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相裕亭
李大會(kuài),原名李成賢。他會修鎖、配鑰匙,不過這是他的副業(yè)。
李成賢的主業(yè)是記賬。用當今的話說,他屬于財會人員。早年,他在吳家做賬房,一手一把算盤,打得“噼里啪啦”響。核對賬目時,他往左右兩把算盤上一看,所打出的數(shù)目一模一樣。
“得!”
順手就把那數(shù)目記在賬本上。
趕到年底,吳家鹽田各分場的賬目匯集到一起,需要幾個人來一起核對數(shù)據(jù)時,六七把算盤同時打出一片爆竹般的脆響。
臨到核對數(shù)據(jù)時,若是別人的數(shù)目與李成賢那兩把算盤上的數(shù)目不一致,那就以李成賢的數(shù)目為準;倘若李成賢那兩把算盤上的數(shù)目有異,那就得推倒重來——再復(fù)核一遍。
有人說,李成賢的腦瓜子是兩瓣的,他能夠同時撥打兩把算盤。其實,李成賢的腦瓜子何止是“兩瓣”的,只怕是“三瓣”“四瓣”都不止。他會寫文書,會算卦,還會修理拉鏈、手電筒。有時,女人家做鞋時,鞋面上要納些花朵、蝴蝶、小動物,也來找他畫。
李成賢修鎖、配鑰匙,已經(jīng)是民國后期了。
民國后期,民間有了彈子鎖。
所謂彈子鎖,就是由彈簧和米粒大小的彈子來調(diào)控鎖芯,它比傳統(tǒng)的“笊頭鎖”要牢固得多。
傳統(tǒng)的“笊頭鎖”,結(jié)構(gòu)很簡單,用一個“笊頭”樣的竹片,就可以把鎖頭頂開。
彈子鎖可沒那么容易頂開。
彈子鎖的鑰匙一旦丟失,要找鎖匠來撬鎖或配鑰匙。
而在鹽區(qū),哪家主婦把彈子鎖的鑰匙丟了,總是會喊身邊的孩子:“快去西街找李大會?!?/p>
解放以后,李成賢在村里做過一段時間的大隊會計。從那時起,村里人便不再叫他李成賢,都習慣叫他李大會。
那個時候,鹽田屬于公家的,漁船也歸集體所有。
鹽區(qū)的漢子,無論是灘涂上曬鹽,還是出海打魚,都是為集體勞動。尤其是下南洋的船隊,清一色的青壯年,組成浩浩蕩蕩的船隊,可謂是戰(zhàn)天斗地。他們乘船遠行以后,撇下一個個俊巴巴的小媳婦在家。鍋上一把,鍋下一把,忙得焦頭爛額時,難免會丟三落四。門上的鑰匙丟了,或是孩子被鎖在屋里正哭得緊,婆娘們一著急,摸出鑰匙往鎖眼兒里用力一別,得!鎖頭沒開,鑰匙斷在鎖眼兒里了。
那樣的時候,只有到西街去喊李大會。
李大會被人急匆匆地喊來時,看到鑰匙斷在鎖眼兒里,他會從一個油布包里摸出一把小巧的鷹嘴鉗,慢慢地鉗住那半拉斷鑰匙,左右活動一下。趕巧了,他那左右一活動,還真能把鎖頭打開。若是左右活動也不起作用,他就會用力把鎖眼兒里的鑰匙生拉硬拽出來。
其間,他會問主家:“還有備用的鑰匙嗎?”
回答,若說沒有,他便找出錐子,硬往那鎖頭一側(cè)的“鉛封”上錐,錐著錐著,就聽“嚓啦”一聲,有彈簧或彈子從那鉛封的小孔里彈跳出來。隨后,又有一枚或兩枚彈子、彈簧從那小孔里抖落出來。若是有彈簧或彈子彈跳到地上,他會原地站在那兒不動,甚至也不讓別人亂動,他要找到那枚丟失的彈子或彈簧。
因為拆除“鉛封”的鎖頭,他還要重新組裝,重新啟用抖落出來的彈簧與彈子,重新配鑰匙。
漁市巷里,有一家姓周的小媳婦,記性不好,整天丟三落四,她不止一次地去找李大會給她開鎖、配鑰匙。
頭一回,是鑰匙斷在鎖眼兒里了,李大會來了以后,看那鎖頭新嶄嶄的,舍不得動“鉛封”。
因為動過“鉛封”的鎖頭,就沒有原來那樣牢固了。
李大會問她:“還有沒有備用的鑰匙?”
那小媳婦說:“備用的鑰匙倒是有,被周亮帶在身上了。”
周亮是她男人。
李大會輕嘆一聲,心想,那有什么用呢。
周亮隨船隊下南洋,都走了三四個月了。這會兒沒準兒正在太平洋上漂著呢。
周亮家的小媳婦也嘆息:“那個挨千刀……”后面的話,那小媳婦可能想說那個“挨千刀”沒準在海上被鯊魚給吃掉了,但話到嘴邊又咽回去了,她怕那話說出口來不吉利。
后來,李大會又來修鎖、配鑰匙,不知怎么就和那小媳婦好上了。
再后來,那小媳婦懷上了李大會的孩子。
這下,李大會和那小媳婦都慌了神。他們合計了一下,又共同懷揣起一個愿望,那就是盼著下南洋的船隊能夠快些回來。
在他們看來,只要下南洋的船隊一回來,周亮自然也就回來了,那樣,女人肚子里的孩子就可以賴在周亮的身上。
豈不知,那一年下南洋的船隊遇到風浪,周亮死在海里了。
這樣一來,小媳婦肚子里的孩子就露餡了。尤其是孩子生下來以后,周家門里的婆娘們一掐算月份,那孩子不是周亮的,便有人出面來盤問小媳婦那孩子是誰的。
剛開始,那小媳婦不說。
后來,小媳婦承認是李大會的。
周家思量再三,差人把李大會叫來,當面把事情攤開——周家的意思是,那孩子既然不是他們周家的種,就不能留在周家。
李大會把孩子抱回家。李大會的女人雖說哭鬧了一番,但最終還是當作自己的孩子一樣,喂養(yǎng)起那個孩子。
李大會的女人之前為李大會生了兩個兒子,取名大套、二套,而新抱來的這個,就取名三套。
三套在李家一天天長大。周李兩家同住一個村,周家小媳婦眼看著她的孩子長大了。
某一天,三套獨自在街上玩耍,被周家小媳婦叫到跟前,她塞了兩個紅丟丟的小水蘿卜給他,讓他叫聲“娘”。那孩子忽而瞪大了眼睛,丟掉手中的小水蘿卜,轉(zhuǎn)身跑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