論南宋江西詩派典型詩人趙蕃的詩學理論

施常州

南宋隆興元年(1163)以后的乾道、淳熙年間，是宋代文學繼北宋元祐年間繁榮發(fā)展之后的又一個高峰。趙蕃(字昌父,號章泉先生)的主要創(chuàng)作活動，即發(fā)生于“乾淳之盛”年代。他與“中興四大詩人”以及朱熹、辛棄疾同時代，又因壽至八十七歲，擁有較長的文學活動時間。趙蕃只有六年仕宦生涯，其余大部分時光，均隱居在江西省懷玉山中，過著窮愁潦倒的生活，卻德行與詩名俱顯，如朱熹《答徐斯遠》稱贊說：“昌父(趙蕃)志操、文詞，皆非流輩所及”(《晦庵集》卷五十四)；陸游《寄趙昌甫并簡徐斯遠》贊譽趙蕃：“趙子乃宿士，山立誰敢侮。寓名祝融祠，蓑笠臥煙雨。高吟三千篇，一字無塵土”(《劍南詩稿校注》卷四十五)；劉克莊《寄趙昌父》稱賞趙蕃：“一生官職監(jiān)南岳，四海詩名主玉山”(《后村集》卷一)。他生平創(chuàng)作的詩歌有一萬首左右(1)南宋文學家劉克莊《韓隱君詩序》記述云：“坐客有曰：‘趙章泉詩逾萬首，韓仲止、鞏仲至幾半之。’”(《后村大全集》卷96)可見，趙蕃是一位詩思敏捷、才華卓越的詩人，而并非作詩一味苦吟的江西詩派末流。，現(xiàn)存詩三千七百余首。在兩宋詩人中，詩歌的數(shù)量很多，而且內(nèi)容豐富，堪稱忠實記錄南宋中期社會狀況的歷史畫卷。

江西詩派，從北宋大詩人黃庭堅始創(chuàng)，至宋元之際的文史學家方回總結其重要地位，已經(jīng)有兩百多年。趙蕃是南宋中期江西詩派的典型，方回《次韻贈上饒鄭圣予[沂][并序]》說：“上饒自南渡以來，寓公曾茶山得呂紫微詩法。傳至嘉定中，趙章泉、韓澗泉正脈不絕。”(2)傅璇琮：《黃庭堅和江西詩派資料匯編》(下)，北京：中華書局，1978年，第868頁。指明了南宋江西詩派的主要代表詩人有呂本中(號紫薇)、曾幾(號茶山居士)、趙蕃和韓滮(號澗泉)。同時，方回還稱譽趙蕃是宋代官位低下而詩藝超絕的三大詩人之一，其《送胡植蕓北行序》云：“宋人高年仕宦不達，而以詩名世，予取三人焉：曰梅圣俞，曰陳無己，曰趙章泉”(方回《送胡植蕓北行序》)，把趙蕃與北宋著名詩人梅堯臣和陳師道并列。趙蕃其人其詩，也相繼受到明代朱明鎬、清代四庫館臣和李慈銘等著名文史學家的稱賞。

一、 趙蕃的詩歌本體論

中國古代哲學語境中的本體論，意指探索天地間萬事萬物存在、產(chǎn)生、發(fā)展變化的根本原因和依據(jù)。我國古代的思想家，一般都把事物的根本，歸結為無形無象的、與天地萬物根本不同的東西，如沒有固定形體的“氣”“理”和“心”等。

兩宋之世，理學家、洛學創(chuàng)始人程顥、程頤兄弟二人，把儒家之道看作自然和社會中最根本的理性法則，稱為“理”或“天理”，并認為“性即理”，冀望廣大封建士大夫通過日常生活中倫理道德和心性修養(yǎng)的提升，體悟到本體高度的“天理”或“性理”的客觀存在。南宋理學的集大成者朱熹，不但承繼了二程的性理學說，而且吸收、融合了北宋另外幾位理學大家的重要觀點，如吸收周敦頤(濂學)和張載(關學)的理氣或氣化學說，概括了自己對自然萬物和社會人生的看法，形成了自身以道德為本體的理學思想體系。

對于宋代以性理為本體的道德哲學體系的內(nèi)涵、特點和成因等，學者程杰評述：“宋人的人格理想建構中特別傾向于道德自律與品格自尊，社會倫理責任與個人自由意志，理性原則的操守與處世應物的圓通，道義精神的剛方與個人意志雅適的有機統(tǒng)一。這不僅淵源于中國文化‘天人合一’，注重個人與社會，理性與感性之統(tǒng)一的傳統(tǒng)精神，同時也是宋以來封建士大夫社會地位和倫理責任提高之現(xiàn)實的反映?！?3)程杰：《宋代詠梅文學研究》，合肥：安徽文藝出版社，2002年，第61頁。指明了宋代理學強調(diào)以理節(jié)情(道德自律)與治心養(yǎng)性，即個體情感體驗要符合群體道德規(guī)范的鮮明特點。

(一) “學詩如學道，先須養(yǎng)其氣”：詩歌是儒家理想人格的外化

養(yǎng)氣或養(yǎng)浩然之氣說，源于中國古代著名思想家孟子，他說：“我善養(yǎng)吾浩然之氣……其為氣也，至大至剛，以直養(yǎng)而無害，則塞于天地之間?！?《孟子·公孫丑上》)浩然之氣，寓指浩大剛正的精神。以程朱理學為代表的宋儒認為，理未曾離開氣，但是理是無形的，氣是有形的。把儒家的倫理道德提高到了本體的高度。朱熹說:“有理，便有氣流行，發(fā)育萬物”，“理未嘗離乎氣，然理形而上者，氣形而下者?！?《朱子語類》卷一)詩歌是儒家之道，或理與氣的外化，即理與氣是詩歌的本體，因此，士大夫文人或詩人，首先要明理、養(yǎng)氣。

