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維
黃帝是中華民族的人文始祖,黃帝時代是國家雛形的初步形成階段。雖然疑古學者把商朝中期以前的歷史歸于神話傳說,但是,王國維曾指出:“上古之事,傳說與史實混而不分。史實之中固不免有所緣飾,與傳說無異,而傳說之中亦往往有史實為之素地,二者不易區(qū)別?!盵1]曾經(jīng)被當作傳說而飽受質疑的夏、商時代,由于受到考古新發(fā)現(xiàn)的支持而被認可。出土實證(如甲骨文等)與傳世文獻記載高度契合。據(jù)此,我們認為,傳世文獻對黃帝的記載具有一定程度的可信性。
根據(jù)古代典籍記載,黃帝是遠古圣王,是部落聯(lián)盟的首領,邦萬國,創(chuàng)制度,舉賢臣,造萬物,開啟了中華民族的文明時代,受到后世的追思和頌揚。黃帝的光輝形象和主要事跡,在《逸周書》《國語》《世本》《帝王世紀》《史記》等傳世文獻中均有記載。
近些年來,新公布的《上海博物館藏戰(zhàn)國楚竹書》《清華大學藏戰(zhàn)國竹簡》《王家臺秦墓竹簡》《銀雀山漢墓竹簡》,以及馬王堆帛書《十六經(jīng)》中,也涉及黃帝本人及其臣工的記載。這些人物和事跡,有的見于傳世文獻,有的不見于傳世文獻。本文試就這些出土文獻所記黃帝時期的人物進行梳理,與傳世文獻對照并對其加以補充。
上古先賢的身世多帶有神話色彩,或天有異象,或天賦異稟。關于黃帝的身世,傳世文獻中關于黃帝父母的信息及出生地的信息比較詳盡?!妒酚洝の宓郾炯o》:“黃帝者,少典之子,姓公孫,名曰軒轅?!薄端麟[》引皇甫謐云:“黃帝生于壽丘,長于姬水,因以為姓。居軒轅之丘,因以為名,又以為號?!薄墩x》:“【黃帝】①據(jù)文意明顯有脫字者以【】補足,字跡模糊、無法辨識者以□標出,竹簡殘斷者以◇標出。母曰附寶,之祁野,見大電繞北斗樞星,感而懷孕,二十四月而生黃帝于壽丘?!盵2]1-2上博簡《舉治王天下》中,太公望在回答文王的時候,提到“黃帝來光(簡17)”[3]?!包S帝來光”即闡述黃帝來自光,其母感光而孕。出生不凡的黃帝,聰明齊圣,最終成就大業(yè)。
黃帝其時,諸侯相互征伐,暴虐百姓,民生艱難。黃帝先戰(zhàn)炎帝于阪泉,后戰(zhàn)蚩尤于涿鹿,再有不順者,“黃帝從而征之”。最終終結亂世,勢力范圍東至于海,西至于空桐,南至于江,北逐葷粥。關于黃帝與炎帝、蚩尤之間的戰(zhàn)事,亦見于出土文獻。王家臺秦簡《歸藏》篇“同人曰:昔者,黃帝與炎帝戰(zhàn)◇(簡182)【巫】咸,【巫】咸占之曰:果哉而有吝□◇(簡189)”[4],簡文內(nèi)容可與《太平御覽》卷七十九引《歸藏》“昔黃帝與炎帝爭斗涿鹿之野,將戰(zhàn),筮于巫咸。巫咸曰:果哉,而有咎”文句對讀。簡文以占卜之事述說黃帝與炎帝之間的戰(zhàn)事。銀雀山漢簡中《孫子兵法》的佚篇《黃帝伐赤帝》不見于傳世文獻。該篇簡文托孫子之口,講述了黃帝南伐赤帝、東伐青帝、北伐黑帝、西伐白帝之戰(zhàn)事。簡文內(nèi)已經(jīng)出現(xiàn)了“五色”“五方”“一統(tǒng)”的認識,雖帶有明顯的時代烙印,但描述了黃帝“勝四帝”“大有天下”“四面歸之”,實現(xiàn)了華夏多民族的統(tǒng)一的事跡,與黃帝統(tǒng)一天下基本相符。簡文記載的在統(tǒng)一的過程中同時兼顧了“征伐”與“休民”,亦契合黃帝仁治天下之名。在與蚩尤的戰(zhàn)事中,黃帝做足了戰(zhàn)前準備,極具聲勢。馬王堆帛書《十六經(jīng)·正亂》載:“黃帝于是出其鏘鉞,奪其戎兵,身提鼓枹,以遇蚩尤,因而擒之。”[5]65戰(zhàn)勝勁敵后,黃帝功業(yè)威震八方,天下諸侯皆尊黃帝為天子。
