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不來”的句法語義與歷時演變

李 思 旭

(安徽大學 文學院,安徽 合肥 230039)

“下不來”已經(jīng)固化成詞,被兩部權威詞典收錄?！冬F(xiàn)代漢語詞典》(第7版)對“下不來”的釋義是:動詞,指在人前受窘[1],《現(xiàn)代漢語八百詞》把“下不來”看成是習用語,表示“在人前受窘”[2]。截至目前,還未見任何關于“下不來”的專文研究,只有崔貴兵在研究“V不C”結(jié)構(gòu)的詞匯化時,順帶提到了“下不來”[3],但并未展開分析。本文基于北京大學中國語言學研究中心CCL語料庫,對三音節(jié)動詞“下不來”的句法語義展開分析,尤其是利用認知語義學理論和共時語法化理論[4],對現(xiàn)代漢語“下不來”語義演變過程和演變機制進行嘗試性的分析,最后對近代漢語“下不來”的歷時演變歷程作出簡單勾勒。

一、 “下不來”的語義分析

“下不來”是一種能性述補“V不C”結(jié)構(gòu)[5]。其中“下”表示“由高處到低處”,“來”是一個趨向動詞作補語,動詞性減弱,趨向性增強,是虛化了的動詞,修飾動詞“下”,表達“物體到下處、低處”的含義?！安弧笔欠穸ǜ痹~,表示一種否定的可能性,是對“下來”的語義可能性的一種否定,表示“物體可能不能到下處、低處”。

1. “下不來”的語義演變

“下不來”中“下來”最初表示由高處向低處的位移,“不”表否定,“下不來”表示事物在空間上由高到低位移變化的困難,或難以進行。下面例1“下不來”作謂語,表示“貓無法實現(xiàn)從高處向低處的轉(zhuǎn)移”。例2“下不來”作謂語,表示“乘客無法實現(xiàn)從車上轉(zhuǎn)移到車下”。例3“下不來”作謂語,表示從炕上向地面轉(zhuǎn)移。

例1 連貓在墻頭上下不來,家里養(yǎng)的寶貝小鳥飛上枝頭,人們都可以請消防隊員幫忙。(1995年《人民日報》)

例2 過去,乘客在乘車時,不守秩序,蜂擁上下,使下的下不來,上的上不去,不僅影響乘車秩序,且造成人與人之間關系緊張。(1993年《人民日報》)

例3 錯來你踩我一下倒不要緊,我這腳有腳雞眼,三天不削我就下不來地,就這下子半個月我也好不了,你不如拿刀扎我一下子哪,你走吧。(王長友《哭的藝術》)

“下不來”也可以表示身體內(nèi)部空間由高到低的位移變化,即從內(nèi)部空間到外部空間的位移義。例4—例6中“下不來”陳述的對象不再是動作主體,而是依附于動作主體的物體在主體的驅(qū)動下發(fā)生的位移,如例4中的“大便”,例5中的“胞衣”,例6中的“血”。

例4 吃到第4天,我的肚子就痛得受不了了,大便下不來。(2002年《新華社通訊稿》)

例5 他龍飛鳳舞地簽完字,扭頭就走了,也不等著聽聽是生個兒子還是姑娘,小芹生下孩子后胞衣下不來,很危險。(《讀者》)

例6 就是她血下不來,所以她就會不通則痛,而且她會酸痛。(曲黎敏《養(yǎng)生十二說》)

此外,“下不來”還可以有趨向義的隱喻用法。在隱喻用法中,“下不來”意味著無法到達安全、令主語滿意的境況。下面例7、例8比喻主人公已經(jīng)陷入了一個糟糕的選擇、無法扭轉(zhuǎn)局面的處境。例9表示敘述主體無法實現(xiàn)從手術臺到地面的位移,包含著死亡的隱喻[6]。

例7 結(jié)果事與愿違,反被努爾哈赤打得落花流水,一敗涂地?，F(xiàn)在后悔起來,已經(jīng)從“賊船上”下不來了。(李文澄《努爾哈赤》)

