干江濤
內(nèi)容摘要:屈原的《離騷》是一部具有劃時代意義的詩篇,作為評論屈原和《離騷》的先驅(qū),漢代文人觀點不一。以劉安、王逸、班固、揚雄為代表,漢代文人對《離騷》的評論從兩個方面進行:《離騷》對經(jīng)書的繼承與創(chuàng)新及關(guān)于屈原的評論。在評論《離騷》及屈原時,劉、王、班、揚立足于儒家思想,從不同角度出發(fā),或臧或否。劉勰《文心雕龍·辨騷》同樣立足于儒家思想,對劉安、王逸、班固、揚雄的觀點進行總結(jié):在《離騷》對經(jīng)書的繼承和創(chuàng)新問題上,二者兼顧,并且創(chuàng)造性地提出了“取镕經(jīng)義,自鑄偉詞”的論斷,在評論屈原時,劉勰接受了劉安和王逸的觀點,對屈原的德、才、行均給予高度評價。
關(guān)鍵詞:《文心雕龍·辨騷》 漢代文人 屈騷批評 承襲特點
《楚辭》是《文心雕龍》重點論述的對象,劉勰在《文心雕龍》中提到《楚辭》的篇目有《宗經(jīng)》《辨騷》《明詩》《詮賦》等23篇之多,而《楚辭》諸篇,《離騷》居首?!峨x騷》對后世文人的影響十分深遠,劉勰在《文心雕龍》中說其“衣被詞人,非一代也?!?。漢代是受到《離騷》深刻影響的第一個朝代,作為評論屈原和《離騷》的先驅(qū),漢代文人觀點不一。漢代文人對《楚辭》的評論從兩個方面進行:其一,《離騷》對經(jīng)書的繼承與創(chuàng)新問題;其二,屈原其人。劉勰在《文心雕龍·辨騷》篇中立足于儒家思想,對劉安、王逸、班固、揚雄的屈、《騷》評論進行總結(jié),在總結(jié)漢代文人對《離騷》的評論時,劉勰繼承了部分學者的觀點,同時立足于齊梁文壇,對漢代文人的《離騷》批評作了進一步完善。
一.《文心雕龍·辨騷》對漢代文人《離騷》批評的繼承與完善
在劉勰之前,劉安、王逸、班固、揚雄四位漢代文人對《離騷》進行評論,這四位文人主要從對經(jīng)書的承襲與新變方面來評價《離騷》,劉勰《文心雕龍·辨騷》立足于儒家思想,對上述漢代文人的觀點在繼承的基礎上進行完善。
(一)《辨騷》對漢代文人評《離騷》與經(jīng)書之繼承關(guān)系的繼承與完善
漢代文人在評論《離騷》時,都提到了《離騷》對經(jīng)書的繼承。
劉安在評《離騷》時,強調(diào)《離騷》對《風》《雅》藝術(shù)特色的繼承:“《國風》好色而不淫,《小雅》怨誹而不亂。若《離騷》者,可謂兼之?!薄凹妗保诖颂幱小巴瑫r具備”的意思,東漢許慎《說文解字》有載:“兼,并也。從又,持秝。兼持二禾,秉持一禾。古甜切?!闭查A先生在《文心雕龍·情采》篇中很好地解釋了何為“好色而不淫”:“情辭相符,為正,為清;辭過于情則淫侈,為邪,為濁?!毙枰赋龅氖牵瑒矊Α峨x騷》的評論不僅被司馬遷《史記》所引用,還載于班固的《離騷序》中??梢娖洹峨x騷》觀對漢代文人影響之深。
班固在《漢書·藝文志》中說《離騷》有“惻隱古詩之義”,可見,班固也認識到了《離騷》對于詩經(jīng)的繼承與學習,然而,劉勰在《文心雕龍·辨騷》篇中并未轉(zhuǎn)引班固的這一觀點。究其原因,一方面在于班固本身對《離騷》的態(tài)度比較復雜,另一方面,《辨騷》篇所轉(zhuǎn)引劉安、王逸等漢代文人對《離騷》的評論大都出自《楚辭章句》,可見劉勰在《辨騷》篇中梳理漢代文人的《離騷》觀時受《楚辭章句》影響很大。而班固在《離騷序》中認為《離騷》不合經(jīng)傳,班固《離騷序》對《離騷》的批評與王逸可謂針鋒相對,在討論《離騷》與經(jīng)書的繼承問題時,劉勰又接受了王逸的觀點,因此劉勰在《辨騷》篇中主要針對班固在《離騷序》中對《離騷》的評論進行批評,并未轉(zhuǎn)引其在《漢書·藝文志》中對《離騷》的評論。