江西詩派宗師、北宋大詩人黃庭堅在《與徐師川書》中說:“文章乃其粉澤，要須探其根本。根本固則世故之風雨不能漂搖，古之特立獨行者蓋用此道耳?！?《山谷別集》卷十七)其所言“根本”的涵義，也即治心養(yǎng)氣。蘇門大詩人張耒的《答汪信民書》也認為:“詞生于理，理根于心。茍邪氣不入于心，僻學不接于耳目，中和正大之氣溢于中，發(fā)于文字語言，未有不明白條暢”(《柯山集》卷四十六)，表達了文學創(chuàng)作中“氣盛”與“言宜”的辯證關系。陸游在其《六言雜興》(其二)說道:“夢里明明周孔，胸中歷歷唐虞。欲盡致君事業(yè)，先求養(yǎng)氣工夫?！?《劍南詩稿校注》卷五十六)顯然，他把治心養(yǎng)氣看成文人士大夫的首要修養(yǎng)。

作為理學背景深厚的詩人，趙蕃也認為氣是詩歌寫作的本源，詩人首先要養(yǎng)氣，其《論詩寄碩父五首》之二說：“學詩如學道，先須養(yǎng)其氣。”這與江西詩派南宋前期的代表詩人呂本中和曾幾的養(yǎng)氣觀一脈相承，曾幾在《東萊先生詩集后序》中回憶呂本中三十多年前對自己的教誨說：“詩卷熟讀，治擇工夫已勝，而波瀾尚未闊。欲波瀾之闊，須令規(guī)模宏放，以涵養(yǎng)吾氣而后可?！?4)王琦珍：《黃庭堅與江西詩派》，南昌：江西高校出版社，2006年，第229頁。曾幾對呂本中的話敬若神明，甚至書寫在腰帶上。宋代魏慶之《詩人玉屑》卷一《趙章泉謂規(guī)模既大波瀾自闊》記述說：當趙蕃在詩壇聲名遠播時，很多年輕人紛紛前來向他求教詩法，為了有效傳遞江西詩派的詩學理論和寫作技藝，他把呂本中諄諄教導曾幾的這段話，總結為一首論詩詩，出示給迫切希望獲取作詩法門的求教者，其中的“若欲波瀾闊，規(guī)模須放弘。端由吾氣養(yǎng)，匪自歷階升”(5)[宋]魏慶之：《詩人玉屑》(卷1)，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78年，第6-7頁。等句，表明趙蕃對呂本中“養(yǎng)氣以壯大詩歌規(guī)?！钡戎鲝埖挠芍再澷p。

趙蕃主張的氣就是儒家的理想人格與道德規(guī)范。詩人養(yǎng)氣的同時，還能治心養(yǎng)性。他在《論詩寄碩父五首》之二中提出“學詩如學道，先須養(yǎng)其氣”，隨后還強調(diào)“植苗無它術，務在除荒穢”，謂要驅除心中的雜念，才能養(yǎng)成理想人格或浩然正氣。趙蕃《次韻潘端叔送行二首》之二贊揚友人潘友端云：“中懷松柏堅，外暴丹艧塈”“勝私與致果，曰克仍曰毅”，他激賞潘友端具有文化禮義之邦的氣度，懷抱松柏一樣堅貞不渝的操守，創(chuàng)作了很多語言優(yōu)美的詩歌。

(二) “六義極淵源”、“不忘相博約”：儒經(jīng)等典籍是詩歌創(chuàng)作的重要泉源

北宋詩人從西昆體詩人開啟以學問為詩，到江西詩派蔚然成風。宋人所說的學問，包括讀書窮理和心性修養(yǎng)兩方面內(nèi)容，重學問首先強調(diào)多讀書。黃庭堅說：“詩詞高勝要從學問中來?！?見《苕溪漁隱叢話》前集卷四十七)其《與洪駒父書》具體說:“常須讀經(jīng)書，味古人經(jīng)世之意，寧心養(yǎng)氣。”(《山谷外集》卷十)認為讀書尤其是讀經(jīng)書，不但可以積累學養(yǎng)，增加詩歌的內(nèi)蘊，還能陶冶性情，使人超脫流俗。即使如此還不夠，需要廣泛涉獵各類各家典籍，其《書枯木道士賦后》說:“閑居當熟讀《左傳》、《國語》、《楚辭》、《莊周》、《韓非》，欲下筆略體古人致意曲折處，久之乃能自鑄偉詞，雖屈宋亦不能超此步驟也”(《山谷別集》卷十)，明確表達了詩人學養(yǎng)對詩歌構思和語言表達的重要性。另一位文藝全才蘇軾在《送任伋通判黃州兼寄其兄孜》中說:“別來十年學不厭，讀破萬卷詩愈美”，在《送安悖秀才失解西歸》中說:“舊書不厭百回讀，熟讀深思子自知”(《蘇軾詩集》卷六)，表達了讀書不僅要破萬卷，要廣博；還要精讀，要熟讀深思。

