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春麗王春芳
(1貴州大學法學院,貴州 貴陽550025;2六盤水師范學院馬克思主義學院,貴州 六盤水553001)
當下,人工智能在法律領域的應用與發(fā)展已經成為學界和實務界的熱點問題。智慧檢務、智慧法院的建設更將智慧司法的理念演繹到極致?!八痉ù髷祿薄叭斯ぶ悄堋薄爸腔鬯痉ā币讶怀蔀榫哂袝r代標桿意義的熱詞,在法律界乃至社會各界廣泛流行開來。以“人工智能+”為標志的法學各部門領域的論述和研討亦可謂清芬蘊藉、不減酴醿。我國法律界對“司法人工智能”持有極高的期待,并隨著一些軟件如法律信息系統(tǒng)、法律咨詢檢索系統(tǒng)的司法便利而大大增強了法律人研發(fā)人工智能的決心和信心[1]119-125。然而,智慧司法究竟有多么智慧,智慧到何種程度?提供給人工智能系統(tǒng)學習之數據的客觀性如何?司法人工智能之“智慧”與司法者之“智慧”究竟能否等量齊觀?人工智能系統(tǒng)在司法場域應用的邊界何在?其對法律文書的改革乃至裁判文書的形成又會產生怎樣的影響與滲透?這一系列的問題迄今未在學界和實務界達成共識性認知。人工智能披裹著神奇的光環(huán)強勢入駐法律甚或司法決策系統(tǒng),已經成為不爭的事實。面對此情此景,謳歌者有之,批判者有之,擔憂者亦有之。本文擬從智慧司法對司法決策的現實或潛在影響著筆探討當下法律文書改革的新路徑及其局限之所在。
2017年4月,最高人民法院頒布《關于加快建設智慧法院的意見》,指出“智慧法院是人民法院充分利用先進信息化系統(tǒng),支持全業(yè)務網上辦理、全流程依法公開、全方位智能服務,實現公正司法、司法為民的組織、建設和運行形態(tài)”“2017年底總體建成、2020年深化完善人民法院信息化3.0版”[2]。這既體現了國家信息化發(fā)展戰(zhàn)略在司法系統(tǒng)中的貫徹,亦彰顯了司法人工智能戰(zhàn)略的頂層設計思維。此后,通過人工智能的研發(fā)和應用輔助實現公正司法,預防和避免冤錯案件的發(fā)生成為智慧司法建設的重要理念和目標,各級各地法院亦相繼研發(fā)了刑事案件審判輔助系統(tǒng)。如貴州省高院以貴州司法大數據分析工作為平臺,自主探索設計智能決策分析系統(tǒng)、智能審判輔助系統(tǒng)和智能公眾咨詢系統(tǒng),建立了具體的案由模型,實現了智能文書分析、文書生成、自動匹配精準相似案例等功能[3],輔助法官進行事實認定和法律適用,避免認知錯誤,實現公正判決。2017年,科大訊飛與上海市法院、檢察院和公安機關合作開發(fā)了一套“刑事案件智能輔助辦案系統(tǒng)”(又被稱為206工程),該系統(tǒng)通過機器學習算法,在大數據庫的支持下不斷訓練,從而持續(xù)更新和完善[4]475。在“206系統(tǒng)”[5]首次庭審運用中,以統(tǒng)一網絡及運行平臺為基礎,公安、檢察院、法院之間實現了全案卷宗無紙化、數據傳輸無阻礙,“信息壁壘”得以突破[6]。其不僅具備自動推送、自動抓取、自動識別、自動轉化、自動生成等功能,還能夠對指控證據鏈條進行審查判斷。然而,智慧司法是否真的能夠輔助檢察官依法辦案、輔助法官依法審理并做出相對公正的判決?是否真的能夠有效預防和避免刑事冤錯案件的發(fā)生?這不啻為有待時間和歷史檢驗的重大命題。
