猶太難民視角下的上海記憶與中猶文化交融
——以自傳《上海船票·流亡隔都》為例

唐 潔

(西安外國語大學 歐洲學院，陜西 西安 710055)

奧地利猶太女性弗蘭西斯卡·陶西格(Franziska Tausig，1895-1989)曾在二戰(zhàn)期間流亡上海，回國后在《社團》《維也納工人報》等報刊上發(fā)表過關(guān)于流亡經(jīng)歷和回憶上海的文章。1987年，她根據(jù)流亡經(jīng)歷創(chuàng)作的自傳《上海船票：一個維也納女人的逃亡和避難》由維也納社會評論出版社付梓出版。1989年，陶西格在維也納去世。2007年，維也納米雷娜出版社將其自傳更名為《上海船票·流亡隔都》((Shanghai Passage·Emigration ins Ghetto)再版，這一版本更新了部分內(nèi)容，并增加了新版前言和作者之子奧托·陶西格①為自傳撰寫的后記。為了紀念弗蘭西斯卡·陶西格與奧托·陶西格母子，2013年維也納維登區(qū)(第四區(qū))設(shè)立了陶西格廣場。

德國當代女作家烏爾蘇拉·克萊謝爾(Ursula Krechel)的長篇小說《上海，遠在何方？》(Shanghai fern von wo?)以弗蘭西斯卡·陶西格為原型，融合虛構(gòu)元素塑造了女主人公陶西格夫人。該小說以極富詩意的語言和打動人心的故事情節(jié)深受評論界好評，接連榮膺約瑟夫·布萊特巴赫獎、德國批評獎萊茵高文學獎等眾多文學獎項。與之相比，《上海船票·流亡隔都》更為真實地還原了陶西格夫人的人生經(jīng)歷。

一、猶太難民自傳《上海船票·流亡隔都》

1938年11月9日“水晶之夜”爆發(fā)后，德國和奧地利的猶太人慘遭納粹迫害，被迫逃亡國外。美國法國等眾多西方國家，面對納粹慘絕人寰的暴行，采取了限制性移民政策，幾乎令歐洲猶太人陷入絕境。中國上海，這座當時被置于殖民管轄且不需要簽證的東方大都市成為猶太人最后的避難地。從1938年到1941年，大約有兩萬名德國和奧地利猶太人遠渡重洋來到上海，盡管他們在貧困與饑餓中苦苦掙扎，生活與文化的巨大差異使他們無所適從，但在中國人民和世界各國猶太人的援助下，猶太難民在上海得以幸存。

二戰(zhàn)結(jié)束后，為了紀念流亡上海的艱辛歲月和戰(zhàn)爭中遇難的親友，不少幸存者開始書寫這段刻骨銘心的歷史記憶。他們想要將獨一無二的流亡經(jīng)歷和在遠東經(jīng)受的創(chuàng)傷傳遞給下一代以及感興趣的讀者。從二戰(zhàn)結(jié)束至今，已有30余部猶太流亡難民自傳問世?！渡虾４薄ち魍龈舳肌肥瞧渲蓄H具影響力的一部作品。這部自傳以第一人稱展開敘述，弗蘭西斯卡·陶西格既是敘事者，也是主人公。她用細膩質(zhì)樸、略帶幽默的語言描繪了自己跌宕起伏的一生，塑造了一位勤勞樂觀、堅強勇敢的獨立女性。陶西格夫人1895年出生于奧匈帝國的蒂米什瓦拉，從小與父母居住在維也納，家境優(yōu)渥。原本幸福的生活在納粹德國不復存在。面臨死亡威脅的陶西格夫婦最終流亡上海。在上海的漫長歲月中，夫妻倆忍受著與兒子骨肉分離的痛苦，在異國他鄉(xiāng)經(jīng)歷著種種磨難。面對陌生的環(huán)境，丈夫日益消沉，最終客死他鄉(xiāng)。陶西格夫人獨自艱難熬到戰(zhàn)爭結(jié)束，并最終回到滿目瘡痍的故鄉(xiāng)維也納。