趙蕃認為學問是詩歌創(chuàng)作的重要泉源。其《重陽近矣，風雨驟至，誦邠老“滿城風雨近重陽”之句，輒為一章，書呈教授沅陵》說：“六義極淵源，一貫相授受”，認為《詩經(jīng)》等儒家經(jīng)典是詩歌創(chuàng)作的重要源泉?！墩撜Z·雍也》云：“君子博學于文，約之以禮，亦可以弗畔矣夫?！壁w蕃對此心領神會，其《蕃艤舟湘西之明夕，鄭仲理、吳德夫、周伯壽、黎季成共置酒于書院閣下，追餞者邢廣聲、王衡甫。時戊申仲秋七日》記述他在湖南長沙居住期間，與鄭仲理等友人相處融洽，關系密切，臨別前還念念不忘與友人互勉：“不忘相博約，未可間知聞”，希望眾人繼續(xù)廣博地研習典籍，依禮約束自己的行為，也希望朋友之間情誼能長久接續(xù)。與宋代大部分文學家和理學家一樣，趙蕃自幼即酷愛讀書，養(yǎng)成深厚的理學基礎和淵博的文學與文化修養(yǎng)。他不但悉心研讀儒家經(jīng)學書籍，還廣泛涉獵史書、前代詩文作品，甚至小說、筆記等。因此，其詩歌創(chuàng)作博采眾長，深得江西詩派詩歌藝術的精髓，汲取了歷代名家如陶潛、杜甫、韓愈、黃庭堅、蘇軾、韓駒、呂本中、曾幾和潘閬等人的詩學思想。也由于這一原因，其詩歌的題材內(nèi)容與寫作藝術取法較寬，具有廣博的思想、文化和藝術淵源。

對于學問與詩歌創(chuàng)作的關系，趙蕃主張漸修，即通過平日積累修成正果，走向成功。其《學詩詩》其一云：“學詩渾似學參禪，識取初年與暮年。巧匠曷能雕朽木，燎原寧復死灰然?！睆某跄甑侥耗辏瑓⒍U悟道，死灰復燃的星星之火，可以燃燒成燎原大火。這首禪喻詩，認為學習寫詩需要長期積累修養(yǎng)，要通過讀書獲取學問、奠定基礎；創(chuàng)作中下了足夠的功夫，就有可能詩藝精進，最終獲得成功。其《和折子明丈閑居雜興十首》其五是一首論詩詩：“詩有江西派，首書江夏黃。精神如有得，形似直堪忘。拱把至合抱，江流由濫觴。屹然成巨室，勇若泛飛艎”，其中“拱把至合抱”等四句，表達作詩要從源頭積累學問和詩歌素養(yǎng)，如同涓涓細流匯成滔滔長河，或者拱把小樹長成合抱大樹，還被制作成在江河湖海劈波斬浪的大船，形象地比喻了詩人從小家到大家，乃至名家的巨變過程。

(三) “人窮詩乃工”，“遂令風雅作”：詩歌是現(xiàn)實生活的忠實紀傳

窮而后工是儒家傳統(tǒng)的文學觀，重視文學的事功教化作用。歐陽修《梅圣俞詩集序》云：“蓋世所傳詩者，多出于古窮人之辭也”“然則非詩之能窮人，殆窮者而后工也?！迸c宋代的許多文學家一樣，趙蕃也非常贊賞歐陽修窮而后工的觀點，其《近乏筆，托二張求之于市，殊不堪也。作長句以資一笑》云：“詩老作詩窮欲死，序詩乃得歐陽氏。序言人窮詩乃工，此語不疑如信史”；《枕傍有杜集，看其行役諸詩有感復書》說：“既將取詩名，先應歷詩窮。不見杜陵老，飄轉一世中”，認為大詩人的“窮”，既有生活際遇的潦倒困苦，更有政治仕途的不順。

趙蕃詩中，經(jīng)常提及杜甫描寫唐代社會現(xiàn)實的詩句，對杜甫仁政德治的政治理想和憂國憂民的情懷贊嘆不已，如《叔文再用韻賦詩，亦復用韻答叔文，兼呈伯玉昆仲》云：“杜陵心喜歸茅宇，無復長安嘆今雨。事雖聊向朱阮論，身蓋自與稷契許。胡為流落不稱意，長鋏貂裘遍南土。我嘗細把遺詩讀，大半悲傷聞戰(zhàn)鼓……詩窮如是僅得名，欲作詩人寧易語？”他對黃庭堅等人能發(fā)揚《詩經(jīng)》和杜甫詩歌的風雅精神由衷欽敬，推崇備至，其《挽宋柳州綬》云：“少陵在大歷，涪翁在元祐。相去幾百載，合若出一手！流傳到徐洪，繼起鳴江右。遂令風雅作，千載亡遺究?！痹凇秳e范建康》中，他感慨自己“早日學詩才得窮，人窮乃復愧詩工”，自謙詩藝無所成就；在《次韻潘端叔送行二首》之一中，他對自己欽敬的好友說：“君言固鄒魯，君筆猶漢魏”，贊揚潘友端(字端叔)學養(yǎng)淵深、正氣凜然，秉筆寫作了大量反映社會現(xiàn)實、揭露社會矛盾的詩文。

(四) “作詩政欲江山助，老矣東西南北人”：江山為助筆縱橫

兩宋詩人酷愛山水名勝，在游歷壯麗的自然山水時，不但可以增長見聞，陶冶情操，還能夠獲取創(chuàng)作題材與靈感，即得到所謂“江山之助”，也是詩人不可或缺的“取材之道”。蘇軾《南行前集敘》云：“山川之秀美，風俗之樸陋，賢人君子之遺跡，與凡耳目之所接者，雜然有觸于中，而發(fā)為詠嘆”(《東坡全集》卷三十四)，因此，兩宋詩人對“江山之助”與詩歌創(chuàng)作之間的關系頗多議論，這也形成宋代詩學的一個典型特征。黃庭堅在《憶邢惇夫》詩中自評曰：“詩到隨州更老成，江山為助筆縱橫”(《山谷集》卷九)；楊萬里《下橫山灘頭望金華山》云:“閉門覓句非詩法，只是征行自有詩”(《誠齋集》卷二十六)，《題金山妙高臺》云：“卷舒江山在懷袖”；陸游《題廬陵蕭彥毓秀才詩卷后》其二說：“君詩妙處吾能識，正在山程水驛中”(《劍南詩稿校注》卷五十)，《舟中作》說:“村村皆畫本，處處有詩才?！?《劍南詩稿校注》卷四十一)均肯定了游歷山水風光與獲取創(chuàng)作靈感的密切關系。對此，周裕鍇先生分析說：“就陶冶人格性靈而言，宋人相信自然山川中有一種與人性同構的靈氣，因而，游歷山川可以吸納自然界瑰奇壯麗之氣與幽深玄渺之趣，使人格得以升華，使人性得以凈化?！?6)周裕鍇：《宋代詩學通論》，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8年，第127頁。可見，宋代文人沉醉于風景名勝，甚至把旅游作為一種生活方式，認為山川之美對文學創(chuàng)作具有重要作用。

