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林云
(武漢大學文學院,湖北武漢 430072)
從純文學中普通的慣用詞,發(fā)展到在魏晉南北朝正式成為一個文學批評概念,“綺”之美學特質的衍變對應了特定時代的審美趣味與思想潮流,并對后世產(chǎn)生了深刻影響。在魏晉南北朝文人的創(chuàng)作和總結中,“綺靡”“輕綺”和“清綺”等概念隨處可見,而對“綺”“綺+某”式或“某+綺”式概念的理解、評論并非單一的,既有積極的考量,也不乏消極層面的反思?!段男牡颀垺穼Υ说膶徱曌匀徊蝗莺雎?,其表明了劉勰對前代、當世文學發(fā)展的把握,反映了其所處時代的審美觀念與思想傾向,更深刻影響了后世對這些概念的使用和理解。因此,本文將以《文心雕龍》的文本為核心,結合劉勰的思想觀念和時代特點,對文學理論中“綺”的具體內(nèi)涵和美學特質進行探討,以求對這一重要審美概念有更深入的把握和詮釋。
對于“綺”字,《說文解字》釋為“文繒也”,本義是指有文彩的絲織品。中古以前,“綺”的使用也基本維持本義,并無典型的引申義,如宋玉的“纂組綺縞,結琦璜些”(《招魂》)與“其盛飾也,則羅紈綺績盛文章,極服妙采照萬方”(《神女賦》)。漢魏以降,與“綺”組合的詞匯大量出現(xiàn),尤其是詩賦里,“綺戶”“綺窗”“綺羅”和“綺帳”等格外矚目,而司馬相如的古琴竟也以“綠綺”命名。“綺羅”“綺帳”既可從狹義上解讀為羅與帳是有文彩的絲織品,又可從廣義上指二者的精美華麗;“綺戶”“綺窗”則指門、窗雕刻著美麗的花紋,已然從“有文彩的絲織品”之義延伸開來;至于以“綠綺”作為古琴別名,自有其比喻義,但也顯示出了古琴的精美。
正因種種引申,文學概念和理論上的“綺”逐漸突顯,且明顯偏于精美、華麗的義項,而與絲織品的材質之義漸行漸遠,典型如后世評論六朝文學慣用的“綺麗”。有研究者認為,“在后人看來,‘綺’無論是從文體發(fā)展的角度還是從文學風格的角度來說,都已成為南北朝文學的一個總體性特征”[1]。實際上,以“綺”作為整個南北朝文學的總體特征并不準確,尤其是北朝文學絕不能簡單地目以華美、精巧,但從“綺”的審美層面上來考慮南北朝的文學作品、文論思想,卻也不乏可取之處。
用“綺”來進行文學批評與價值判斷早已有之,“但‘綺’對于文學批評的第一次有力地介入,還要等到東漢以后”,“雖然陸機的《文賦》因其‘詩緣情而綺靡’一說而備受重視,但更多地將‘綺’作為一個文學批評術語來運用的,卻還是劉勰的《文心雕龍》”[1]??v觀整部《文心雕龍》,論及“綺”者共計14條,涉及11個篇目:
1.日月疊璧,以垂麗天之象;山川煥綺,以鋪理地之形。此蓋道之文也。(《原道》)[2]2①
2.《九歌》《九辯》,綺靡以傷情……(《辨騷》)
3.黃帝《云門》,理不空綺。(《明詩》)
4.晉世群才,稍入輕綺。(《明詩》)
5.景純綺巧,縟理有余……(《詮賦》)
6.或事本相通,而文意各異;或全任質素,或雜用文綺。(《書記》)
7.魏晉淺而綺……(《通變》)
8.韓非云“艷采辯說”,謂綺麗也。綺麗以艷說,藻飾以辯雕……(《情采》)
9.……故能外文綺交,內(nèi)義脈注,跗萼相銜,首尾一體。(《章句》)
10.集雕篆之軼材,發(fā)綺縠之高喻。(《時序》)
11.應、傅、三張之徒,孫、摯、成公之屬,并結藻清英,流韻綺靡。(《時序》)