《上海船票·流亡隔都》共分為三章：“無憂無慮”的時光，自1938年以后的故事以及上海歲月。第一章講述了弗蘭西斯卡從出生到流亡上海之前的家鄉(xiāng)生活。弗蘭西斯卡出身于一個富裕的猶太家庭，與年輕的匈牙利律師阿拉達·陶西格一見鐘情并結(jié)為夫妻。短暫的甜蜜之后小家庭卷入了一戰(zhàn)的旋渦。丈夫奔赴前線，在一場戰(zhàn)役中被爆炸擊中造成嚴重耳疾。弗蘭西斯卡冒著生命危險探望受傷的丈夫，不久后將丈夫接回維也納。之后陶西格夫婦有了一個可愛的兒子，并在維也納度過了二十年衣食無憂的美好時光。第二章描寫了陶西格一家在納粹統(tǒng)治下的悲慘遭遇。為了躲避納粹鐵蹄的踐踏，弗蘭西斯卡將兒子奧托送上了由基督教教友會組織的逃往英國的火車。奧托在此最后一次見到父親，也開始了與母親的八年之別。正當弗蘭西斯卡不停地尋找出逃機會時，她的丈夫被納粹從家里逮走了。這使得她的處境更加惡劣，心境更加絕望。對于身處險境的猶太人來說，外逃的船票就像茫?？嗪Ｖ械木壬Α８ヌm西斯卡花高價買來了一張偽造的船票，使丈夫得以暫時脫離危險。陶西格夫婦不斷尋找離開維也納的出路，但始終遭遇“上天無路，入地無門”的境遇。在弗蘭西斯卡對未來絕望之時，她在旅行社櫥窗里偶然發(fā)現(xiàn)前往上海的“烏薩拉莫號”郵船還有最后兩張船票，便傾其所有將其買下。弗蘭西斯卡在自傳中寫道：“現(xiàn)在我把‘天大的幸運’——兩張前往上海的船票，緊緊握在了手中?！盵1]60在《逃亡與拯救——二戰(zhàn)中的猶太難民和上?！芬粫幸灿嘘P(guān)于“烏薩拉莫號”郵船的論述：“有兩艘專門租賃的德國郵船將運送猶太難民經(jīng)南非和爪哇來到上海。這一路線的選取是為了避免支付蘇伊士運河費用，因為這一費用只接受英國英鎊，不接受德國馬克。6月28日德國烏薩拉莫號郵船到達的459名難民也得到了安置。這批人中有114對夫婦，150名孩子，142名單身男子和33名單身女子?！盵2]77-78其中也包括陶西格夫婦。1939年，經(jīng)過9個星期不同尋常的海上之旅，弗蘭西斯卡和丈夫終于抵達遙遠而陌生的遠東第一大城市——上海。第三章“上海歲月”講述了陶西格夫婦在異國他鄉(xiāng)生存的艱辛。為了養(yǎng)活生病的丈夫，弗蘭西斯卡在“科里布瑞”西餐廳烤制維也納蘋果卷和薩赫蛋糕。太平洋戰(zhàn)爭的爆發(fā)使猶太難民的境遇雪上加霜，在猶太人被迫遷入虹口隔離區(qū)之后，弗蘭西斯卡原先工作的西餐廳倒閉。她在猶太人隔離區(qū)租下一間面包房分店，然而面包房的生意并非一帆風順，故事情節(jié)一波三折。陶西格先生病情逐漸惡化并最終離世，這徹底擊垮了弗蘭西斯卡，但是想到遠在英國的兒子，弗蘭西斯卡不得不繼續(xù)生活下去，她在醫(yī)院廚房做幫工直到回國。二戰(zhàn)結(jié)束后，弗蘭西斯卡在兒子的勸說下最終決定回到家鄉(xiāng)維也納，成為第一批返回歐洲的猶太難民。1947年，弗蘭西斯卡在朋友們的歡送中踏上了返回歐洲的“獵鷹號”軍艦，告別了居住八年的第二故鄉(xiāng)上海。經(jīng)歷了漫長的旅途終于抵達維也納火車站，弗蘭西斯卡百感交集。

