譚孟鈺
(作者單位:天津美術學院藝術與人文學院)
所謂經典名著,即是指包含著永恒主題與深入人心的藝術形象,經過漫長時間磨礪而依舊經久不衰的文學作品,其文本內核具有著潛在的深刻性特征。正如美國小說家馬克·吐溫的揶揄: “經典著作就是說,誰都希望自己已經讀過,但是誰也不肯下功夫去讀的書。”
而經典名著的動畫化,無疑為深刻意義內核的傳播提供了新的介質。動畫對名著的解構在保留提煉了原文本深刻性的同時又進行了特定觀者期待視野下的輕松化詮釋,使最終所呈現的動畫作品既具有著扎實的文學敘事性,又兼具著動畫的感染力與瑰麗幻想。在觀看動畫作品時喚起好奇心與興趣點的觀者亦會追溯閱讀原著,實現動畫與文學的聯(lián)動雙贏。故自十九世紀上半葉動畫這種新的傳播媒介誕生以來,以經典名著為改編主體的動畫作品并不鮮見:世界首部長篇動畫電影《白雪公主》即是美國迪士尼公司根據德國格林兄弟所著同名童話故事改編。
值得注意的是,因國別變量的差異,經典名著的動畫化改編有著不同的特征表達,體現在名著主題取舍、演繹形式等方面。譬如同樣是以小說《西游記》作為改編對象,由中央電視臺動畫部所制作的動畫連續(xù)劇《西游記》與日本東映動畫所制作的TV動畫《龍珠》所呈現出的面貌便大相徑庭。然而,這種表現在中日動畫作品中對《西游記》原文本改編的差異性仍是有推動其形成的作用規(guī)律可循的:央視版《西游記》無疑是我國千禧年科教文教動畫蓬勃發(fā)展之際沖破文字障礙向少年兒童普及經典名著的成功嘗試,而東映出品的《龍珠》亦給予了生活在鋼筋森林中、在經濟泡沫中虛幻浮沉的“平成景氣”青年精神撫慰。本研究圍繞此類差異性現象展開,采用定性分析的方法整理世界動畫史上較具有代表性的中日兩國名著改編動畫概況,并結合特定的時代文化背景,嘗試歸納各自的共性規(guī)律。
籍上文綜述后,有需要闡明的三個研究前提:
1.本研究所圍繞討論的主體是經典名著改編動畫。此處的“改編”是指改編對象與改編主體之間具有著內在一致的延續(xù)性,這種延續(xù)性可以表現為思想內核的一致,也可以表現為世界觀的延續(xù),如上海美影廠動畫《鏡花緣》保留了明代李汝珍同名原著的人設與諷世風格。而當這種延續(xù)性未有消亡的情況時,將其定性為名著“致敬”作品,而非“改編”;
2.作為研究對象的中日名著改編動畫特指該國出品的動畫。日本動畫《白蛇傳》雖然取材于我國明代馮夢龍小說《警世通言》,但其出品國為日本,其中仍依稀透露出東瀛美學下物哀的意味,故本研究將其歸類為日本動畫,以此類推;
3.所涉及的作品統(tǒng)計范疇是可控變量。譬如《西游記》與《封神演義》作為我國名著改編動畫作品的兩大常青IP,院線上映的動畫電影與獨立動畫、動畫連續(xù)劇等不勝枚舉,但本研究僅選取動畫史上較具有代表性與特定時代意義的作品。
中國動畫于萌芽之始便有了對經典名著的改編嘗試,最早的案例是我國第一部有聲動畫片《駱駝獻舞》(1935),取材于古希臘《伊索寓言》中同名篇目。從現存圖片資料來看,該作品的人物設定明顯受到當時美國動畫流行的“橡皮管”風格影響:駱駝滑稽地披著明顯與國人穿衣習慣相悖的英雄披風,這無疑是“洋涇浜”式的改寫,但這樣的探索亦具有著巨大的建設性意義。自此始,我國動畫在與世界動畫接軌的同時開始反思屬于自己民族的獨特道路。