20世紀50年代,人工智能于達特茅斯會議初現端倪,約翰·麥卡錫、克勞德·香農等人提出了這一名詞,旨在讓機器完成一些需要人的智能才能完成的任務。今天,大數據、深度學習和云計算已經成為人工智能技術的三大基石。在決策者與研究者的邏輯中,以司法人工智能為基礎的智慧法院建設是作為推進以審判為中心的訴訟制度改革的組成部分而存在的[7]148。然而,它真的能夠契合當下中國的司法改革與司法體制改革的目標嗎?司法人工智能要輔助審判、輔助做出決策,輔助生成法律文書,便必須像熟諳理論且實務技能精湛的司法者那樣,了解實體法學和程序法學的相關概念、法律規(guī)定、事實、證據、法律語言、規(guī)范表達、研究方法、法律人的思維方式等許多方面的知識和體系。盡管它能夠運用深度神經網絡模型算法和計算機識別技術,對錄入數據庫中的卷宗和證據材料進行學習,但算法的本質決定了它只能幫助司法者以新的方式利用已有的信息。司法者的判斷力有一定的局限性,且囿于主觀經驗的積累、知識體系的不完備性甚或業(yè)務技能不夠嫻熟,要做出公正準確的司法裁判確實并非易事。但智能輔助辦案系統(tǒng)真的能夠脫離司法者個人的判斷力,利用司法大數據做出更精確更公正的決策或判斷嗎?恐怕不盡然。
眾所周知,系統(tǒng)運用算法的前提是已經做好數據的準備與錄入工作,倘若司法者向計算機投喂的數據質量不高,甚或數據本身虛實不清、真?zhèn)坞y辨,那么即便算法分析得再精確,其結果的科學性與合理性依然是存疑的。更何況,實質上,司法人工智能系統(tǒng)的神經網絡根本無法避免偏見,因為偏見就隱含在司法者提供的訓練數據中,而軟件開發(fā)者也好,程序員也罷,往往需要相當長的時間才可能識別出某種偏見,甚或根本識別不出來。因此,應當批判性地審視司法人工智能系統(tǒng)所作的分析、判斷或結論。
當下,理論界與實務界之所以肯認司法大數據和智慧司法對促進司法公開、公正的影響,是因為其在相當程度上契合了話語與實踐的雙重需求。就話語層面而言,這與人類在科技前沿領域取得的重大突破有關,人工智能擊敗了世界頂尖的棋手,無人駕駛汽車上路,機器人取代工人成為傳統(tǒng)工業(yè)生產線上的主力軍,這一切都意味著智能時代已然開啟,司法作為整個社會系統(tǒng)的一個重要組成部分,其不可避免地會受到智能革命的影響。就實踐層面而言,大數據思維已經在悄然改變著法律行業(yè)乃至司法領域決策者和執(zhí)法司法者的工作方式,偵查司法機關利用大數據手段收集獲取證據;深度神經網絡大大優(yōu)化了機器學習的速度,使人工智能技術獲得了突破性進展[8]87。人工智能植入監(jiān)控系統(tǒng),可以瞬間識別人臉、物品,抓取嫌疑人的影像。智能圖像識別、語音識別、文獻閱讀檢索技術的日臻成熟都為司法的智能化創(chuàng)造了前所未有的發(fā)展契機。
系統(tǒng)輔助生成刑事裁判文書的實踐或愿景只是“看起來很美”。司法人工智能系統(tǒng)所真正遵循的并非司法邏輯,而是計算機算法的邏輯。這一運行邏輯決定了其很難有效預防或遏制刑事冤錯案件的發(fā)生,這意味著系統(tǒng)仍然可能輔助審判人員生成錯誤的刑事判決或裁定。
從操作過程來看,司法人工智能系統(tǒng)的運作看似精細化,實則缺乏規(guī)范化、程序化的保障,亦欠缺司法良知、理性與價值觀的支撐。以“上海刑事案件智能輔助辦案系統(tǒng)”為例,其是上海高院研發(fā)團隊運用大數據技術對上海原有3萬余份刑事法律文書、9 012件典型案例、1 695萬條司法信息資源進行比對、分析,通過人工智能的深度學習,針對梳理出的司法實踐中取證環(huán)節(jié)的易發(fā)、多發(fā)、常見問題,制定了證據標準、證據規(guī)則,并把這些標準鑲嵌進數據化的辦案程序中,推出的人工智能系統(tǒng)[5]。然而一個不容置喙的事實是,人工智能的深度學習是將系統(tǒng)研發(fā)者和設計者自身所能接觸的知識、信息或數據范圍擴展至未知環(huán)境當中并以此約束系統(tǒng)形成明確的知識表示和推理的過程,這說明任務環(huán)境之于司法人工智能系統(tǒng)研發(fā)的重要性。司法人工智能對任務進行系統(tǒng)化和自動化的過程,與設計者和司法者自身智能活動的任何范疇都潛在相關。眾所周知,法官的決策模式并非總能通過裁判文書呈現出來,甚或裁判文書所展示和體現的決策模式與法官內心真實的決策模式會發(fā)生悖逆與疏離。一言以蔽之,司法者的決策模式乃“內隱化”而非“外顯化”的。
