蜀水巴人
細(xì)讀《野獲編》,書中多處記述到了大同的事情。疏浚桑干、謬祀北岳、代王樂戶——《野獲編》中記載的這幾件大同鏡像,于整部大明歷史而言,僅為一隅。但是,透視這一隅之見,亦可看到明王朝吏治的腐敗,皇親國戚的不法驕縱。尤其沈德符著墨最多的嘉靖、萬歷兩朝,一個崇道亂政,差點兒死于宮女之手;一個怠政黨爭,將萬里江山推入萬劫不復(fù)之境——閱讀《萬歷野獲編》,除了給我們增加明史知識以外,大約也能夠得到這樣的警示。
《野獲編》是明人沈德符的嘔心之作,前邊冠之于“萬歷”,倒是準(zhǔn)確地給出了作者所處的時代——實際上這本煌煌巨著,所記惟嘉靖、萬歷兩朝最詳。若要研究明史,尤其是這兩朝的掌故,《萬歷野獲編》是必須參考的重要史料。而沈德符,終其一生也沒有考中進士。這位每天要讀一寸厚書籍的飽學(xué)之士,生前卻并沒有看到《野獲編》的刊行。比起當(dāng)時的一些巨卿大賈,沈德符的際遇,頗有一些身前寂寞身后名的意味。
嚴(yán)嵩當(dāng)政之時,御史宋儀巡視宣府、大同二鎮(zhèn)。此二鎮(zhèn)是明王朝抵御蒙古俺答汗長年寇邊的重鎮(zhèn),當(dāng)時因為陸路崎嶇,為鎮(zhèn)邊將士運輸所需的糧餉十分艱難。仔細(xì)勘察之后,宋御史提出,桑干河水道完全可以“通漕”。因為桑干河發(fā)源于大同縣甕城驛之古淀橋,“會眾水而東入京師之盧溝橋,凡一千里至塞上”。而且,曾經(jīng)有大臣試走過這條水道——“曾駕小舟,自懷來運米三十石,溯流而上,竟達古淀橋?!彼斡飞鲜钄嘌?,千里水道僅有四五十里亂石險峻處,稍加疏鑿即無大礙。疏上之后。嘉靖皇帝忙著煉丹,兵部尚書聶豹一見喜不自勝,他“極主其議”,認(rèn)為通漕之后,不但方便運輸,而且“可以捍虜騎,其策最善”。然而,擁有動工決策權(quán)的大臣卻踢起了皮球,工部尚書歐陽必進“憚于興役”,找了一個借口,說是“道遠(yuǎn)費煩,再加堪明”——其實就是“不想干,再看看”。更要緊的是,歐陽必進居然是權(quán)相嚴(yán)嵩的姻親,他一反對,“遂遏其議”。沈德符寫到此處,半是惋惜半是慨嘆,宋御史上書“通漕桑干河”之后六十年,無人再談這一利軍御敵之良策,更無人知曉大同塞上還“藏”有這么一條黃金水道。
另一件事情,也和大同密切相關(guān)。后晉石敬瑭割讓幽云十六州,甘做兒皇帝。因為這一變故,趙宋開國之后,無法祭祀北岳恒山。據(jù)《一統(tǒng)志》載,北岳恒山“在山西大同府渾源州南二十里,歷代自舜時巡俱祀于此地”——石晉割獻后,北岳恒山劃入契丹(遼)境內(nèi),宋代的“北岳之祀”只好改換目標(biāo),“乃致祭于真定府之曲陽縣”,曲陽縣境內(nèi)的大茂山就這樣成了宋代的替代“恒山”。但是,荒唐的是,由宋而元而明,一直照抄照搬如斯。到了明代弘治六年,吏部尚書馬文升上疏,提出“還祀渾源”,因為本朝早已經(jīng)遷都北平,而真定卻在京師之南,一路向南去大茂山“祀北岳”,豈止“甚?!?!此疏到了主辦部門禮部尚書倪岳那里,立馬卡了殼。倪岳僅僅同意“修建恒山舊廟”,至于祀北岳,依然還去大茂山。一件關(guān)乎國體、國禮的大事,被倪岳生生給攪黃了。沈德符透露了倪岳極力反對的小秘密:其父倪謙曾經(jīng)于大茂山祈禱求子,結(jié)果生子且名以“岳”。大茂山是倪尚書的“幸運山”,焉能夠因為國家典禮而“壞了”父子的“規(guī)矩”!一件關(guān)乎大同的事情,不經(jīng)意之間,卻如此鮮明地折射出了明代一些官油子總喜歡自我標(biāo)榜的所謂“家國”情懷之虛偽。
還有一件事情,與大同的代王有關(guān)。代王朱桂是明太祖朱元璋第十三子,為明代九大塞王之一,老朱的九個兒子分守九邊重鎮(zhèn)。朱桂娶徐達第二女為王妃,斯人性格暴躁。明成祖朱棣以徐達長女為皇后,與朱桂為僚婿(連襟)。成祖曾在璽書中數(shù)落朱桂,“聞弟縱勠取財,國人甚苦,告者數(shù)矣。且王獨不記建文時耶?”朱桂曾經(jīng)在建文元年,因罪被廢為庶人。其實,封國在大同的這位代王,不僅暴斂錢財,而且縱欲享樂?!兑矮@編》中記載,代王朱桂當(dāng)時所蓄樂戶,是其他藩王的數(shù)倍。歷代代王大都繼承了老代王的好色傳統(tǒng),到了萬歷年間,代王府“在花籍者尚二千人,歌舞管弦,晝夜不絕。”簡直是明代“大同版”的天上人間!許多曾經(jīng)隸屬于代王府的樂戶,或因年老色衰,或因得罪被逐,顛沛流離,又輾轉(zhuǎn)進入京師重操舊業(yè)。當(dāng)時京師多大同籍樂戶,即是這個原因。從樂戶的數(shù)量可以想見歷代代王的奢靡,由此亦可管窺明代中后期“淫風(fēng)”之盛行。
疏浚桑干、謬祀北岳、代王樂戶——《野獲編》中記載的這幾件大同鏡像,于整部大明歷史而言,僅為一隅。但是,透視這一隅之見,亦可看到明王朝吏治的腐敗,皇親國戚的不法驕縱。尤其沈德符著墨最多的嘉靖、萬歷兩朝,一個崇道亂政,差點兒死于宮女之手;一個怠政黨爭,將萬里江山推入萬劫不復(fù)之境——閱讀《萬歷野獲編》,除了給我們增加明史知識以外,大約也能夠得到這樣的警示。
選自《大同晚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