二、自傳中的上海城市記憶

猶太人流亡上海的歷史在弗蘭西斯卡·陶西格的自傳中得以回憶、解構(gòu)與重構(gòu)。德國學者瓦格納·艾格爾哈夫指出，自傳并不完全等同于過去生活的寫照，它更多的是在文本基礎(chǔ)上對過去的構(gòu)建，這種構(gòu)建從它的敘事形式中獲得大部分的重要意義。作為文學記憶體裁之一的自傳不僅與個人記憶，還與文化記憶緊密相關(guān)[3]217。作為時代見證者，猶太難民對親身經(jīng)歷的故事進行了文學敘事，將個人記憶用文學形式傳遞給后世。與此同時，猶太難民的個人記憶往往以某種形式從集體記憶中提取，并受到社會群體集體記憶的支配。作為文化記憶的媒介，自傳對上海歷史形象、價值結(jié)構(gòu)以及自我和他者的想象進行了解構(gòu)與修正[4]375。本文的立足點并非對上海進行歷史敘述，而是作為東方“他者”的上海在猶太難民自傳中如何構(gòu)建和重現(xiàn)。

弗蘭西斯卡以下面這段敘述開啟了對上海的記憶：“上海歲月讓我飽嘗人世間的苦澀滋味。日子就像高腳杯，盛滿了殘酷無情的命運之酒，直到我飲盡最后一滴。”[1]99對猶太難民而言，這段飽含傷痛的經(jīng)歷注定會成為永不磨滅的記憶。上海作為最后的避難地是他們唯一的選擇。在此之前，大部分猶太難民都未曾來過中國?！吧虾！边@個名詞僅僅是一個模糊的概念，也是一個差異性的、邊緣化的他者空間。在弗蘭西斯卡未到達上海之前，她認為身無分文且毫無生存技能的自己根本無法在千百萬的中國人中生存下去；而她的丈夫——一名匈牙利律師——在中國也毫無用武之地。經(jīng)過九個星期的海上航行，搭載著四百多位歐洲猶太難民的輪船終于接近了目的地。弗蘭西斯卡以流亡者的視角審視上海這個陌生的世界：“之前深藍色的海水，現(xiàn)在突然變成了臟兮兮的黃褐色?！盵1]91當難民們獲悉可以上岸時，不由得歡呼雀躍起來。弗蘭西斯卡第一次見到“奇怪的墨汁瓶和細如發(fā)絲的毛筆”[1]92。

抵達上海后，弗蘭西斯卡被移民局登記為女廚師并幸運地獲得了一份工作，因為她會烤制真正的維也納蘋果卷和薩赫蛋糕。她開始接觸中國貧苦大眾的日常生活，并對上海有了進一步的認知。每天凌晨五點，西餐廳老板會接弗蘭西斯卡去市場采購食材。她在市場上看到了過去從未見過的食物：“泛著銀光的小魚、埋在土里的雞蛋、堆積如山的菠蘿、干瘦如柴的火腿等等”[1]101。在弗蘭西斯卡看來，中國市場是“一副熱鬧非凡的宏大場面”[1]192。與此同時，她也目睹了成群結(jié)隊沿路乞討的乞丐，“每個乞丐手上都拿著一個破舊的討飯碗，上下來回晃動。人們?nèi)咏o他們?nèi)?、魚的下腳料、一把米飯或者是半腐爛的水果。一口鐵鍋和身上背著的一個竹席就是這群乞丐的全部家當。情況稍好一點兒的乞丐會隨身攜帶一個大的保溫壺。我從未見過像中國一樣有這么多熱水壺的地方。它們成為生存必需品。對于人們而言，半瓢熱水比整頓飯還要重要。誰的碗里盛有米飯，就會再澆上一些熱水。我看見許多人用手指將生肉或者生魚塊從垃圾里揀出來放進鍋里然后狼吐虎咽地吃下去。這種貧窮難以想象，但是人們卻必須承受。老弱病殘沿街乞討，大批死亡”[1]102-103。彼時的上海已被日軍占領(lǐng)，整個城市陷入水深火熱之中，造成了上海歷史上空前的大劫難，窮苦老百姓在死亡線上苦苦掙扎。由于饑寒交迫，越來越多的人走上街頭行乞為生，還有些人鋌而走險偷搶害命，許多女性淪為娼妓。上海淪陷后這些混亂的社會狀況通過弗蘭西斯卡筆下的細節(jié)描寫得以真實再現(xiàn)。

