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樹霞
那年高考,因為考前壓力過大導(dǎo)致發(fā)揮失常,我最后的成績僅比本科線高一分。意料之中,我沒有獲得去往Z大學(xué)的敲門磚——那張重量很輕而分量很重的錄取通知書。
那段時間,我喪氣到怕見任何人,白天不愿醒,晚上不愿睡。我覺得自己被一只無形的大手壓制在暗無天日的海底,就算能隱約辨出海面的鳴笛聲與重重船影,卻沒有一束光穿行至此將我救贖。是的,窗外雖然蛙叫蟬噪,枝丫瘋長,卻都是別人的熱鬧。我的世界,只有萬物齊喑的灰色。
幾天后,我收拾好換洗衣服,給爸爸媽媽留了張字條,就坐上了去往Z大學(xué)所在城市的長途客車。下車后,我在學(xué)校附近找了個賓館安頓下來,然后在校園里漫無目的地行走。實在走不動了,便坐在湖邊的石凳上,看來來往往的人群。學(xué)長學(xué)姐真是青春靚麗又談吐高雅,一舉一動都灼灼生輝。他們抱著書本,一邊說笑一邊匆匆走向教學(xué)樓或是圖書館,這是我努力了許久卻無法觸摸到的遠方。想到這里,我難過地哭了起來。
有人輕輕拍了拍我的肩膀,我滿臉淚痕地回頭,發(fā)現(xiàn)是一位系著圍裙的和藹的老阿姨。她用洞察世事的雙眼稍微打量了一下我,沒有說任何安慰的話語,只是遞給我一支巧樂茲,然后轉(zhuǎn)身回到了不遠處的雜貨鋪。
手里明明是冰涼的觸感,卻讓我感受到了一種溫柔的撫摸。
后來,我情緒穩(wěn)定了些,就坐在雜貨鋪門口和老阿姨聊天。可能是覺得老阿姨不會嘲笑我,也可能是我真的太壓抑了,特別需要找個人訴訴苦。
老阿姨聽完我的故事,笑意盈盈地說:“小姑娘,我知道你羨慕這里的哥哥姐姐,但是你還這么年輕,有機會上學(xué),一定要好好珍惜。你看我兒子,早早輟學(xué),和我相依為命,現(xiàn)在只能開個雜貨鋪。他雖然天天在這個校園里,卻永遠也走不進這所學(xué)校?!?p>
我轉(zhuǎn)頭看了眼不遠處在躺椅上休息的大哥哥,他看起來很疲憊,腳上的拖鞋掉了一只,有蒼蠅落在他黝黑的胳膊上,他也沒有揮手趕一下。
我看著他,突然想起之前寫在摘抄本里的一句話:“我荒廢的今日,正是昨天殞身之人祈求的明日。”對于還有選擇機會的我來說,過往的失敗皆為成功的序章,不是嗎?至于是直接去讀一所剛過線的普通院校,還是再努力一把,追求眼前的Z大,我的心里已經(jīng)有了答案。
回家前,我特意去向老阿姨和大哥哥告別。大哥哥從冰柜里拿出一支巧樂茲給我,說:“小妹妹,希望明年能看到穿著軍訓(xùn)服的你過來吃巧樂茲。”我用力地點點頭,和他們揮手說再見。
坐在回城的車上,這時上來了幾個和我年齡相仿的男生,一個大大咧咧地坐在我對面,一個坐在我身旁,其他的坐在過道那側(cè)。我粗粗掃視了一下他們,看不出是不是學(xué)生,但他們說的那些不著邊的玩笑話,讓我不禁皺了眉,于是我微斜了身體,努力和他們保持距離。
大概是這幾天太過奔波沒有休息好,車在路上行駛了半個小時后,我突然一陣惡心想吐。強壓著胃里的翻江倒海,我靠在椅背上,大汗淋漓,臉色蒼白。正不知如何是好時,一只黑色的塑料袋遞了過來。我艱難地抬頭,發(fā)現(xiàn)對面那個穿黑T恤的男生正一臉關(guān)切地望著我。來不及說謝謝,我打開袋子便吐了個天翻地覆,一直到吐空了胃,吐出苦苦的膽汁。我甚至感覺它們涌入了我的鼻子和耳朵,那一瞬間,我仿佛要窒息了。