萬氏兄弟在觀看過世界首部長篇動畫電影《白雪公主》后萌生靈感,決定創(chuàng)作一部有關“中國公主”的動畫。1941年,改編自《西游記》情節(jié)的中國首部長篇動畫電影《鐵扇公主》問世,其精良震動了世界動畫業(yè)。雖然整體的美工風格仍未能完全擺脫迪士尼的痕跡,但可喜的是已有了中國傳統(tǒng)元素的參與——鐵扇公主的動作設計明顯參考了京劇中的刀馬旦。此時正值抗日戰(zhàn)爭的艱難歲月,制作團隊旨在借孫悟空的斗爭意志燃起民族救亡的士氣,以動畫作為功能性載體進行抗日宣傳。中國名著改編動畫作品的基本特征于此開始明確,即逐漸擺脫美國動畫的娛樂調性,開始承擔宣傳教化的責任,在各種因素取材受限的情況下大多從中國傳統(tǒng)文學作品中汲取素材。
中國名著改編動畫作品的“黃金時代”自1957年上海美術電影制片廠正式成立之際開啟。影響雋永的“中國動畫學派”開始了生機蓬勃的發(fā)展,中國的動畫藝術家繼續(xù)探索著“民族化”的發(fā)展道路。英國詩人T.S艾略特于其演講稿《什么是經典作品》中提到了這樣的觀念:“(經典作品)必須盡可能地表現代表本民族性格的全部情感”[1],經典名著以其內容的深刻性,表現了最具民族性格的情感與心智,故被“中國動畫學派”作為經典的再創(chuàng)作主題。中國名著改編動畫大多采取的是忠實于原著的模式,主題、風格、情節(jié)與原著保持高度一致。然而,這種對“民族化”的高度重視具有著兩面性,使動畫創(chuàng)作者在創(chuàng)作選題與觀念上受到了束縛,這是犧牲其娛樂性與商業(yè)化程度換取的。
名著改編對象大致可分為以下兩類,現分情況討論:
1.明清神魔志怪小說
我國的明清神魔志怪類小說以其獨特的戲劇鬧熱性博得了廣泛的受眾基礎,因此成為了主要的名著改編動畫對象??v觀這些由神魔志怪小說改編而成的動畫作品,有一個耐人尋味的現象值得考量:其中絕大多數的作品都憑借意識形態(tài)上的自覺指向了英雄與反動勢力斗爭主題的塑造,而這些被選取的英雄形象都具有著“人本質力量異化”的特質,皆非常規(guī)意義上的“神仙”?!赌倪隔[?!分械哪倪赋錾诜踩酥业呐飚a下的肉球,原著中“靈珠子”轉世的前因在動畫中被隱去,亦是特殊年代打破階級固化,“王侯將相寧有種乎”的潛語境。意識形態(tài)宣傳雖然是任務,但也奠定了中國名著改編動畫的風格基調,“文以載道”成為了創(chuàng)作的指導思想。
神魔志怪小說典型的代表是中國四大名著之一的《西游記》,除了上文中所提及的《鐵扇公主》,其改編作品較具代表性的還有上海美術電影制片廠出品的以下動畫:萬古蟾導演的《豬八戒吃西瓜》,萬籟鳴與唐澄導演的《大鬧天宮》,林文肖、特偉、嚴定憲導演的《金猴降妖》等。改編自明代許仲琳所著小說《封神演義》的動畫作品亦不鮮見,除了曾斬獲大眾電影百花獎的《哪吒鬧海》與近年的票房黑馬餃子導演的《哪吒之魔童降世》亦是佳作。改編自清代蒲松齡志怪小說《聊齋志異》的優(yōu)秀動畫作品有《一只鞋》、《嶗山道士》等。另外,還有取材于東晉干寶《搜神記》中鑄劍故事的《眉間尺》;改編自明代羅貫中、馮夢龍所著小說《平妖傳》的《天書奇譚》;改編自清代郭小亭《濟公全傳》的《濟公斗蛐蛐》等。
2.童話寓言故事