經(jīng)歷了種種困難和曲折，猶太難民們逐漸適應(yīng)了上海的生活環(huán)境，在基本解決溫飽之后，便開始試圖在這個客居地構(gòu)建具有自己文化特色的生活氛圍。猶太難民喬治·賴尼希在回憶錄中寫道：“隨著時間的推移，難民們雖被本地文化逐漸融化，但也極力保留他們源自歐洲中部的生活方式。”[5]89猶太難民們在虹口提籃橋地區(qū)開辦了許多咖啡館、餐廳、雜貨店、面包房、理發(fā)店、鞋帽店等，一時間虹口地區(qū)德文招牌林立，奧式露天咖啡館也出現(xiàn)在街頭和屋頂露天平臺。中國的土地上生發(fā)出一種柏林和維也納亞文化，“小維也納”和“小柏林”由此而生。在被迫遷入虹口隔離區(qū)后，弗蘭西斯卡失去了原先的工作。她被陰險狡詐的亞美尼亞人瑪通茨欺騙，被迫租下了一間面包房分店，取名“歡迎面包房”。精心裝飾后的面包房充滿濃濃的維也納風情，猶太難民驚喜地喊道：“這不就是上海的得美爾甜品店嗎!”[1]117面包房門庭若市人來人往，不僅吸引了猶太難民，還有來自不同國家的人們前來品嘗維也納的咖啡和甜點，弗蘭西斯卡和丈夫也因此收獲了許多友誼。

自傳中的上海記憶也體現(xiàn)在反復提到的亞熱帶炎熱的氣候上。每天晚上陶西格先生都會在餐廳門口等弗蘭西斯卡下班，然后兩人一起去黃浦江邊散步，享受江風吹來的絲絲涼意?！八嫔戏珯{櫛比，覆蓋整個江面。就像在巴達維亞，人們干著腳就可以走到河對岸。往來船只千里不絕，氣勢如虹。能夠呼吸到新鮮空氣，令每個人都心情愉悅，所有人都涌向江邊。那里甚至有一個小公園和一艘報廢的舊船，在船上建有一個茶館?！盵1]104陶西格夫婦在面包房不分晝夜地工作，偶爾也會早點關(guān)門去江邊散步，因為客人們十點多就離開了?！斑@個得歸功于熾熱的夏日夜晚，人們在封閉的房間里幾乎無法度過。”[1]119就算窮苦中國人家也會有電風扇，因為上海的夏天到深夜依然酷熱難耐。當弗蘭西斯卡被瑪通茨先生解雇時，瑪通茨讓人把她房間里的電風扇拆除。弗蘭西斯卡寫道：“他的做法無異于用東西堵住一個原本就即將窒息的人的喉嚨?！盵1]148

三、自傳中的多國人物記憶

上海記憶不僅存儲在城市空間的文學敘事中，也蘊涵在對生活在同一時空下的25 000名苦難同胞們的情感回憶里。德國奧地利猶太流亡者中有大量的知識分子和專業(yè)人才，如醫(yī)生、律師、教師、工程師、理發(fā)師、建筑師、記者、作家、演員、畫家、音樂家等，他們在困難中相互扶持，同舟共濟。猶太難民在極其艱苦的歲月里，仍然開展了豐富多彩的藝術(shù)活動，追尋一種根植于本我文化中的生活方式和文化氛圍，盡可能地去豐富自己的精神世界[6]131。美軍的空襲結(jié)束之后，弗蘭西斯卡工作的醫(yī)院廚房上演了“一生中最值得關(guān)注的宴會”[1]141?！澳惺總?，每天一律帶著粗糙的亞麻圍裙干活，今天都穿上了黑色的西裝甚至是晚禮服。幾乎所有人都有金色的袖口紐扣，真絲的領(lǐng)帶甚至金色的煙盒。女士們身著小晚禮服或者下午穿的連衣裙。所有人都在手藝精湛的維也納理發(fā)師那里做了發(fā)型，他在上海也經(jīng)營著一家不錯的理發(fā)店。人們幾乎認不出這個精心打造的團隊，舊貌換新顏?！盵1]142

