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寧楠
(閩南師范大學(xué)文學(xué)院,福建 漳州 363000)
德祐二年(1276)四月,益王趙昰在陳宜中、張世杰等大臣護送下南逃。五月,趙昰在福州登極,是為宋端宗。此后,端宗南退泉州,再奔潮州。祥興元年(1278),端宗病亡,趙昺即位,史稱宋少帝。祥興二年(1279),南宋滅亡。七百多年來,福建各地圍繞宋端宗、宋少帝及其臣下的民間傳說流傳深廣,并衍生出一系列相關(guān)題材的文學(xué)創(chuàng)作。
福州林浦村是南宋海上行朝途經(jīng)的一個重要地點。南逃的宋端宗一行在閩江北港入口處的林浦村登岸。時至今日,村內(nèi)依然存留與宋末君臣相關(guān)的紀念性建筑,如宋帝行宮(平山堂)、更樓、御道街、張世杰祠、陳將軍廟、陳宜中祠等。黃仲昭《八閩通志》記載:“平山,在林浦,宋幼主駐兵于此山,因其崎嶇而平之,陳宜中題曰‘平山福地’,山前舊有平山閣?!盵1]福州是有福之州,平山在福州自然是有福之地。在風(fēng)雨飄搖的宋末,陳宜中題寫“平山福地”四個字,期望鼓舞士氣、團結(jié)軍民,也體現(xiàn)了對新朝的祝福。
莆田《仙游縣志》卷四十二《陸釗傳》記載陸秀夫在活水亭娶蔡荔娘,育有一子陸釗。歷史上的陸秀夫為國舍家,形象悲壯;《仙游縣志》中的陸秀夫既憂慮國家的命運,也有兒女情長的一面,形象更加溫情。傳說宋少帝駐軍仙游縣楓亭鎮(zhèn)莫厝埔,夜聞蛙鳴,更添愁緒,便嚴斥青蛙,青蛙從此不再鳴叫,此地亦更名“靜蛙村”?!办o蛙村,在楓亭莫厝埔,宋帝昺過此,蛙聲噪耳。帝叱之,遂止。至今蛙入其中者,噤不能鳴?!盵2]宋少帝擁有禁止蛙鳴的神奇力量,這種夸張的表達凸顯了宋少帝身份的尊貴。
泉州法石山一帶流傳著有關(guān)宋末君臣的傳說?!度莞尽肪硎涊d,端宗航海至泉,駐蹕法石寺。該書同卷有一地名“三翁宮”。宋末三位老者為了追隨宋少帝而到泉州,聽聞少帝投海身亡后,全部觸石而死。故事表明宋少帝在宋人心目中是至關(guān)重要的存在,少帝的生死關(guān)系著南宋王朝的未來走向。傳說宋少帝經(jīng)過泉州,留下石刻板《淳化閣帖》,又稱“馬蹄真帖”?!兜拦鈺x江縣志·雜志上》載林泉《馬蹄淳化帖考》云:“余所聞淳化帖以溫陵甲天下之勝,謂宋帝昺南渡,埋此拓于德濟門之御殿頭,帆海而去。明初現(xiàn)光怪,于秦勛府馬房中掘得此帖,計不上九十板。”[3]文章交代了拓板埋藏的地點、事件經(jīng)過。馬蹄真帖的傳說刻畫了一個倉皇、行色匆匆、忍痛割愛的落難皇帝形象。
福建泉州以南,與宋末君臣相關(guān)的風(fēng)物傳說日益豐富,具有濃郁的地方色彩?!睹駠部h志》卷八“名勝”與宋末君臣相關(guān)涉的地點有御羅石、御踏石、五議洞、龍門、飲馬池、出米巖、寶蓋峰、王朝山等。這些地名背后是一個又一個有溫度又鮮活的故事?!锻部h志》里的宋末歷史是日常生活化的圖景,營造了宋末君臣親和自然的形象。比如宋少帝喜愛乘涼,說山峰就像一座寶蓋,寶蓋峰由此得名;五議洞是陸秀夫、文天祥等五大臣議事的地方;宋少帝的宮人嬉戲時不慎遺落羅巾,羅巾的顏色化入石中,石頭的顏色變得五彩斑斕,遂有御羅石之稱。