例8 家人不解,王大姐道:我已坐過“瓊民源”的火箭,到現(xiàn)在還下不來。這種突然業(yè)績竄天的火箭還是不坐為好。(《投機的哲學》)

例9 他堅持要先把他的問題搞清楚才上手術臺:“萬一我上了手術臺,下不來了,我的問題不就永遠搞不清楚了!讓我背著黑鍋去見馬克思,我不去!”(《讀者》)

以上“下不來”從具體空間域到抽象心理域的隱喻投射(projections),是一個詞語不同義項之間相聯(lián)系的手段之一。一個命題從一個認知域投射到另一個認知域的相應結(jié)構(gòu)上,從而形成了隱喻認知模式。人的隱喻認知模式使人具有將物體空間映射到概念空間的能力,具體來說,就是有將具體事物概念映射至相應的抽象概念結(jié)構(gòu)的能力。從而,人們具備了對抽象事物的理解和推理的隱喻思維能力。

除了以上橫向位移及其隱喻用法,“下不來”還有縱向位移及其隱喻用法。凡是具有垂直空間狀態(tài)差別的概念大多可以用“下不來”來表示。這是因為垂直空間狀態(tài)的意象圖式來自人們經(jīng)驗結(jié)構(gòu)中運用上下方位的傾向。由于地球的引力,人是垂直行走的,于是人體有上下,物體有高低等,我們從多次對物質(zhì)世界的相似感知和經(jīng)驗中抽取出了垂直結(jié)構(gòu),進而運用到其他非空間概念。

第一,“下不來”表示無法實現(xiàn)量的減少?！案摺焙汀暗汀痹谌粘Ｉ钍褂弥斜毁x予了特殊意義,“下不來”意味著不能實現(xiàn)這類量的減少,不能實現(xiàn)其在觀念垂直空間里由高處到低處的位移。例10、例11中“下不來”陳述的對象“成本”“價格”等,都有量的大小,常常以高低作為比較標準。

例10 店不在大,有特色則靈。但獨立的小店成本下不來,又缺乏抗風險能力。所以,集中與分散的連鎖經(jīng)營是圖書業(yè)成功的惟一道路。(《黑板上的經(jīng)濟學》)

例11 歙縣10多萬擔茶便要壓向內(nèi)銷市場,價格卻下不來,與外地無法競爭。(1994年《報刊精選》)

第二,“下不來”表示事物的質(zhì)量等級無法降低。比如例12、例13中的“下不來”都是表示檔次不能下降。例14表示標準不能下降。

例12 想來還是宋說得對,好東西用慣了,檔次就下不來了。以前覺得特有暴發(fā)戶感覺的家具,現(xiàn)在倒覺得很典雅,與環(huán)境相協(xié)。(六六《蝸居》)

例13 精英就不慘么?看了一火車洋書,檔次上去下不來了,前不見古人后不見來者,一壁蕭索拔劍出門高山流水知音難覓愴然。(王朔《一點正經(jīng)沒有》)

例14 養(yǎng)老保險待遇具有很強的“剛性”,標準一旦上去了就下不來。(1994年《報刊精選》)

第三,“下不來”表示社會等級中從等級的高層到低層的位移。社會等級本身就又包含了一層隱喻義。例15有關部門的配套措施應該是由上級傳達到下級,例16將庸才從高的等級位置轉(zhuǎn)移到低的等級位置,例17低層單位要獲得來自高層單位的自主權。

例15 如目前由國家經(jīng)貿(mào)委牽頭的建立現(xiàn)代企業(yè)制度試點工作,因有關部門的配套措施遲遲下不來,工作很難有效開展。(1995年《人民日報》)

例16 庸才下不來是過失,埋沒能人更是過失。去年,他們本著重水平看實績不唯文憑。(1996年《人民日報》)

例17 寫在“紅頭文件”上的東西要變?yōu)楝F(xiàn)實,往往有一個很長的滯后期。自主權千呼萬喚下不來。(1994年《市場報》)

