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閩粵兩地正音書的語音性質(zhì)看清代官話問題

黃 薇

(泉州師范學院文學與傳播學院， 福建泉州 362000)

一、閩粵兩地正音書的音系性質(zhì)

(一)閩粵兩地正音書概況

清雍正六年(1728)，雍正皇帝頒布“諭閩廣正鄉(xiāng)音”之諭令，尤其對閩、粵兩省不通官話的官員們提出強制推行官話的要求，以此強化社會正音意識。旨令一出，作為方音重地的閩、粵地區(qū)紛紛開設(shè)正音書館、正音書院、正音蒙館等教授官話之所，在此影響之下，正音教材、正音讀本也隨之催生而出。主要集中在嘉慶、道光、咸豐、同治四個時期，閩、粵地區(qū)的民間、坊間陸續(xù)刊出各種形式的正音書。例如，清代閩地正音書中影響較大的有：蔡奭《新刻官話匯解釋義音注》(1748年)和《新刻官話匯解便覽》(1794年)、張錫捷《官音便覽》(1864年)、王氏《增補箋注官音遍覽》(1888年)、潘逢禧《正音通俗表》(1862年)等；當時在粵地比較盛行的正音讀本有：高敬亭《正音撮要》(1810年)、莎彝尊《正音咀華》(1853年)、莎彝尊《正音切韻指掌》(1860年)、莎彝尊《正音再華傍注》(1867年)等。這些正音讀本在不同程度上都反映出清代中后期官話的語音面貌，是研究清代官話音的寶貴資料。

(二)閩粵兩地正音書的語音屬性

筆者曾試圖按照年代先后順序觀察清代正音書系的音系系統(tǒng)的字音歸類變動情況，掌握官話音系的發(fā)展脈絡(luò)，但是當突破了單本正音書的研究局限，鋪陳并比對各部正音書音系之后，卻發(fā)現(xiàn)閩粵兩地正音書的官話音系內(nèi)部表現(xiàn)出明顯的一致性，無法考察其語音流變進程。如果讓我們從諸多正音書中選擇一部最能代表清代“正音”的標準官話讀本，這是無法實現(xiàn)的，因為它們都是編纂者心目中的“正音”，而其自以為是的語音標準與當時的官話事實之間存在著不同程度的差距，這主要取決于兩個方面：一是編纂者自身方音對其官話發(fā)音的影響程度，二是編纂者對傳統(tǒng)韻書的取舍態(tài)度，假如將這兩方面因素從各部正音書音系中抽離出去，那么“正音”之名才基本符實。

清代北京城是全國的政治、經(jīng)濟、文化中心，北京官話毫無疑問處于強勢地位，在全國范圍內(nèi)具有很大的影響力。平田昌司考察史料后得出結(jié)論，清代“外省人在京城生活、交流，通曉北京話的方便固然不少，還有可能增加晉升的機會”[1]，“清代北京話是一種帶有強烈權(quán)力色彩的官話。南人如能學好北音，在各種場合有非常實際的用處”[2]。清代官話運動是在雍正皇帝詔命之下推行的，繼而閩粵兩地廣設(shè)正音書院，文人編纂正音讀本，順勢而作的正音書應(yīng)當與當時的權(quán)威方言有密切關(guān)系。比如，高靜亭在《正音撮要》序言里就明確強調(diào)北京話的核心地位：“語音不但南北相殊，即同郡亦各有別，故趨逐語音者，一縣之中，以縣城為則；一府之中，以府城為則；一省之中，以省城為則；而天下之內(nèi)，又以皇都為則。故凡搢紳之家及官常出色者，無不趨仰京話，則京話為官話之道岸?！北本┰捲谡魰鴷r期如此重要，清代各本正音書音系怎能不受北京官話的影響？正音書的官話音系與《李氏音鑒》《音韻逢源》《語言自邇集》所記的北京音之間表現(xiàn)基本一致也正反映出這一點。