漳州方志里的宋少帝傳說集中在《光緒漳浦縣志》,如帝昺井、馬口策士、玉帶泉等?!墩钠挚h志》描繪了一個從容鎮(zhèn)定的宋少帝形象。宋少帝在古雷山下汲井煮茶,留下一口帝昺井和皇帝茶茶種?!墩钠挚h志》卷十八摘錄張士楷詩歌,詩題為《馬口溪相傳宋室南奔策士于此,時野草齊花,溪山改色》。此詩描寫宋少帝在馬口開科取士?;实鄣牡絹碜屔胶幼兩?,漫野繁花盛開,這在暗示帝王與常人的差異。“玉帶泉”傳說再次凸顯了宋少帝的神異力量?!坝駧?,在游澳大海中。海水皆咸,而此泉獨淡。相傳宋少帝航海至此,晨炊乏水,楊太后取少帝玉帶投海中,祝曰:‘天未亡宋,愿海涌出甘泉’。既而甘泉果出,后人稱為‘玉帶泉’?!盵4]楊太后祝詞的靈驗,旨在說明上天不愿意南宋滅亡,宋少帝是得到天命認可的統(tǒng)治者。
宋末君臣是歷史悲劇人物,他們寄身衰朽的南宋王朝,被一股新生、強勢的時代洪流裹挾,卻只能憑借自身微弱的力量拼死反抗。文天祥、陸秀夫、陳文龍選擇與南宋共存亡。宋端宗和宋少帝是徒具皇帝名號的兒皇帝,他們是歷史上的失語者,政治上的失位者。宋端宗趙昰七歲即位,九歲病亡。宋少帝趙昺七歲登基,八歲跳海而亡。福建方志中宋少帝比宋端宗形象更具有傳奇色彩。年少生命的隕落總是令人嘆惜。福建民間傳說賦予宋少帝這位年少又頗具來歷的人神奇的力量,讓少帝擁有超自然的能力,不時流露出靈性、神性甚至仙性,表達了福建民眾對宋末君臣的追思與懷念。
福建各地宋末君臣傳說的盛行與紀念物的存在有直接聯(lián)系。柳田國男認為:“傳說的核心,必有紀念物。無論是樓臺廟宇,寺社庵觀,也無論是陵丘墓塚,宅門戶院,總有個靈光的圣址,信仰的靶的,也可謂之傳說的花壇發(fā)源的故地,成為一個中心?!盵5]福州林浦村的宋帝行宮就是一個例證。入元之后,宋端宗的行宮平山堂被改造成泰山宮,祭祀南宋君臣。泰山宮祀泰山(宋高宗趙構(gòu)),端宗和帝昺為爵主。大王殿祀陸秀夫、文天祥、張世杰、陳宜中。福州宋帝行宮是為了紀念特定的人物和事件而建造,含載具體的歷史記憶。喬治·巴塔依指出:“紀念碑對于那些瞻仰它的人們有一種持久的激勵作用,通過仿效被紀念的德行,人們可以在生活和精神方面獲得榮耀?!盵6]紀念性建筑宋帝行宮的遺留,讓生活在這片土地上的人們感到自豪,也警示人們要牢記南宋末年的烽火,銘記抵御外族侵略的民族英雄。
福建方志有關(guān)宋末君臣的傳說,在福建民間廣泛傳播。以其為藍本,涌現(xiàn)出一個個生動活潑的民間故事,從簡略到詳細,故事情節(jié)逐漸豐滿,可見福建方志所載有關(guān)宋末君臣傳說的內(nèi)在魅力與價值,也不難看出福建民眾是在借地方傳說表達自己對宋元易代的看法,以及對趙宋王朝的心理認同。
宋末福建抗元斗爭的歷史,深刻影響了福建地域文學(xué)的發(fā)展,具體可再細分為對福建散文、詩歌、小說創(chuàng)作的影響。進一步說,宋末福建的戰(zhàn)爭史直接促進了福建懷古詠史詩的興盛繁榮。福建志書中相關(guān)題詠相當(dāng)常見,這些創(chuàng)作者在福建全省或者府縣范圍內(nèi)有一定影響。志書之外,福建文人詩文集中也有大量相關(guān)作品。福建文人主動自發(fā)地參與宋末君臣形象的塑造,在此過程中,福建文人群體中的遺民詩人、翰林作家的貢獻頗為突出。遺民詩人是帶有鮮明政治立場的文人群體,他們堅決拒絕與新朝合作,是已逝政治實體的哀悼與緬懷者。比如福建遺民詩人鄭思肖,他選擇將宋亡之前的年號德祐設(shè)置成自己的記憶分水嶺,并在現(xiàn)實生活中構(gòu)建一個人間早已不存在的地理空間。然而,現(xiàn)實的虛擬時空不足以宣泄遺民詩人的痛苦,他們便逃遁在文字中,用語言文字編織一個文學(xué)時空,用以承載對故國風(fēng)土人物的記憶。