周作人在《周作人論兒童文學》一書中闡明了面向兒童的作品應遵循怎樣的標準:“……(兒童文學)是以‘空靈的幻想與快活的嬉笑’,滿足‘空想正旺盛的時候’的兒童需要”[2]。故兒童文學所改編而成的動畫具有著更為輕快明朗的節(jié)奏,如同用來美育陶冶的抒情詩。代表作品有上海美術電影制片廠改編自方惠珍與盛璐德同名童話,開創(chuàng)水墨動畫先河的《小蝌蚪找媽媽》;改編自金近同名童話的《狐貍打獵人》;改編自鄭淵潔同名童話的《舒克和貝塔》等。
而寓言因其“須彌藏芥子”的特性,將哲理思辨納入扼要簡明的故事篇幅中,故往往成為寓教于樂的重要載體。此類動畫作品有根據《晉書》中“濫竽充數”典故改編的《南郭先生》;根據明代馬中錫所著《東田集》所改編的《東郭先生》;改編自西漢劉向《戰(zhàn)國策》中寓言故事,開剪紙動畫先河的《鷸蚌相爭》;改編自戰(zhàn)國時期《韓非子》中寓言故事的《愚人買鞋》等。
日本作為世界上最大的動漫制作與輸出國,其動畫史的發(fā)展與其從軍國主義到經濟至上主義再到至今文化立國的戰(zhàn)略發(fā)展過程相吻合。日本動畫于萌芽之際便開始了對名著改編的嘗試,1917年2月,北山清太郎于東京淺草歌劇院公映了改編自日本民間文學的《猿蟹合戰(zhàn)》,受到了觀眾的高度認同。其中所宣傳的“以直報怨”思想與甲午戰(zhàn)爭后蓬勃而起的日本軍國主義互為表里,暗含著意識形態(tài)宣傳的意義。正如日本學者津堅信之所做出的中肯評價:“在1917年,三位動畫先驅者同時涉足動畫領域……而北山清太郎則被認為對日本動畫的擴大與發(fā)展做出了巨大的貢獻”。至此以后,名著題材成為了日本動畫的經典選題。
1956年,建立初期的東映動畫決心打造“東方迪士尼”。其早期的“長篇動畫三部曲”——《白蛇傳》《少年猿飛佐助》《西游記》無一例外,全部來自于本土與我國文學名著改編。這是日本動畫史上首次得到海外收入的動畫作品,由此作為分水嶺,日本名著改編動畫的基本形式由此定調。日本動畫開始由二戰(zhàn)前的嚴肅教化載體走向了“神武景氣”時代娛樂化、商業(yè)化的模式。譬如由手冢治蟲與藪下泰司等共同執(zhí)導的《西游記》,在原著的外殼之下有著明顯現代主義解構的痕跡。取經之途變成了孫悟空的羅曼蒂克成長史,配樂亦采用了與迪士尼風格相近的大樂隊時代爵士樂,有著明顯迎合海外市場的味道。這與戰(zhàn)敗后的日本毅然放棄軍國主義,走向經濟至上主義的軌跡是一致的。
日本的名著改編動畫經歷了兩個創(chuàng)作密集的高峰期,現分別討論。
1.本土民間文學
第一個日本名著改編動畫的高峰期即我國學者白曉煌在《日本動漫》一書中所提出的概念劃分:“在1917年—1945年期間的早期動畫題材以世界名著為主,后期以軍國主義題材為主”[3]。然而在實際的作品情況中看來,時常是二者兼具,以民間文學題材作為軍國主義思想宣傳的容器。日本民間文學作為本土文化,憑借其巨大的受眾面帶給觀眾親切感,起到了思想滲透的助推作用。這一時期較具有影響力的作品除了北山清太郎的《猿蟹合戰(zhàn)》,還有其改編自民間文學的《桃太郎》。桃太郎作為日本文化的重要象征,原本的故事內核是宣傳懲惡揚善的價值觀。然而在大正時期,桃太郎被國家文宣機器當做極端“忠孝”的典型大力弘揚。據此,瀨尾光世于日本侵華時期受海軍省委托,執(zhí)導了兩部浸透軍國主義意識形態(tài)的“國策”動畫——《桃太郎之海驚》與《桃太郎之海上神兵》。這一時期亦有意識形態(tài)意味不那么濃郁的佳作,如改編自橫山美智子的童話《好孩子堅強的孩子》的抒情動畫《蜘蛛與郁金香》。
