論齊梁陳樂府詩中采桑女形象的演變*

沈云霞

(陜西師范大學 文學院，陜西 西安 710119)

中國男耕女織的傳統(tǒng)經濟模式使得女性與桑結下不解之緣，在文學作品中，采桑女形象頻頻出現(xiàn)。其最早作為詩歌藝術形象出現(xiàn)在《詩經》中。漢代被認為是采桑女從“不拘禮教”走向“謹遵禮法”的轉型期，尤以《陌上?！窞榇?。魏晉延其風，但至齊梁陳時期，采桑女的形象有一定轉變?，F(xiàn)有論文多關注上古和漢代時期采桑女的變化，如杜勁的《邂逅采桑女故事的文化蘊意及其在漢代的轉型》[1]36-39,陳麗平《“采桑女”形象的文化探源》[2]226-229等，較少關注到齊梁陳時期的采桑女。毋庸置疑，采桑女形象在漢代確實發(fā)生了重大轉型，但齊梁陳在繼承的同時還發(fā)生一定演變，這種演變一直延續(xù)到初唐。本文擬從繼承和變化兩方面來分析，梳理齊梁陳時代采桑女形象與前代的不同并探究其原因，以此深入了解采桑女形象演變過程，亦借此從另一個視角深入認識當時的文學思潮。

一、齊梁陳前的采桑女形象

中國是世界上最早進行種桑養(yǎng)蠶的國家，在古代社會的勞動分工里，采桑屬于女性職務?！抖Y記·內則》載女子在婚前需要接受勞作技能培訓“執(zhí)麻枲，治絲繭，織纴組紃，學女事以共衣服”[3]1171，其中便包括采桑養(yǎng)蠶。即使有些尊貴如夫人、后妃等，也須學習這一技能。《禮記·月令》“季春之月……后妃齋戒,親東向躬桑,禁婦女勿觀,省婦使，以勸蠶事”[3]649即記載季春時，后妃要親自參與采桑勞動，以達到勸課農桑的目的。這雖是象征性行為，但亦體現(xiàn)女性從事采桑的必要性與普遍性。女性與桑蠶勞作的密切聯(lián)系，使得中國文學衍生出“采桑女”這一文學藝術形象，最早見于《詩經》，如《魏風·十畝之間》“十畝之間兮,桑者閑閑兮,行與子還兮,十畝之外兮,桑者泄泄兮,行與子逝兮”[4]208便是采桑女和情人在桑林相會的甜蜜戀歌。此時期的采桑女浪漫熱情，勇于追求愛情。到漢代，儒家正統(tǒng)確立，禮教規(guī)范加強，采桑女亦被規(guī)束于倫理道德之下，從自由談情說愛的少女變成嚴守貞節(jié)的已婚少婦。這一形象的代表有秋胡妻和秦羅敷。秋胡妻故事見于西漢劉向《列女傳》，講述魯人秋胡，娶妻五日，離家西仕，五年乃歸。遇妻不識，下車調戲，“妻執(zhí)無二，歸而相知。恥夫無義，遂東赴河”[5]89的故事，后世流傳的樂府詩題《秋胡行》即是由此生發(fā)。秦羅敷則見于樂府詩歌《陌上?！?，全詩歌唱羅敷在采桑時路遇使君調戲，嚴辭拒絕使君的故事。這二者都展現(xiàn)了采桑女的貞烈。魏晉時期關于采桑女的詩作不多，其內容亦不離漢代采桑女形象內涵。

從外貌來說，齊梁陳前的采桑女容貌美麗。《詩經·鄘風·桑中》即以“美孟姜矣”“美孟弋矣”“美孟庸矣”[4]112，“三美”回環(huán)往復，展現(xiàn)了采桑女的容貌之美?！赌吧仙！芬嘌匾u這種傾向，開頭正面描繪羅敷的服飾裝扮“頭上倭墮髻，耳中明月珠。緗綺為下帬，紫綺為上襦”[6]380，之后又運用側面烘托的手法，以“行者見羅敷，下?lián)埙陧?；少年見羅敷，脫帽著帩頭。耕者忘其犁，鋤者忘其鋤”[6]380旁觀者的反應來突出羅敷之美。魏晉詩作更是著意于對采桑女美貌的層層渲染，如曹植《美女篇》中“攘袖見素手，皓腕約金環(huán)。頭上金爵釵，腰佩翠瑯玕。明珠交玉體，珊瑚間木難。羅衣何飄飄，輕裾隨風還。顧盼遺光彩，長嘯氣若蘭。行徒用息駕，休者以忘餐”[6]788采用賦法,用極其豐富華麗的詞語對采桑女皮膚的色澤、服飾、儀態(tài)、呼吸等做了細致如畫的描寫。和《陌上?！穼懸馐降拿鑼懴啾?，這種工筆式的描寫更加具體細致，顯出采桑女富麗繁復之美。

