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大鵬 王 軍
(長春財經(jīng)學院外國語學院,長春 130122)
在20世紀的美國文壇,大多女性作家創(chuàng)作過程中會迎合女權(quán)運動的熱潮,其中不乏借由初代移民和子女間的矛盾沖突為背景、揭示東西方文化的差異和華裔人群在夾縫中生存的彷徨與無奈的作品。代表性作家包括湯亭亭(Maxine Hong Kingston)、譚恩美(Amy Tan)等。
湯亭亭在其處女作,也被視為代表作的《女勇士》(The Woman Warrior, 1976)中通過女性視角展開敘事,其作品中的“花木蘭情節(jié)”甚至一定程度上扭轉(zhuǎn)了美國大眾對中國女性的偏見;譚恩美則在《喜福會》(The Joy Luck Club, 1989)中通過四對移民母女間的代溝和源自不同價值觀的矛盾沖突,敘述了華裔傳統(tǒng)文化和美國文化邂逅并發(fā)生碰撞,進而冰釋前嫌實現(xiàn)兼容的故事,并揭示了文化沖突中華裔母女對自身文化身份的艱難認同歷程。盡管湯亭亭也曾在《女勇士》中寫道:“無論如何,我們總會獲勝。(因為)關(guān)羽,這位戰(zhàn)爭和文學之神總是能夠祝我一臂之力”[1]。但在大部分華裔女性作家的作品中,作者往往專注于女性角色的塑造,對于亞裔男性形象著墨不多,甚至大肆排斥男性形象,使男性角色成為陪襯,作為“無能”的代名詞。
在湯亭亭等華裔作家借著女權(quán)運動的東風為女性發(fā)聲的同時,以趙健秀(Frank Chin)為代表的華裔男性作家開始激進地與她們展開角逐。趙健秀作品中的“關(guān)羽情節(jié)”是其重振華裔男性作家和男性形象的一系列大膽嘗試。在其第二次參與編寫的亞裔美國文學作品選集《大唉咿》(The Big Aiieeeee!, 1991)中,趙健秀便用大量篇幅詳細介紹了關(guān)羽,并介紹了這一形象的出處——《三國演義》。在他的筆下,關(guān)羽是“沒有任何缺點的,是正直、廉潔與復仇的化身,也是一位在肉體和精神層面都極其自信的斗士”[2]。
趙健秀在其后續(xù)的作品《唐老鴨》(Donald Duck, 1991)中,也借助小男孩唐老鴨夢境中關(guān)羽指揮華人勞工修建鐵路的敘述,進一步為華裔男性形象的重筑而不懈努力。在《甘加丁之路》(Gunga Din Highway, 1994)中,將中國神話故事與美國流行文化進行了有機結(jié)合,借由主人公關(guān)式父子二人在面對飾演角色陳查理(華人偵探)的機會時迥然不同的態(tài)度,對美國白人所持的華裔男性不入流的刻板印象進行了辛辣的諷刺。
在早期創(chuàng)作過程中,趙健秀顯然過于刻意對關(guān)羽陽剛之氣渲染,反倒是到了90年代,他開始嘗試兼顧關(guān)羽雙重氣質(zhì)的整體把握[3]。毋庸置疑,雖然他和他的“關(guān)羽情節(jié)”沒有收獲預期的認可,但他的大膽嘗試體現(xiàn)了足夠的勇氣和決心,也在一定程度上為華裔男性形象增添了正面色彩。