在中國刑事裁判文書說理普遍不充分甚或幾乎不說理的當下,此問題尤為突出。申言之,人工智能深度學習的是否一定是“對”的東西,是否一定是契合決策本質的知識,所學習的是否為法官秉承司法良知與理性作出的判決與裁定,所發(fā)現的又是否一定是司法實踐中的“真”問題,并以此為根基制定或創(chuàng)建所謂的標準與規(guī)則尚待闡釋與考證。
機器學習作為司法人工智能領域的主流技術,在實踐中一直以技術工具的面貌出現,不同算法的應用在較好地解決司法系統(tǒng)中的某些問題的同時,對另外一些問題則可能一籌莫展,這是顯而易見的事實。算法是被反復調教過的,如同人類將圍棋的規(guī)則作為顯性知識投喂給AlphaGo,數據科學家則將實際已經發(fā)生過的若干場比賽和標準的情境加載到人工智能的記憶系統(tǒng)中,使其從中學習對弈的技能,此后,AlphaGo在與自己無數次對弈的過程中創(chuàng)建起數量繁多的數據點,不斷在其人工神經網絡的節(jié)點中進行加權,從而最終打敗人類中的頂尖高手成為世界冠軍。計算機之所以能夠戰(zhàn)勝人類,是因為機器獲得智能的方式和人類不同,它不是靠邏輯推理,而是靠大數據和智能算法[9]11。而法院參照算法審理案件,仰賴算法輔助做出決策、輔助生成判決結果是否顯著優(yōu)于完全由專業(yè)的司法者秉承邏輯和良知做出的判斷尚不得而知。司法人工智能中算法是如何被調教的?司法者提供給系統(tǒng)的知識與規(guī)則的科學性如何?錄入系統(tǒng)的信息、數據等學習素材的真實性、可靠性如何?輔助生成裁判文書是否逾越了算法的能力邊界?是否能夠彰顯司法程序的價值等等,這一系列的疑問都懸而未解。
此外,神經網絡類似于人類的大腦,由一個個神經元組成,每個神經元和多個其他神經元連接,形成網狀。單個神經元只會解決最簡單的問題,但是組合成一個分層的整體,就可以解決復雜問題[8]86。換言之,神經網絡實際上是一組組堆疊互連的層,數據從一側輸入,經過系統(tǒng)轉換后再從另一側輸出。每層都會對數據流進行數學操作,且每層都擁有一組可以被修改的變量,每層的具體行為便由這類變量決定。計算機在神經網絡中的深度學習是數百萬乃至數千萬個鏈接的共同作用,其中的每一個鏈接都可能對結果產生隱而不顯或彰明較著的影響,人工智能系統(tǒng)做出決策的過程極其復雜,且無法向司法者或軟件開發(fā)者闡釋其結論的可信度或可靠性。故而即便軟件開發(fā)者、程序員或司法者發(fā)現或意識到系統(tǒng)出了差錯或誤判,也很難甚至根本不可能對其進行糾正,二者之間的信息是嚴重不對稱的。系統(tǒng)無法告訴操作者或使用者錯誤究竟源自何處,因為就連計算機自身也不甚清楚。這便是“博蘭尼悖論”在司法人工智能系統(tǒng)中的體現①。值得注意的是,結果或結論的不可解釋性就意味著無法充分信任機器神經網絡,也無法與其建立溝通。因此,司法人工智能輸出的結果或做出的判斷不應當不加解釋就直接用于做出司法裁決或判斷,而只能作為一種輔助手段,需要專業(yè)司法者進行審慎考量與參酌。故專業(yè)司法者的地位是無以撼動的。
