像禪宗那樣廣泛的扎根在中國文化的土壤里;而朱熹的學問則正如他寫的“悔過書”那樣,是自己的錯不是自己的錯都認了。而他對沒落的封建統(tǒng)治也仍舊以“滅人欲”的方式在義理上進行維護。致使異化成后來為戴震批判的“以理殺人”,原本眾人應當自覺遵循的公理異化成了一種不見血的“殺人手段”。
再次是朱熹的“存滅”在理欲階段的義理構(gòu)建時,就為現(xiàn)實生活中公私的封建統(tǒng)治作了鋪設。因而其一旦被立為官方正統(tǒng)學說,原本為政治統(tǒng)治所鋪設的義理則迅速轉(zhuǎn)變?yōu)榻y(tǒng)御之術(shù),甚而經(jīng)轉(zhuǎn)異化為“殺人”的理。原本存欲為天理,過欲為人欲的“欲”,一概成了需要被消滅的私欲。在政治統(tǒng)治到達極端化的同時,人自生的欲也被這樣的一股“暴力”打壓到了最低谷。
最后,唯識學在唐代就迅速沒落,而朱熹的哲學在當時就被判為“異端”。在他們做學問的細致、精深與方便、簡易且受世人接受并得以流傳之間的平衡問題上值得再深入的思考。
總的來說,在“治”的方法方面,朱熹本人作為典型的封建傳統(tǒng)的衛(wèi)道士,其對“欲”采取存與滅的方式,較為簡單且顯得武斷,但其可操作性(指教與學兩個方面的可操作性,而唯識學因其繁瑣的義理在唐代就已經(jīng)沒落的史實已經(jīng)說明了這一點)與效用性是相對較高的,且作為維護當時的政治統(tǒng)治是起正向作用的;而唯識學的“轉(zhuǎn)依”是從根本的“心”上來對“欲”進行轉(zhuǎn)舍與轉(zhuǎn)得,一方面更為根源與徹底;另一方面溫和且相較高明,具有普適性但難以具有普效性;另外,明末清初思想家王夫之在其理欲論中認為物質(zhì)資料有助于人性生成長養(yǎng)的積極方面,但無論是朱熹還是唯識學都是沒有提及的。
而在“治”的“獲得”方面,朱熹認為天理存在人欲之中,是人性中本有的“明德”,因而他主張的是“存”;相較于朱熹的“存”,唯識學則認為佛智慧是經(jīng)過“轉(zhuǎn)依”而獲得的,這點相較朱熹或者禪宗認為的“智慧”是本有的,即“智慧本性”也是存在本質(zhì)的不同的。
最后在對“過欲”的態(tài)度上,唯識學是堅持認為“一闡提不可成佛”的,其不僅與佛學自竺道生以來首倡“人人皆可成佛”的理念存異,也與“人人皆可為堯舜”的孟儒理念相悖。但在這一點上,朱熹卻與唯識學持相類的觀點,并進而對其采取“滅”的態(tài)度。但他們不同之處在于,唯識學是從義理的建構(gòu)中對“過欲”不予以“寬容”,而朱熹“所講的‘去人欲’實指‘去私欲’,即去除人心中不合‘理’的過分的私欲,并非如傳統(tǒng)觀點認為的‘去人欲’就是滅絕人的一切欲望”[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