此外,“下不來”還可以表示無法完成,不能實現(xiàn)、不能取得的成果,多數(shù)有客觀的原因。一個方案設想目標在“上”意味著不切實際,空中樓閣,從上到下有去實施完成的動作意味,“來”由于“語境義吸收”(absorption of contextual meaning)而產(chǎn)生了完結(jié)、終結(jié)的意思。這種情況多是在具有“+否定詞”“+數(shù)量詞”等語義特征的格式中使用,這與“下不來”本身是否定結(jié)構(gòu)有關,從而形成雙重否定表肯定的強調(diào)語氣。

例18 要辦一所真正的私立校,沒有幾千萬投資下不來,因此為解燃眉之急,公辦私助這條路還是要走下去。(1994年《報刊精選》)

例19 大家說,“按過去方式,塔里木的會戰(zhàn)規(guī)模,沒有十萬八萬人上陣下不來?！?1993年《人民日報》)

例20 她每到一地,沒有三講下不來,最多的一天講了八個小時。(1996年《人民日報》)

2. “下不來”的語義演變機制

隱喻義是一個深度抽象化的意義,它區(qū)別于一般的字面義。一般來說,一個詞的本義及其隱喻義都是比較抽象的概念義。隨著使用頻率的增加,隱喻義還有可能成為詞義的一部分[7]。隱喻義之所以能成為詞匯義的一部分,是因為通過無數(shù)反復的使用和聯(lián)想,這些意義已經(jīng)成為約定俗成的意義了。比如“在人前受窘”就是“下不來”的隱喻義,并且已成為詞義的一部分。這從《現(xiàn)代漢語詞典》(第7版)和《現(xiàn)代漢語八百詞》對“下不來”的釋義可以看出。

例21 營長,這五千元繳給你,要是我下不來,這就算我最后一次繳黨費。(杜鵬程《保衛(wèi)延安》)

例22 洗完了再多喝點水,我看這個會不開個通宵下不來。(柳建偉《突出重圍》)

例23 當然他心里有點兒不舒服,那是因為男孩子的自尊心有點兒下不來,并沒有覺得是自己心愛的人被別人奪去了。(安頓《絕對隱私》)

“下不來”的“不能從上下來”和“在人前受窘”這兩個詞義表面上是沖突的,一個屬于行為動作域,一個屬于情感認知域。例21表示戰(zhàn)士可能不能從戰(zhàn)場上下來,是行為動作域。例22中的“下不來”表示會議不開通宵不能夠結(jié)束,根據(jù)表主觀推測的“我看”,屬于認知域。例23中的“下不來”表示“在人前受窘”。

但是,“不能從上下來”和“在人前受窘”這兩個概念在人的心理上又具有相似性。前一詞義要表達的是在動作領域陷入一種困境,而后一詞義表達的則是在情感上陷入一種困窘。由此可見,這兩個詞義在表達上都具有陷入困境這一相似點,因而兩個領域的概念便有了可以轉(zhuǎn)換的語義基礎。

“下不來”從表示空間位移到表示表數(shù)量上不能滿足,再到表抽象的“在人前受窘”,其語義演變的機制是隱喻在起作用,具體來說是概念隱喻中的“方位隱喻”(orientational metaphor)在起作用。所謂“方位隱喻”是指參照空間方位而組建的一系列隱喻概念。方位概念是較早產(chǎn)生的、可以直接理解的概念。在此基礎上,人們將其他抽象概念,如情緒、數(shù)量、社會地位等投射于這些具體的方位概念上,從而形成了用表示方位的詞語來表達抽象概念的語句[8]。在前文縱向位移及其隱喻用法中,“下不來”之所以能表示“成本、價格”在數(shù)量上無法減少,“檔次、標準”在質(zhì)量上無法降低,社會等級中不能從高層到低層的位移,無法完成、不能實現(xiàn)或不能取得的成果,都是因為概念隱喻中的方位隱喻在起作用。這在英語中也有所體現(xiàn),來自上下空間概念的詞語可以用于其他抽象概念,比如I am feelingdown(我情緒很低),be helddownby lack of education(因缺乏教育而受到壓制),He is reallylowthese days(他最近情緒很低落),getintotrouble(惹上麻煩)。