就內在思想而言，先秦時期的采桑女以熱情奔放、勇敢追求愛情為主。古老的桑林文化孕育了采桑女熱情奔放的性格，《墨子·明鬼》“燕之有祖,當齊之社稷,宋之有桑林,楚之有云夢也。此男女之所屬而觀也?！盵7]126言“桑林”和“祖”“社稷”“云夢”一樣,都是青年男女自由相會之地?！吨芏Y·地官·媒氏》亦載有男女春日相會的官方規(guī)定“中春之月，令會男女。于是時也，奔者不禁。若無故不用令者，罰之”[8]427-430要求單身青年男女須于仲春時相會，甚至不禁私奔。由此可知，男女歡會是被當時社會禮俗所允許的。而桑林作為男女約會的場所，眾多愛情都發(fā)生于此?！多{風·桑中》有“期我乎桑中，要我乎上宮，送我乎淇之上矣。”[4]112描寫一對情人在桑林相會，在上宮相見，在淇上分別?！囤羯！贰摆羯Ｓ邪?，其葉有難。既見君子，其樂如何”[4]514則寫采桑女子在桑林中忽見心上人的激動喜悅之情。當然此類詩作中亦偶有“女心傷悲，殆及公子同歸”(《七月》)的擔憂，但僅占少數(shù)。到漢代，倫理道德規(guī)范加強，采桑女亦被賦予女教色彩?！赌吧仙！分辛_敷雖遇使君調戲，但沒有順從，而是口齒伶俐加以駁斥，突出貞烈色彩。晉傅玄仿照《陌上?！匪鞯摹镀G歌行》則進一步突出貞烈，其情節(jié)結構和《陌上?！奉愃疲皇橇_敷對使君的怒斥行為被弱化為“斯女長跪對，使君言何殊。使君自有婦，賤妾有鄙夫。天地正厥位，愿君改其圖”[6]386，且少了夸夫環(huán)節(jié)。對此篇擬作，后世評價普遍不高，謝榛指此篇“‘天地正厥位,愿君改其圖’，蓋欲辭嚴義正,以裨風教，殊不知‘使君自有婦, 羅敷自有夫’已含有此意,不失樂府本色”[9]1137，認為其再三強調婦女之貞節(jié)稍顯刻板。今人蕭滌非先生則指斥其“改‘羅敷自有夫’為‘賤妾有鄙夫’尤可憎”[10]188。這些評論有其允當之處，但也體現(xiàn)傅玄對采桑女貞節(jié)的強調。可以說，這一時期的采桑女由原先的熱情追求愛情轉向對愛情從一而終、堅貞不渝。

二、齊梁陳樂府詩中采桑女形象的承變

至齊梁陳時代，“采桑女”詩歌大量出現(xiàn)，多是關于《陌上?！泛汀肚锖小返臄M作。宋郭茂倩《樂府詩集》中便收有近30篇，其數(shù)量遠超前代。在繼承前代樂府詩歌創(chuàng)作基礎上，這個時代圍繞“采桑女”展開的詩歌，一方面對《陌上桑》中采桑女羅敷的美麗形象進行拓展，向更符合文人審美情趣方向發(fā)展；另一方面弱化甚至消去了采桑女的貞烈意識，更加注重采桑女個人情感的表達。

就容貌而言，此時段的樂府詩著重突出采桑女的柔弱艷麗。首先在筆法上，不似前代的鋪陳，齊梁陳時期的文人更多是抓住采桑女容貌的一二動人處進行描摹。如梁蕭子范“含情動燕俗，顧景笑齊眉”[6]387抓住采桑女的動人眉眼；陳張正見“迎風金珥落，向日玉釵明”[6]385則重點述其裝飾之精致。除容貌美艷之外，齊梁陳詩歌更強調采桑女的嬌態(tài)，注重描繪其柔弱之美。梁蕭子顯《日出東南隅行》中“逶迤梁家髻，冉弱楚宮腰”[6]389直言采桑女身姿“冉弱”。陳后主《采?！贰安煞便^手弱, 微汗雜妝垂”[6]385則以采桑勞作之辛苦來反襯采桑女子的嬌弱。在這類詩歌中，采桑女雖柔美，但少了以往采桑林間充滿活力的美。值得注意的是，宋代亦多刻畫采桑女勞作艱辛的詩歌，但其多寫采桑女“兩鬢樵風一面塵，采桑桑上露沾身”(《東陽路傍蠶婦》)[11]31407的窘迫。相較于此，齊梁陳樂府詩不言桑女采桑面貌之狼狽，著重其勞作時的嬌弱，顯然更貼合文人審美情趣，是文人想象加工的產物。此外，此前詩歌對采桑勞作的描繪，多是“春日遲遲，采蘩祁祁”(《詩經·七月》) 的悠然自得，而齊梁陳樂府詩中首次描寫采桑之苦，雖是為反襯采桑女之嬌弱，但一定程度上可以看作是一種新變，開宋代此類詩作之先河。

