墻的另一邊

◇李海燕

老天才和田二妮死的那天夜里，下了一場罕見的大雪，清晨一看，整座村莊像披上了一件厚厚的白袍子。

七十歲的田二妮肺癌晚期，熬了兩年，熬成了晚秋的一根干豆角。田二妮臨了跟男人說，她不想住在那個小盒子里，嫌憋屈。男人說，你放心，我給你做口棺材，田二妮這才閉了眼。

田二妮前腳剛走，支客的梁四爺就打發(fā)德發(fā)去找老天才幫忙做棺材。德發(fā)在沒小腿的大雪里，一步一跋涉地來到老天才家門口，敲了半天門，也沒敲開。德發(fā)順著窗戶縫往里看，見老天才穿著衣服，直挺挺地橫在炕沿上。德發(fā)預(yù)感不好，三兩腳把門踹開了。老天才的身體尚存溫度，可是德發(fā)怎么叫也沒叫醒。

老天才住村東頭，田二妮住村西頭。梁四爺兩頭跑，累得氣喘吁吁，氣得直罵老天才，你這個天才，死還跟人湊熱鬧，害得死人活人都不得消停，轉(zhuǎn)身又心疼老天才，你既然是個天才，咋不挑個消停日子死，我也好消停地把你送走。

老天才一輩子沒娶親，孤身一人，他有個很考究的名字，叫孔景煜，上學(xué)的時候是遠(yuǎn)近聞名的學(xué)霸，當(dāng)年考取過京城的外國語學(xué)院。那時候村里人叫他小天才，一直叫到老天才，他那個考究的名字被天才這個綽號給埋上了。

小天才錄取通知書到村部那天，村黨支部專門為此召開了一次會議，會上一致認(rèn)為小天才思想有問題，那么多學(xué)校不考，偏偏要考外國語學(xué)院，他的目的不純。

小天才滿臉汗水地跑到大隊部取錄取通知書，被村書記告知，他上大學(xué)政審沒通過。

樹上的知了吵著八月里最熱的天，小天才的臉漲得通紅，他沒攏住自己的情緒，三說兩說就跟書記吵了起來，書記一怒之下，把錄取通知書撕了。還反了你了，自己啥成分不知道嗎？書記吼完這句話，氣哼哼地走了。書記的話，像一貼封條粘住了小天才的嘴巴。他爺爺是當(dāng)?shù)匾粣喊缘刂?，新中國成立那年被?zhèn)壓了，那時候他還沒出生。小天才看著那些碎紙片，眼淚一下子流了出來。

成分論取消那年，小天才已經(jīng)快四十歲了，人又長得老相，被村里人叫成了老天才。村黨支部又為老天才召開了一次會議，會上通過了書記的提議，讓老天才到村小學(xué)做一名民辦教師，把那一肚子學(xué)問獻(xiàn)給家鄉(xiāng)的教育事業(yè)。老天才說自己已頹廢成一堆爛泥巴，再也糊不到墻上去了。

有一天，村里一個高中生被幾道難題難住了，高中生他爹讓兒子去找老天才。老天才三下五除二就給解出來了，此后就常有學(xué)生過來找他請教問題，跟他學(xué)英語。高中生的校長聽說鄉(xiāng)間埋藏著這樣一個學(xué)識淵博之人，和鄉(xiāng)教育助理協(xié)商多次，為老天才爭取到了一個代課教師編制，待遇和公辦老師一樣，校長和教育助理親自來請他。四十歲的老天才，看上去足有六十歲。他默默地給校長和助理鞠了一個躬，撇下兩人轉(zhuǎn)身走了。村書記聽說后，點著他的腦殼問他，是不是還記恨當(dāng)年那件事？老天才忙否認(rèn)，歷史問題，早已放下，只是自己已難擔(dān)當(dāng)此重任，不能誤人子弟。

老天才會編柳條筐。他編的柳條筐精巧，形狀多樣，圓的扁的，六角的菱形的，件件像工藝品。他從來不賣，編好就擺放在他家那口黑色的柜子上。村里女人都喜歡他編的柳條筐，只要開口，他從來不心疼，讓女人們挑自己中意的拿，為此他落得個好人緣。女人們一次次給他張羅親事，從青年張羅到中年，甚至把自己的至親介紹給他。老天才每次雙手一拱，一個人吃飽了全家不餓，多謝費心！說完趕緊溜之大吉。女人們私下里猜測，是不是當(dāng)年考學(xué)那件事對他打擊太大，導(dǎo)致他喪失了某功能。有的女人讓自家男人問過老天才，老天才打著哈哈，既不承認(rèn)，也不否認(rèn)。

老天才住的是三間房，左邊一間是廚房，兼顧前后門通道，兩間臥室被一道墻隔成里外屋，留有一扇門，一把鎖頭常年落在那扇門上。有人說老天才的里屋一定藏著什么寶貝。梁四爺說，趁著大家都在，把門打開。鑰匙沒找到，梁四爺說，砸開吧。德發(fā)拿著一把鐵榔頭，手起榔頭落，鎖開了。

拉開那層厚厚的窗簾，老天才的里屋，與外屋的破敗零亂截然不同，墻刷得雪白，地上一塵不染，有一股好聞的檁香味。南面一張小書桌，桌面上攤放著他那張裱糊在一張白紙上的錄取通知書，年久的緣故，紙張已發(fā)黃，細(xì)看上面缺了一個通字，應(yīng)該是當(dāng)年遺落的。通知書的旁邊放著一個六角形的柳條小筐，小巧玲瓏，精致無比，里面疊放著一塊淺藍(lán)色繡花手絹，一看就是七八十年代年輕女人用的物件。德發(fā)說，這個老天才，藏了誰家娘們兒的東西？

往北看，戳著一個一人高的女人塑像，是當(dāng)?shù)氐狞S土所塑。塑像描了彩，紅底帶著白色碎花的小襖，水藍(lán)色褲子，黑鞋子。一雙丹鳳眼，似笑非笑。塑得是栩栩如生。

人們不禁感嘆，這個老天才真是太有才了！突然，人們都愣住了，所有的情緒瞬間被打成一個死結(jié)。不知過了多久，德發(fā)打破靜默，喊了出來，老天才為啥塑個田二妮在里屋藏著？

田二妮是老天才鄰居家的二姑娘，比老天才小兩歲。二十五歲那年，從村東頭嫁到村西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