猶太難民在上海創(chuàng)作了許多具有維也納風格的輕歌劇等各種劇目。通過建立戲劇社和創(chuàng)作鮮明時代特征的戲劇作品，猶太藝術(shù)家們鼓勵困境中的上海猶太難民堅定生存意志，維持和修復自我社會文化身份。1938年，猶太業(yè)余劇社在上海建立：“新組建的劇社積極創(chuàng)作意第緒語的輕歌劇和音樂劇，因為輕歌劇這種半古典、半通俗體裁比音樂會和歌劇在猶太難民中更受歡迎。”[7]204猶太難民在業(yè)余時間自導自演輕歌劇，通過這種方式化解精神苦悶、追憶故土情懷?！俺酝觑埓蠹野炎雷哟驋吒蓛?，將值錢的東西放到安全的地方，然后開始卡巴萊表演和跳舞。魯?shù)夏７铝艘粋€宴會之后想要借給鄰居假牙的婦女。他站在那里，吧嗒嘴、咕噥、抱怨，人們幾乎已經(jīng)忘記了這里不是維也納，忘記了戰(zhàn)爭的存在，也忘記了他不是那個真正的摩澤爾?！备ヌm西斯卡覺得那個夜晚十分幸福，在沒有美軍轟炸的璀璨星空下，人們可以做一個有關(guān)“回家的夢”[1]143。

在漫長的流亡歲月中，陶西格夫婦還結(jié)識了來自不同國家的“上海洋人”：心地善良的白俄難民斯克里亞賓“閣下”、陰險狡詐的奸商瑪通茨先生、為人仗義的瑞典船員漢內(nèi)斯、樂于助人的維歐醫(yī)生、充滿傳奇色彩的匈牙利人特里比西·林肯、通情達理的工部局官員凡·惠更斯先生、沉靜寡言的高本夫婦、收養(yǎng)窮人小孩的猶太難民等等。弗蘭西斯卡所描繪的生存故事不僅生動地刻畫出德國奧地利猶太流亡者的眾生相，并且折射出一幅多民族文化融合的全景圖。不同國家、不同文化的人們匯集在上海，文化的相互碰撞和交匯造就了上海“華洋雜糅”的城市性格。