從智慧司法的運行模式來看,盡管在司法大數據的全面支持與人工智能專家、法學理論家以及司法實務系統(tǒng)內部專家的智識支撐下,錄入計算機系統(tǒng)的卷宗材料和證據形式上做到了規(guī)范化、全面化、系統(tǒng)化甚或客觀化,然而證據的產生、收集、調取、保管運輸乃至呈現于法庭整個過程并未發(fā)生質的變化,尤其是刑事偵查證據,仍然呈現出偵查機關單方收集、秘密調取的特征,并非訴訟構造下法定程序保障的產物。規(guī)范表象下隱藏的是證據內容的失真失實,全面表象下隱藏的是對無罪、罪輕證據的忽視甚至隱匿,系統(tǒng)化表象下掩蓋的是證據的碎片化、離散化,客觀化表象下隱藏的則是主觀歸罪、有罪推定思維,甚或人為“篡改”或“捏造”的指控證據。而這一切現象與本質,機器學習既無法甄別也不具備剔除的能力,亦無從排除偵查人員、審查批準逮捕人員、審查起訴人員和審判人員在認定案件事實過程中的主觀因素,更缺乏有效識別證據真?zhèn)翁搶嵉某绦蜻\作機制。偵查機關按照算法偵查,公訴機關按照算法公訴,法院仍然按照算法審判,除非算法不同,否則案件審判結果自從進入系統(tǒng)之時,案件的是非判斷就已經確定了[7]。可見,智慧司法的初衷是助推以審判為中心的訴訟制度改革,提升司法質效、促進司法公正、預防冤錯案件,二者的核心意旨是高度契合的,然其實際運作邏輯卻與改革的路徑發(fā)生了顯明的悖逆。
具體而言,在數據收集、整理和錄入的過程中,偵查機關、檢察機關和審判機關占據了絕對的壟斷地位,而犯罪嫌疑人、被告人以及辯護律師則完全處于被動承受控訴證據、被動應對不利局面的境遇。盡管現行刑訴法賦予犯罪嫌疑人在偵查階段的律師辯護權,然而絕大多數犯罪嫌疑人的供述在律師介入之前就已經形成,即便有律師介入,也絲毫無法撼動由偵控機關單方收集有罪證據的格局。證據收集過程封閉、單向,專斷且強勢,缺乏有效監(jiān)督和制約,脫離了正當程序的視閾。偵控機關收集獲取的證據無論虛實真?zhèn)谓员还谝苑晌臅拿x串聯(lián)成冊,固定為堅不可摧的指控證據自然而然進入刑事訴訟的后續(xù)環(huán)節(jié),除非有特殊情形出現,檢察官和法官都會接受偵查卷宗和證據并據以認定事實,制作形成新的程序階段的法律文書(如起訴書、公訴意見書、判決書等)。整個指控證據體系的形成過程違背了訴訟平等的原則,且缺乏對抗性,從而程序的正當性闕如、合法性存疑。實踐中,收集什么證據,如何收集證據,何時向計算機錄入何種證據同樣是偵控機關自己說了算。整個過程沒有辯護律師參與的余地和空間。辯方亦很難發(fā)揮監(jiān)督作用,更遑論提出質疑與辯駁。不可否認,大數據、算法和區(qū)塊鏈技術的變革使得證據的分析、存儲和評估更加智能化[4]149,然而,智能系統(tǒng)由司法辦案機關單方操作和控制,證據、信息和數據亦由其單方面收集、獲取、篩選和錄入,此乃鮮活的事實。在中國目前的刑事訴訟構造之下,缺乏正當程序支撐的證據收集匯總和建立在片面追求有罪控訴基礎上的事實認定,司法人工智能很難明辨是非曲直,更難以輸出真正具有客觀性、可靠性和可信度的結論。
綜上所述,看起來智能的、精細的、信息化的、科學的乃至高效的智慧司法在缺乏真正具有正當性的程序機制支撐的司法語境下,很容易淪為錯誤事實認定、錯誤判決裁定的維護者和背書者。因此,無論如何強調辦案過程的智能化和信息化,都無法彌補程序正當性不足這一根源性缺陷。質言之,缺乏正當程序支撐的智慧司法歸根結底仍是權力意志的體現。
前述分析表明,智慧司法在運行邏輯和外部機制方面都存在明顯缺陷,其集中體現在缺乏一套公正、透明、正當的程序支撐,即數據處理過程與刑事訴訟各程序環(huán)節(jié)無法實現準確銜接與匹配。盡管智慧司法對于多數常規(guī)案件而言能夠顯著提高司法人員的辦案效率,并能有效輔助生成法律文書,但在面對重大復雜甚或疑難案件[10]115,尤其是控辯雙方觀點對立,對罪與非罪的認識截然相反的案件時,很容易受控于偵控機關的指引而產生誤判,并助長司法者的狹隘和偏私。盡管控辯雙方激烈博弈的案件在刑事案件中占比不大,但卻是刑事冤錯案件發(fā)生的聚集點,辦案過程是否依法、證據采納是否合理,事實認定是否正確,說理是否充分,法院判決裁定是否公正,在相當程度上決定了刑事個案辦理的質量,是刑事司法公正與否的試金石。故而,在肯認智慧司法的便利性、必要性和效率性的前提下,刑事裁判文書的改革也面臨新的契機與挑戰(zhàn)?;谒痉ㄈ斯ぶ悄艿膬?yōu)勢與短板,應當構建一種將正當程序與智慧司法融為一體的刑事裁判文書生成機制,以真正發(fā)揮智慧司法輔助過濾冤錯案件、遏制司法不公的作用。