趙蕃在《題沈弟所作短軸》詩中說：“作詩政欲江山助，老矣東西南北人?！迸c宋代其他詩人一樣，趙蕃不但認同社會生活和作家個人閱歷是詩人創(chuàng)作的主要源泉，而且對“江山之助”的理念感同身受，認為游覽名山勝水可以啟迪智慧，激發(fā)詩性靈感，比如，他在《閏月二十日離玉山，八月到余干易舟，又二日抵鄱陽城。追集途中所作，得詩十有二首》之四中說自己“生平慣行役”，在《過女兒浦》中說自己“行役殆遍江之南”。從青年時期，他就經(jīng)常徜徉在美麗的自然山水中，即使路途疲憊，也毫無倦意。其《松原山行七絕》組詩，記錄了他陶醉美景的樂趣，其六云：“涉水穿云殊好在，自知元是個中人。何時粗畢尚平志，衡岳匡廬收此身”；其三云：“悠然到處皆詩本，須信山行不負公”?！暗教幗栽姳尽保c明了詩人的快樂源泉。

的確，趙蕃大量的山水詩、行役詩或田園詩，就產(chǎn)生于游覽自然山水的旅途中。其《寄謝新安豐守胡達孝見遺近詩一軸，便呈甘叔異、章夢與》云：“平生嗜江山，到處須著語”；《舟中二首》之一云：“頻歲崎嶇道路勞，江山妙處屬吾曹”；《舟中二首》之二云：“詩情本自無多子，深謝江山稍見存”。在旅程中，他經(jīng)常靈感乍現(xiàn)，《湖州親舊二首》之二中，他看到美景如畫，不禁脫口而出地贊嘆：“溪山如許佳，欲畫無絕藝”，詩興大發(fā)：“要當稍收拾，一一付詩里”；《江山道中》云：“多少詩情渾漫興，煙云不隔四山秋?！憋@然，趙蕃認為記錄行役見聞、描摹自然山水，或者抒寫羈旅情懷，都是詩歌取之不竭的內(nèi)容。

趙蕃筆下得“江山之助”的山水詩，顯示了典型的宋型文化特征：一是自我色彩更濃，二是議論更多，三是含蘊著憂世與憂生之情。趙蕃身處內(nèi)憂外患的南宋，內(nèi)心的悲涼愁苦或憂憤，也時而投射到筆下的山水風物上。比如，其《過分水嶺二首》之二云：“不歷閩山險，空云蜀道難。有泉皆瀑布，無路不紆盤。酒薄愁難破，詩成鼻為酸。舉頭唯見日，何處是長安”，其中，“酒薄愁難破”、“何處是長安”等句，抒寫了內(nèi)心的酸澀愁苦和“不見長安”的絕望，含蘊著國破家亡的傷感。同時，趙蕃在尋覓“江山之助”的旅程中，也時常表達對時光流逝、世事變遷和衰老貧病的深沉感慨，以及對隱逸生活的強烈期盼，在寄托詩人胸襟人格的同時，忠實反映了南宋中期士人階層貧寒的生活境況。

二、 趙蕃的詩歌創(chuàng)作論

作為江西詩派在南宋中后期的代表詩人，趙蕃對江西詩派的開創(chuàng)者黃庭堅和南宋江西詩派詩風轉變的關鍵人物呂本中和曾幾，都非常欽敬。他尤其服膺于呂本中的“活法”說和“悟入”說，并主張詩人在悟入的基礎上，具備自出機杼的獨創(chuàng)性與個性特點。

(一) “玄暉彈丸句，固足名壤穹”：對呂本中“活法”理論的認同與實踐

“活法是宋詩發(fā)展到成熟階段的產(chǎn)物，也是宋詩發(fā)生重大轉折的理論根據(jù)?！?7)張毅：《宋代文學思想史》，北京：中華書局，2006年，第169頁。江西詩派的宗師、北宋大詩人黃庭堅主張詩人首先要有淵博的知識基礎；對于詩歌寫作藝術，提出“奪胎換骨”、點鐵成金等詩法理論。由于有具體的句法模式等，確實便于初學者入門學習，但也容易讓詩人循規(guī)蹈矩，受到束縛，不能實現(xiàn)自我突破、樹立個性特點。因此，呂本中為了克服江西詩風影響下詩作流于僻澀尖巧的弊病，提出了在取法杜甫和黃庭堅詩歌范式的同時，還要學習李白、蘇軾等大詩人富于才情和個性的創(chuàng)作方法，尤其是蘇軾詩歌那種擺脫各種束縛、不見斧鑿、自然渾成的意境。

呂本中提出的“活法”說內(nèi)容如下：“學詩當識活法。所謂活法者，規(guī)矩備具而能出于規(guī)矩之外，變化不測而亦不背于規(guī)矩也。是道也，蓋有定法而無定法，無定法而有定法，知是者則可以與語活法矣。謝元暉有言，好詩流轉圓美如彈丸，此真活法也?！?《夏均父集序》)他認為，詩歌創(chuàng)作既要遵循詩體的規(guī)矩，但是又不能被規(guī)矩束縛；能有出奇的變化，同時又不違反規(guī)矩?？傮w來說，真正的好詩，就像南齊詩人謝眺所說：詩歌意境渾然一體，語言和韻律“流轉圓美如彈丸”，就是真正具有“活法”精神的好詩。比如，陸游、楊萬里等南宋詩人，就是從江西詩派的“規(guī)矩”、“定法”入手，卻又能有自己獨特的創(chuàng)造，形成自己鮮明的個性化風格特色，從而達到了“無定法”的“變化”，最終成為南宋中后期詩壇獨領風騷的詩豪。