黃帝時代,階級開始有了分化,社會生活日益豐富,制度逐步形成。錢穆曾評價黃帝是“中國歷史上第一個偉人,是奠定中國文明的第一座基石。在他以前,人類雖然已經(jīng)開始前進,對事物已經(jīng)有很多發(fā)明,但是到了他,似乎有一個時期的激劇發(fā)展”[6]。黃帝的創(chuàng)造性,不僅包括具象的事物,如“黃帝作冕,黃帝作旃”,使身邊諸臣“倉頡作書,史皇作圖,容成造歷,大撓作甲子,隸首作數(shù)……”[7]36,而且也包括建立凌駕于社會的管理機構?!妒酚洝酚涊d黃帝:“以師兵為營衛(wèi)。官名皆以云命,為云師。置左右大監(jiān),監(jiān)于萬國。”“舉風后、力牧、常先、大鴻以治民?!薄兜弁跏兰o》:“【黃帝】俯仰天地,置眾官。故以風后配上臺,天老配中臺,五圣配下臺,謂之三公?!盵8]馬王堆《十六經(jīng)·立命》:“唯余一人□乃配天,乃立王、三公,立國,置君、三卿。”[5]61文獻所載均言黃帝創(chuàng)建官制,完善早期社會形態(tài)。上博簡《武王踐祚》記載:“【武】王問于尚父曰:‘不知黃帝、顓頊、堯、舜之道在乎?意微茫不可得而睹乎?’(簡1)”談到黃帝之道微茫不可睹,但在馬王堆帛書《十六經(jīng)》中各篇或直書黃帝的施政理念,或通過黃帝與大臣的對話形式敘述其政治策略和軍事戰(zhàn)略。黃帝為政之道經(jīng)后世渲染,愈加詳細全面。
在史書中,蚩尤的事跡與黃帝密切相關。對蚩尤的形象記載歸納起來有兩個典型的特點:其一是蚩尤為兵主,“作五兵”,“祠黃帝,祭蚩尤于沛廷”[9]10,在漢朝中前期他為統(tǒng)治者所崇拜。另一個,“蚩尤最為暴”,“不用帝命”,是黃帝正統(tǒng)對立面的反賊。
蚩尤作為被郊祀的兵主,主要成就是制作兵器,戰(zhàn)斗力強?!妒辣尽份d:“蚩尤作五兵,戈、矛、戟、酋矛、夷矛,黃帝誅之涿鹿之野?!盵7]37上博簡《融師有成氏》:“蚩尤作兵(簡7)?!蓖跫遗_秦簡《歸藏》:“勞曰:昔者蚩尤卜鑄五兵而攴占赤□◇(簡536)?!盵4]均記載了蚩尤造兵器之事。自古以來,戰(zhàn)爭能極大地推動兵器的發(fā)明創(chuàng)造,“黃帝百戰(zhàn),蚩尤七十二勝”,蚩尤作兵可能和黃帝的戰(zhàn)爭密不可分。
涿鹿之戰(zhàn)后,蚩尤戰(zhàn)敗,《正義》引《龍魚河圖》描述了蚩尤戰(zhàn)敗后,黃帝對他的處置:“蚩尤沒后,天下復擾亂,黃帝遂畫蚩尤形象以威天下?!盵2]4《十六經(jīng)·正亂》中則描述得更為詳細:“黃帝身遇蚩尤,因而擒之,剝其□革以為干侯,使人射之,多中者賞。翦其發(fā)而建之天,名曰蚩尤之旌。充其胃以為鞠,使人執(zhí)之,多中者賞。腐其骨肉,投之苦醢,使天下之?!盵5]67黃帝將蚩尤皮囊做成箭靶,頭發(fā)做成旌旗,胃做成皮球,骨肉做成醬。文獻中對蚩尤的處置,均有懲斃以警示天下的目的。自此,八方萬邦臣服黃帝。
史書上還有不少關于蚩尤的衍生物“蚩尤旗”的記載?!妒?jīng)·正亂》中提到的“翦其發(fā)而建之天,名曰蚩尤之旌”。根據(jù)《說文解字》的解釋,旌、旗是同一物事。在馬王堆帛書中蚩尤旗是具象的,以蚩尤頭發(fā)做成,目的是為了突顯黃帝的勝利,警示四方。而傳世文獻記載的蚩尤旗則是一種星象?!秴问洗呵铩っ骼怼罚骸坝衅錉钊舯娭踩A以長,黃上白下,其名蚩尤之旗?!薄妒酚洝ぬ旃贂罚骸膀坑戎?,類彗而后曲,象旗?!盵2]1335蚩尤旗星象顯現(xiàn)與蚩尤的兵主形象及暴亂反叛形象緊密相關。漢初蚩尤旗星象出,代表著王將征討四方,這與郊祀兵主的政治認知相關。漢末紛亂之時,蚩尤旗便更多的是與蚩尤反叛、災禍離亂的形象相關了。