王逸在評《離騷》時,所持觀點與劉安相同,而且還舉例說明《離騷》對經(jīng)書的繼承。王逸認為,《離騷》依經(jīng)立義,文中的一些意象在經(jīng)書中都有據(jù)可循?!榜嗱俺他p,則時乘六龍;昆侖流沙,則《禹貢》敷土?!瘪嗱俺他p”之語,化用《易·乾》中的彖詞“時乘六龍以御天”,“昆侖流沙”之語,是化用《尚書·禹貢》中“余波入于流沙”之句。相比《詩經(jīng)》,《離騷》的諷諫語氣更加委婉和順。最后,王逸指出,屈原的《離騷》是“金相玉式”,給予《離騷》極高的評價。
揚雄對《離騷》與經(jīng)書的繼承關(guān)系并未直接評價,但《法言·吾子》有載:“或曰:‘賦可以諷乎?曰:‘諷則已,不已,吾恐不免於勸也?!眲③脑凇侗骝}》篇中說“揚雄諷味,亦言體同《詩》《雅》”。揚雄此論已不可考,詹锳先生《文心雕龍義證》的注文中轉(zhuǎn)引日本學者橋川時雄的觀點:“‘或曰賦可以諷乎?曰諷乎。又云:‘事勝辭則伉,辭勝事則賦。事辭稱則經(jīng),足言足容,徳之藻矣。李軌注云:‘事辭相稱,乃合經(jīng)典,彥和所說亦本此。”可見在橋川時雄與詹锳先生看來,揚雄主張“事”和“辭”相稱,乃是對《離騷》與《詩經(jīng)》之間繼承關(guān)系的肯定。
就《離騷》對經(jīng)書的繼承而言,劉勰從宗經(jīng)的角度出發(fā),認為《離騷》與經(jīng)典存在“四同”:“典誥之體”;“規(guī)諷之旨”;“比興之義”;“忠怨之辭”。劉勰此論,與王逸《楚辭章句》、揚雄《法言·吾子》中的觀點一致。但劉勰對漢代文人觀點在繼承的基礎上作了進一步完善。劉勰在《文心雕龍·辨騷》中指出:“及漢宣嗟嘆,以為皆合經(jīng)術(shù);揚雄諷味,亦言體同《詩》雅。四家舉以方經(jīng),而孟堅謂不合傳,褒貶任聲,抑揚過實,可謂鑒而弗精,玩而未核也?!痹谶@里,劉勰既反對劉安、王逸等主張《離騷》完全符合經(jīng)書之義的觀點,又對《離騷》不合經(jīng)傳的觀點進行反駁??梢?,劉勰清楚地認識到,《離騷》對經(jīng)書有繼承,但又并非簡單的全盤接受。
(二)《辨騷》對漢代文人評《離騷》之新變的繼承與完善
漢代文人重視承襲,劉安、王逸、揚雄都從對經(jīng)書的繼承的角度來評《離騷》,只有班固在《離騷序》中指出,《離騷》有不合經(jīng)傳的地方,而劉勰在《辨騷》篇中轉(zhuǎn)引了班固的觀點。班固對《離騷》有批判,也有肯定,班固認為,《離騷》中不符合史傳記載的內(nèi)容有兩類,一類是《離騷》對于歷史人物有所增損,且并“未得其正”,另一類是《離騷》中有大量的神話,班固認為這些神話是子虛烏有的,不合于法度,不載于經(jīng)書。對于《離騷》中異于經(jīng)書的部分,班固持批判態(tài)度,但班固肯定了《離騷》的文采:“然其文辭麗雅,為辭賦之宗,雖非明哲,可謂妙才?!卑喙淘谂u《離騷》時,對“史”的因素考量較多,他在《離騷序》中認為《離騷》中關(guān)于后羿、澆、少康、二姚的描寫與歷史記載有出入。因此,班固認為,劉安對《離騷》的評價過高?!峨x騷》并不能算作“依經(jīng)立義”,而是“各以所識,有所增損”卻“未得其正”。