福建遺民詩人濃墨重彩地刻畫了栩栩如生的宋末君臣形象,這些人物形象借助文字媒介得以在文學(xué)的世界里獲得永恒的生命力。如鄭思肖的《大義略敘》《祭大宋忠臣文》《文丞相贊并序》《文丞相敘》《和文丞相六歌》《哀劉將軍并序》《二唁詩》《五忠詠》等,謝翱的《西臺哭所思》《登西臺慟哭記》《哭肯齋李先生》《哭廣信謝公》等。這些詩文既表達了福建遺民詩人對宋末忠臣的崇敬之情,也彰顯了中華民族的愛國主義精神。
《大義略敘》簡要概述了蒙古興兵滅南宋的過程,文中宋末君臣的個性躍然紙上。在鄭思肖的筆下,宋度宗懦弱,卻也有仁愛的一面。為了百姓的安寧,宋度宗甘愿放棄自己的尊位,向蒙古稱臣求和。《大義略敘》中有一段宋度宗與陳宜中的對話:
及陳丞相至,太皇曰:“渡江有舟否?”曰:“有。”曰:“舟大否?”曰:“舟大?!痹?“舟大可以盡載京師百姓去否?”丞相不對。丞相又以死戰(zhàn)為奏,太皇不允,惟主于和。丞相又奏:“和則作降文授韃,自稱之字,甚恥聞之,不若遷駕為上策?!碧试?“倘能為生靈計,此一字亦不惜?!碧驶桦?,死不肯從遷駕策。[7]
從對話中,不難發(fā)現(xiàn)遺民鄭思肖對宋度宗的曲意回護,作為大宋的子民,他是由衷地歌頌宋朝君主的。
謝翱的《登西臺慟哭記》是一篇奇文,滿紙血淚,表達了對文天祥刻骨的追思。文章運用側(cè)面描寫的手法,寫一個身心枯槁的宋遺民對抗元英雄文天祥極致的思念。茍活世間的謝翱對逝者文天祥念念不忘,無論是在夢境里追尋文天祥的身影,還是在現(xiàn)實中八年三次登臺痛哭,文天祥形象始終隱藏在文本背后?!坝嗪匏罒o以藉手見公,而獨記別時語,每一動念,即于夢中尋之?;蛏剿亻?,云嵐草木,與所別之處及其時適相類,則徘徊顧盼,悲不敢泣。又后三年,過姑蘇。姑蘇,公初開府舊治也,望夫差之臺而始哭公焉。又后四年,而哭之于越臺。又后五年及今,而哭于子陵之臺。”[8]文章描寫作者三次登臺,在不同的時間和空間哭悼文天祥,寄寓了作者沉痛的哀思。
明清以來,福建文人歌詠宋末忠臣的詩歌層見疊出,當(dāng)中閩籍翰林作家創(chuàng)作的懷古詠史詩尤其引人注目。柯潛(1423—1473),字孟時,號竹巖,莆田人,景泰二年(1451)狀元,官至少詹事,兼翰林院學(xué)士?!犊轮駧r集》卷十六有七言古詩《讀宋陳忠肅公傳有感》歌詠陳文龍,其詩云:
胡塵卷風(fēng)天地黑,胡騎長驅(qū)滿南北。厓山孤主知存亡,一夜愁心遍頭白。丈夫恥作負恩生,舉手擎天天已傾。孤城如斗猶百戰(zhàn),蒼蒼不遣功勛成。龍虎可羈不可擾,怒氣吹入山亦倒。君臣大義心自明,白日青天懸皎晈。嶺海間關(guān)草樹寒,四顧無人雙淚彈。國破家亡惟一死,首陽有薇那忍餐。節(jié)義文章埋不爛,萬丈虹光燭霄漢。我懷往事悲復(fù)歌,凜凜英風(fēng)鬢絲亂。[9]
在國家危難之際,陳文龍挺身而出,他試圖扶狂瀾于既倒,無奈勢微力單,最終以身殉國。詩歌中的陳文龍心志堅定,淡定從容。斯人已逝,但他的英雄氣概與節(jié)義風(fēng)骨永存世間。天順八年(1464)與成化二年(1466),柯潛兩度奉旨教習(xí)庶吉士,這樣一個曾經(jīng)在中央文壇有過影響力的文人,對于莆田當(dāng)?shù)啬酥粮=ㄎ膲挠绊懥Χ际遣蝗菪∮U的??聺擃}詠陳文龍的詩歌,很快得到了莆田籍文人的響應(yīng)與唱和,如林俊與周瑛的和詩。《見素詩集》卷四有七言古詩《讀宋丞相陳忠肅公傳有感用先輩柯竹巖韻》,《翠渠摘稿》卷六有《讀陳忠肅公傳次柯竹巖韻》。這種縣域范圍內(nèi)的同題唱和,進一步營造聲勢,擴大了陳文龍忠臣形象的文學(xué)傳播。
