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伯苓在重慶的“中國之問”為何鮮為人知

劉重來

張伯苓，著名愛國教育家。愛國，是他一生的主旋律。因為愛國，他創(chuàng)辦南開學校，為國家培養(yǎng)棟梁之材;他倡導體育，為摘掉“東亞病夫”的帽子，致力于培養(yǎng)身心健康的人才。他是最早將奧運概念帶入中國的先驅人物，被譽為“中國奧運第一人”。

眾所周知，張伯苓有振聾發(fā)聵、影響深遠的“愛國三問”和“奧運三問”。殊不知，1935年12月張伯苓在重慶兩次講演中曾有關于當時中國國情的發(fā)問。由于種種原因，這兩次講演內容當時未能廣泛傳播，甚至到了今天，仍鮮為人知。

“愛國三問”振聾發(fā)聵

“愛國三問”是張伯苓于1935年9月在南開大學開學典禮上發(fā)出的讓師生自省自勵的三個問題：“你是中國人嗎？你愛中國嗎？你愿意中國好嗎？”

“愛國三問”言簡意賅，震撼人心，表達了近代以來飽受列強欺凌、窮困落后的中國人的愛國心聲和對美好生活的強烈向往，也彰顯了張伯苓的高瞻遠矚和家國情懷。

1985年，著名心理學家、曾就讀于南開大學的劉兆吉，在《我心目中的張伯苓校長》一文中回憶了50年前聆聽張伯苓發(fā)出“愛國三問”時的情景：

1935年9月17日，在南開大學秀山堂開學典禮（當時稱始業(yè)式）上聽校長講話?！猿林氐恼Z調問：“你是中國人嗎？”“你愛中國嗎？”“你愿意中國好嗎？”看來很尋常的三句話，但在當時卻激起了愛國青年心中如焚的共鳴，異口同聲的喊出“是！”“愛！”“愿意！”聲音在悲憤地回響。隨后校長語重心長地講要救國就要“努力干去”，而且要“苦干”“死干”，要“咬定牙根，緊張而又緊張向前努力”，要“公”、要“誠”、要“團結”。張校長的講話，語言樸素無華，但打動了青年的心，這是一堂很好的愛國主義教育課。

張伯苓的“愛國三問”得到習近平總書記的高度評價。2019年，習近平總書記到南開大學考察時說：“這既是歷史之問，也是時代之問，未來之問?！?/p>

無獨有偶。就在張伯苓提出“愛國三問”后不久，同年12月，他在重慶的兩次講演中提出關于中國國情的問題。因為句句涉及中國問題，筆者將它凝練概括為“中國之問”。其問如下：

中國目前最大的問題是什么？

中國是世界上人口最多的國家嗎？

中國是世界上最大的國家嗎？

中國是世界上物產最豐富的國家嗎？

中國是弱國嗎？

中國為什么是弱國？

張伯苓的“中國之問”不僅是三個月前“愛國三問”的深化，而且引導青少年從世界的視角來探究中國問題。

意義深遠的重慶之行

張伯苓的“中國之問”，與他1935年底的一次重慶之行有關。

1935年12月，張伯苓作為全國禁煙委員，赴重慶出席全國禁煙會議。出發(fā)前，他對南開所處的險境做了深入細致的考量：“華北局勢，危急萬狀，一旦有變，學校必不保。為謀南開事業(yè)推廣計，并為謀教育工作不因時局變化而中斷計，決意在川設立分校?！睘榇?，他決定趁赴渝之機，對在重慶創(chuàng)辦南開分校進行一番實地考察。

張伯苓從天津到上海后，乘坐其好友、著名愛國實業(yè)家盧作孚創(chuàng)辦的民生公司輪船前往重慶。在船上，他看到長江兩岸的秀麗景色，聯(lián)想到國家的危難和此行的目的，不禁感慨萬千，賦詩一首：

大江東去我西來，北地愁云何日開？

盼到蜀中尋樂土，為酬素志育英才。

12月10日，張伯苓與著名科學家任鴻雋及其夫人陳衡哲同船抵達重慶。當晚，盧作孚在民生公司大禮堂舉行盛大歡迎會，張、任、陳三人應邀登臺講演。

在演講中，張伯苓說：“中國人最需要的東西有兩種：第一是大公，第二是努力更努力?！薄按蠊膶γ婢褪亲运健Ｖ袊酥鹛幎伎匆娫跒樽约旱睦娲蛩?，不惜犧牲社會，不惜犧牲國家。若是我們不將這自私的心理去掉，國家是永遠沒有希望的?！彼€提到在輪船上向孩子們發(fā)出“中國之問”的故事：

有一次，我乘輪（船）旅行，在船上看見有六個小孩子，大約年齡是在十歲左右，很可愛。我便問他們：“世界上哪國最大？”他們說“中國”。又問：“哪國人最多？”他們說“是中國”。我又問：“哪國最弱？”他們遲疑了一會——其中有個較大的孩子答復我說：“是中國”。我又問他們：“中國地方大，人又多，為什么不強呢？”他們答復不出來。

張伯苓提出的最后一個問題，對于十歲左右的孩子來說，確實難了點。但他并不急于用說教方式解答，而是巧妙地教孩子們玩一個小游戲，讓他們從游戲中找出答案——

我教他們作（做）拉繩的游戲：將他們六個人分作兩隊，分握繩子的兩端。一端四人，一端二人，教他們用力的拉。結果，四人一端的拉輸了。我問：“這是什么緣故？”他們都說：“四人一端的不是共同用力?！庇谑?，我對他們說：“中國地大，人多，敵不過外國，也就是不共同用力的緣故?！钡拇_，這是事實，因為他們都各向一個方向拉，都為著自己用力去了。