司法人工智能究竟能否輔助實現司法的價值目標,能夠在多大程度上促進司法質效的提升,輔助產生準確公正的判決從而有效預防和避免冤錯案件的出現。其分水嶺在于司法人工智能的運作環(huán)境:環(huán)境的結構化程度越高,則司法人工智能越能夠發(fā)揮積極作用;反之,則會反向阻抑個案公正、消解司法的公信力。理由在于當下司法人工智能系統(tǒng)的內部運行環(huán)境與其所處的外部環(huán)境(即現實的司法環(huán)境)分別系屬于兩套不同的話語體系,彼此有交叉和融合,但更多的是疏離和分散。應當說,司法人工智能的內部運行環(huán)境是高度結構化、高度規(guī)范化的,數據信息錄入后機器只需遵守既定規(guī)則進行深度學習或運行相應的算法便能輸出相對合理的結果,甚或做出某種判斷[11]47。而真正的司法環(huán)境則不然,其囿于既有的司法體制以及人與人之間錯綜復雜的關系,偵查司法人員的思維定式、主觀想法和價值追求等因素的影響,呈現出高度社會化的復雜場景。刑事裁判文書賴以生成的環(huán)境亦充滿了復雜性、風險性和不確定性。表面上依循法律的正式規(guī)則運行,實則暗流涌動,顯性規(guī)則(正式的法律規(guī)范)與隱性規(guī)則(司法系統(tǒng)內部的操作習慣甚或潛規(guī)則)共生共存、相互博弈,各自遵循著不同的邏輯架構,甚或大有隱性規(guī)則占據優(yōu)位,主導刑事司法的過程與裁決之勢。既已糾正的若干起重大刑事冤假錯案反復驗證著這樣一個樸素命題:“依法辦案、依法裁判”只是說起來容易,實際操作起來可謂難上加難。
而司法人工智能開發(fā)與應用的一個預設前提乃法律是公正的,司法過程是依循法律運行的,高度規(guī)范化、流程標準化的程序。倘若司法實踐的真實場景果真如此,那便是結構化的司法環(huán)境。反之,則為非結構化環(huán)境。顯然,司法環(huán)境的結構化程度越高,與司法人工智能系統(tǒng)的契合度就越高,后者就越容易適應,也越能夠起到正向積極作用。司法人工智能的目標是輸出效率與公正,但該目標能否實現,并非完全取決于系統(tǒng)自身,其所做出的決策與判斷相當程度上是其與外部結構化環(huán)境交互作用的結果,故不可小覷現實司法環(huán)境對人工智能應用的影響。在混沌失序、不可預測的司法環(huán)境中運行與在高度結構化的司法環(huán)境中運行,其結果的可靠性與可信度可能會大迥其異,專業(yè)司法者發(fā)揮主觀能動性的空間也有顯著不同。故而唯有破解非結構化問題,營造高度結構化的司法環(huán)境和氛圍方能讓司法人工智能更加有章可循,更能為司法系統(tǒng)有效利用。換言之,使司法人工智能真正發(fā)揮預期效用的不是計算機本身,亦不是愈加先進成熟的人工智能技術,而是結構化程度更高的司法環(huán)境。司法者越依法、越講規(guī)則,環(huán)境的結構化程度就越高。司法系統(tǒng)的規(guī)范化和透明化就越會使得人工智能系統(tǒng)良善運行,更好地助力司法改革總目標的實現。