就情感而言，齊梁陳前對采桑女的描繪更多是突出其追求愛情的熱烈與浪漫。在《陌上?！分校_敷雖以夸夫之舉來諷刺使君，但不見其思夫之愁苦，更多是表現(xiàn)羅敷的機智勇敢。晉代雖有傅玄《秋胡行》“皎皎潔婦姿，泠泠守空房。燕婉不終夕，別如參與商。憂來猶四海，易感難可防。人言生日短，愁者苦夜長。”[6]476對秋胡妻思夫的心理進行了細致描繪，但僅此一例。至齊梁陳，文人們融采桑與相思為一體，使得相思懷人之情得到進一步深化。如梁吳均的《陌上桑》有“蠶饑妾復思，拭淚且提筐。故人寧知此，離恨煎人腸”[6]382，以纏綿凄婉的語言訴說采桑女的相思離恨之情。其另一首詩作《采?！分械摹盁o由報君信，流涕向春蠶”[6]374結合神態(tài)描寫突出采桑女的相思愁苦之情。在這類詩作里，采桑女既有風流浪漫的氣質,又有閨中思婦纏綿哀怨的情懷，這雖與當時思婦題材大盛有關，但此種融合亦拓展了采桑題材，豐富了采桑女形象。

就內在思想而言，采桑女在漢魏被賦予強烈的女教色彩?！赌吧仙！分械牧_敷駁斥使君“使君一何愚。使君自有婦，羅敷自有夫”[6]381；《秋胡行》中秋胡妻亦嚴拒官員的調戲，最后得知那官員是自己的夫君后，無法面對，“引身赴長流”[6]477。但這種貞烈思想在齊梁陳樂府詩中被弱化甚至消解。此時期的采桑女打扮艷麗，如陳后主“去后花叢散，風來香處移”[6]385，賀徹“釧聲時動樹，衣香自入風”[6]385皆敘采桑女身上香味撲鼻，充滿艷情色彩。羅敷對使君的態(tài)度或曖昧或逢迎。如徐伯陽《日出東南隅行》中面對使君之邀，采桑女的反應不是嚴厲拒絕，而是“雙臉含嬌特好羞”[6]389，雖后文亦接有夸夫情節(jié)，但這種嬌羞應答的姿態(tài)顯出采桑女的輕浮。劉邈《采?！贰版芥粍俪?，結束下青樓?！Q饑日欲暮，誰為使君留”[6]384更是自稱娼婦，舉止輕佻，羅敷原有的堅貞不屈蕩然無存。即使有詩作談及拒絕使君的情節(jié)，但其后多接以對夫君富貴容顯的極力渲染，如張正見《艷歌行》中：執(zhí)戟超丹地，豐貂入建章。未安文史閣，獨結少年場。彎弧貫葉影，學劍動星芒。翠蓋飛城曲，金鞍橫道傍?！粚W幽閨妾，生離怨采桑。[6]387不僅從文、武等方面極力渲染其夫君之氣派，還以不做“生離怨采?！?、飽受閨怨之苦的采桑女來作為自己的追求，體現(xiàn)其艷情。在這類詩作里，采桑女已不復之前的貞烈，而是放縱自我性情，不受道德約束。這方面可以說上承先秦，但較之有了深入發(fā)展，更加風流多情。

三、形象演變原因探析

所謂“文變染乎世情，興廢系乎時序”[12]675，文學作品的演變和社會、時代息息相關。齊梁陳時代采桑女形象與前代不同，主要受社會風氣、文人創(chuàng)作觀念影響。