林瀚是成化二年(1466)柯潛負責(zé)教導(dǎo)的庶吉士之一。林瀚(1434—1519),字亨大,號泉山,歷任翰林院編修、修撰,官至南京兵部尚書。林瀚是福州閩縣林浦村人,在翰林院任職長達二十多年,他對宋末的歷史風(fēng)云有更深切的感受,并多次在詩歌中流露出對宋末忠臣的敬仰之情。林瀚《重刊林文安公詩集》卷二的《謁文丞相祠》刻畫了一個馳騁戰(zhàn)場、氣概凌云的忠烈形象。又如林瀚歌詠福州宋帝行宮的《次潛中趙鄉(xiāng)老平山懷古韻》其二云:“翠輦金輿載恨游,豈緣南粵覓丹丘。鐘聲落日孤村寺,海色西風(fēng)萬里舟。不道蛟龍忘舊主,獨憐狐兔媚新仇。今人只見濂江水,還繞行宮山下流?!盵10]詩歌寫宋少帝舍陸登舟,以舟為家,風(fēng)波萬里,描繪了一個在海上漂泊的落難皇帝形象。人世歷經(jīng)滄桑變化,唯有濂江水長逝無回,好似宋末君臣的滿腔憾恨。林枝春(1699—1762),字繼仁,號青圃,福州閩縣林浦人,乾隆二年(1737)榜眼,曾任翰林院編修。林枝春《青圃文鈔》卷三有《改正廟祀議》力主將林浦村內(nèi)的陳宜中祠改建為文天祥祠,理由在于陳宜中德行有虧,在宋室危亡的時刻,拋棄少主,遠遁南洋。林枝春《過陳宜中祠感賦四首》[11]以組詩的形式回顧陳宜中一生中的重要事件。其一從林浦行宮入手,寫陳宜中隨端宗來閩;其二寫陳宜中在江心寺迎接益王;其三寫陳宜中前往占城搬救兵;其四寫陳宜中作為太學(xué)生攻擊殿中侍御史丁大全。組詩時空跳躍,時而以現(xiàn)實為基點,時而跳轉(zhuǎn)到過去,刻畫了一個動態(tài)變化、圓潤豐滿的陳宜中形象。陳宜中從一個凜然正氣、鐵骨錚錚的熱血青年,變成依附權(quán)奸的官場小人,最終墮落成拋國棄君的無德之人。
明清時期,福建文人的小說創(chuàng)作與詩文相比較為遜色。里人何求《閩都別記》是一本閩人說閩事的鄉(xiāng)土小說。第二百七十回“收石龜天師解絲條,擊屃赑藍最奮鐵錘”,敘述宋端宗遺落的玉龜幻化成精被張?zhí)鞄熓辗墓适?。這只玉龜是推進故事情節(jié)的重要線索。宋太祖曾傳給后裔玉麟、玉鳳、玉龜、玉龍四個玉佩。宋徽宗在汴京被俘時遺失玉麟,宋恭宗在杭州遺失玉鳳,宋端宗在福州林浦村遺失玉龜,宋懷宗在廣東南海丟失玉龍。天師用絲條系住玉龜,拉到北岸,玉龜長七八尺,背上有“壽同日月”四個篆字,烏龜殼的裙邊有穿痕,龜殼上的文字與穿痕印證了玉龜是帝王之物。最后,天師將玉龜重新變成玉石,送上靈濟宮充當(dāng)屃赑。小說摹寫了玉龜流落烏龍江的場景:
那麟、鳳、龍三寶沒而不知有無變異,惟玉龜即張?zhí)鞄熢跒觚埥罩斠?。?dāng)時元軍南下,陳宜中等奉帝航海,駐在濂浦平山點軍。元兵忽至,張世杰急負帝登舟。帝之玉佩龜,被遺失落水底,百余年受沙泥涵養(yǎng),地脈造化,逐漸大成精,如臨水之扁簪變化出也。[12]
元軍將至,危難之際,張世杰一馬當(dāng)先,背著小皇帝奔逃。小說中的片段場景,刻畫了張世杰忠心護主的形象。小皇帝倉皇之下遺落玉佩,足見當(dāng)時形勢之危急。