另一位華裔男性作家黃哲倫(David Henry Hwang)在其創(chuàng)作的話劇劇本《蝴蝶君》(M. Butterfly, 1986)中則展示了一個顛覆傳統(tǒng)的亞裔男性主人公形象——宋麗玲。這個京劇名伶的形象滿足了西方人眼中對亞裔的刻板印象:一方面是溫順屈從、逆來順受的仆人和陪襯般的存在;另一方面又陰險狡詐,不受白人控制。作品中的宋麗玲一面憑借出色的偽裝,成為舞臺上技藝精湛的京劇名伶,滿足了西方人對于神秘東方主義的幻想,一面作為情報部門的間諜,迷惑伽里瑪并竊取情報,最后成為故事中的勝利者。盡管如此,宋麗玲在庭審中的自白卻令人唏噓而無奈:“作為一個東方人,我永遠都不可能成為一個真正的男人。”[4]
作為一部文學作品,《蝴蝶君》可謂構(gòu)思巧妙,開創(chuàng)性地顛覆了歌劇《蝴蝶夫人》中的人物原型。也正因如此,本書被譽為囊括了東方與西方的文化差異、民族與種族的矛盾沖突、性別與政治的激烈角逐、身份與認同的無奈掙扎,并探討了殖民與后殖民的創(chuàng)作理念,將諸多沉重而多元的文化命題融為一體,其受歡迎程度可見一斑。但是,首先,作者筆下的宋麗玲,至少在另一主角伽里瑪?shù)恼J知中,是一位神秘的東方女性,害羞而溫順,隱忍而柔情,他的形象和他在作品中的角色都不是傳統(tǒng)認知的典型男性形象,包括被譽為宋麗玲在現(xiàn)實生活中的原型——時佩璞,也是一位偽裝在外交官身邊的演員、間諜。其次,這部作品雖然一度被視為反美作品,但是正如作者所言,他的創(chuàng)作動機不是為了宣揚某種東風壓倒西風的觀念,而是希望借由這部作品,引發(fā)讀者在全球化背景下關(guān)于多元文化間的交流和溝通中的思考,正視自身,坦誠以待。因此,雌雄同體的宋麗玲雖然是一個顛覆傳統(tǒng)認知的華裔男性形象,但是不失為一次成功的嘗試。
簡而言之,20世紀的美國,華裔文學方興未艾,華裔男性形象和他們的創(chuàng)作者一樣,對于自身的華裔文化身份從開始的背棄慢慢轉(zhuǎn)為認同,并嘗試為華裔身份正名,盡管華裔男性形象的重筑收效甚微。抑或是由于美國社會對亞裔的刻板印象由來已久,零星的文學作品難以逆轉(zhuǎn);抑或是由于一些激進的創(chuàng)作者們操之過急,他們筆下的人物形象不夠立體,不夠有說服力。這些華裔男性形象不僅不夠立體,不夠豐滿,而且文化身份搖擺不定。
步入新世紀以來,亞裔文學創(chuàng)作取得了新的進展,作品的視角和主題也越來越體現(xiàn)出多樣性和時代性的特征。這一時期的亞裔作家作品,如本文選取的華裔作家伍綺詩,憑借其長篇小說處女作《無聲告白》(Everything I Never Told You, 2014)成功吸引了世界的關(guān)注,并力壓多位知名暢銷書作家如斯蒂芬·金、村上春樹等,一舉摘得了美國亞馬遜年度最佳圖書第一名的頭銜,一時風頭無兩。
《無聲告白》的主體故事線有兩條,一條是開篇便死去的主角,莉迪亞的回憶;另一條則是當下的家庭:華裔教授詹姆斯·李,妻子瑪麗琳,莉迪亞的哥哥內(nèi)斯(內(nèi)森)和妹妹漢娜以及他們間的故事。作者通過兩條敘事線的交替運用,時而陷入回憶,時而回歸現(xiàn)實,帶著讀者一起體味不同角色生活的點點滴滴。
故事中的父親詹姆斯·李是個勵志的形象,出身在初代移民華人家庭,他的父親頂替了別人的姓名,扮作一位早期移民的兒子才得以來到美國,詹姆斯·李的成長過程并不輕松。因為他的父母在一所學校任清潔工和廚房幫工,他才得以參加了入學考試,并憑借其異于常人的學業(yè)天賦通過了考試,成為了整所中學錄取的第一個華裔學生。后來更是一路以學霸之姿一路昂首挺進哈佛大學,并最終成為了一名大學歷史系教授,成為了研究美國牛仔歷史的專家。