對于呂本中的“活法”理論，趙蕃非常推崇，“在南宋當時的詩人里，‘講活法’最多的非趙蕃莫屬?！?8)張毅：《宋代文學思想史》，北京：中華書局，2006年，第181頁。趙蕃《琛卿論詩用前韻示之》云：“活法端知自結融，可須琢刻見玲瓏。涪翁不作東萊死，安得斯文日再中?！薄敖Y融”、“玲瓏”，謂詩歌意境靈巧融合，意韻流暢。其《論詩寄碩父五首》之四：“東萊老先生，曾作江西派。平生論活法，到底無窒礙。微言雖可想，恨不床下拜。欲收一日功，要出文字外。”“無窒礙”謂詩歌語言自然流暢。也正因此，趙蕃對謝眺的詩歌藝術嘆賞不已，其《十二日登列岫亭，有設空幄者，去之薦福，酌淺沙泉，登大梵之秋屏閣而歸，賦詩一首》贊嘆說：“玄暉彈丸句，固足名壤穹”；《次韻李商叟見示》云：“新詩自作彈丸羨”，“難迷美玉及精金”；在《和折子明丈閑居雜興十首》之八，他給自己的詩歌提出了“何時彈比圓”的目標。

在具體的詩歌創(chuàng)作中，趙蕃的很多詩歌，也的確實踐并達到了“流轉圓美如彈丸”的“活法”標準。其《重懷思隱之作，因回使寄明叔兼呈從禮、景立》云：“問訊新篁今幾長，高應出屋下侵廊。遙憐初日弄碎影，想見午風傳細香。臥看行吟君得意，晝思宵寐我回腸”，以豐富的想象，抒發(fā)詩人對竹子深情綿渺的思念之情，竹葉悠悠的清香，竹影搖曳的情態(tài)，描摹細膩傳神，富于詩情畫意。纏綿悱惻的情思與婉轉回環(huán)的韻律渾融一體，在詠物詩中，具有很高的藝術水準。其《季奕枉詩送行，借審知韻奉別，并呈伯元》抒寫對鄭公英雄氣概的欽敬和深情懷念：“往年敵來如破竹，九州泛若浮海粟。鄭公仗節(jié)守馮翊，毅然可殺不可辱。飄流南浮適茲里，平生行事耳目熟。幾回下馬過其墳，溪水洄洄抱山足”，情景交融，敘事與抒情相結合，渾厚的意蘊與頓挫朗練的音律完美融合，可謂“骨氣端翔，音情頓挫，光英朗練，有金石聲”。(9)[唐]陳子昂：《與東方左史虬修竹篇序》，徐鵬校點：《陳子昂集》，北京：中華書局，1960年，第15頁。趙蕃描寫江南水鄉(xiāng)秀麗風光的田園詩，意境優(yōu)美，筆調(diào)圓熟自然，其《漫興十一首》之一：“桃樹深紅亦淺紅，竹竿個個又叢叢。兒男在田婦行馌，犬臥雞啼茅舍空”；《三月十七日以檄出行賑貸，旬日而復反。自州門至老竹，自老竹至鵝口，復回老竹，由乾溪上入浦口，泛舟以歸，得詩十首》組詩,主要描寫湘西農(nóng)村風情,其四云：“大麥初齊積漸黃，青青小麥更連岡。去冬屢雪有如此，今歲一豐端可望。負籠不須嗟甚苦，腰鐮行且看爭忙。大倉紅腐憎泥土，亦復遙思餅餌香”；其五：“既雨得晴晴亦佳，筍輿終日度咿啞。蒙籠篁竹四三里，仿佛茅茨三五家。鄰舍相聞亦雞犬，田疇隨事有桑麻。居夷何陋慚君子，不爾辭官學種畬”，描寫了湘西山區(qū)農(nóng)村明麗的自然風光和獨特風情，含蘊著詩人、農(nóng)人悠然自得的心境，情韻婉轉流暢，筆調(diào)清新活潑。

(二) “悟入”和“自得”：強調(diào)自出機杼的獨創(chuàng)性

呂本中主張的“活法”理論，并沒有否定遵循詩的“法度”，相反，他強調(diào)只有通過養(yǎng)氣和嚴格的句法訓練，詩歌才能達到“波瀾之闊”和“規(guī)模令大”，達到“悟入”之后創(chuàng)作的自由境界。他說:“近世欲學詩，則莫若先考江西諸派?！?《童蒙詩訓》)陸游和楊萬里等大詩人，早期都是通過學習江西詩法，步入詩門，經(jīng)過了長期的刻苦學習與探索。周必大《次韻楊廷秀侍郎寄題朱氏漁然書院》說:“誠齋萬事悟活法”(《文忠集》卷四十一)，劉克莊《江西詩派·總序》也稱贊楊萬里詩歌說:“后來誠齋出，真得所謂活法。所謂流轉圓美如彈丸者，恨紫微公不及見耳?！?《后村先生大全集》卷九十五)可見，楊萬里的誠齋體對呂本中活法理論的承繼和體悟頗深，在當朝即得到了詩壇的肯定。楊萬里《誠齋荊溪集序》說:“予之詩始學江西諸君子，既又學后山五字律，既又學半山老人七字絕句，晚乃學絕句于唐人，學之愈力作之愈寡?！煨缛瘯r節(jié)賜告少公事，是日即作詩，忽若有寤，于是辭謝唐人及王、陳、江西諸君子皆不敢學，而后欣如也?！?《誠齋集》卷八十)他經(jīng)過十多年的探索，忽然有所“悟入”，發(fā)現(xiàn)了在詩歌創(chuàng)作中，發(fā)揚主體創(chuàng)造精神的關鍵作用。楊萬里《讀張文潛詩》說:“春花秋月冬冰雪，不聽陳言只聽天。”(《誠齋集》卷四十)陸游《頤庵居士集序》說:“文章之妙，在有自得處，而詩其尤者也。舍此一法，雖窮工極思，直可欺不知者，有識者一觀，百敗并出矣?！?《渭南文集》附錄)可見，只有發(fā)揮“自作詩中祖”的獨創(chuàng)精神，創(chuàng)作中才能從心所欲而不逾矩，才能真正有所樹立而自成一家。