司法人工智能系統(tǒng)反饋的局限性也是一個值得關注的命題。正如上海高院研發(fā)的“206系統(tǒng)”首次庭審應用所呈現出來的場景,以統(tǒng)一網絡及運行平臺為基礎,公安、檢察院、法院之間實現了全案卷宗無紙化、數據傳輸無阻礙,“信息壁壘”得以突破[6]。數據的傳輸與共享盡在公、檢、法等權力機關內部進行,而刑事訴訟的構造決定了此種運行模式在刑事被追訴者的權利保障方面具有天然的劣勢。內部流水線式的信息交互與辦案模式,將犯罪嫌疑人、被告人封閉在系統(tǒng)之外,人為設置的信息藩籬將訴訟三角形結構生生衍化為由“內”而“外”的線性結構,權力機關內部高度統(tǒng)一,掌控全部數據信息,卻排除外部力量的參與和監(jiān)督,繼而實質性改變甚或決定著徘徊在外部的刑事被追訴者的命運。這顯然違背了刑事訴訟的立法原旨和精神。相應地,系統(tǒng)對數據的反饋也只能在偵查司法機關內部流動,辯方無法參與數據的生成、錄入、傳輸與共享,自然也無法對數據信息做出反饋。而權力運行的經驗和慣性一再表明,僅靠權力機關內部的自我約束和監(jiān)管必然存在盲點和疏漏,所謂的自我監(jiān)督必然等同于沒有監(jiān)督。唯有改變司法人工智能系統(tǒng)由公檢法等權力機關單方操作和控制的局面,讓身為利益相關者的辯方也參與數據的生產、傳輸、共享與反饋,參與司法決策或裁判的做出,方能實現程序運行的透明化與監(jiān)督的外顯化,方能契合刑事訴訟的原則與法理。與此同時,鑒于司法人工智能的本質與機器學習本身并無殊異,其本質仍然在于數據信息的輸入與輸出之間的關系,故應當對司法人工智能應用的全部流程實施監(jiān)管,強調算法和程序的公開透明化與可闡釋性。倘若監(jiān)管被忽略或相關機制闕如,則司法人工智能輸出之結果是否能夠當然地作為法官撰寫裁判文書之參照仍值得商榷。
刑事裁判文書的核心與精髓體現在事實的認定過程與證據采納的說理過程。有學者認為基于貝葉斯模型的人工智能原理符合人們認識案件事實的規(guī)律,這是由于多數時候人們難以還原絕對的真相,而是蓋然性的概率[4]472。并認為“刑事案件事實認定中的證據不是以絕對的確定性來表達的,而是一種蓋然性的非絕對性的表達”[6]。而事實上貝葉斯網絡本身就是一種不確定知識的表示方法,在該模型中,給定一組證據變量值的某個賦值(某個已觀察時間)后,概率推理系統(tǒng)的任務僅僅是計算一組查詢變量的后驗概率分布,而計算后驗概率之算法不僅極為復雜,且精確推理根本是無法操作的。刑事證明責任的分配與證明標準之設定決定了刑事案件的事實認定并非蓋然性之概率,亦非通過量化計算可以實現,而是要綜合證據的來源、證據制作與形成的過程(如犯罪嫌疑人、被告人供述與辯解,證人證言等),證據的發(fā)現、提取、歸類、保存、管理、運輸、法庭出示等全環(huán)節(jié)的審查,考量證據與待證事實之間的關系,通過證據與證據之間的鏈接、比對、分析與論證,達致法律層面的確然性,以最大限度減少甚或避免對案件事實之誤判。故盡管貝葉斯模型的發(fā)展已經漸趨成熟,但并不必然意味著此種看似成熟的模型可以當然適用于刑事司法場域中的案件事實認定。職是之故,筆者認為,刑事案件事實認定的人工智能方法之采用應當慎之又慎,司法者對所謂的“司法人工智能輔助認定案件事實”之說亦應保持足夠的警惕。如何輔助?以何種方法輔助?輔助的科學性、合理性如何?是否經過充分的驗證、檢視與省思?驗證方法本身是否可靠?驗證過程是否嚴謹縝密?驗證結論是否具備可闡釋性?人工智能輔助認定案件事實的程度如何把握等等這一系列的問題都有待理論界與實務界展開系統(tǒng)的研究、對話與探討。這些是司法人工智能輔助生成裁判文書亟須理順與澄清的前置問題,也是司法者應用人工智能系統(tǒng)做出裁量與判決的邊界之所在。
總體而言,智慧司法輔助生成刑事裁判文書的初衷是美好且良善的,筆者亦不懷疑在當下中國語境下司法人工智能的開發(fā)和運用是司法走向公開公正的助推器,當然也有可能是目前司法遠未實現精細化的現實下相對最優(yōu)甚或不得已的選擇。在多數常規(guī)普通刑事案件中,類似于刑事案件智能輔助辦案系統(tǒng)的司法人工智能確實可以起到快速準確審查證據、認定案件事實的作用,但在重大復雜刑事案件中是否能夠防止出現事實認定的根本性錯誤、是否能夠有效過濾非法取得的證據和冤錯案件,繼而輔助司法人員生成精準公正之裁判文書仍有待審慎地觀察、考量與評估。