二、 “下不來”的句法特征

1. 充當句法成分的功能

首先是作謂語?！跋虏粊怼钡闹饕浞üδ苁亲髦^語?！跋虏粊怼痹诔洚斨^語時,主要表示“數(shù)量上不能滿足需要”。以下例24表示成本的數(shù)量不能滿足售價降低的需要,例25表示價格不能滿足市場消費者的需要,例26表示能耗不能滿足效益的需要。

例24 但據(jù)介紹,30萬輛規(guī)模,三年內(nèi)夏利廠肯定達不到,達不到成本就下不來,售價自然也不會大幅度下調(diào)。(1994年《報刊精選》)

例25 價格高限制了消費市場,消費市場的狹窄又限制了產(chǎn)量,規(guī)模上不去,價格更下不來,如此惡性循環(huán),百姓何時能開上車?(1994年《報刊精選》)

例26 面對質(zhì)量上不去,能耗下不來,效益提不高的問題,丹江局明確地提出了“依靠科技進步,加強技術改造,提高產(chǎn)品質(zhì)量,提高經(jīng)濟效益”的口號。(1994年《報刊精選》)

其次是作定語?！跋虏粊怼苯?jīng)常跟其他詞語組合在一起來充當定語,一般不單獨使用。

例27 美國陷入了上去下不來的困境,懸崖撒手,心有不甘;一意孤行,形單影孤。 (1996年《人民日報》)

例28 速度,一群聰明人送出的禮物,一頭風做的怪物,一條上去了就下不來的賊船。(麥家《風聲》)

例29 小西的爸爸極力反對她的反對,女兒和何建國就不會弄到今天這種上不去下不來的地步。小西爸只是不說話。(王海鸰《新結(jié)婚時代》)

由例27—例29可以看出,“下不來”在作定語時,經(jīng)常與“上去”“上不去”等結(jié)合。但是,并不是說“下不來”不能單獨充當定語成分,只不過“下不來”作為一種具有趨向意義的動詞,它所表示的只是事物發(fā)展的一個方向,一般都會和與之相反的另一個詞或短語結(jié)合,由此來說明事物的發(fā)展。如“上不去”表示事物不能夠上到什么東西上,正好與“下不來”相反,這兩個詞組相組合會增強整個句子的語氣,使讀者能夠明白作者想要表達的意思。

最后是作補語。“下不來”作為“下來”這個趨向動詞的否定形式,自然也繼承了趨向動詞可以作補語這一語法特征。

例30 遇到這種人,挨頓說是輕的;他還可能當眾把送禮的撅個下不來臺。(《讀者》)

例31 是!對!我們應當有理想,可是不能叫理想鬧得下不來臺!(老舍《女店員》)

例30中,“下不來”前面的動詞帶有口語色彩,看似沒有作補語,但實際上,“撅個”是口語中的用法,翻譯成白話文就是“罵得”。所以,“下不來”實際上就是作“撅”的補語,修飾被罵人的一種狀態(tài)。同樣,例31也是一個標準的補語,因為它帶有“得”這一補語標志;在這里,“下不來”不是單獨作補語,它是由“下不來”和“臺”組成動詞性短語作“鬧”的補語,表明“鬧”的一種結(jié)果。

2. “下不來”的共現(xiàn)成分

首先,“下不來”可以受一些副詞的修飾。“下不來”作謂語時,經(jīng)常受副詞的修飾,主要是程度副詞“有些、更、有點兒、很”等。

例32 現(xiàn)在讓他改稱,他會比李燮和的怨氣更大,面子上更下不來,很難讓他接受。(陳廷一《宋氏家族全傳》)