班固對《離騷》的批判,受到了王逸的反駁,王逸在《楚辭章句》中認為,《離騷》是依經(jīng)立義的,并舉出了幾個例子:“‘帝高陽之苗裔則《詩》‘厥初生民,時惟姜嫄也?!x秋蘭以為佩則‘將翺將翔,佩玉瓊琚也。‘夕攬洲之宿莽莽則《易》‘潛龍勿用也”。從班固、王逸的爭論不難看出,二人受漢王朝尊儒崇經(jīng)的文化政策影響非常深刻,在評論《離騷》對經(jīng)書的繼承與創(chuàng)新時,均重視承襲,少言創(chuàng)新,以“依經(jīng)立義”為高,而且所“依”之“經(jīng)”均為儒家經(jīng)典??梢娢娜嗽趧?chuàng)作和評論文學的時候,受其所處時代思想的裹挾,是很難跳出的。
劉勰在《辨騷》篇對王逸、班固之爭進行總結(jié)。首先,劉勰承認《離騷》有四異:“詭異之辭”;“譎怪之談”;“狷狹之志”;“荒淫之意”。將劉勰此論與班固《離騷序》批判離騷不合經(jīng)傳之論相比較,可知劉勰接受了班固的部分觀點:《離騷》中確實存在異于經(jīng)書的地方。其次,對于《離騷》中異于經(jīng)書的部分,劉勰持褒揚態(tài)度。認為《離騷》“觀其骨鯁所樹,肌膚所附,雖取镕經(jīng)旨,亦自著偉詞”品味“雖”、“亦”二字可知,劉勰更多地站在新變與創(chuàng)新的角度來評價《離騷》,這就與班固的觀點截然不同了,因為班固對《離騷》的“異”是持反對和批判的態(tài)度的?!段男牡颀垺け骝}》還提到《離騷》的一個特點:艷。《辨騷》指出,“金相玉式,艷溢錙毫”。在對《離騷》以前的經(jīng)典的評論中,劉勰沒有用過“艷”這一詞,“艷”僅被劉勰用來評論《離騷》及以后的作品。可見,在劉勰的心目中,艷,是《離騷》異于經(jīng)典的地方,這與班固、王逸對《離騷》之辭藻華美、文采斐然的褒贊有異曲同工之妙??梢?,劉勰接受了班固、王逸對《離騷》辭藻華美的評論。
總之,面對漢代文人的爭論,劉勰既承認《離騷》對經(jīng)書的繼承,又認可《離騷》的創(chuàng)新:“觀夫屈宋屬篇,號依詩人,雖引古事,而莫取舊辭。”劉勰在《辨騷》篇中還指出:“故論其典誥則如彼,語其夸誕則如此,故知《楚辭》者,體憲于三代,風雜于戰(zhàn)國?!眲③拇苏撚袃蓪雍x:其一,既承認了《離騷》對經(jīng)書的繼承,又承認了《離騷》的新變與創(chuàng)新。其二,總結(jié)《離騷》擁有以上特點的原因:既受到了經(jīng)書的影響,又受到了戰(zhàn)國文風的影響。詹锳《文心雕龍義證》指出,其文體法三代,故又“取镕經(jīng)旨,風雜戰(zhàn)國,故能“自鑄偉詞”。結(jié)合劉勰“夸而有節(jié),飾而不誣”、“執(zhí)正以馭奇”的文學創(chuàng)作觀,我們可以這樣認為:在劉勰《文心雕龍》視域下,“典誥之體”、“規(guī)諷之旨”、“比興之義”、“忠怨之辭”、“詭異之辭”、“譎怪之談”、“狷狹之志”、“荒淫之意”都是《離騷》魅力之所在。