12.魏文之才,洋洋清綺;舊談抑之,謂去植千里。(《才略》)
13.孟陽、景陽,才綺而相埒,可謂魯衛(wèi)之政,兄弟之文也。(《才略》)
14.浮慧者觀綺而躍心,愛奇者聞詭而驚聽。(《知音》)
其中第1、3、10條與文學評論上的概念相去甚遠,僅作簡要說明。第1條“煥綺”乃指山川具有光彩華美的紋理,并未涉及作家或作品風格,自然不在討論之列。第3條指出樂舞《云門》“理不空綺”,此“綺”或作“弦”,管弦也,亦非需加分析的。第10條所言“發(fā)綺轂之高喻”,典出《漢書·王褒傳》:“辭賦大者與古詩同義,小者辯麗可喜。辟如女工有綺縠,音樂有鄭衛(wèi)……”[3]2829“綺縠”指有花紋的絲織品和質地輕薄、表面起皺的紗,所以“綺”僅為本義而已。剩下11例條目,涉及“綺”與其他組合——“綺靡”“空綺”“輕綺”“綺巧”“文綺”“綺麗”“清綺”和“才綺”,則全是文學評論和鑒賞上的概念,且因“某+綺”“綺+某”的不同組合,代表了劉勰的不同評斷,故有必要細作討論。
事實上,在討論《文心雕龍》中的“綺”時,不少研究偏好僅就“綺”論“綺”,或局限于“綺麗”“綺靡”等個別概念,因此往往流于片面或粗淺。因為“綺”與“麗”“靡”意思相近,便可能先入為主地以為劉勰筆下的“某+綺”“綺+某”的組合概念皆可簡單歸結為“綺”一字的含義上,忽視了他在使用這些復合概念時有意對“綺”作了限定與調和。如在上述所舉條目中,最典型的“清綺”,“清”便是“綺”的一種限定與調和,而這些都是需要重點辨析的。
首先有必要對“綺麗”和“綺靡”這兩個較核心地體現(xiàn)“綺”的概念進行解釋。它們在漢魏晉南北朝的文學作品、文論中皆有出現(xiàn),如常璩在《華陽國志》內(nèi)記載揚雄“初慕司馬相如綺麗之文,多作詞賦”,以“綺麗”論司馬相如的文賦;揚雄亦有“惡綺靡而不近,斥芬芳而不御”(《長楊賦》)之詞。同時,這兩個概念也多見于后人對這一時期文學風貌的評價中,如:“齊永明中,王融、謝朓、沈約文章始用四聲;至梁,轉拘聲韻,彌尚綺靡,復踰于往時?!盵4]690李白也感嘆:“自從建安來,綺麗不足珍。圣代復元古,垂衣貴清真?!?《古風·其一》)指出建安后綺麗文風之蔚然,算是對六朝文學的一種概括了。
可以看出,“綺”在文論中的使用,與“麗”緊密相連,通常組合為“綺麗”,二者連用時單字含義也基本相同,只不過“綺”較于“麗”顯得纖巧、柔美些。所以大致可認為“綺麗”中的“綺”與“麗”具有共同指向,并無一者對另一者進行限定或調和之意。
曹魏之際,曹丕受揚雄“詩人之賦麗以則,辭人之賦麗以淫”(《法言》)的影響,主張“詩賦欲麗”。而對其中的“麗”字,學界多解釋為“清麗”。吳云結合曹丕個人創(chuàng)作指出:“他的五言詩語言精醇,又能保有民歌化的特點,具有一種‘清麗’的特色?!盵5]102徐公持更認為曹丕的詩風就可用一“清”字概括[6]57?!扒妍悺奔仁撬奈娘L,也代表了當時的文學主張,而恰巧劉勰在論及曹丕時,使用了“清綺”一詞:“魏文之才,洋洋清綺?!?/p>
