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個馘

◇殷旭鵬

（牡丹江師范學(xué)院文學(xué)院）

這支軍隊已經(jīng)不知道行進(jìn)到哪兒了……

他麻木地看著鋪天蓋地的蝗蟲，它們吐出綠色的汁水。伸出手，隨便一抓，就抓住幾只，塞到嘴里，感受著蝗蟲鋸齒般的小腿不斷在他口腔里抽搐。

不知道要去哪里，或者還要向前走多遠(yuǎn)，當(dāng)然包括為什么要來當(dāng)一個卒子。

也許是蝗蟲干草混合著馬尿的苦味，讓他回想起了一些東西。

好久之前，他站在自己家的場院里，茫然地抓住幾只蟲子，把它們放到嘴里。也許是村里族長獻(xiàn)祭的女人讓“蝗神”滿意的緣由吧！

“我好像有一個妹妹？”他突然想起很多事情，甚至回憶起妹妹在花田嬉戲的場景，就是不知道妹妹現(xiàn)在到底長什么樣兒了，也不知道她是活著還是已經(jīng)被“蝗神”掠了去了。后來，像所有災(zāi)年一樣，有災(zāi)年就有人餓死，有人餓死就有人造反，有造反就要打仗，打仗就要征丁，而他，就是那個丁。

……

“集齊五馘者，即可退伍歸鄉(xiāng)。”這是從他入伍那天就知道的死的規(guī)定。

誰不想回家，可這么長時間過去了，真正能回得了家的，又有幾個？行軍路上，多次遇襲，他的身上留下了數(shù)不清的傷痕。腐爛的傷口流出惡臭的膿血，為了不讓傷口周圍遭殃，他就用刀清理腐肉，而漫天的蝗蟲成了他最大的補(bǔ)給……

“兄弟，你有幾個馘了？”隊伍里有人問他。

“不夠！”

“我還差一個，早點弄完，好回家?！蹦菑P說著，拍拍自己腰間的布袋。

走了不到兩個時辰天色就黑了，軍隊找了個平坦的地方扎營。漆黑的夜空，沒有星星，一顆都沒有。有的，只是殘月。他想起白天那廝說的話，拿出自己的布袋，里面的馘露了出來。

從左數(shù)到右，一二三四；從右數(shù)到左，一二三四……

他把布袋扔到一旁，僅有的四個馘散落在地上，發(fā)出陣陣腐臭。取下頭盔，靠在營帳旁的他朝著故鄉(xiāng)的方向望了又望，望了又望。

漸漸地，睡去。

忽然探子來報，前方有敵軍逼近。他全身瞬間充滿熱血，戴上頭盔，收拾好四個散落在地上的馘，此刻，他只想著馘。

“殺！”隨著一聲號令，士兵們紛紛向敵軍沖殺過去。敵兵亦知無路可退，只得搏命，一時間，兵器碰撞聲與喊殺聲充斥整個夜空。他注意到一位虎目熊軀的老將軍，提著一把盡是寒芒的大刀朝他走來。離他還有丈余遠(yuǎn)的時候，一個健步，化作夜空下的一道寒光向他劈來。他只能操刀全力一抗。只聽“砰”的一聲，隨后雙方后退數(shù)步。沒等他站穩(wěn)，又迎來了老將軍一連串的攻殺，他毫無還手之力，只能硬抗，那身本就破舊的鎧甲在老將軍迅猛的攻擊中又新添幾道血痕。

他知道，如果再與之膠著下去，很可能敗下陣來。在盡力保護(hù)幾處要害免遭攻擊的同時，也在尋找敵人的破綻，爭取一招制敵。近百回合過后，他發(fā)現(xiàn)老將軍攻擊的速度和力度明顯下降，他虛晃一勢，老將軍一個趔趄，腳底虛浮，喘息之際，他蓄足了力，猛地一記劈砍，隨著一道刺眼的火花閃過，老將軍頹然倒地，他順勢舉起刀，像一個屠夫一樣，直取老將軍人頭……

可是，舉起的刀沒有如愿完成使命，而是和另一把刀僵持在了半空。

“把老家伙的馘給我，我可以考慮放你一馬，不然……”

“不！”他反應(yīng)過來，正是白天問他有幾個馘的那廝！

“兄弟，把馘給我，我只差最后一個，就可以回家了?！眱砂训毒瓦@樣僵在一起。

“無恥，它是我的，我的！”他向那廝吼道。

“既然這樣，那么就莫怪我不念同袍之情！”

二人撇下老將軍，廝殺起來。剛剛經(jīng)歷了一番鏖戰(zhàn)，全身皆傷的他，不出幾個回合便讓那廝占了上風(fēng)。一招不慎，被洞穿了破舊的鎧甲，疼，是真的，但不能輸。他要回家，已經(jīng)有四個馘了，再有一個，只需一個，他就可以回家了！那廝猛地把刀抽回，他來不及疼痛就跪倒在地。那廝用刀拍了拍他的肩膀，像一個冷血的屠夫面對待宰的羔羊。

那廝雙眼血紅，手中的刀在烈風(fēng)中發(fā)出陣陣哀鳴：“對不住了，兄弟，只怪我們盯上了同一個……”突然，那廝的腹部被一刀刺穿，老將軍把那廝踩在腳下，狂笑：“你，還有你，都將是我的！”

他如一尊泥塑呆立在那兒，眼前一黑……

他睜開眼睛時，戰(zhàn)友血紅的眼睛沒了，老將軍也不見了，只有如血的黃昏和漫天蝗蟲。他摸了摸自己的左耳，在。

“這些馘是誰的？找到寶了啊！我們分掉它們，然后回家去，回家去！”晚風(fēng)吹來一陣嘈雜的私語。

“別碰，別碰我的馘！”他跳起來，朝那四個馘撲去。他把它們收拾進(jìn)布袋里。

“仍然是四個?！彼钪?，無奈?？蛇@一身的傷也許堅持不到下次戰(zhàn)斗了。

漫漫長夜來襲，孤獨一人，他如往常般用軍刀剃著傷處的腐肉，隨手抓了三只蝗蟲，吃了。

最后，他將刀擎起，對準(zhǔn)自己的左耳位置……

蝗災(zāi)終于結(jié)束了，沒有人知道那些蝗蟲是怎么走的，就像沒人知道它們是如何來的一樣。也不知道那場戰(zhàn)爭到底是輸了贏了，只聽說，沒人再回來過，一個都沒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