劉勰在《文心雕龍·辨騷》中能夠比較客觀地看待《離騷》與經(jīng)書的繼承與新變關(guān)系,首先應當歸功于魏晉以來儒學的衰落。儒學衰落有以下幾個方面的原因:其一,自東漢以來,社會動蕩、戰(zhàn)亂頻繁,統(tǒng)治階級無力再控制文人的思想,文人飽經(jīng)亂離,逐漸從繁瑣的章句之學中掙脫了出來;其二,這一時期,佛教開始興盛,由道家思想發(fā)展而來的玄學思想也開始興起,對傳統(tǒng)儒家思想起到了很大的削弱作用,其三,就儒學本身而言,漢儒的章句之學發(fā)展到后來變得非常繁瑣,一部經(jīng)書動輒被解至百萬字以上,有時僅篇目就能被解至數(shù)萬言,這就失去了應用價值。自東漢以降,一些文人又將儒學與陰陽數(shù)術(shù)聯(lián)系在一起,成為讖緯神學,變成了封建統(tǒng)治者愚民的工具。儒學的衰落,使得文學創(chuàng)作開始從經(jīng)學的束縛中解放出來,開始追求文學本身的美,形成重文采,講究雕飾的風氣。這種形式主義文風發(fā)展至后來又出現(xiàn)了新的弊病:過度追求形式的繁艷,忽視內(nèi)容的充實,不去追求思想的深刻、情感的飽滿。另一方面,儒學的衰落使得文論家們在評價文學作品時不再死板地以合乎經(jīng)典作為唯一標準,以客觀的心態(tài)看待文學在繼承中的創(chuàng)新和發(fā)展成為可能。而劉勰作為一名博覽群經(jīng)的文論家,對齊梁文壇的積弊了然于心,時代的饋贈,加上劉勰個人的努力與才氣,使得《文心雕龍·辨騷》對漢代文人的離騷批評既實現(xiàn)了繼承,又實現(xiàn)了創(chuàng)新。
二.《文心雕龍·辨騷》對漢代文人屈原批評的繼承與完善
劉安、王逸、班固、揚雄不僅對《離騷》進行評論,還對屈原進行評論。劉勰在《文心雕龍·辨騷》篇中引用了漢代文人的部分觀點,劉勰在《辨騷》篇中對漢代學者觀點的引用不及在評論《離騷》時那般頻繁,對于劉安的評論,劉勰未作改動,直接轉(zhuǎn)引,對于班固、王逸的評論,劉勰取其大義。而對于揚雄的評論,劉勰未作引用。
(一)漢代文人對屈原的評論
劉安、王逸高度評價屈原,劉安認為,屈原不僅做到了出淤泥而不染,在惡劣的環(huán)境中能潔身自好,超脫于世俗之外,“蟬蛻穢濁之中,浮游塵埃之外,皭然涅而不緇,雖與日月爭光可也”,而且其行為完全符合人臣之道:“人臣之義,以忠正為高,以伏節(jié)為賢。故有危言以存國,殺身以成仁?!辈⑶覍⑵渑c比干、伍子胥等人并列并列。王逸還指責班固是為了自身的仕進而故意詆毀屈原:“茍欲求進,強非其人?!灰娙菁{,忿恚自沉,是虧其髙明,而損其清潔者也”,“而論者以為露才揚己,怨刺其上。強非其人,殆失厥中矣?!?/p>
而班固、揚雄對屈原的態(tài)度比較復雜?!逗鬂h書》記載了班固早年給東平王倉的一則上書:“昔卞和獻寶,以離斷指,靈均納忠,終于沉身,而和氏之璧,千載垂光,屈子之篇,萬世歸善?!睆倪@則材料不難看出班固對屈原的贊賞。班固所著《漢書》中,對屈原的記載:“始,楚賢臣屈原被讒放流,作《離騷》諸賦以自傷悼,后有宋玉、唐勒之屬慕而述之,皆以顯名?!痹凇稘h書》中,班固對屈原的評價是“賢臣”、“賢人”,在《離騷序》中卻將屈原定義為“貶潔狂狷景行之士”。班固指出,君子的理想無法施行于世時是命數(shù)使然,此時君子應當順應天命,像潛龍一樣,明哲保身,這樣便可保全自己的性命,不會遭到困厄。