趙蕃與楊萬里、陸游、范成大和辛棄疾等人均有交游，關系也比較密切。趙蕃主張通過“飽參”前人作品，獲取詩性智慧，并在創(chuàng)作中充分“悟入”并有“自得”，其《觀吳興俞君新之作畫于瑞竹，俞君索詩，漫興四絕句》之三云：“作畫與作詩，妙處元同科。茍無自得處，當復奈渠何？”他所謂“自得”，即要求詩人要有自出機杼的獨創(chuàng)性。與北宋蘇軾、韓駒、惠洪和吳可等人同氣相求，趙蕃也曾以禪喻詩，表達了作詩要悟入，反對拘束于句法、字法的雕琢。他曾擬北宋吳可的《學詩詩》三首，闡述自己對“活法”和“悟入”詩學理論的體悟。其一云：“學詩渾似學參禪，識取初年與暮年。巧匠曷能雕朽木，燎原寧復死灰燃?！逼涠疲骸皩W詩渾似學參禪，要保心傳與耳傳。秋菊春蘭寧易地，清風明月本同天?！逼淙疲骸皩W詩渾似學參禪，束縛寧論句與聯(lián)。四海九州何歷歷，千秋萬歲孰傳傳？”以禪喻詩，源于唐代詩僧皎然，盛行于兩宋。趙蕃的三首《學詩詩》，偏重于詩歌創(chuàng)作中的體悟，禪意和詩意含蓄，頗有啟發(fā)性，為當時詩壇所矚目。首先，其二中的“心傳”，言以心傳心。禪宗主張不依經(jīng)卷、不立文字，而依靠師徒之間心心相印的悟解契合，遞相授受?！扒锞沾禾m寧易地”，謂秋天的菊花、春天的蘭花，各有其時節(jié)，比喻各有值得稱道的地方。比之詩歌創(chuàng)作，意即詩人要各具面目，不能一味地模擬、因襲。天地之大，歷史綿長，大浪淘沙，詩人要想自己的詩作歷經(jīng)千秋萬歲，仍能流傳后世，就要樹立鮮明的個性特點。其次，“束縛寧論句與聯(lián)”，謂詩歌創(chuàng)作，不能被句法等形式束縛，要達到自然天成的意境。自然，欲達到此種境界，亦非一日之功，而是要經(jīng)過長期的學習和修煉。這也是《學詩詩》其一中“識取初年與暮年”、“燎原寧復死灰燃”等句的含義：就像死灰可以復燃，星星之火可以燎原一樣。詩人從初年到暮年，孜孜以求，最終成就高妙詩藝和渾成意境。

趙蕃所擬《學詩詩》和吳可原詩相比，內(nèi)涵異曲同工。吳可《學詩詩》其一云：“學詩渾似學參禪，竹榻蒲團不計年。直待自家都了得，等閑拈出便超然”；其二云：“學詩渾似學參禪，頭上安頭不足傳。跳出少陵窠臼外，丈夫志氣本沖天”；其三云：“學詩渾似學參禪，自古圓成有幾聯(lián)？春草池塘一句子，驚天動地至今傳。”(10)[宋]魏慶之：《詩人玉屑》(卷1)，《吳思道學詩》，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78年，第13頁。其一中“竹榻蒲團不計年”強調(diào)寫詩要經(jīng)過長期的漸修、積累；其二中“頭上安頭不足傳”“跳出少陵窠臼外”，反對因襲前人，強調(diào)悟入和獨創(chuàng)；其三中“自古圓成有幾聯(lián)？春草池塘一句子，驚天動地至今傳”，標舉詩歌創(chuàng)作所達成的透脫圓滿的渾成意境。趙蕃《學詩詩》和吳可《學詩詩》的不同之處在于，吳可的《學詩詩》強調(diào)作詩要漸修、悟入和意境圓成，寓意明顯更直白，且氣勢縱橫，風格勁健豪邁；趙蕃的《學詩詩》，強調(diào)“悟入”要體味事物發(fā)展變化的本質(zhì)特點，注重詩歌意象與生活邏輯的吻合，興象和情韻更高妙，禪意和詩意完美融合，接近充滿機趣、心胸透脫的“妙悟”境界。另外，與吳可和趙蕃《學詩詩》相比，明代都穆所擬三首《學詩詩》，在語言表達上，比吳可和趙蕃詩更通俗易懂。都穆所擬三首《學詩詩》云：“學詩渾似學參禪，不悟真乘枉百年。切末嘔心并剔肺，須知妙語出天然”“學詩渾似學參禪，筆下隨人世豈傳？好句眼前吟不盡，癡人猶自管窺天”“學詩渾似學參禪，語要驚人不在聯(lián)。但寫真情并實境，任他埋沒與流傳”(都穆《南濠詩話》)(11)丁福保輯：《歷代詩話續(xù)編》，北京：中華書局，1983年，第1345-1346頁。，這三首詩的涵義，與吳可和趙蕃的基本相近，而語意更加直白明晰，可作為吳、趙《學詩詩》的注解。