這位華裔男性雖然也是典型的亞裔學霸形象,但是某種程度上來說也可謂不落窠臼,因為這一形象超越了上個世紀文學作品中常見的唯唯諾諾抑或陰險狡詐的亞裔男性形象。他的事業(yè)風生水起,與一位白人女子墜入愛河,組建家庭并擁有三位子女。妻子瑪麗琳更是為他未婚先孕,并為了照顧孩子,毅然決然地放棄了自己的職業(yè)理想,學業(yè)都沒有完成便專心做起了家庭主婦,照顧家人的衣食起居。從這一方面來看,詹姆斯·李是成功的。
與此同時,詹姆斯·李的形象是可悲的。作為一名學霸,他沒能在畢業(yè)后成功留在哈佛,而是輾轉(zhuǎn)到了俄亥俄州的米德伍德學院任教。作為一名教授,他也是一個畏首畏尾的失敗者??此埔宦穭钪径晒Γ亲永飬s是自卑到了極點,他為了融入學校,從小拒絕學習中文,生怕影響自己的英文發(fā)音,甚至工作后研究的都是美國牛仔歷史,讓自己與自己的族裔沒有半點關(guān)系。為了努力營造自己成功人士的形象,他的人生信條是:要讓別人喜歡你,要多交朋友,即使笑不出來,為了融入圈子,也要笑[5]。但現(xiàn)實中的他是卑微的,更是不擅交際的。他如履薄冰,步步為營,努力地想要融入主流社會,奈何卻總是發(fā)現(xiàn)自己身處邊緣,沒有朋友。
在家庭生活中,作為丈夫,他也是失敗的。他第一次與白人女孩瑪麗琳做愛都是謹慎而認真的,他與瑪麗琳相愛并步入婚姻,一方面是因為兩人相似的成長背景,但更多是為了融入白人主導的社會。而且他不僅是自卑的,還有大男子主義情節(jié)。當瑪麗琳提出想要出門工作,實現(xiàn)自己的職業(yè)價值的時候,他最擔心的是別人會嘲笑他無能,供養(yǎng)不起家庭。道貌岸然的他卻與妻子貌合神離,在女兒去世后不堪重負,出軌了自己的助理路易莎。
作為一名父親,他依然是失敗的。他更喜歡莉迪亞,因為莉迪亞繼承了母親藍色的眼睛,讓她更像一個地地道道的白人。可以說,小說開頭莉迪亞的死亡雖然是一場意外,但是她渴望去湖中找到內(nèi)心的平靜絕非偶然,身份問題一直令她困惑不解,東西方文化的天平在她心中也難以平衡[6]。作為父親他偽善薄情、從未真心與莉迪亞交流抑或說過愛她。他帶兒子內(nèi)斯去泳池游泳,甚至不顧內(nèi)斯內(nèi)心的真實意愿,偏執(zhí)地讓他融入集體,卻在內(nèi)斯遭到戲弄后縱然知道內(nèi)斯的心靈受到了傷害依然軟弱地選擇無動于衷。在瑪麗琳憤然離家出走后,家里的孩子們最擔心的也是留在家里的是不愛他們的父親。
盡管如此,小說的最后一章是溫暖的,仿佛黑暗中總有一絲光明。冷靜過后的詹姆斯回到了家,他終于打開心扉,和妻子聊起了莉迪亞的尸檢報告,也開始和子女們促膝長談,一家人理解了莉迪亞的死因。同時,詹姆斯下定了決心,他切斷了和路易莎的聯(lián)系,也得到了瑪麗琳的諒解,兩人重歸于好。
詹姆斯·李最終割斷了婚外情,求得了妻子的原諒,也學著和孩子們溝通。至此,他終于不再嘗試擺脫自己作為華裔的文化身份,也終于開始嘗試和家人一起融入美國社會[7]。這個形象不再是作者略著筆墨的陪襯,扁平蒼白,無法給讀者留下深刻的印象;亦不再是可呼風喚雨的轉(zhuǎn)世關(guān)羽,看似無所不能,實則過于完美,超乎現(xiàn)實。詹姆斯·李的形象既帶有典型的亞裔特色,又被賦予了顛覆以往的角色設定——看似循規(guī)蹈矩,實則引人入勝。