通過這個游戲，張伯苓讓孩子們懂得了“中國不強”的原因和團結一致才能凝聚力量的道理。

向學生發(fā)出“中國之問”

當得知張伯苓要在重慶創(chuàng)辦南開分校時，盧作孚非常高興。因為他正在北碚開展嘉陵江三峽鄉(xiāng)村建設運動，在鄉(xiāng)村建設藍圖中就有建小學、中學、大學之計劃。如能請到大名鼎鼎的教育家張伯苓把南開分校建到北碚，真是再好不過了。于是，盧作孚盛情邀請張伯苓到北碚實地考察。

1935年12月12日，張伯苓在盧作孚陪同下來北碚考察時，受到當地民眾的熱烈歡迎。歡迎會上，他再次發(fā)表演講。當他登上講臺，看到臺下聽眾大多是兼善中學的學生，心情非常高興，立即改變講演方式。據當時《嘉陵江日報》報道：“各歡迎團體在大禮堂集合開了一個聯(lián)合歡迎會，請張伯苓先生講演。他一上講臺后，只有一片向學生問答式的親切談話，應用了啟發(fā)式的教學方法，且他講起來態(tài)度很親切，精神很興奮?！?/p>

該報道兩次用“親切”二字表達了現(xiàn)場的氣氛。張伯苓對臺下學生說：“我在南開辦學時，在從前，總是喜歡和青年接近，而今到北碚來了，也遇著這樣一回事，能夠和青年不生疏，這是我的榮幸！”他親切隨和的話語使全場學生頓時活躍起來。

接著，張伯苓開始以連續(xù)發(fā)問的方式向學生們發(fā)出“中國之問”——

他（張伯苓）問：“目前中國最大的問題為何？”學生答：“華北問題?！庇械挠执穑骸爸腥諉栴}?！眴枺骸笆澜缟先丝谧疃嗟膰覟楹?？”答：“中國?！眴枺骸笆澜缟细粡妵宜械奶禺a和原料，中國都有否？”答：“中國應有盡有?！眴枺骸爸袊欠駷槭澜缟献畲髧?？”答：“是最大的國家?！眴枺骸笆澜绲膹妵袔祝▊€）？”答：“英、美、法、俄、日、意、德七國。”

張伯苓問到這里時，表情嚴肅起來。他停頓了一下，環(huán)顧全場學生，又連續(xù)發(fā)問——

（張伯苓）問：“你們是何國人？”答：“中國人。”張伯苓先生乃說：“你們既然是中國人，為什么不說中國強呢？可見中國本來就不強，且可見不強的原因，并不是‘地的問題，乃是‘人的問題。因中國在世界上，既為人口最多，又為物產和原料最富的國家，故也?！睆埾壬謫枺骸爸袊粡姷脑虬苍冢俊敝虚g有一個學生答：“自私自利，不求進取?！绷硪粋€學生答：“不講究科學。”于是張先生最后又說：“不錯，中國不強的原因，是由于‘自私自利。正因為如此，所以才自己打自己，所以才不知道國家為世界上最大組織的團體。”

一生倡導體育、主張通過體育來強健中國人身心的張伯苓，以中學生極感興趣的足球比賽來說明“中國不強”的原因——

打足球的人，一經失敗，總推諉在把門身上。說是“把門的不會把守，足球才會打進來?！倍验T的也可以這樣說：“你們當前衛(wèi)和后衛(wèi)的人，若不把球踢進球門，球何至進來呢？”這是證明球之所以打輸，在輸球的一隊，是個人人都該負責的。

他以足球比賽的輸贏和球員的心理活動生動地詮釋——

倘中國人要謀自己的存在，也當是個人人在責任內去切實努力，才有希望。其方法便是要現(xiàn)代化，要講究科學，要造成自己生存的工具，能夠自給自足的方法。

在國難當頭之時，張伯苓不斷以“中國之問”來激發(fā)國人團結起來一致抗日的決心。

“中國之問”為何鮮為人知

人們也許會奇怪，為什么張伯苓的“愛國三問”廣為人知，且一直以來都是持久不衰的熱門話題，而同樣彰顯愛國精神的“中國之問”卻至今鮮為人知？原因在于：

張伯苓此次重慶之行是參加全國禁煙會議，此時會議尚未召開，所以他的行止未引起重慶媒體關注。

張伯苓這兩次講演發(fā)生在民生公司和北碚民眾舉行的歡迎會上，是他的朋友盧作孚臨時安排的，聽眾范圍較小，因而沒有引起外界和媒體的關注。

刊登張伯苓這兩次講演內容的報刊，只有民生公司主辦的內部刊物《新世界》和北碚峽防局主辦的地方小報《嘉陵江日報》。這一刊一報主要是在民生公司企業(yè)內部和北碚峽區(qū)內發(fā)行，發(fā)行量極少，當時外界媒體也未轉載。

《新世界》和《嘉陵江日報》如今存世極少，知者不多。因此近些年來人們在整理編輯出版張伯苓的文集、全集時，這兩個講演內容都未收入其中。

正因為如此，張伯苓于1935年12月在重慶的兩次講演及其“中國之問”至今鮮為人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