解讀弗里達自畫像中女性的痛苦與信仰

宜雯

（作者單位：南昌大學）

《戴著荊棘項鏈與蜂雀的自畫像》，弗里達·卡洛的自畫像之一。繪畫是正視圖，而弗里達眼中的焦距卻沒有落在觀者身上，有如在思考或目視遠方，瞳孔平靜而失望。說到成長對她的影響力，即便她是父親最疼愛的女兒，也抵不住厄運一再的光顧。弗里達幼年時患小兒麻痹，18歲又突降交通意外，鎖骨、肋骨、脊椎碎裂，盆骨破碎，右腿11處骨折，一只腳壓碎，加之不幸被一根金屬扶手從腹部直穿入下體，這足以引起正常人極度的疼痛感，對生活的絕望，對支離破碎的感悟。經(jīng)歷過生死和病痛后，便能理解自畫像中弗里達眼神里滿是平靜的份量。脖子上“佩戴”宗教意涵的荊棘，每一根鋒利的枝椏都在束縛著她最脆弱的部分，抑制住她每一次呼吸。一只垂死的鳥雀安然的懸吊在荊棘滿布的脖頸處，也許是她自由的徹底幻滅。左肩的一只黑貓似乎將要走出畫面，黑貓、通靈、逝去，它朝著前方俯身將至，似乎是弗里達對已逝生命的思念、依賴和精神無處安放時的慰藉。一旁的黑色猴子若無其事的低頭看向自己的雙手，似乎是弗里達在回避，暫時逃離已經(jīng)發(fā)生的磨難，低頭的瞬間也多顯失落和無奈。承認自己的失敗不代表可以接受自己的失敗，她仍然在痛苦地尋求解脫。[1]飛舞的蜻蜓落在她的發(fā)髻上，在長時間的沉默中，沒人察覺這一切，身后大片的綠葉，交疊在整個背景中，將弗里達推進和觀者的距離，畫面濃重的色彩，也多在表達自我的孤獨、恐慌、不安和矛盾。自畫像的形式本身就是孤獨的，無論是戰(zhàn)爭時代，和平年代，女性的孤獨感從未消失過，在“弱勢群體”的籠罩下，往往面臨著在制度和矛盾下的犧牲，忍受孤獨的唯一手段便是自我解讀。弗里達因孤獨產(chǎn)生了創(chuàng)作靈感，又通過自畫像的表達方式去減緩人生的孤獨感，這是我們一生所必需尋求的“出口”。

《兩個弗里達》，自我與本我，矛盾與沖突，其中分別展示了兩個不同人格的自畫像，她們是被現(xiàn)實撞擊的粉碎的弗里達和另一個完整而端莊的被守護的弗里達?；貞浧鹕倌陼r代，在墨西哥最好的預備學校，弗里達認識了同為藝術(shù)家的迭戈·里維拉，她大概也沒想到眼前這個的男人，在不久后會成為她的合法丈夫，并使她的精神陷入另一個災難。弗里達坦言：“我一生經(jīng)歷了兩次意外的致命打擊，一次是撞倒我的街車，一次就是遇到里維拉。”這個被形容為“大象與鴿子”的婚姻并沒有因為藝術(shù)家的結(jié)合而成為更完美的傳世佳話。里維拉從未忠情過任何女人，多次背叛妻子，并違背道德的束縛，與其親妹妹發(fā)生親密接觸，痛苦和混亂使他們動蕩的婚姻最終停止。1934年，弗里達沒有畫過一張畫。一場邂逅竟成了弗里達難以預料的另一場精神災難。情感的撕心裂肺和身體的支離破碎，使得弗里達超常人的敏感化作繪畫的靈感來源。她的憤怒、不安、掙扎和破碎開始隨著畫筆一同表現(xiàn)在一幅幅血淋淋的畫作上。離婚后她在悲痛中創(chuàng)作了這幅名為《兩個弗里達》的自畫像，畫中她一臉平靜和安詳，卻能感受到藏于眉眼之間的某一份孤獨。白色蕾絲的維多利亞連衣裙，潔白如在遇見愛情前的自己，單純而篤定，暴露的心臟被切開后淌出鮮血，象征著破碎的婚姻再一次撞擊了自己的內(nèi)心，這種分離的心痛讓她不自覺的與肉體的疼痛聯(lián)系在一起，痛苦于她再熟悉不過了，如同她清楚的知道自己心臟的每一處血管，每一滴血液她都感受得到。流血的心正是天主教和阿茲特克儀式上犧牲的傳統(tǒng)象征。弗里達控制不住血液的流動，即便手持止血鉗還是弄臟了原本純潔的連衣裙，這是她自己，她知道那些難以啟齒的背叛她也難以控制，也同樣玷污了她對愛情的天真幻想。純白的弗里達和身著傳統(tǒng)服飾的弗里達拉著彼此的手，這是場自我慰藉，她知道自己臉上的堅強也會抵不過內(nèi)心的柔軟，她需要一種力量讓她不至于太狼狽。傳統(tǒng)服飾的裙擺上，弗里達手握著形似里維拉的肖像，依然端坐在椅子上，這個擁有完整心臟，看起來迷人又傲慢的女人，誰又會知道命運在接下來給她安排著不盡的鋒利回憶。盡管畫面呈現(xiàn)的是兩個完全不同的心境，可都是弗里達真實的生活，血脈相連的二人望向同一方向，充滿憎恨的、抑郁的、不安的。陰郁的烏云籠罩著四周，在弗里達的鎮(zhèn)定里加上了空氣中彌漫的悲情，失落和絕望隨著烏云一起凝聚在半空中，揮之不去。身體與精神上的雙重痛苦，自我意識與階級屬性的殘酷對立，社會封閉與思想開放的緊迫摩擦，這些都讓弗里達陷入了更深層次的迷惘與痛苦。[2]生命對情感是有渴求的，而女性被定義為情感動物，無論是遠古或現(xiàn)代社會，她們與生俱來的感性與母性使其更容易對事物產(chǎn)生同情與憐憫。弗里達算是嘗盡了人間的疾苦，身為女人的悲難，她歷經(jīng)戰(zhàn)爭的暴亂、身體的破碎、情感的背叛、流產(chǎn)的失落等等。弗里達不僅僅是墨西哥女性的代表，更象征著一種超越性別、民族與年齡的堅毅與剛強。“從某個方面來說，弗里達不需要技術(shù)，所以也不需要束縛。而另一方面，某種極度的禁錮發(fā)生在她身上，那么也就打開了她另外的自由之門，在這里她施展美和生命的種種相互嫁接的可能，在技術(shù)中將無法發(fā)現(xiàn)弗里達，但在美學意義上，弗里達無限放大了自我，繪畫令她自我重生?！?/p>