這里的“清綺”顯然具有正面意義,與“清麗”相差無幾,正佐證了“綺”與“麗”具有基本相同的價值,即文辭的華美:“綺麗之詩的最大特點就是追求辭藻的華麗,對仗的精工,用典的靈活和聲韻的和諧。”[7]可以看出單純的“綺麗”并非文學作品的缺點,反而具有積極意義,甚至是作品必備的。可惜整部《文心雕龍》僅有一處出現(xiàn)了“綺麗”,即第8條:“韓非云‘艷采辯說’,謂綺麗也……”雖然這里對韓非極盡綺麗的態(tài)度有所批評,但劉勰仍認為“綺麗”與“藻飾”皆為文辭之極,在“文”上非常具有表現(xiàn)價值。正如《詩品臆說》的解釋:“綺,則絲絲入扣;麗,則燦爛可觀。既綺交而脈注,亦藻思而綺合,是謂綺麗?!薄熬_”或“綺麗”在當時乃具正面意義,在《文心雕龍》中也是如此。劉勰之所以對韓非有所指責,一方面涉及到“文”與“理”的辯證關系,另一方面要求對“綺”有所限定、調和,在彰顯文辭華麗上把握好度。這將在后文分別論述,此處按下不表。
至于“綺靡”一詞,在漢魏晉南北朝的作品中也沿用不斷,并凸顯了一定的美學特質。關于“靡”字,《說文》曰“靡,披靡也”,段玉裁釋曰“靡,柀靡也?!瓥┟遥稚⑾麓怪病曛^精細可喜曰靡麗……”,郭璞注《方言》則稍不同:“東齊言布帛之細者曰綾。秦、晉曰靡”,“靡,細好也”。異于《說文解字》及段注釋“靡”為“分散下垂之貌”,《方言》所釋“靡”與“綺”的本義相近,郭說的“細好”則與段解釋的引申義相類。大概“靡”與“綺”本義皆為名詞,后才漸轉為形容詞,這也符合文字產(chǎn)生和義變的基本規(guī)律。
“綺靡”真正作為一個美學概念引人注目,大概源自陸機《文賦》“詩緣情而綺靡”一語。對陸機之論,歷來褒貶不一,其中一大關鍵即在“綺靡”二字。李周翰作注時說“綺靡,好也”,李善則釋“綺靡”為“精妙之言”。他們皆認為陸機眼中的“綺靡”并非具有負面價值,而是一種詩歌的理想水準,與前論的“綺麗”相同。
“詩緣情而綺靡”是對“詩賦欲麗”的發(fā)展,且自有其創(chuàng)新處。陳柱說:“綺言其文采,靡言其聲音?!闭哺H鹨仓赋觯骸拔霓o妍麗,音聲俱美,實際上就是‘綺靡’的生動描述?!盵8]30認為陸機所言“綺靡”同時包含了辭采、聲韻兩層要求:“綺”指文采華麗,是對曹丕觀念的承繼;“靡”指音韻和諧,乃陸機之創(chuàng)見,“已開沈約詩歌聲律論之先聲”[9]。故有研究者認為:“南朝時,駢文的出現(xiàn)加強了文章的辭藻華麗及音節(jié)的和諧,永明體的出現(xiàn)更是助長了詩歌綺靡柔弱的傾向?!盵7]其中辭藻華麗、音節(jié)和諧指向的正是駢文所具有的“綺靡”特點。
整個魏晉南北朝,不僅文學創(chuàng)作顯示出了高度的自覺,文學理論的建構同樣有充分的自覺,其表現(xiàn)約有三點:任情、趨新和唯美[10]。那時的文學、文論家不僅格外重視作品的抒情性,且追求新變,同時在文辭和形式華美上用力頗深。因此可以說:“‘詩賦欲麗’和‘詩緣情而綺靡’,標志著古代詩論從重教化到重審美的飛躍,是擺脫儒學束縛獲得人性解放在詩學上的反映,是魏晉詩歌審美自覺的兩個里程碑。”[9]
劉勰固然強調“征圣”“宗經(jīng)”,不忘將文學導向雅正的儒教系統(tǒng),但他同樣重視抒情與審美,對兼具文辭與音韻的“綺靡”也不偏廢。試觀上引第2條評價《九歌》《九辯》“綺靡以傷情”,和第11條“結藻清英,流韻綺靡”之語:《九歌》《九辯》不僅文辭精美,且有明顯的歌詠表演性質,稱“綺靡”是合適的;對晉代“三張”和摯虞等的評價中,“綺靡”則側于“流韻”方面,指出他們作品的聲律美。此二處的“綺靡”無疑都是劉勰所褒贊的。