司法大數據的出現以及司法人工智能的開發(fā)和應用正在潛移默化地改變著司法者、決策者乃至司法過程參與者的工作與思維方式,亦在日復一日地將司法系統(tǒng)打造為數據驅動的智慧組織。大數據在呈現司法實踐真實樣態(tài)的同時,亦為司法機關應對人工智能帶來的挑戰(zhàn)創(chuàng)造了前所未有的際遇。司法人工智能系統(tǒng)的研發(fā)和智慧法院的建設正在逐步將司法者從繁雜冗贅的純粹事務性工作中解救出來,使其釋放出更大的腦力空間和心智潛能去應對司法最為核心、實質的那部分工作,即案件的審理與裁判。這是以審判為中心的訴訟制度改革的落腳點,也是庭審實質化的重要實現方式。與此層面而言,司法人工智能的設計、研發(fā)與應用恰逢其時,既能夠有效紓解改革的壓力,又能夠輔助偵、檢、審各機構明確目標,最大限度契合刑事司法的價值追求。
前文已述及,當下中國的刑事司法環(huán)境結構化程度不高且較為復雜,既對司法人工智能技術的中立性形成沖擊,又束縛了審判人員的職業(yè)化思維,對刑事裁判文書的改革亦形成潛在的窒礙。故不應忽視司法環(huán)境對司法者職業(yè)形象的塑造以及對審判質效與裁判文書質量的深刻影響。有鑒于此,應當以系統(tǒng)化的思維整體設計和構思未來的刑事裁判文書改革方案。除延續(xù)以往的“以公開促公正”的透明化舉措之外,還應當直面改革的痛點,探知民眾內心深處真正的痛點。倘若仔細思考和甄別,當能發(fā)現這兩個“痛點”其實是高度契合的。
司法是否公正,改革是否卓有成效,一個重要的衡量指標是判決的正確性,最大限度防范冤錯案件的發(fā)生;而民眾內心最不能承受之痛則是自己或親人遭遇不公正判決,繼而成為冤錯案件的受害者。如前所述,為防范冤錯案件的發(fā)生,上海高院研發(fā)的刑事案件智能輔助辦案系統(tǒng)已經能夠運用大數據梳理出司法實踐中取證環(huán)節(jié)的易發(fā)、多發(fā)、常見問題。在此基礎上司法人工智能當可再向前邁進一步,準確識別出民眾迫切期待的、渴望的且尚未被滿足的需求。尤其是刑事被追訴者的權利保障是否缺位,有無對控辯雙方的觀點予以同等關注和重視,以增強技術的中立性,而非站在司法權的立場上俯視訴訟進程。因此,將刑事司法實踐中隱而不顯卻亟待解決的問題納入改革的關鍵環(huán)節(jié),將能夠體現出刑事裁判文書改革的核心價值。
然而,改革無法脫離具體而鮮活的實踐語境展開。無論司法人工智能系統(tǒng)抑或刑事裁判文書的生成空間都鑲嵌于真實的司法場景之中,故強化司法系統(tǒng)的文化建設,加速決策者與司法者的思維調整與理念更新對營造良好的司法環(huán)境與文化氛圍蔚為重要。
在前述基礎上,還應當進一步厘清刑事裁判文書改革的主角。由是,專業(yè)的司法者、員額制法官成為改革當然的主角,并將其明確定位為判決“內容”的生產者。以“內容”為中心改革裁判文書的撰寫與制作,其余的細枝末節(jié)當可交由司法人工智能輔助完成。這一角色設定有助于激活司法者的內在潛能,使其聚焦于裁判文書內容與結果的公正,強化釋法說理,真正形塑司法辦案人員的職業(yè)擔當。
裁判結論的形成與裁判文書的產生皆不可能通過純粹客觀的技術理性和專業(yè)智識得以實現。刑事裁判文書改革的重心和關鍵在于“內容”的生產。決定一份刑事裁判文書之優(yōu)劣的,從來都不是法律或修辭,亦非嫻熟的技巧與看似過硬的專業(yè)知識,而是裁判內容的說服力與結論之正確,以及文書核心內容所呈現和彰顯的、人所共鳴的良善本性與公正愿景。
