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立新
從每年初夏開始,父親就要為深秋燒炭做準(zhǔn)備了:時不時地從我家山頭上砍下些樹木、果枝,然后鋸成一截截長短一致的圓木,再整整齊齊地碼放在家門口,形成一面高高、厚實的圓木墻。
那面圓木墻,正朝著東南方向,可沐陽光,可吹東南風(fēng)。到了秋天,圓木基本上都能變干了。
待秋收農(nóng)忙結(jié)束,父親便要開始燒炭了,他和母親配合默契,將一根根圓木碼進(jìn)一口炭窯里,待填滿整個空間后,再封住窯頂和窯門,只留個出煙口。
窯底,也要封住,但要留出進(jìn)風(fēng)口,之后投入引火材料,點(diǎn)燃窯內(nèi)的圓木,濃濃白煙,很快便從出煙口涌出。
等圓木里的潮氣和水分全部被逼出后,白煙便會消失,藍(lán)煙登場,說明此時圓木已經(jīng)開始著火燃燒了,需要同時封住進(jìn)風(fēng)口和出煙口,好讓窯內(nèi)的圓木,在缺氧的情況下,慢慢成為炭。
第二天,待窯完全冷卻下來后,便可以開門取炭了。
那黑乎乎,一碰就能沾黑、沾臟手的炭,如同一塊塊閃亮的“黑金”,會在即將到來的寒冬里,派上大用場:年邁的祖母,特別怕冷,整個冬天,她都要拿著一個小火盆,走到哪里拿到哪,那火盆里,盛放著一塊塊父親燒出來的炭,上面鋪著一層草木灰。炭在草木灰下靜靜地燃燒著,放出持續(xù)、均勻、溫和的熱,供祖母取暖,暖她干枯的手,暖她開裂的腳,暖她瘦弱的身子。
我雖然沒祖母那么怕冷,那么需要火盆,但若是在冬夜里,我也是離不開炭的。天寒地凍,屋高房間冷,衣薄料差,我要看書、做作業(yè),不用一會兒,就會手腳冰涼,冷得直哆嗦,尤其是在大雪飄飛之夜。
晚上,母親通常會比我早睡。但她并沒睡踏實,更未能入眠,而是經(jīng)常起來看我,幫我攪動下火盆,朝里面添加些炭,好讓火盆里一直有炭,能燒得更旺些,我的身體能更暖和些。她是那么疼愛我,不讓我自己動手去弄炭,怕我弄臟手,不好寫字看書。她總說,讀書苦呀,寒冬臘月里讀書,更苦,可不能凍著。
我忘不了在昏暗的煤油燈下,母親頂著寒氣,披著單薄的外衣,赤腳穿著鞋,為我彎腰添炭的身影。每每,我都暗下決心,一定要好好讀書,不能對不起披衣下床的母親。
但火盆還是沒能長久地留住祖母,她是在一個冬日里去世的,屬于無疾而終。生命最后的日子里,父親跪著在她的床前,問:“娘,您冷嗎?”祖母艱難地指了指身旁的火盆,說:“我兒孝順,給我燒了好多炭,有炭,娘怎么會冷呢?不會的啊。”
父親痛哭:“娘,您別急著走呀,明年我還想給您燒些炭啊!”
祖母去世幾年后,我也因升學(xué)離開了故鄉(xiāng),此后,靠燒炭取暖的日子,也越來越少了。如今,老家的人居環(huán)境已大為改善,幾乎家家都有空調(diào),燒炭取暖已成為歷史。
但每到天寒時節(jié),我依然會想起那段舊時光,想起我的祖母,想起父親和母親,炭在我最初的生命中,烙下了深刻的印記,有炭在,就會有溫暖。
炭小,亦可御天地之寒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