(三) “滿城風雨近重陽”：因物感興，抓住靈感妙悟

天才需要靈感，靈感需要長期生活經(jīng)驗的積累。在詩歌創(chuàng)作中，詩人寫景狀物，以自然天成為貴：面對自然萬物，眼處生心，感發(fā)志意而興會標舉。此時，詩人如果善于抓住瞬間即逝的靈感、妙悟，則寫景或敘事毫不費力，甚至于自然天成。陸游《九月一日夜讀詩稿有感走筆作歌》一詩，描寫他詩歌創(chuàng)作中“興”會標舉、妙手偶得的成功經(jīng)驗:“我昔學詩未有得，殘余未免從人乞。力孱氣餒心自知，妄取虛名有慚色。四十從戎駐南鄭，酣宴軍中夜連日。打球筑場一千步，閱馬列廄三萬匹。華燈縱博聲滿樓，寶釵艷舞光照席。琵琶弦急冰雹亂，羯鼓手勻風雨疾。詩家三昧忽見前，屈賈在眼元歷歷。天機云錦用在我，剪裁妙處非刀尺?！?《劍南詩稿校注》卷二十五)詩人長期積累的生活經(jīng)驗，終于被眼前打球閱馬、華燈縱博、琵琶羯鼓等熱鬧場景觸發(fā)，“詩家三昧”等靈感、妙悟涌上心頭，作詩時選擇素材如同天機編織的云錦一樣，自然渾成。正如陸游《文章》一詩中所言：“文章本天成，妙手偶得之。粹然無疵瑕，豈復須人為！”(《劍南詩稿校注》卷八十三)“天成”不是大自然的恩賜，而是技藝高超的詩人偶然得到，更是詩人長期積累的感性認識和理性思考，因偶然際遇的觸發(fā)而靈感乍現(xiàn)。

南宋時期學自江西詩派而自成一體的另一位大詩人楊萬里，論詩以自然天機為貴，尤其強調(diào)“興”的重要作用。比如，其《寒食雨中同舍約天竺得十六絕句呈陸務觀》云:“城里哦詩枉斷髭，山中物物是詩題”(《誠齋集》卷二十)，《戲筆》云:“哦詩只道更無題，物物秋來總是詩”(《誠齋集》卷十四)，都揭示了詩人因自然萬物的觸發(fā)而興會標舉的創(chuàng)作經(jīng)驗。楊萬里在《答建康府大軍庫監(jiān)門徐達書》中總結了自己“因物感興”的寫作經(jīng)驗:“大氐詩之作也：興，上也；賦，次也；賡和，不得已也。我初無意于作是詩，而是物是事適然觸乎我，我之意亦適然感乎是物是事，觸先焉，感隨焉，而是詩出焉，我何與哉!天也，斯之謂興?！?《誠齋集》卷六十七)楊萬里說自己“初無意于作是詩”，又聲稱“我何與哉！天也”，可見，他特別看重詩歌創(chuàng)作中“興”感發(fā)志意的作用，尤其強調(diào)“興”是“出乎天”，以自然天機為貴。對此，張毅先生評論說：“與陸游在熱鬧的社會生活場景中獲得‘詩家三昧’不同，楊萬里作詩的‘忽若有寤’是在‘少公事’的清閑時刻，他是在清靜自然的心理狀態(tài)下獲得創(chuàng)作靈感的。這種方式便于作者捕捉自然界的微妙變化，體察出日常生活里的雋永滋味。故楊萬里的創(chuàng)作興趣集中在天然景物和日常感受方面，有關國計民生和重大社會問題的作品遠不及陸游，也趕不上范成大。但若從藝術創(chuàng)造的角度而言，楊萬里這種講究自然天機的‘興’，能恢復詩人感官的天真狀態(tài)，物觸感隨，如鏡照物，畢發(fā)皆現(xiàn)，從而獲得屬于自己的獨特的審美發(fā)現(xiàn)?！?12)張毅：《宋代文學思想史》，北京：中華書局，2006年，第172頁。此論揭示了楊萬里詩歌充滿自然靈性和活潑天機的特點和原因。

趙蕃主張詩人要悟入或飽參，主張創(chuàng)作時靈感的呈現(xiàn)，嘆賞北宋詩人潘大臨“滿城風雨近重陽”一句的渾成意境。據(jù)惠洪《冷齋夜話》卷四《滿城風雨近重陽》記述說：“黃州潘大臨，工詩，多佳句，然甚貧。東坡、山谷尤喜之。臨川謝無逸，以書問有新作否？潘答書曰：‘秋來景物件件是佳句，恨為俗氛所蔽翳。昨日閑臥，聞攪林風雨聲，欣然起題其壁曰：滿城風雨近重陽。忽催租人至，遂敗意。止此一句奉寄?！務咝ζ溆亻?。”(13)[宋]惠洪：《冷齋夜話》(卷4)，陳新點校，北京：中華書局，1986年，第35頁。潘大臨，字君孚，一字邠老，從蘇軾、黃庭堅、張耒游，頗受推重。蘇東坡貶黃州時，大臨與其弟潘大觀一起從游于蘇軾。趙蕃非常喜歡潘大臨及其“滿城風雨近重陽”詩句，他的詩集中，有六首詩提及《冷齋夜話》中記述的這個典故，如《催租人至作》《人愛九日，多以靖節(jié)之故，仆以邠老七字為可以益其愛者。且連日不雨即風，尤覺此句妙處，賦詩八韻》《連日風雨，有懷沈仲良、歐陽全真》等。其《催租人至作》云：“竹屋煎茶罷，風床散帙余。花殘蜂不至，食盡雀來疏。無客對揮麈，有笻扶繞除。茲時潘處士，詩敗為催租?！壁w蕃對潘處士“詩敗為催租”的故事念念不忘，是因為潘大臨在重陽節(jié)前夕，恰逢秋風秋雨，詩人靈感乍現(xiàn)，迸發(fā)出“滿城風雨近重陽”這一含蘊深遠、意境渾成的佳句。其《連日風雨有懷沈仲良、歐陽全真》亦云：“滿城風雨重陽近，此句豈惟時節(jié)詠？古今凡歷幾詩人，獨覺柯山有余韻。臨川之謝東萊呂，往往懷潘用茲語。我嘗評此七字句，政似江邊烏臼樹?！睂嶋H上，趙蕃更早前在辰州(今湖南省沅陵縣)為官時寫作的《重陽近矣，風雨驟至，誦邠老“滿城風雨近重陽”之句，輒為一章，書呈教授、沅陵》，是一篇見解獨特、聲情并茂的論詩詩，闡述了他對“滿城風雨近重陽”意境的體悟，揭示了詩歌創(chuàng)作中因物感興、抓住靈感妙悟的重要意義:

好詩不在多，自足傳不朽。池塘生春草，馀句世無取。詩家黃州潘，蘇黃逮師友。六義極淵源，一貫相授受。秋風有奇思，簞瓢忘巷陋。奈何催租人，敗之不使就。我謂此七字，已敵三千首。政使無敗者，意盡終難又?？v令葺成章，未免加饤饾。衣錦欲尚絅，何嘗炫文繡。一洗凡馬空，浪說充天廄。重陽晴則已，雨必風在口。今茲季月來，陰雨變時候。愔愔爵羅門，寂寂鳥噪牖。黃花冷未芳，黃葉掃復有。頗將寫吾懷，渠在那出手。并想東籬人，瞻前忽焉后。

首先，從詩中“好詩不在多，自足傳不朽”“我謂此七字，已敵三千首”和“秋風有奇思”等句，可以看出趙蕃對潘邠老“滿城風雨近重陽”之句的嘆賞與推崇，比之為謝靈運流傳久遠的“池塘生春草”(《登池上樓》)一句，尤其是“滿城風雨近重陽”和“秋風有奇思”等句，表明趙蕃對因物感興所觸發(fā)的靈感妙悟的推崇；“秋風有奇思，簞瓢忘巷陋”一聯(lián)，強調(diào)了生活經(jīng)驗和思想積累的重要意義，詩歌是靈感與現(xiàn)實情景融合的結晶，詩歌意象與生活邏輯要吻合。同時，還要及時捕捉住靈感妙悟：靈感一旦涌現(xiàn)，要及時抓住，以免“奈何催租人，敗之不使就”的遺憾。其次，好的詩句，應該逼真描繪出生活物象的特征與神韻?！耙幌捶柴R空，浪說充天廄”，語出杜甫《丹青引·贈曹將軍霸》：“斯須九重真龍出，一洗萬古凡馬空?！辈軐④姰嫷挠窕嬓紊窦?zhèn)洌阋猿揭择R為題的畫作，究其原因就在于畫出了馬的神韻。第三，詩要以簡練傳神的筆墨，刻畫出物象的神韻和特征，而不需要夸飾、甚至堆砌辭藻?！翱v令葺成章，未免加饤饾。衣錦欲尚絅，何嘗炫文繡”，認為潘大臨彼時只寫出了“滿城風雨近重陽”一句，雖沒有完成全篇，卻無遺憾。相反，如果勉強成篇，反而有堆砌雜湊、狗尾續(xù)貂之嫌。這與儒家崇尚簡約、中庸的審美觀一致：“衣錦尚絅”，無需夸飾炫耀。

綜上，作為江西詩派在南宋的代表詩人之一，趙蕃的詩學理論，既包括儒家傳統(tǒng)的詩學觀點，也融入了宋代理學和江西詩派詩論等宋型文化特點；既有對黃庭堅詩歌“點鐵成金”、“奪胎換骨”理論和以學問為詩、大量活用典故等傳統(tǒng)的傳承，更有對呂本中“活法”理論和曾幾清新活潑審美特質(zhì)的體認與發(fā)展。從詩歌本體論角度看，趙蕃承繼了程朱理學以性理為本體的道德哲學體系，認為氣是詩歌的本源，詩歌是儒家理想人格，即儒家的道或程朱理學所謂理或氣的外化。詩歌是現(xiàn)實生活的忠實紀傳。與上述兩個理念密切聯(lián)系，同時也顯示了宋型文化的特點：他認為儒家經(jīng)典等古代典籍是詩歌的源泉，要廣博地研習典籍。另外，正如黃庭堅在《憶邢惇夫》詩中所言：“江山為助筆縱橫”(《山谷集》卷九)，趙蕃亦提出“作詩政欲江山助”“到處皆詩本”，認為自然山水是詩歌之源。

從詩歌創(chuàng)作論的角度看，趙蕃特別服膺于呂本中的“活法”“悟入”理論，對呂本中“規(guī)矩備具而能出于規(guī)矩之外，變化不測而亦不背于規(guī)矩”的內(nèi)涵心領神會。他強調(diào)詩歌創(chuàng)作中“飽覽”、“悟入”和“自得”的重要作用，提出詩歌要有自出機杼的獨創(chuàng)性，要因物感興、抓住靈感妙悟，要描繪出生活物象的特征與神韻。

從詩歌創(chuàng)作實踐看，趙蕃不但是江西詩派理論的積極倡導者，無疑也是江西詩論的踐行者和創(chuàng)新者。他積極實踐，創(chuàng)作了大量優(yōu)秀詩作，風格以灑落自然為主，同時又多姿多彩，部分詩歌達到了圓融通脫的審美境界。他融合了蘇軾的才情與黃庭堅的學識，是一位富有才情的詩人，而不是一味苦吟的詩人。誠如莫礪鋒先生所評：趙蕃在兩宋詩壇的成就和地位也非常突出，如果說蘇軾和黃庭堅是宋代一流大詩人，陸游和楊萬里位列其次，那么，趙蕃的詩歌藝術和成就，僅僅稍遜于陸、楊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