他的身上有無數(shù)美國華裔的影子,就連詹姆斯這個名字都是很多亞裔男性慣用的,甚至他和瑪麗琳的教育理念也仿佛是亞裔家庭的縮影。他一路高歌猛進,年少是學霸,工作后也是兢兢業(yè)業(yè),勤勤懇懇,絲毫不敢怠慢。同時,因為故事背景設定在上個世紀,社會環(huán)境在詹姆斯身上留下了深刻的烙印。美國主流社會對亞裔族群歷史的“閹割”不僅對他們的美國身份構(gòu)成威脅,也使他們?nèi)狈φJ同感[8]。他骨子里的自卑可謂是根深蒂固甚至病態(tài)的。
同時,詹姆斯·李也是很多美國中產(chǎn)階級男性的縮影。這個有血有肉的普通人的生活經(jīng)歷激發(fā)了很多讀者的共鳴。他們在職場和家庭間奔波,曾經(jīng)滿懷斗志,也曾經(jīng)自怨自艾。同時,步入中年,婚姻生活也開始暴露出一些問題,甚至開始面臨挑戰(zhàn)和危機。但是,正如作者在故事最后一章寫到的,經(jīng)歷了妻子離家出走、花季女兒故去、自己婚內(nèi)出軌的詹姆斯·李再次回到家,發(fā)現(xiàn)夕陽映照下的天花板竟然“干凈且明亮,仿佛一張白紙,上面什么都沒有”[5]。盡管生活不盡如人意,他依然沒有放棄前行的腳步。歷經(jīng)坎坷,像每一個美國人一樣追求著自己的“美國夢”。
通過《無聲告白》,伍綺詩創(chuàng)造了一個真實而且有說服力的詹姆斯·李的形象,她試圖探索的是“創(chuàng)傷能否被認知”、“創(chuàng)傷何以被認知”和“創(chuàng)傷療治的認知路徑”等問題[9]。這種獨辟蹊徑的創(chuàng)作手法完全區(qū)別于早期文學作品中的創(chuàng)傷敘事,她的筆觸在一定程度上超越了種族的界限,體現(xiàn)了對世界的關(guān)懷,也閃耀著人性的光輝?!稛o聲告白》不僅是一部21世紀的華裔文學黑馬之作,也為華裔文學中的男性形象增添了更多的后現(xiàn)代主義色彩,為當代美國華裔文學研究提供了新的可能。
縱觀美國華裔文學的發(fā)展歷程,不乏優(yōu)秀的代表作家和作品。但是不得不承認的是,直到20世紀60年代之前,亞裔美國人(尤其華裔美國人)一直沒有得到美國主流社會的認同,被認為沒有自己的語言、沒有自己的文學,甚至沒有自己的歷史。
到了60、70年代,美國的民權(quán)運動聲勢高漲,喚醒了包括華裔在內(nèi)的少數(shù)族裔人群對自身的權(quán)利的關(guān)注,引發(fā)了這些“他者”對自身文化身份的思考。直到90年代,美國文壇涌現(xiàn)出了大量的亞裔作家,他們用自己的筆觸揭開了華裔人群的神秘面紗,描寫了華裔人群的生存環(huán)境和文化背景,成就了美國華裔文學史上的一次創(chuàng)作高峰。從誕生伊始,這些作品中的華裔男性形象便和作者一道經(jīng)歷著文化身份的多次全新認知。
21世紀的華裔文學作品中男性形象與之前不盡相同,不再象征著“黃禍”,更不再是白人的附屬或陪襯。這些不同不僅體現(xiàn)在形象的職業(yè)、感情觀等方面,更在其文化身份認知上得到了印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