例33 他掏出眼鏡戴上又反復看了幾遍,見駕照沒有問題,有點兒下不來臺,想了一下沒好氣地說:“你剛才超速了。”(1996年《人民日報》)

例34 現(xiàn)如今,就連感冒去看醫(yī)生,沒有個四五百元都下不來,高的有時一次竟要八九百元!(2000年《人民日報》)

“下不來”還可以受語氣副詞,比如“就、卻、也、還是”等的修飾。

例35 美國家庭農(nóng)場平均規(guī)模是190公頃。沒有一定的規(guī)模,經(jīng)營成本就下不來。(2000年《人民日報》)

例36 歙縣10多萬擔茶便要壓向內(nèi)銷市場,價格卻下不來,與外地無法競爭。(1994年《報刊精選》)

例37 如果不是我爹媽死得早,我也不會不學好,一上了這個賊船,想下也下不來哪!(彭荊風《綠月亮》)

例38 以前都是吃藥,可是吃藥靠不住,吃了半天,孩子還是下不來。(瓊瑤《水云間》)

其次,“上去”“上得去”與“下不來”的連用。例39“上去下不來”直接連用作為形容“困境”的定語。據(jù)后文解釋可知,美國陷入的這種困境并不是真的上去想要下來,而是上去了之后遇到困境無法進一步實施行動,強調(diào)的是想要進一步發(fā)展的意愿沒有達成。例40“下不來”作可能性趨向短語與“上得去”連用,強調(diào)句中提到的“白刀山”“金剛臺”環(huán)境險惡的程度之深。

例39 美國陷入了上去下不來的困境,懸崖撒手,心有不甘。(1996年《人民日報》)

例40 我們團有句話,“白刀山、金剛臺,上得去、下不來”。(2000年《人民日報》)

再次,“上不去”與“下不來”的對稱使用。

例41 待到下來一半,妻子已經(jīng)精疲力竭,孩子卡在半腰,上不去,下不來,情況十分危險。(陸步軒《徒步看世界》)

例42 見他的老父親實在氣得上不去下不來,慢悠悠地拍著兩個巴掌說……(梁斌《紅旗譜》)

例43 當初,如果不是小西爸極力反對她的反對,女兒和何建國就不會弄到今天這種上不去下不來的地步。(王海鸰《新結(jié)婚時代》)

從例41到例43逐步體現(xiàn)了“上不去,下不來”的語法化過程,由實際空間指向向某種抽象情境描述的方向發(fā)展。

例44 經(jīng)濟發(fā)展的國家最后都嘗盡苦頭,陷入滯漲局面,經(jīng)濟上不去,通脹下不來。(1995年《人民日報》)

例45 股市上經(jīng)常會出現(xiàn)徘徊滯緩的局面,在一定時期內(nèi)既上不去,也下不來,上海投資者們稱此為僵牢。(《股市寶典》)

例46 北京百貨大樓副總經(jīng)理李鳳璽:紡織市場上,面料這一塊一直是“上不去,下不來”,在疲軟中徘徊。(1994年《報刊精選》)

例44所描述對象為并列關系,說明滯漲的兩種表現(xiàn)。例45“上不去”“下不來”用關聯(lián)詞銜接,表示“上得去”“下得來”兩種情況都不能發(fā)生。例46“上不去,下不來”作為一個整體連用,此時很容易看出兩個詞語在一起表示一種情況,即徘徊不進的狀態(tài)。

3. 固定搭配“下不來臺”

我們認為“下不來臺”是短語固定搭配,帶有習語性質(zhì),其語義表達的是處在一種尷尬窘迫的局面。表示從高處到低處的位移,是通過語義的引申和隱喻來完成的。地位高的或者某件事的焦點人物往往會站在一個臺(例如舞臺、講臺、發(fā)言臺)上講話,發(fā)言完畢一般會在掌聲中走下舞臺。如果打亂這一順序,焦點人物不能順利從臺上走下來,便造成其在臺上處于一種進退兩難的尷尬境地。如“下臺”這一詞語意味著被迫離職,“上臺”意味著開始掌權進入職位。我們認為這是“下不來臺”固定搭配的文化背景和形成原因。如:

例47 但燒餅的板子本來就不太熟練,這段的詞更是稀松,說到武松裝死就忘詞了,只能光打板子下不來了。(郭德綱《相聲集》)

例48 一幫小孩上臺沒多長時間就要求加新活兒,有點不厚道,就像《大保鏢》的底,你把驢頭砍了,演員下不來,你上去說說試試。(郭德綱《相聲集》)

例47“下不來”處于一個在舞臺上表演正在進行時的語境中:一方面,演員真的不能順利從舞臺上下來;另一方面,演員此時處于窘迫的狀態(tài)。例48指《大保鏢》這個故事結(jié)尾砍了牛頭的引申,說成驢頭一語雙關,指抖包袱時將包袱的前半段直接說過去而不給觀眾留接包袱的余地,演員從“下不來臺”到“下不來”,窘迫的意味增強,實指下舞臺的意味減弱。

例49 就算你不同意,憑我們兩家世代交好的面子,總也不該讓我下不來臺吧。(陳廷一《蔣氏家族全傳》)

例50 馬克涅教授感到自己的好心被當成了驢肝肺,有些下不來臺,便說:“嗯,是的,是的。當然談不上優(yōu)秀。對,談不上,談不上。”(程廣,葉思《宋氏家族全傳》)

例49“下不來臺”在兼語后作謂詞性短語,表示敘述對象被迫處于難堪的情景中。例50在副詞后作形容詞性短語,表示敘述對象的心理活動。

三、 “下不來”的歷時演變

“下不來”這個詞產(chǎn)生得很晚,直到明代才有跡可循,且只有一例。例51中“下不來”在這里表“數(shù)量上不能滿足需要”的語義,在句中充當謂語成分,表示狄希陳在書院里被先生罰站,向父親嘀咕,父親說如果被他娘聽見打二十下都不止。

例51 狄員外說:“快悄悄兒的!叫你娘聽見,扭二十把下不來哩!”(明《醒世姻緣傳》)

例51“下不來”的這種用法很少,近代漢語中大部分的例句還是表示空間位移。比如例52表示從驢身上移動到地面。例53“下不來”后接賓語“炕”構(gòu)成動賓結(jié)構(gòu),表示從炕上移動到地面。

例52 姑娘不愿意,在驢上又下不來。(清《濟公全傳》)

例53 只聽他作難道:“這怎么樣個下炕法呢?”姑娘道:“怎么又會下不來炕了呢?”(清《兒女英雄傳》)

“下”的語義指向逐漸虛化,詞語內(nèi)部凝固性增強,不能拆分,拆分會改變詞義?！跋虏粊怼钡脑~匯化發(fā)展是通過隱喻實現(xiàn)的,這跟“下不來臺”的文化隱喻環(huán)境相似。

例54 幸虧張龍惟恐蔣平臉上下不來,反在其中周旋打和兒。(清《七俠五義》)

例55 章秋谷被陸畹香纏住了不得開交,又不肯當面回絕叫畹香的面子下不來,左思右想甚是為難。(清《九尾龜》)

例56 蕭麻子道:“你這主見,又大錯了。做事要看風使船。若必定要一百五十,弄的他心上臉上,都下不來,豈不壞事?”(清《綠野仙蹤》)

在例54“臉”后面還有方位詞“上”,例55“面子”后直接省略方位詞“上”,“下不來”在句中直接作“面子”的謂語。例56驗證了隱喻實施的情況,由于這一動作主要是心理活動,所以可以說臉色也可以直接說心里,臉上表現(xiàn)出來的是心理感受。

此外,“下不來”前可以受表程度的“有些、十分”以及表示否定的“未免”等修飾。

例57 四爺臉上有些下不來,搭搭訕訕的回到自己屋內(nèi),沒好謗氣的。(清《七俠五義》)