宋末福建抗元斗爭的歷史是福建文人創(chuàng)作的題材淵藪之一,為福建文人提供了創(chuàng)作靈感。福建文人的創(chuàng)作有意識地結(jié)合當(dāng)?shù)貧v史文化背景,運用地方掌故,集鄉(xiāng)土性與文學(xué)性于一身,具有鮮明的福建地方文化特色。
福建位于中國大陸板塊的東南隅,地理形勢相對封閉。歷史上福建一度與中原文化隔絕。漢代以前福建較少受到中原文明的影響,處于文化蠻荒地帶,直至宋代閩學(xué)興起,福建第一次在中國文化史上大放異彩。置身理學(xué)名邦,宋以后的福建人不僅極其重視朱子學(xué)在福建當(dāng)?shù)氐膫鞒校仓铝τ诳嘈墓略劦匮永m(xù)福建在理學(xué)領(lǐng)域的輝煌成就。福建籍文人熱衷歌詠宋末君臣,與福建深厚的理學(xué)底蘊密切相關(guān),也離不開明清官方的提倡,更是為了讓福建文化更好地融入中原文化體系。
福建籍文人歌詠宋末君臣,提高了福建的歷史文化地位。中國歷史上的主要都城如西安等大多位于黃河流域。南宋建都臨安,雖然縮短了福建與政治、文化、經(jīng)濟中心的地理距離,但也未能完全消除福建與中原王朝之間的文化距離??v覽歷史,福州曾五次作為都城。閩越國與閩國是地方割據(jù)政權(quán),不被官方主流所承認。漢武帝出兵剿滅了閩越國,王審知建立的閩國也被認為是僭偽政權(quán)。明代南京禮部尚書林燫《鄭氏族譜序》云:“王氏乘唐室微,擾閩中稱王稱帝,乃其后來僭竊偽號,始賊耳,安得王?!盵13]宋端宗與閩越國國王余善、王審知不同,宋端宗是正統(tǒng)王朝南宋的皇帝。宋端宗在福州登極,對福建來說政治意義非凡。福建籍文人書寫宋末君臣形象,是在強調(diào)南宋曾經(jīng)在福州建都的史實,突出宋末君臣事跡對福建文化的影響,有意弱化福建歷史上的政治邊緣地位,消弭福建與中原腹地的文化隔閡,破除文化歧視,建立文化自信。
南宋時期,以朱熹為代表的理學(xué)家在理學(xué)的大花園孕育出數(shù)不盡的美麗花朵,這些優(yōu)秀的文化遺產(chǎn)讓每一位福建人感到驕傲。福建籍內(nèi)閣首輔葉向高飽含深情地回顧了福建的文化史,充分肯定了南宋時期福建理學(xué)的先進性,以及南宋對于福建文化史的重要意義。他在《福清縣重建儒學(xué)記》一文中說:“至宋,承五季休明,祚開濂、洛、關(guān)西,續(xù)線肇緒,而吾鄉(xiāng)以山陬海國,比隆東土,昭融潤色,抵今遵其業(yè)不廢,蓋海內(nèi)皆蒙宋之化,而閩獨得宋之宗。洪濛以來,于斯為盛。”[14]
理學(xué)家維護倫理綱常,提倡孝道,標榜君臣大義。二程將君臣關(guān)系上升到了天理的高度,認為“父子君臣,天下之定理,無所逃于天地之間”[15]。朱熹發(fā)揚此觀點,認為“君臣父子,定位不移,事之常也。君令臣行,父傳子繼,道之經(jīng)也”[16]。君臣地位不同,臣子要執(zhí)行君主的命令,兒子要延續(xù)父親的事業(yè),這是常行的儀禮準則。程朱將天理與倫理混二為一,意味著任何人都不能逾越上下尊卑的封建等級結(jié)構(gòu)。理學(xué)視野下的君臣觀符合統(tǒng)治者的既得利益,從元代開始理學(xué)躍升為官方正統(tǒng)哲學(xué)。宋末涌現(xiàn)一大批忠臣烈士,他們用自己的生命捍衛(wèi)與實踐了理學(xué)推崇的君臣大義。