力牧、太山稽,始見于《列子·黃帝》《淮南子·覽冥訓》,是黃帝時期的重要人物,在《漢書·古今人表》中被列為“上中仁人”。清朝學人梁玉繩考訂人物云:“力牧,姓力名牧,牧又作墨,又作黑?!盵10]其是黃帝時期的重要佐臣,《漢書》云“黃帝得力牧而為五帝先”[9]2292。關于力牧的身份,《史記》載黃帝“舉風后、力牧、常先、大鴻以治民”?!都狻芬喙淘唬骸傲δ?,黃帝相也?!薄墩x》引《帝王世紀》云黃帝“得力牧于大澤,進以為將”[2]8。《淮南子·覽冥訓》:“昔者,黃帝治天下,而力牧、太山稽輔之?!备哒T注:“力牧、太山稽,黃帝師?!盵11]無論力牧的身份是將、相,抑或師,足見其在黃帝時期的重要性。力牧在出土文獻中的記載集中在馬王堆帛書和敦煌漢簡中。馬王堆帛書《十六經(jīng)》中《觀》《正亂》《姓爭》《成法》《順道》等篇中的“力牧”均寫作“力黑”,以對話形式記述了與黃帝,與太山之稽,與高陽之間關于治理國家的討論。敦煌漢簡中則寫作“力墨”;“◇□已不聞者何也力墨對曰官(簡2103)”[12],另有簡2069“黃帝問□□□曰官毋門者何也□□◇”,羅振玉認為按文義該簡殘字為“于力墨”及“力墨”,并將兩簡歸于數(shù)術類[13]。
太山稽,在《漢書·古今人表》中寫作“大山稽”(“大”“太”相通),仍與力牧同列“仁人”之類,這里只注出了“大山稽”是黃帝師。馬王堆帛書《十六經(jīng)·正亂》篇中黃帝與力牧、太山之稽進行了一系列的對話。太山之稽,亦為太山稽,太山應為居住地,“之”字不具有具體含義,應與《左傳》中人物燭之武、介之推、佚之狐等名字中的“之”字用法類同。
關于黃帝之師,《漢書·古今人表》“上中”載黃帝之師有封鉅、大填、大山稽。此外,高誘注的《淮南子》中“力牧”也是黃帝之師。而清華簡《良臣》載:“黃帝之師:女和、人、保侗。(簡1)”[14]157傳世文獻與簡文記載有所不同,一些學者對此進行了研究推測。
女和,作為黃帝之師,抑或黃帝臣子并未見于史書。但是《世本》中卻有這樣的記載:“女媧作笙簧?!彼尉唬骸芭畫z黃帝臣也。”[7]35-36女媧在中國的傳統(tǒng)文化中是遠古之神,如何與黃帝之臣相關?羅小華推測,清華簡中的“女和”就是《世本·作篇》里的“女媧”,指出這個女媧并非上古造人的大神,而是因為“‘女和’與‘女媧’相混,可能是由于‘和’‘媧’二字音近的緣故,也可能是因為‘女和’本作‘女媧’,是遠古‘女媧’部落的后裔”[15]。
保侗,不見于傳世文獻。馬王堆帛書《十六經(jīng)》中有《果童》篇,篇章自帶標題。開篇“黃帝問四輔……果童對曰……”“輔”即天子之佐,果童位列黃帝時期的四輔,是黃帝的重要佐臣。果童也僅見于馬王堆帛書中。清華簡的整理者認為:“‘?!钟颐媾c‘果’字形近,‘侗’與‘童’音同。疑或為一人。”[14]158
黃帝時代的成就不是黃帝一個人締造的,是族團、部落共同成就了文明的肇始。中華民族多元一體的格局,凝聚著無數(shù)先民的智慧。這些長期深埋地下記載著黃帝其人、其敵、其臣、其師的戰(zhàn)國秦漢簡帛文獻的出土,減少了千載流傳過程中的穿鑿附會,可以讓我們窺見早期文字記載的本貌,得到新的認知,豐富對黃帝時代的認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