在《離騷序》中,班固將屈原的悲劇更多地歸結(jié)于其不懂得明哲保身的處世智慧。班固如此評價屈原,首先與他本人的氣質(zhì)秉性有關(guān)。據(jù)《后漢書》載,班固“性寬和,容眾,不以才能高人,諸儒以此慕之。”性格寬和的班固自然不會認同屈原以如此激烈的方式來面對人生的失意。其次,從其家學傳承來看,早在班固的《離騷序》之前,已經(jīng)有班彪的《悼離騷》:“夫華植之有零茂,故陰陽之度也,圣哲之有窮達,亦命之故也。惟達人進止得時行以遂伸,否則咄而坼蠖,體龍蛇以幽潛?!笨梢哉f,班固在《離騷序》中的觀點,基本繼承了班彪。父子二人均主張順時而動,明哲保身。從上述材料不難看出,班固對屈原是矛盾的:既有對其忠貞之志、逸世之才肯定,又有對其不容于世、忿懟沉江的批評。
楊雄在《反騷》中說自己“每讀屈原《離騷》,未嘗不流涕也”,在班固的《漢書》中說楊雄“又怪屈原文過相如,至不容,作《離騷》自投江而死,悲其文,讀之未嘗不流涕也。以為君子得時則大行,不得時則龍蛇,遇不遇命也,何必湛身哉?!痹凇队皤C賦》中,楊雄“鞭洛水之宓妃,鑲屈原與彭胥”,諷諫皇帝遠色好德。在《法言》中,揚雄認為屈原“如玉如瑩”。從上述材料可知,揚雄對屈原的態(tài)度也是矛盾的,一方面,楊雄贊賞屈原的品德與才華,肯定屈原的忠貞,對屈原的不幸深表同情,認為屈原的行為足以留芳百世。另一方面,揚雄和班固一樣,也主張進退從容,對于屈原不容于世,自沉汨羅這種極端的行為持反對態(tài)度。
從上述材料可知,漢代文人深受漢王朝尊儒崇經(jīng)的文化政策影響,在評價屈原時都是立足于儒家思想的。但是由于受性格氣質(zhì)、家學傳承、人生經(jīng)歷、學識水平、生活環(huán)境等因素的影響,漢代文人對屈原的評論不盡相同。對于屈原的才華和品德,漢代文人人是認可的,然而,對于屈原不容于世,自沉汨羅的行為,漢代文人爭議較大:既有對屈原悲劇命運的同情、惋惜,又有對其忠貞之志、超世之才的肯定,也有對屈原過于剛直,不懂與世俯仰的指責。
(二)《文心雕龍·辨騷》對漢代文人屈原批評的繼承與完善
劉勰在《辨騷》篇的贊中對漢代文人的屈原批評進行梳理和總結(jié)道:“不有屈原,豈見《離騷》。驚才風逸,壯志煙高?!眲③目隙饲某乐?、忠貞之志。劉勰在《辨騷》篇中對劉安、王逸的屈原批評作了大量轉(zhuǎn)引,對于班固、“露才揚己“、不容于世的批判、揚雄劉勰在《辨騷》篇中未作過多評論。由此可知,在如何評價屈原其人的問題上,劉勰繼承了劉安和王逸的觀點。
《文心雕龍·辨騷》高度評價屈原,有以下幾個方面的原因:其一,在撰寫《文心雕龍》時,劉勰尚未入仕,《梁書》記載了劉勰阻攔沈約車架進獻《文心雕龍》之事:“勰自重其文,欲取定于沈約。約時貴盛,無由自達,乃負其書,候約出,千之于車前,狀若貨鬻者,約便命取讀,大重之,謂為深得文理?!庇纱丝芍?,劉勰在進獻《文心雕龍》之前社會地位不高,否則劉勰也不會采取這種方式進獻自己的得意之作。作為一名社會地位不高的文人,更容易認同屈原身上的抗爭精神和家國情懷。其二,自西晉代魏以來,政治腐敗黑暗、政權(quán)頻繁更迭,文人動輒成為政治斗爭的犧牲品,在嚴酷的政治氛圍下,文人逐漸失去了建功立業(yè)、批判現(xiàn)實的勇氣和慷慨激昂、奮發(fā)進取的精神。這一時期的文人,要么流連山水,沉湎酒色,要么煉丹制藥,要么談玄論道,不再關(guān)注現(xiàn)實。當然,文人上述行為背后的心態(tài)是復雜的:既有窮奢極欲的放縱與墮落,也有對黑暗政治的反抗,又有隨波逐流、追名逐利的標榜。這一時期文人的文品和人品在很長一段時期內(nèi)受到詬病。在這樣的時代風氣下,劉勰對屈原其人其行進行頌揚,其實是對關(guān)注現(xiàn)實、擁有強烈的家國情懷、社會責任感的文學精神的一種呼喚。