而劉勰及同代人對“綺靡”的態(tài)度也與早期的佛經(jīng)翻譯、聲律探求有關,“追求‘綺靡’的審美傾向,亦非止于西晉文士,早期佛經(jīng)之翻譯、傳播亦有‘綺靡’的傾向”[11]。鳩摩羅什《西方辭體論》曰:“天竺國俗甚重文質,其宮商體韻,以入弦為善……但改梵為秦,失其藻蔚。雖得大意,殊隔文體?!睂ξ馁|、音韻、藻蔚的重視恰是“綺靡”的體現(xiàn),佛經(jīng)梵文在譯成漢語的過程中強調保留原味,這與佛經(jīng)翻譯影響下整個南朝的文風相同。上言“結藻清英,流韻綺靡”的評斷與鳩摩羅什的論述要旨如此吻合,正真實地表現(xiàn)了當時的文學特征和思想潮流。同時,劉勰對“結藻清英,流韻綺靡”持褒贊態(tài)度,或也與他曾長期寄身定林寺、諳悟佛理的際遇密切相關,在《文心雕龍》中亦常見佛學色彩濃厚的概念與思想。
整體上,劉勰對“綺麗”與“綺靡”的態(tài)度是正面的,指向的都是與“理”相對的“文”的審美需要。在上舉14例條目中,可明顯地發(fā)現(xiàn)他在“理”(“情”“意”與“義”等)與“文”(“才”“辭”和“韻”等)兩個層面的權衡上,有條件地考量了“綺”的文學風格。第2條論《九歌》《九辯》,劉勰說它們“綺靡以傷情”,“綺靡”是文辭上的特點,“傷情”則是二者的文外之意、文內(nèi)之理。第5條評“景純綺巧,縟理有余”,同樣涉及了“文”與“理”,而且顯然劉勰對郭璞文辭上的“綺巧”是贊揚的。第6條言“雜用文綺”,劉勰并不反對,而是在最后強調要符合“隨事立體,貴乎精要”的原則。第7條涉及了不同時代文學風格的流變,劉勰評價魏晉曰“淺而綺”;若一分為二看的話,可認為“淺”是對魏晉文學在“理”方面不足的批評,而“綺”則是其在“文”上的突出表現(xiàn)。正因“文”有余而“理”不足,劉勰才對魏晉文學有所不滿,提出“淺而綺”的批評;不過需注意的是,“淺”在此固然是貶抑,但“綺”卻并非劉勰否定的,甚至是其所推重的一端,只不過需要兼具文辭綺麗和情理雅正之作方是理想中的文學。第8條同樣是基于“理”的缺失,劉勰批評了《莊子》和《韓非子》詞藻“綺麗”,認為它們“華實過乎淫侈”,背離了“文質附乎性情”的前提。在劉勰看來,“情者,文之經(jīng);辭者,理之緯”,文學作品應首先考慮情理,文辭作為表現(xiàn)和修飾是第二性的。第9條指明“文”與“義”的辯證統(tǒng)一關系,強調優(yōu)秀的文學作品(章句)要讓外在的文“綺”與內(nèi)在的義“脈”融匯相合。
對于“理”與“文”的要求,《詮賦》篇闡釋更細:“原夫登高之旨,蓋睹物興情。情以物興,故義必明雅;物以情觀,故詞必巧麗。麗詞雅義,符采相勝……此立賦之大體也?!憋@然,劉勰將“文”放在了“物”和“情”的中間,表現(xiàn)的就是“言”“象”和“意”三者的關系。對于“情”(“理”與“義”),劉勰秉持著儒家色彩濃厚的雅正觀,要求“明雅”;而因為“詞”(“文”)既要盡可能完美地寫“物”,又要有深度地表“情”,所以要做到“巧麗”,大致還要彰顯出“綺”。從此也可看出劉勰對“綺”并不反對,而視之為文辭的必要,“然則圣文之雅麗,固銜華而佩實者也”,“圣文”需要追求雅麗,從而使華實相配,成為經(jīng)典之作。但二者是有主次的:“理”的雅正是根本性、原則性要求,“文”的表現(xiàn)則是其次的。劉勰在回顧歷史、審視時人時,就有對本末倒置、舍本逐末之人的批評和反思:“逐末之儔,蔑棄其本,雖讀千賦,愈惑體要,遂使繁華損枝,膏腴害骨,無貴風軌,莫益勸戒?!?《詮賦》)所以,劉勰強調“雅”“麗”相合,追求內(nèi)容與形式、內(nèi)部與外在的有機統(tǒng)一。這樣既可以避免文辭“好異之尤”,一味追求華美新奇的缺失,又可防止片面反對與義理、內(nèi)容相一致的文采[12]。