四、自傳中的中猶文化交融

在共患難的歲月里，猶太難民與中國百姓相識相知、和睦相處、真情相助。弗蘭西斯卡在自傳中講道：“我丈夫總是將多余的面包分給左鄰右舍的孩子們，孩子們稱他為‘善良的面包大叔’。幾百人來詢問他的情況，當大家得知他離世的消息后，許多人都潸然淚下。”[1]131在《上海船票·流亡隔都》對文化記憶的書寫中不乏對舊中國傳統(tǒng)女性和傳統(tǒng)習俗的記敘。很多年過去了，弗蘭西斯卡并沒有忘記她與一位中國女孩結(jié)下的友誼，這段記憶隨著時間的流逝反而更加刻骨銘心。女孩因家境貧寒被父母賣給妓院，弗蘭西斯卡將這個美麗的女孩稱為“娜芙蒂蒂”：“高顴骨和黃皮膚構(gòu)成了女孩棱角分明的側(cè)臉輪廓，亞光面的中國絲綢長裙凸顯出女孩高貴和苗條的身材，這讓我不禁想起那位年輕的埃及女王，她的美麗在幾千年后仍讓人無法忘記?！盵1]110女孩由于強烈的自卑心而不敢與弗蘭西斯卡說話，當弗蘭西斯卡和她講話時，她用洋涇浜英語說道：“女士，請您不要跟我說話。我太卑賤了?！备ヌm西斯卡不顧旁人的眼光堅持和她成為朋友。弗蘭西斯卡的丈夫去世后，“娜芙蒂蒂”陪她度過了人生中最孤單的日子。中國人對逝者傳統(tǒng)的悼念方式在自傳中反復出現(xiàn)：“娜芙蒂蒂”將紙錢和其他用紙糊的東西點燃，充滿敬畏地向死去的陶西格先生深鞠躬?；貒蟮母ヌm西斯卡聽說“娜芙蒂蒂”自殺的消息后，在維也納選擇了同樣的方式來紀念這位美麗的中國女孩。在猶太難民與中國鄰居接觸的過程中，文化碰撞和誤解不可避免。鄰居的妻子沈荷綠因不能生育四處尋醫(yī)問診，然而街里的中國醫(yī)生只通過眼睛診斷，開的藥方則是加入蟑螂的藥草。弗蘭西斯卡好心找來婦科醫(yī)生，沈荷綠的丈夫卻不能接受陌生男子為妻子做婦科檢查，治療以鬧劇收場。沈荷綠最終遭到了丈夫無情的拋棄，含淚目睹丈夫張燈結(jié)彩地迎娶新妻。通過對“娜芙蒂蒂”和沈荷綠兩位舊上海傳統(tǒng)女性生動形象的刻畫，作品真實地再現(xiàn)了女性在舊社會毫無地位的生存現(xiàn)狀和女性順從式付出的封建禮教束縛，從中折射出中國傳統(tǒng)家庭觀念。

當?shù)弥毡救送督档南r，弗蘭西斯卡與中國人一起分享勝利的喜悅：“勝利，偉大的勝利終于來了。大部分房子都太小，不能舉辦慶?；顒?，但是中國人很樂于幫助我們?！盵1]150歲月流逝，猶太難民早已將這座陌生的他鄉(xiāng)城市視為第二故鄉(xiāng)，一種難以割舍的情愫在離別之際縈繞心頭。二戰(zhàn)結(jié)束后，猶太難民紛紛開始尋求可以永久居留的新家園，大部分人選擇去美國、加拿大、澳大利亞、以色列四國，很少一部分人回到歐洲。弗蘭西斯卡拒絕了多位猶太難民的追求，因為她心中始終惦念著多年未見的兒子。長久以來，正是這份深深的思念之情給予弗蘭西斯卡生活下去的勇氣，維也納成為弗蘭西斯卡最終的歸宿：“如果我去了澳大利亞、美國或者其他地方，那我一定已經(jīng)窒息而死了，因為我兒子回到了維也納。我會因為永遠的思鄉(xiāng)之痛離開人世?！盵1]1481947年，弗蘭西斯卡登上了返回歐洲的輪船，告別了居住八年的城市。醫(yī)院廚房所有人前往港口送別。輪船啟航時，朋友們一起合唱古老的送別歌曲“明年再相見，耶路撒冷再相見”[1]179。故事的結(jié)尾令人動容，兒子與母親見面卻不敢相認，年輕人禮貌地問道：“仁慈的女士，請問您是我的母親嗎？”[1]192弗蘭西斯卡在自傳結(jié)尾寫道：“這個問題為我的流亡生活畫上了句號，也成為故鄉(xiāng)新生活的開始。”[1]192

五、結(jié) 語

作者在回憶最為艱難的虹口隔都歲月時說道：“生活越是艱難，生命就越渺小，留下的回憶越來越多。我們中許多人更多的是生活在回憶里。這些回憶不會隨著時間的磨滅而變模糊。正好相反，人們越是打磨它，它越加光芒四射。”[1]113《上海船票·流亡隔都》首版發(fā)表兩年后，弗蘭西斯卡離開了人世，沒能再回到記憶中的故土——上海。她的自傳作為集體記憶的組成部分，對城市空間、人物、氣候等方面進行了文學書寫，解構(gòu)和重構(gòu)了上海的歷史形象，重新塑造了自我和他者的想象，承載著上海猶太難民的集體文化記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