綜上所述,由于漢代重儒崇經(jīng),漢代文人對屈原和《離騷》的評論,不可避免地受到了儒家經(jīng)學思想的影響,在漢代文人的心目中,一部優(yōu)秀的作品,必然要從儒家經(jīng)典中汲取養(yǎng)分。因此,在評論《離騷》時,漢代文人重視承襲,少言創(chuàng)新,且以《離騷》完全“依經(jīng)立義”為高。對于漢代文人的評論,劉勰立足于當時所處的時代,在《文心雕龍·辨騷》篇中作了非常冷靜和客觀的梳理:既肯定《離騷》對經(jīng)書的繼承,又承認了《離騷》的新變與創(chuàng)新,但在承認繼承的基礎上,更偏向于新變和創(chuàng)新。對于屈原其人,劉勰則是以儒家思想為根據(jù),繼承了劉安、王逸的觀點,高度評價了屈原的品行。究其原因,在于劉勰認識到了齊梁時期文壇的積弊:過于追求形式的華美,忽視對文學思想內(nèi)涵的發(fā)掘,這一時期的文學逐漸流于淺俗,用劉勰的話說,是“競今疏古”。這一時期的文人在一定程度上摒棄了關(guān)注現(xiàn)實、諷諫時政、擁有強烈家國情懷和高度社會責任感的文學傳統(tǒng)。因此劉勰在《文心雕龍·辨騷》篇中辯證地繼承漢代文人對《離騷》的批評,既切中當時文壇的弊病,引導文學健康地向前發(fā)展。同時又為后人提供了一篇系統(tǒng)的、科學的文論,誠可謂“功在當代,利在千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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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 釋
[1]詹锳《文心雕龍義證》,上海古籍出版社,1989.8,第162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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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宋)洪興祖撰《楚辭補注》,清文淵閣四庫全書本,卷一,第118頁。
[6](晉)范曄撰,(唐)李賢注《后漢書》,清文淵閣四庫全書本,第3313頁。
[7](漢)班固撰,(唐)顏師古注《漢書》,清文淵閣四庫全書本,卷二十八下,第3059頁。
[8](唐)歐陽詢撰,《藝文類聚》,卷五十六,清文淵閣四庫全書本,第3624頁。
[9](唐)姚思廉奉敕撰《梁書》,卷五十,第2002頁,清文淵閣四庫全書書本。
(作者單位:寧夏大學人文學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