圖2 《兩個弗里達》

弗里達一生創(chuàng)作了200多幅畫作，其中134幅是自畫像。她認為自畫像的創(chuàng)作，是有效緩解孤獨的良藥。畢加索看過后更是驚嘆到：“我都畫不出你這么好的自畫像?！?/p>

弗里達比任何人都了解自己，她畫出的每一筆都是自己切身體會著的生活，好像畫面上的痛苦和折磨，成了殘酷現(xiàn)實的唯一出口，她試圖用一生去記錄自己的靈魂，自己的破碎、殘缺和不完美，都巧妙的用鮮明的色彩完美的呈現(xiàn)在我們面前，她知道自己也別無選擇。

圖3 《夢》

1943年弗里達創(chuàng)作了《夢》。隨著身體健康的每況日下，她的痛苦也日益加劇，死亡成了她不得不提前預料到的問題。畫面在夢幻的顏色背景中展開，與死亡有關(guān)的一切顯得不那么壓抑與沉重，即便所有的黑暗都藏在心里，天空中還是彌漫著云彩，充滿希望的，天堂般的，無痛苦的。她說“我希望死是令人愉悅的，而且我希望永不再來。”弗里達自己躺在下層的床鋪上，安詳?shù)暮现p眼，這里再也看不到她的驕傲和目光遠眺的凝重神情。她似乎已經(jīng)在這床上躺了太久，蓋在身上的黃色毯子也傾斜在床邊，連根拔起的藤蔓蜿蜒穿過自己的身軀，葉片在她的臉頰周圍盛開著，離開了土壤，和弗里達一樣，也終會敗落在這里。