應當尊重和強化專業(yè)的司法者、員額制法官的裁判主體地位,不斷優(yōu)化裁判文書的生成空間,營造結構化、規(guī)范化的司法環(huán)境和文化氛圍,以提升司法人工智能的運作質效,保障法官做出決策的自由度和透明度。
個案是法治的細胞,是縮微的法治。刑事裁判文書能且僅能針對個案生成,通過個案裁判輸出司法的公平與正義。故與司法系統(tǒng)展開的其他改革不同,刑事裁判文書之改革應當始終關注個案的運行程序、個案的公正處理。然而言之甚易,行之則甚難。由于個案的千差萬別抑或新類型案件的漸次出現,在個案推動司法的過程中,復雜疑難甚或棘手的問題亦會層出不窮。這意味著亟待司法者作出處理的,并非一成不變的舊問題,真正困擾或制掣法官公正思維的,也時常會新的介入因素。因為影響司法決策或判斷的因素,無論是技術、環(huán)境還是人,都是時刻變化著的。故而,司法者在實踐中遇到的倫理問題也在不斷更新。
刑事裁判如何形成正確的結論,刑事裁判文書如何輸出公平與正義,當案外因素侵入司法決策或判斷過程,當司法者欲公正判決而不能,甚或進退維谷之際,倫理意識便能夠成為至為關鍵的“求助”工具,法律職業(yè)倫理提供的原則和方法,不僅能夠幫助司法者走出困境,還能夠支撐法官在做出判斷時保持清醒和冷靜,從而制作出合理公正的判決或裁定。
尤其是當相似的問題集中涌現,甚或難解的問題必須破解之時,就更需要參照倫理原則進行思考和判斷。與此同時,隨著法律的完善、社會的進步、科技的發(fā)展以及司法改革的推進,實踐中還會出現更多的倫理難題,時刻挑戰(zhàn)著司法者的傳統(tǒng)思維、意識和觀念。因此,法律職業(yè)倫理的養(yǎng)成與內化于心變得越來越重要。其不僅關乎刑事司法之現狀,譬如法官與檢察官之間的關系,法官與律師之間的關系,法官與當事人之間的關系,個案公正與刑事裁判文書改革、司法責任制改革等問題,更關乎刑事司法的未來。智慧檢務與智慧法院的建設,司法人工智能的技術倫理與應用邊界等等,都需要倫理原則與倫理體系的支撐。尤為重要的是,唯有司法者和決策者甚或司法人工智能系統(tǒng)的研發(fā)者、設計者經過反復持續(xù)地思考,讓判斷和決策方式形成一種共識,方能成為破解難題、走出倫理困境的真正目標。讓倫理困境不再是困境,既是刑事司法的進步,也是科技與社會的進步。
在大數據技術和人工智能的驅動下,刑事司法的運作模式乃至司法者的觀念與思維都在經歷著一場躍遷。鑲嵌于以審判為中心的刑事訴訟制度改革中的裁判文書改革也隨之迎來了新的挑戰(zhàn)與機遇。在當下頗具復雜性且結構化程度不高的刑事司法環(huán)境下,意欲讓司法人工智能以完美的理性輸出準確公正的結論或判斷,在相當長的一段時間內恐難實現。故在智慧司法語境下推進刑事裁判文書之改革,應當直面其難點和痛點,將問題的核心與本質聚焦于個案裁判的公正,竭盡所能避免和防范刑事冤錯案件的發(fā)生。刑事裁判文書改革的前提是確立清晰的目標,繼而精準地勾勒出司法權與司法人工智能系統(tǒng)各自的運行區(qū)間,明確二者的界限,在兩股合力的交互作用之下有序展開。此外,刑事裁判文書改革的路徑亦應當迥異于業(yè)已推行的司法改革與司法責任制改革,采取個案驅動改革之路徑,以正面回應司法實踐中亟待解決的真問題。
刑事裁判文書的改革既不是一蹴而就的,也不是一帆風順的,當改革遭遇阻力、困境或難題時,需要一個柔性支撐系統(tǒng)作為依托。而法律職業(yè)倫理之建設當仁不讓地成為改革阻力的掃除之道、改革困境的突破之道以及改革難題的克解之法。倫理原則是法官做出一切判斷的前提,唯有注重法官職業(yè)倫理的養(yǎng)成與內化,方能使得撰寫合格乃至優(yōu)秀的裁判文書成為法官的本能和追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