除同時討論“理”與“文”的辯證關系,從而對“綺”進行限定和要求外,劉勰還有意識地使用了“清綺”這一關鍵詞,以對“綺”作出審美層面上的調和與引導。正如上文所述,整部《文心雕龍》僅在《才略》中一處使用了“清綺”,用來指稱魏文帝的文才,但同樣可以管窺出劉勰的態(tài)度?!皞鹘y(tǒng)文學的審美趣味總與歷史上人們的生活趣味相關,而古典詩論中的美學范疇也總與文人的生活態(tài)度及由此決定的審美趣味聯(lián)系在一起。”[13]魏晉南北朝的審美、生活趣味和態(tài)度,如用一個美學范疇概括的話,應當就是“清”字了。有學者在討論曹丕的“清麗”時,甚至對不同時代的“麗”作了簡單細分:“相對于漢賦的‘富麗’、西晉詩歌的‘華麗’(即‘綺靡’)以及南朝詩歌的‘靡麗’而言,‘清麗’則是建安詩歌的總體特征?!盵14]這一論斷雖有過度區(qū)分之嫌,如對“華麗”與“靡麗”的嚴格辨別,但對建安時期“清麗”的看重也證明了“清”的重要價值。
在魏晉南北朝之前,“清”在文學作品和思想評論中已有使用,典型如道家的作品與思想,但“清”作為文論概念而開始大量出現(xiàn)當是魏晉南北朝,除文學自覺意識的覺醒外,這與當時蔚然的清談與玄風也大有關聯(lián)。蔣寅對中國詩學概念中“清”的闡釋對理解魏晉南北朝及劉勰眼中的“清”大有啟發(fā)。他指出:“真正將清作為文學理論概念來用的是陸機《文賦》,文中共七次出現(xiàn)‘清’字,六次作為文章的審美概念來使用?!盵13]而在《文心雕龍》中,“清”作為文學批評概念更為醒目地標舉出來了,劉勰廣泛使用了清鑠、清采、輕清、清省、清新、清和、清越和清暢等概念,它們都與評價曹丕時使用的“清綺”一樣,彰顯了稱許文辭的積極意義。稍后的《詩品》同樣大量使用“清”字,有清遠、清捷、清拔、清靡、清雅和清潤等,與劉勰的審美趣味和價值取向基本相同,這也共同表征了當時文論界的審美傾向。日本竹田晃在綜合研究了《典論·論文》《文賦》《文心雕龍》《詩品》與《文選序》等作品后,指出“清”字具有四點新義:純而不雜、文辭簡要、超俗高蹈和“經(jīng)久磨練而成的技巧”[13]。所以,“清”這一文學批評概念具有明顯的正面義項,這正是其在魏晉南北朝受到重視與推崇的重要原因。盡管對于“清”評價甚高,但劉勰仍將“雅”看得更為根本:“若夫四言正體,則雅潤為本;五言流調,則清麗居宗。華實異用,惟才所安?!?《明詩》)這是不可忽視的,也體現(xiàn)了劉勰思想體系的完整性與自洽性。
劉勰雖然對于“綺麗”和“綺靡”的文風并不否定,但他所處的時代卻盛行著過于綺靡柔弱的風氣,帶來了過猶不及的弊病。對于“輕靡者,浮文弱植,縹緲附俗者”(《體性》)的流行風氣,劉勰自然對其缺失精神內(nèi)涵的創(chuàng)作傾向持批評態(tài)度。這點其實也與其在“為情而造文”還是“為文而造情”的選擇有關,在《情采》中,劉勰的現(xiàn)實針對性極強,指出了當時文學“言與志反”,背離了“聯(lián)辭結采,將欲明理”的原則;“繁采寡情,味之必厭”,劉勰雖十分贊賞文學形式的美,但當時整個文壇卻暴露出形式主義的弊病,只有賦予其雅正的內(nèi)涵作為約束,方能從根本上清除文壇流弊[15]。