不用抬頭也能感覺到,大家都在議論紛紛。坐我身側(cè)的人大概有些嫌棄,往旁邊挪了挪,黑T恤男生站起來和他換了座位。這很難堪,但我真的太難受了,覺得頭重腳輕,很快就要栽倒在地上。這個時候我也顧不得是陌生人了,本能地把頭抵在了黑T恤男生的肩膀上。
當(dāng)我靠著他的那一刻,他和同伴的閑聊戛然而止,漫長的十來秒,誰都沒說話。他的身體有細不可察的僵硬,卻沒有推開我。頓了頓,他找了個關(guān)于游戲的話題,說笑著轉(zhuǎn)移了大家的注意力。
那時我特別困頓,一合眼便睡了過去。半睡半醒中,車子到了一個休息站,他從我身邊輕輕拎走黑色垃圾袋,好像又和同伴說了幾句悄悄話。大家都下車稍作休憩,他卻沒有動。
不知過了多久,等我再次醒來時,感覺額頭被什么東西抵著,仔細一看,是他的食指。大概是怕我睡覺時腦袋滑下來,所以用這種方式禮貌又細心地照顧著我。我揉揉眼睛,不好意思地支起身子。
“你醒了?感覺怎么樣?”他轉(zhuǎn)頭看著我,低聲關(guān)切地問?!斑€……還好?!蔽遗Τ冻鲆粋€微笑?!斑@個給你?!彼耐檫f給我一袋東西。我疑惑地打開,發(fā)現(xiàn)里面是幾個橘子、一瓶礦泉水,還有一包濕巾。“不要謝我哈,是這個人工靠枕讓我買的?!蓖閴男χ疑砼缘乃麛D眉弄眼。
他耳尖染了紅暈,伸腿虛踹了同伴一腳?!爸x謝你們。”我抱著袋子,感激地說。其實我根本吃不下什么東西,但我不想拂了他的好意。
另一個穿格子襯衣的男生正端著碗泡面。一聞到那股味道,我不由得喉嚨發(fā)緊,只能死死抓著礦泉水。他發(fā)覺了我的不適,沖男生喊道:“一邊吃去?!睂Ψ娇戳丝次?,笑著說 :“得嘞?!边@幾個男生,完全不像表面上那樣桀驁不羈,他們其實都有顆非常柔軟的心。
“如果夢想不曾墜落懸崖,千鈞一發(fā),又怎會曉得,執(zhí)著的人,擁有隱形翅膀。把眼淚裝在心上,會開出勇敢的花……”耳朵里突然傳來范瑋琪清澈的歌聲,那一瞬間,我緊閉的心突然就敞亮起來。
“聽聽歌,車子就走得快一些了。”他把另一只耳機塞在自己的耳朵里,眉眼彎彎地看著我說。
范瑋琪的嗓音有一種強大的治愈力量,聽得人為之共鳴。世界上沒有能醫(yī)好一切悲傷的藥,但至少還有音樂可以替我訴說。
我們都沒有言語,安靜地沉浸在溫暖的旋律里。
離到站還有兩個多小時,這漫長的路途,對于暈車的我終究是一種煎熬。不知不覺,虛弱的我又靠著椅背睡著了。等我被輕輕拍醒時,發(fā)現(xiàn)自己不知何時又靠在了他的肩頭。
我尷尬地直起腰,他卻若無其事地笑笑說:“我們馬上到站了?!蔽姨ь^看了看周圍,他的同伴已經(jīng)幫忙整理好了行李,只有他兩手空空地坐著?!澳恰僖姟!蔽艺嬲\地說道。
車子停靠時,我透過車窗,看到大家正一邊走一邊揶揄地用胳膊頂他的腰,他悄悄地揉了揉被枕過的肩膀,回頭看了我一眼。我們隔著車窗遙遙相望,沒有揮手,也沒有說只字片語。我想,我們大概再也見不到了。
到達縣城車站時,爸爸正在路口等我。本來一臉焦急的他,在看到我蒼白卻充滿笑容的臉后,明顯松了一口氣。
“爸爸,我還想再努力一次。”我堅定地說。
“我支持你?!卑职中奶鄣負崦业念^,什么都沒問。
在這次旅途中,我遇到的那些溫暖的人和事,使我走出了陰霾,擺脫了禁錮,重拾了再踏荊棘之路的勇氣。高考本是一場夏日限定,我卻愿意撰寫出上下部。再次投身題海又如何,未來雖道阻且長,但夢想可期,所以腳步慢一點也無妨。
編輯/胡雅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