漢代采桑女能夠出現(xiàn)“羅敷”“秋胡妻”這類貞烈形象，可以說是漢代儒家觀念不斷強化的結果。漢代重視禮教，在位者三令五申，把婦女恪守貞節(jié)作為一種美德加以宣揚。文學家有劉向《列女傳》為婦女高懸貞節(jié)標準，一代女史班昭的《女誡》從女性角度為同類制造精神枷鎖，各階層的相互呼應使得女性貞節(jié)觀念深入人心。文學中即使有如《陌上?！芬粯哟笃鑼懪悦烂玻渎淠_點還在于對女性貞潔觀的強調。魏晉時期竹林七賢等名士“越名教而任自然”的倡導與實踐使得性情放縱漸漸成為一種時尚，但統(tǒng)治者對儒家道德的極力倡導使得禮教思想仍然成為主流，文學中更多強調道德約束、性情克制，在女性書寫上亦強調貞節(jié)觀。然至齊梁陳時代，統(tǒng)治者對儒家道德倫理不再重視，整個時代呈現(xiàn)尚輕艷、重娛樂的風氣，梁裴子野在《宋略·樂志敘》對劉宋以來王侯將相的生活狀況進行了集中描繪“優(yōu)雜子女,蕩目淫心,充庭廣奏,則以魚龍靡慢為瑰瑋；會同饗覲,則以吳趨楚舞為妖妍。纖羅霧縠侈其衣,疏金鏤玉砥其器。在上班賜寵,群臣從而風靡。王侯將相,歌伎填室;鴻商富賈,舞女成群。競相夸大，互有爭奪,如恐不及”[13]581。淫亂人心的歌舞流行，吃穿用度上又極其奢靡華麗，這顯然與儒家所提倡的修身養(yǎng)性背道而馳，社會風氣如此，禮教對女性德行的評判和約束力度自然蕩然無存?！赌鲜贰繁阌休d齊明帝之妃何婧英，雖出身名門，但“稟性淫亂”，初為南郡王之妻，“南郡王所與無賴人游，妃擇其美者，皆與交歡”[14]324。后又成為皇太孫妃?；侍珜O即帝位后，何婧英淫亂之行不斷，因“與帝相愛褻，故帝恣之”[14]324，整個后宮亦“內外混漫，男女無別”。從皇后何婧英的行為及其經歷可見當時社會對于女性德行的約束顯然已式微。

從創(chuàng)作觀念來看，漢代文人重視文學與現(xiàn)實政治的緊密聯(lián)系，提倡以文學來宣揚教化。漢樂府雖實行采詩機制，“有趙、代、秦、楚之謳”[15]1054，作品來自民間，有活潑世俗的一面。但因是為“觀風俗，知厚薄”之用，且經過官方整理，最終指向仍在于教化宣傳。但至齊梁陳時期，擬樂府詩大盛，文人文學創(chuàng)作觀念發(fā)生轉變。梁蕭統(tǒng)曾以“既責成有寄，居多暇日，肴核墳史，漁獵詞林，上下數(shù)千年間無人，致足樂也”[16]74表達其以鉆研學問、玩味文學為樂的態(tài)度；蕭綱亦云“吾輩亦無所游賞，止事披閱?！m是庸音，不能閣筆”[17]690。對他們而言，文學是“致足樂”的場所，是消遣時光、逞技使才的工具。此時文學創(chuàng)作顯然已卸去“美教化，移風俗”的政治教化重擔，從顯揚道德、勸誡世人變?yōu)閵始簥嗜?。文人們可借文學自由抒發(fā)個人情懷,展現(xiàn)自己的興趣愛好。由此樂府詩創(chuàng)作走下圣壇，變得世俗，詩酒唱和，宴飲集會，取樂相狎等各種場合皆可創(chuàng)作?！赌鲜贰酚休d“于時(梁)武帝每所臨幸，輒命群臣賦詩，其文之善者賜以金帛。是以縉紳之士，咸知自勵?！盵14]1762敘統(tǒng)治者以比賽獎懲形式激勵文人創(chuàng)作。陳后主則“常使張貴妃、孔貴嬪等八人夾坐,江總、孔范等十人預宴,號曰“狎客”。先令八婦人襞彩箋,制五言詩,十客一時繼和,遲則罰酒。君臣酣飲,從夕達旦,以此為常?！盵14]306將文學作為娛樂佐歡的工具，此為一時應酬而作的詩歌顯然娛樂性強而內容單薄。樂府詩中呈現(xiàn)出的采桑女形象亦發(fā)生演變，不再擔負文人寄托抒懷或政治說教的重任，跳出道德倫理的限制，只作為審美個體，展示其美貌與技藝，表達其悲傷與離愁。

齊梁陳時期的采桑詩較前代相比數(shù)量更盛，其所呈現(xiàn)出的采桑女形象既是文人們的匠心獨運，又是齊梁陳時代特有的風貌造就。其形象與前代相比更加風流多情，充滿艷情色彩，亦多了閨怨相思之情，更加貼合文人審美情趣。就文學史意義而言，齊梁陳時代的采桑女書寫拓展了采桑女題材，豐富了采桑女形象，對后世采桑女形象產生一定影響，具有獨特的美學效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