2.西方名著
二十世紀七十年代初期的日本已然成為了繼美國之后的世界第二大經濟實體。在深度借鑒歐美國家經濟發(fā)展經驗的同時,世界文化亦對日本產生了深遠影響,“和洋折衷”的觀念逐漸成為主流。
此時最早進行西方名著改編的嘗試是從童話領域開始的,1971年的日本TV動畫《安徒生童話》便是典型案例。以其中《丑小鴨》一節(jié)為例,丑小鴨的兄弟姐妹中出現了頭戴貝雷帽的設定形象,這仍舊是受商業(yè)化影響,娛樂性取代嚴肅教化的表達。而真正推動日本名著改編動畫“黃金時代”到來的重要作品是1974年的另一部TV動畫,由高畑勛執(zhí)導,改編于約翰娜·施皮里所著兒童文學《海蒂》的《阿爾卑斯山的少女》。該動畫致力于表現濃郁的北歐風情與人性之美,對日本動畫界的影響是巨大的,直接促生了后來的話題性動畫《世界名作劇場》。《世界名作劇場》(1975-1997)是由多部不同主題的改編作品組成的電視動畫系列,第一部作品是改編自比利時童話《弗蘭德斯的狗》的《義犬報恩記》,曾于本世紀登上日經新聞“最令人熱淚盈眶”動畫評選榜首。在這段名著改編的“黃金時代”,其他動畫團隊亦有佳作。如押井守執(zhí)導,改編自諾貝爾文學獎獲得者拉格洛芙同名童話的《尼爾斯騎鵝旅行記》。
日本以世界名著為題材的動畫作品在表現方式上大致分為了兩類:一類是以《世界名作劇場》為代表的局部忠實原著的類型,主要人物設定與劇情走向、核心思想跟原著基本一致,局部細節(jié)適當原創(chuàng)以保持娛樂性;另一類是借名著母題進行解構再創(chuàng)作,以幽默甚至CULT片化取悅觀眾,劇情通常與原作脫軌,如改編自《西游記》的TV動畫《龍珠》與雜糅了科幻作家凡爾納《海底兩萬里》與《神秘島》的《藍寶石之謎》。以TV動畫《龍珠》與后續(xù)的《龍珠Z》為例,孩童時期的孫悟空如意棒與筋斗云常伴身旁,依稀還有原著的影子;而到了Z世代中,之前的設定被全盤顛覆:推著劇情的推進我們得知來自貝吉塔行星的孫悟空具有著賽亞人的血脈,是以“下級戰(zhàn)士”的身份被送往地球流放殖民;賽亞人于戰(zhàn)斗形態(tài)會變成超級賽亞人,原本的黑發(fā)在此狀態(tài)中會變?yōu)闆_冠的金發(fā)。此處的“殖民”與“金發(fā)”實際暗含著濃郁的種族主義象征色彩,是日本傳統(tǒng)“萬世一脈”的血統(tǒng)膜拜與黑船事件后“脫亞入歐”的狂想結合。
經典名著同時具有“變”與“不變”這兩方面的因素:“現代性就是過渡、短暫、偶然,就是藝術的一半,另一半是永恒和不變”[4]??v觀中日兩國的經典名著動畫化改編史,中國動畫受“君子恥于言利”傳統(tǒng)思想的影響與特定時期意識形態(tài)的指導,所對應的是文學研究式的改編,忠于原著本體;而日本動畫則響應“利益最大化”戰(zhàn)略走向了截然相反的商業(yè)化道路,是對原著的非嚴肅解構。從這個意義上說,對經典名著的動畫改編,其實就是以動畫的形式處理闡釋這“變”與“不變”的兩方面。如何在保持其永恒不變的內涵深刻性的同時,于形式上滿足觀者的審美期待,仍是一個值得長久考量的問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