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曉東
這里的“正月”,是指“正陽之月”,即周歷六月。
“駕!”晨霧微茫,趙叔駕著馬車,離開周都鎬京。
正趕路,天上風云突變,路上竟然結滿一層厚厚的白霜。六月飛霜,這是不祥的預兆??!民間定會謠言四起,說大周將亡。
“吁!”趙叔憂心忡忡,停下馬車。自己這些年來傾力輔佐周幽王,兢兢業(yè)業(yè)如履薄冰,卻最終淪落為遠走他鄉(xiāng)的落魄棄臣,恰似經歷了一場大病。
“駕!”趙叔揮起馬鞭,繼續(xù)趕路。山中有直樹,世上無直人。自己直言敢諫,忠君憂國,卻遭小人侮辱中傷、欺壓排擠。可又能怎樣?
“吁!”趙叔又停下馬車,回望鎬京。但見殿宇重重,街坊林立,可鎬京已經不需要他了。自己爵祿盡失,百姓無辜受罪。他黯然神傷。
前面遠遠有一片樹林,一群烏鴉從天空飛落。趙叔不禁悲從中來。雖然王室宮亂終會平定,但助王作亂的奸臣有君王罩著,誰又敢斗膽彈劾他們?當民間謠言四方涌起,又有誰會去制止,去訪源查根?他們只會迷信神靈,召集元老占卜解夢,這于事何補?趙叔想到朝中昏聵,心中滿是憂憤。
“駕!”趙叔又揮起馬鞭,駕車上路。他仰望天空,都說天空是那么高遠,可他卻要彎下腰,生怕撞著頭;他俯視大地,人們都說大地是那么厚實,可他卻要小心翼翼地行走,唯恐跌倒。人們總愛高談闊論,引經據典,只可嘆那些朝中權貴,都是毒蛇蜥蜴。他想起當初朝廷派人請他出山,唯恐他推辭不應召??伤叭魏?,又慢待于他,不肯重用。執(zhí)政者暴戾愈甚,就像熊熊烈焰,誰能撲滅?莫非聲威赫赫的西周王朝,就要滅亡在褒姒這個女人手里?
“吁!”趙叔心如刀割,不由得又停下了馬車。他再次回望鎬京。重重殿宇、座座樓臺影影綽綽,恍如過眼云煙。久經亂世,大周已是風雨飄搖。其實治國何嘗不像駕車?馬車裝滿貨物,若抽掉車擋板,一車貨物就會墜地。他不就是被大周抽掉的車擋板么?他在擔心國政暴虐、大廈將傾,朝中權貴們卻個個家藏美酒,滿桌佳肴。他們遍結朋黨,裙帶相連,只自己落得孤獨一身,奔走天涯。卑鄙小人有華屋,庸劣之徒有米谷。百姓無俸無祿,飽受天災無人助。可又能怎樣呢?罷了。
“駕!”趙叔猛地揮起馬鞭,駕著馬車疾馳而去,頭也不回地遠離鎬京城。
后來,趙叔孤身來到趙城,投奔了晉國。不久后,因褒姒烽火戲諸侯,失信于天下,鎬京城被犬戎人攻破,幽王被殺,褒姒被擄,西周滅亡。得知消息后,趙叔仰天長嘆,欲哭無淚。
再后來,三家分晉,晉國分裂為韓、趙、魏三國。趙國便是趙叔的后人建立的。
又是一年春天,惠風和暢,萬物復蘇。齊姜頭裹一方白巾,身著一襲青衣,手提一籃祭品,走在荒山深處。
葛生蒙楚,蘞蔓于野。予美亡此,誰與獨處?
山中荊樹遍布,青青的野葛藤恣意瘋長,四處蔓延游走,攀纏著一棵棵荊樹。
齊姜的丈夫去世已十年了。丈夫的名字叫葛生,卻不能死而復生。
年年春天,齊姜都要來這里看望葛生。望著枯而復榮的野葛藤,葉面長滿又細又白的絨毛,齊姜不禁悲從中來:我的愛人葬于此,誰來與他相伴?
葛生蒙棘,蘞蔓于域。予美亡此,誰與獨息?
齊姜繼續(xù)前行,拉開匍匐在路上的野葛藤。
葛生離開她已十年了,而山上的野葛藤牽藤扯蔓,生生不息。齊姜淚眼婆娑,心如刀絞:我的愛人葬于此,誰來與他相伴?唉,他只能獨自安息。
角枕粲兮,錦衾爛兮。予美亡此,誰與獨旦?
齊姜扒開茂密的葛藤,低頭朝葛生的墓地走去。
葛生辭世十年了,留給她的是無盡的思念。望著野葛藤年年死而復生,齊姜的心在滴血:我的愛人葬于此,有誰來陪他到天亮?
夏之日,冬之夜。百歲之后,歸于其居。
齊姜扯斷葛生墳頭的葛藤,雙膝跪下。
葛生孤獨地睡在荒山上十年了,與齊姜陰陽兩隔。望著野葛藤爬滿墳頭,齊姜心里隱隱作痛:待到我死的那天,一定要與他同歸墓場。
冬之夜,夏之日。百歲之后,歸于其室。
淚眼蒙眬間,齊姜依稀看見墳后的野葛藤間閃出一個人影,那人身材魁梧,面容沉靜,目光中透著憂郁。
他不正是葛生么?
齊姜大聲呼喊著葛生的名字。
葛生卻飄然離去,沒有回頭。
齊姜淚流滿面,一路狂奔,追趕著葛生。跑著跑著,齊姜不覺跑到一處懸崖邊。她閉上眼睛,準備縱身一躍。
然而,她感覺被人抓住了腳踝,身子重重地撲倒在地——一根蒼老粗壯的葛藤絆倒了她。
一陣風吹來,煙綠的葛葉上滾落下一顆顆晶瑩的小水珠,像誰的眼淚。
難道這就是天意?這些葳蕤的野葛藤歷經寒暑,閱盡滄桑,莫非也有傷心事?多少年來,它們櫛風沐雨,守望在這荒山野地,始終郁郁蔥蔥,不離不棄,或許是在替心中所愛活著吧?
齊姜抹干眼淚,向著丈夫的墳塋揮揮衣袖,遙遙作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