在14例關于“綺”的條目中,很多都涉及劉勰對具體作家、作品的評斷,其中使用的“綺靡”“綺巧”“綺麗”“清綺”和“才綺”等詞,都具有正面價值,是劉勰所稱揚的。而除了用“綺”及其組合概念評斷作家、作品外,劉勰同樣用它們對整體的時代文風進行把握。如第4條“晉世群才,稍入輕綺”和第7條“魏晉淺而綺”,分別以“輕”和“淺”對“綺”進行了限定,也就流露出了劉勰的批評態(tài)度了。“淺而綺”是對魏晉文學文采有余而義理不足的指瑕;而隨著時代推移,晉代文學則變得“輕綺”了,他同樣指出了當時文學在義理、文辭上的缺陷,它們“采縟于正始,力柔于建安”,風氣日衰。“又建安以還,文崇偶體;西晉以降,由簡趨繁……晉、宋以降,文體復更……齊、梁以降,益尚艷辭,以情為里,以物為表……梁、陳以降,文體日靡……”[16]362這與《文心雕龍》中關于不同時代“綺”的論斷有相同之處。而且正如用“清”對“綺”進行調和一樣,在與“清綺”相反的批評意義上,劉勰也有意使用了“輕綺”和“淺而綺”,用“輕”“淺”對“綺”進行負面價值上的限定,以表明不同時代文學和文風存在的問題。
在“理”與“文”有效結合的前提下,劉勰并未刻板地框定住“綺”的含義與使用,而是針對不同時代、作家與作品——尤其是當時文風日靡的弊病,在宣揚儒教的正統(tǒng)文學觀時,亦突顯了當時文學自覺化、審美抒情化、辭采唯美化的整體思想潮流?!暗珶o論如何,相對于一種儒家思想占主導地位的歷史書寫傳統(tǒng)來說,‘綺’的奢華特征以及陰柔特性,都將使其不可能占到備受推崇的位置。”[1]一如“綺”字本義是富有文彩的精美絲織品,“綺”的文風在很大程度上是屬于上層貴族的審美取向,天然具有陰柔的典型特征。這也是為何六朝時宮廷詩人和貴族詩人普遍追崇“綺”美的原因之一,也因此為人詬病。
盡管“綺”的文風在六朝時占盡風頭,但也因其天然不足和過度發(fā)揮,而在隋唐之后得到了不斷的反思與蕩滌。唐王朝立穩(wěn)根基后,太宗與其重臣們不僅深刻反思了前代的政治得失,而且注意到了文學與國家興亡間的緊密聯(lián)系?!八亚俺_艷文風與當時帝王的縱欲相聯(lián)系。他反對綺艷文風,是反對縱欲。”[17]19在不斷匡正下,文學創(chuàng)作中“綺”的文風逐漸發(fā)生轉變。但“綺”的風格并未被唐及以后的文人所否定,而是有意識地將其納入自己的作品中。李白認為建安之后綺麗不足為珍,可他本人的詩歌同樣具有“綺”的特點,準確來說是“清綺”之風?!抖脑娖贰冯m對“綺麗”評價不算高,卻也將其列為第九品,并描述為文辭的精巧、華美與靈動上。不過在整體上,“綺”的負面價值還是被逐漸挖掘并放大,并成為氣力纖弱、辭藻奢靡的代表,越來越受到詬病。相反,隨著詞與曲的陸續(xù)崛起,它們反倒經(jīng)常出現(xiàn)單純作為形容詞的“綺”及與之相關的詞匯,似乎又表征著這個曾在文論批評語境中使用甚多的詞慢慢返璞歸真,作為人物或意象的修飾而存在了。
注釋:
① 按:本文所引《文心雕龍》原文者,皆以王運熙、周鋒二人譯注本(上海古籍出版社1998年版《文心雕龍譯注》)為依,后不再出注說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