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華中
若干年前,在用鐮刀收割莊稼的歲月里,真是一粒糧食一把辛酸淚。
一晃若干年過去了,我和妻子、孩子隨著進城的大軍去了城里。父母選擇留在村子里,一如既往地種田。
四年前,從孩子上大學那年開始,不需要陪讀了,就經(jīng)常在星期六回村子看看父母,住一宿,星期天下午回城。當初毅然決然逃離的我,已將曾經(jīng)的疼痛融入鄉(xiāng)愁,常跟人說起自己的家鄉(xiāng)情結,還說將來會回到村子常住。
到我家得穿過進村大道和莊中心的廣場。這大道和廣場是幾年前政府出資擴建的,方便汽車進村和停放,這讓抱怨“想開車回來都沒有個停車的地方”的人安靜了。但是除了春節(jié)、清明節(jié)、端午節(jié)、中元節(jié)、中秋節(jié)等重大節(jié)日之外,平時也包括星期六星期天,廣場上最多也只有三四輛汽車,偌大的地方顯得很空曠。
廣場東邊有幾座房子,墻腳放著幾張長板凳,板凳上坐著一溜兒八九十歲的老人。我剛開始經(jīng)過廣場時,老人們紛紛盯著我,臉上漾起笑容。我趕緊向他們打招呼:“爺爺奶奶坐這兒玩吶!”有老人說:“兒吶,你回來啦!”這天是星期六,星期六星期天都是假日,但為了讓老人們理解起來容易,我說:“今天是星期天,不上班,回來看看?!焙髞砦一貋頃r,有老人說:“兒吶,你回來了!哦,我曉得了,今天是星期天?!痹俸髞?,老人們重復這句話時,我打趣道:“以后不要喊我‘兒吶’,就叫我‘星期天’!”更多的老人笑了,滄桑的臉多了些生氣。
從老人們的話中可以聽出,他們雖然知道“星期天”這個詞,但是已經(jīng)不去記這個日子了。星期天是多么美好的日子?。∥覀兛梢詳y妻兒逛街吃美食、看一場電影、踏青采風……而板凳上的老人為何不去記這個日子?因為這個日子對他們來說,已經(jīng)沒有了特別的意義,和其他若干個平淡的日子一樣。
板凳上的這些老人我差不多都熟悉,他們的孩子有的住在離得很遠的城里,不能常回老家看看;有些住在離得不太遠的城里,不管是真忙還是假忙,也不能?;乩霞铱纯?。如此,他們只管自己吃飽穿暖就行了,不需要家里家外忙個不停了,不需要巷里巷外喊“伢兒,回家吃飯”了。向來粗茶淡飯的他們生活更簡單了,從房前或屋后的小菜園里拔兩三棵青菜,從雞窩里拿一兩個雞蛋,就可以湊合吃一頓飯。雖然他們的生命歲月所剩無幾,但是,幾乎每天都有大把的時間不知道怎樣打發(fā)。他們幾乎沒有高雅的愛好,昏花的眼睛也看不了電視,只能打打小牌,不會打牌的就談談家常。
如今的小村冷清得很,三家豆腐店、兩家豬肉店關門了,花枝招展的小媳婦、調皮搗蛋的孩子屈指可數(shù),沒多少“張家長李家短”可談了,板凳上的老人更多時間是在發(fā)呆、打瞌睡。經(jīng)常有老人早上就坐在這里睡覺,中午時被其他人叫醒,揉揉打滿皺褶的老眼,說上一句“啊,都中午了”,然后顫顫巍巍地離開了;吃過中飯后,他們又顫顫巍巍地來了,繼續(xù)坐著睡覺,很快天就黑了……
除了幾個重大節(jié)日,孩子們從城里趕回來表示孝心、從祖宗那兒求得保佑,老人們要忙碌一下,剩余時間就幾乎閑著了。他們哪管什么星期六星期天,在他們眼里只有一成不變的日頭,而他們就是日頭下被曬枯了的草,等待著被秋風收割。
我的父母都七十開外,他們總是記得星期六星期天,因為幾乎每個星期六上午我都回村子,然后星期天下午回城。我回來的這天早晨,父親都會步行去集鎮(zhèn)上割一兩斤本地豬肉,母親也會步行去小菜田挑多種時鮮蔬菜回來。
每次我回城時,父母都會給我準備若干大袋小袋,有大米、糯米粉、蔬菜等。這些得要他們大半年都在勞動。與板凳上的老人相比,我的父母最起碼將日子過成一星期一星期的,每個星期都有一次好心情。
我曾經(jīng)若干次語氣激烈地讓父母只種一點兒田地,他們卻豪言壯語“一直種到種不動為止”??吹桨宓噬系睦先撕?,我已經(jīng)很少再對父母提這個話題,而是微笑著繼續(xù)接受他們的饋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