例58 這張金鳳姑娘,被十三妹纏磨了半日,臉上雖然的十分下不來,心上卻是二十分的過不去。(清《兒女英雄傳》)

例59 恐怕他一時猶豫誤事,待要和他說話,只是個沒過門的媳婦,臉上未免下不來。(清《兒女英雄傳》)

例60 當著眾人的面,給他一個大大的下不來,也叫他以后自家曉得些兒難處。(清《九尾龜》)

在例58中,“下不來”受“十分”的修飾,句中“十分”一詞已經(jīng)為表程度的常用副詞,可以直接修飾動詞,而修飾“過不去”的“二十分”在特定語境下表示和前文的程度相比程度更深。例60“下不來”在句中有詞類活用的現(xiàn)象,動詞作名詞使用。由于“下不來”作心理動詞詞義穩(wěn)定,這里借其情景意義作名詞,表示迫使主人公處于非常難堪窘迫的情境,一種會讓他“下不來”的情境。定語“大大的”表示“下不來、難堪”的程度很深。

清代“下不來”作謂語前的狀語多是方位短語如“臉上”,到了民國“下不來”前的狀語由方位短語“面子上”充當?shù)那闆r增多,主語由“面子”充當?shù)那闆r增多。同時“下不來”與“臺”固定搭配使用頻率增多。

例61 此時秦東陽坐在警察署,又忿恨,又懊悔,惟恐妹子真?zhèn)€來承認是的阿根的妻子,自己面子下不來。(民國《留東外史續(xù)集》)

例62 二妹不要誤會了,反使一般存好心想維持二妹的人,面子上下不來。(民國《留東外史續(xù)集》)

例63 林巨章想不到陸鳳嬌是這樣逼著他投誠,平日對人說得太有志氣了,一旦也失了節(jié)操,面子比那些投誠的,還要下不來。(民國《留東外史續(xù)集》)

例64 熙載道:“陛下所慮,固是不謬,但臣的意思,也并不要使他十分下不來臺,只令他犯點兒風流罪過,把他的嘴堵塞住了,也就罷了?！?民國《宋代宮闈史》)

此外,到了民國時期,“下不來”在句中充當謂語或補語,語義固化程度較高,全部都是“下不來”的隱喻義,即“在人前受窘,失了體面,難堪”,沒有表趨向位移的短語義。

例65 陸錦這一來,覺得比先時遭她拒絕不見的事情,更覺下不來臺。本來自討沒趣。(民國《民國演義》)

例66 又忿恨,又懊悔,惟恐妹子真?zhèn)€來承認是的阿根的妻子,自己面子下不來。(民國《留東外史續(xù)集》)

四、 結(jié) 語

語義上,“下不來”的橫向位移主要體現(xiàn)在事物在空間上由高處到低處或者由內(nèi)部到外部的位移變化。在此趨向義的基礎上,通過隱喻“下不來”還可以表示無法到達安全、令主語滿意的境況?！跋虏粊怼钡目v向位移表示“成本、價格”在數(shù)量上無法減少,“檔次、標準”在質(zhì)量上無法降低,社會等級中不能從高層到低層的位移,以及通過隱喻表示無法完成、不能實現(xiàn)或不能取得的成果?！跋虏粊怼闭Z義演變的機制是概念隱喻中的方位隱喻。在“下不來”的語義演變上,我們作了一個新的嘗試,即把共時語法化與認知語義學結(jié)合起來,先探討了“下不來”的橫向位移義及其隱喻義,然后分析了“下不來”的縱向位移義及其隱喻義。

句法上,“下不來”的句法功能主要是充當謂語、定語、補語,“下不來”可以受一些程度副詞和語氣副詞的修飾,可以跟“上去”“上得去”“上不去”搭配共現(xiàn),可以形成習用語“下不來臺”。歷時演變上,“下不來”從明代開始出現(xiàn),清代大量使用,句法語義特征也更為多樣,民國時期完全固化成三音節(jié)動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