同年，弗里達創(chuàng)作了自畫像《迭戈在我腦中》。在與丈夫相愛相恨，結(jié)婚、離婚又復婚的日子里，她像一個失控的玩偶被折磨的痛不欲生?？杀M管失去了丈夫，她的愛也遠遠大于對丈夫的恨，然而她熱烈的愛最終也沒能改變一個生性多情的愛人。即使迭戈消失在了弗里達的生活里，可深入骨髓的愛讓她無法停滯對迭戈的想念和愛念，迭戈不斷出現(xiàn)在弗里達的畫作里，活在她的靈魂深處，《迭戈在我腦中》由此誕生。畫中弗里達裝扮成頭戴傳統(tǒng)發(fā)飾的大地女神，依然是弗里達式的自畫像，她將自己的面部暴露在畫中央，瓦哈卡州傳統(tǒng)服飾將她緊緊包裹著。這是丈夫迭戈最喜愛的服飾，她希望用這份喜愛可以喚起丈夫的愛意。在額頭中間是迭戈的畫像，第三只眼的位置，弗里達在不厭其煩的表達這個男人于她的重要性，迭戈活在她的心間、眉間和腦海中，成為她的困惑和難題。這形成了弗里達作品超現(xiàn)實的藝術(shù)風格。她面無表情的注視著前方，若有所思又像靜止在某份思念里，在很多自畫像中她也是如此神情，可內(nèi)心的痛苦與交織已經(jīng)難以言語，表面有多冷靜，內(nèi)心就有多折磨。迭戈完美的呈現(xiàn)在畫中，這個在弗里達一生都上演著愛恨情仇的男人，殘忍又無情的傷害著弗里達的每一寸體膚，畫中卻是若無其事狀。在弗里達的四周，是無數(shù)錯亂的裂痕，布滿整個畫面，猶如她一生彌漫著的痛苦，不斷地衍生著，拉扯著她的每一次觸痛。迭戈在自傳中曾寫道，“如果我愛一個女人，我越愛她，我就越想傷害她?！备ダ镞_的一生都在追求愛，直到生命將盡，她也不曾放棄信仰和摯愛。她的精神和想象力都有著無形的力量，讓人覺得難以接近又無法抗拒，這是弗里達的藝術(shù)魅力。在與丈夫離婚十三個月后，二人在舊金山復婚。經(jīng)歷了熱烈和冷漠，背叛及和解，不忠與釋然，在弗里達生命的最后還是再次攜手牽起了迭戈的手，她是柔弱的，經(jīng)不起再多一點的打擊，即便身心疲憊，她還是原諒了那個抽空自己靈魂的人，并以此作為人生的終結(jié)。弗里達顯然離不開迭戈，離不開迭戈的人格魅力、離不開迭戈的藝術(shù)造詣，那才是她真正的生命，是她真正的悲劇人生。有人否定弗里達夫婦充滿欺騙和背叛的婚姻生活，認為不當?shù)慕Y(jié)合就是自討苦吃。如果說情感是一場欺騙，那么藝術(shù)也具有欺騙性?！爱斘覀冊谝磺惺录?，尋找一種本來就不在其中的‘意義’時，它就會登場——因為尋找者最終會失去勇氣......把這整個生成世界視為一種欺騙，并且構(gòu)想出一個在此世彼岸的世界。”[6]弗里達是浪漫的更是悲情的，一生都在用自己的慘痛經(jīng)歷構(gòu)建一個超現(xiàn)實主義世界，在超現(xiàn)實世界里她試圖逃避痛苦，遺忘現(xiàn)實。1938年超現(xiàn)實主義先驅(qū)安德烈·布勒東這樣評價弗里達的作品：“呈現(xiàn)在我們面前的，是一位有著全部誘惑天賦的女人，弗里達卡洛的藝術(shù)是系在炸彈上的一顆帶子?！盵7]而迭戈也曾這樣夸贊自己的妻子，“一個純粹而堅強的女人的精神如星光一般珍貴?！?/p>

圖4 《迭戈在我腦中》

弗里達，有著強烈的自我意識，忠誠于內(nèi)心，忠實于生活，將精神層面放大到極致。她是一位靈魂至上的偉人，名人、藝術(shù)家，她是第一個被盧浮宮收藏畫作的墨西哥女藝術(shù)家，甚至在墨西哥的錢幣上都印有弗里達的頭像。拋開這一生的榮譽和苦難，她首先是女性。我們因為看慣了她不斷表達的堅強，看慣了她的受苦受難，看慣了她對死亡的蔑視，忘記了在疼痛之外，她還有柔弱、動人和纖美。不斷疊加的痛苦使她需要躲在作品里做短暫的喘息，她需要自由的呼吸，需要安寧的生活。她無比熱愛生活，熱愛大自然的一草一木，熱愛這個不太友好的世界，熱愛這個太不忠誠的迭戈，熱愛自己的身體和缺失等等。弗里達的痛苦藝術(shù)流傳至今，痛苦中的一絲不茍、痛苦中的安之若素、痛苦中的堅如磐石，都釀成獨有的女性之美，一種與萬物對抗的毅力之美，一種孤獨之美，一種在復雜世界的寂靜之美。她坦誠的面對自己，真實的體味生活，將自我感知和生命的意義連接在一起，更加夢幻又更加貼近人心，使我們一同在悲情里起起落落，一起去感受命運安排好的巨大的疼痛。弗里達的痛苦釀造著她的信仰，弗里達的信仰也包裹著她的痛苦。我們走進弗里達的精神空間，看到了希望和無助，看到了熱烈和孤獨，看到了愛和別離，看到了死亡和勇氣，我們眼中的弗里達，正帶著希望，走出悲傷。

“痛苦與孤獨是上帝賜予藝術(shù)家最好的禮物。”——梵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