元代統(tǒng)治者出于政治立場,不可能公開祭祀、褒揚抗元英雄。明朝建立之后,明朝皇帝不僅尊奉程朱理學(xué),給予宋末忠臣正面的社會評價,在全國范圍內(nèi)祭祀理學(xué)名臣與宋末忠臣?!睹魇贰ざY志》卷五十記載:“憲宗時,崖山祀張世杰、陸秀夫。孝宗時,新會祀宋慈元楊后,延平祀羅從彥、李侗,建寧祀劉子翚,烏撒祀潭淵,廬陵祀文天祥,婺源祀朱熹,都昌祀陳澔,饒州祀江萬里,福州祀陳文龍,興化祀陳瓚,湖廣祀李芾,廣西祀馬慨?!盵17]張世杰、陸秀夫、文天祥、江萬里來過福建,朱熹長期在福建生活,羅從彥、李侗、劉子翚是福建籍理學(xué)家,陳文龍、陳瓚是福建籍宋末忠臣義士。
福建士紳熱衷收集、整理閩籍抗元英雄的相關(guān)文獻資料,是促成宋末忠臣祀典的重要推動力量。莆田籍抗元英雄陳文龍的事跡傳播與形象建設(shè),莆田士紳貢獻尤大。宋末,陳文龍門客鄭鉞編《陳文龍遺事》一卷。鄭鉞,字彝白,號云我,咸淳十年(1274)進士,莆田人。弘治十八年(1505),莆田人大理寺右評事徐元稔奏請朝廷增祀陳文龍和陳瓚。莆田人林俊《二忠錄序》云:“迨今弘治乙丑二百三十年,鄉(xiāng)人徐評事元稔始疏于朝,詔有司立廟,春秋具物以祭?!盵18]正德年間,陳文龍族人陳河編《二忠錄》,分為三卷,分別是事跡錄、祠祭錄、詩文錄。清末莆田張琴著《陳忠肅公年譜》。張琴,字治如,號石匏老人,光緒三十年(1904)進士,授翰林院編修。自宋末到清末,橫亙著數(shù)百年時光,陳文龍死節(jié)形象的流傳得益于莆田文人持續(xù)不斷的努力。
福建士人積極奏請表彰宋末君臣,福建地方則興起了建設(shè)宋末君臣祠廟的熱潮。文天祥曾在漳州、龍巖一帶駐師,閩南地區(qū)文天祥祠廟數(shù)量之多表明文天祥忠義形象已經(jīng)深入地方?!兜拦鈺x江縣志》卷六十九載泉州有“文相廟”,廈門有三忠廟分祀文天祥、陸秀夫、張世杰。郝玉麟《乾隆福建通志》卷十五《祠祀》載漳州北溪祠邊有文信國祠,漳浦縣有文丞相祠,《嘉靖龍溪縣志》卷三《祠祀》載漳州龍溪有文相公祠;《乾隆汀州府志》卷十三載長汀縣有文丞相祠、何喬遠《閩書》卷三十七載龍巖縣有文丞相祠。福建的陳文龍信仰也很興盛。陳文龍從一位抗元民族英雄演變成充滿神秘力量的航海保護神。福州是陳文龍信仰的中心,祠廟分布廣泛,分布地包括倉山(陽岐、新亭)、臺江(萬壽、洋中、龍?zhí)?、竹?、長樂阜山等。福建士人推動宋末忠臣祠廟的建設(shè),是為了讓宋末忠臣形象以最為直觀的形式走進民間視野,借助民間話語開展紀念宋末忠臣的活動,傳達民間意識形態(tài)的聲音。
南宋滅亡距今已七百余年,政治實體的消亡不代表歷史記憶的刪除與忘卻。福建文人書寫的宋末君臣形象是福建區(qū)域文化構(gòu)建的重要組成部分。這些文化活動加深了福建地區(qū)有關(guān)宋末君臣形象的記憶,體現(xiàn)了福建士人的地方意識,凝聚著福建士人對于鄉(xiāng)邦文化的自我認同感,進而轉(zhuǎn)化成具有福建地方文化特色的愛國主義贊歌。南宋在福建歷史上獨特的政治與文化地位,讓福建文人對南宋王朝懷抱更多的不舍與留戀,他們運用文學(xué)創(chuàng)作等方式,將宋末蒼涼悲壯的歷史記憶鐫刻進福建地方文化史,加深了福建有關(guān)南宋的文化記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