然而，各部正音書的一致性音系所描寫的是否是北京語音呢？換句話說，我們是否可以將清代正音書官話音系性質(zhì)定義為十九世紀的北京音系？平田昌司通過對清代鴻臚寺唱贊語言的研究解答了這個問題，他考證出“清代直隸音在宮廷里享有權(quán)威性語音的地位，但它還沒有成為整個漢人的共同語音”[3]。也就是說，清代北京話雖然強勢，但是尚未發(fā)展到標準音的程度。綜觀清代各部正音書編纂者之所言所記，各本正音書中只有高氏在《正音撮要》中明確表示“京話為官話之道岸”，清代讀書人“驅(qū)逐”“趨仰”北京話，且從高氏的受教背景、反切注音及收錄詞語來源等各方面都能看出《正音撮要》與十九世紀北京音有緊密聯(lián)系；《新刻官話匯解便覽》詞語注釋中都把“北音”等同于“北京話”，《官音便覽》對部分詞語專門注釋其北京話讀音，足見北京話在當時的深刻影響力；除這三部外，其余幾部正音書皆不曾在書中直接表示所記為北京音，相反卻有其他不同說辭，例如莎氏在《正音咀華》序中有言：“何為正音？答曰：遵依欽定《字典》《音韻闡微》之字音即正音也。”潘氏在《正音通俗表》中說到：“欽定《音韻闡微》實為音學淵海，今以開合齊撮之例考之，則南北方音均有未合。但沿訛已久，驟改之，反礙通行。故‘通俗表’中概從俗讀，于北音取其七，南音取其三?！薄毒兹A》不僅沒有北京音之說明，反而另以“《字典》《音韻闡微》”為取音標準，《通俗表》之“北音”亦所指不明，經(jīng)考證《咀華》《通俗表》與《音韻闡微》之間的音系差異較大，其所反映的并非官修韻書中的讀書音體系。戴黎剛討論晚清官話韻書音系時，涉及《咀華》與《通俗表》的[]韻母，他認為“兒爾二”等字，是讀[]還是[]取決于受北京話影響的程度。[4]“兒爾二”在《咀華》中不作[]，《通俗表》讀作[]，故《通俗表》相比《咀華》受到北京話的影響更加深刻。有的正音書受到北京音影響明顯，正音觀念不強，除了明清官話韻書中普遍存在的入聲現(xiàn)象之外，不保留疑、微母，比如《正音撮要》《官音便覽》《新刻官話匯解便覽》等，但是《正音撮要》受方音影響，音系中沒有[]韻母，《官音便覽》《新刻官話匯解便覽》方音色彩濃厚，這些又拉開了與北京語音的距離；有的正音書受北京話影響不明顯，存古思想較濃厚，不僅保留入聲，還留存疑母或微母，例如有疑、微母的《正音通俗表》，保留微母的《正音咀華》《正音切韻指掌》等。因此，對于清代中后期閩粵兩地正音書的音系性質(zhì)，我們不能籠統(tǒng)將其定義為清代中后期的北京音系，比較貼切的說法是：清代中后期閩粵兩地正音書音系所描寫的是受到當時強勢方言北京話影響下的北方官話音系，它并不是純粹的北方官話音系，而是在北方官話音系框架中折入編纂者的方音及存古之音的復(fù)合型音系。

二、從閩粵兩地正音書的語音性質(zhì)看清代官話問題

(一)從閩粵兩地正音書的語音性質(zhì)看清代“正音”內(nèi)涵

1. 閩粵兩地正音書之“正音”概念

有關(guān)明清時期的共同語研究必然會涉及“官話”和“正音”兩個概念。據(jù)前人考證，“官話”一詞最早出現(xiàn)的時間是1483年，《朝鮮實錄·成宗實錄》十四年(1483)載明廷的使者與朝鮮官員在對話中提及了“官話”這個詞。而“正音”一詞多出現(xiàn)于近代等韻學著作中，它出現(xiàn)的頻率比“官話”要高的多。讀書人尤其是等韻作者著書時最重視的是所謂“正音”而不是官話，在他們心目中，“正音”比官話的地位更高。[5]

綜觀清代中后期閩粵兩地正音書的書名，編纂者亦將其所著述的官話讀本冠以“正音”二字，那么清代正音書之“正音”所指為何？它與官話之間的關(guān)系又如何？目前學術(shù)界關(guān)于“正音”持有不同的看法，例如耿振生認為：“官話還不是完全的正音”，“所謂‘正音’體系是在官話的基礎(chǔ)上增飾而成的，可以說是經(jīng)過作者加工之后的書面上的‘官話’音系?！彼€說：“‘正音’是文人學士心目中的標準音，它純粹是一種抽象的觀念，沒有一定的語音實體和它對應(yīng)，因此，它只存在于理論上，而不存在于實際生活中?！盵6]張玉來說：“我們歷史上的‘正音’強調(diào)的是字音的正確讀法，目的在于糾正錯誤的讀音，其依據(jù)未必是哪一個活的方言?！盵7]葉寶奎則認為：“所謂‘正音’指的是漢民族共同語的標準音，明清時期‘正音’實為官話的標準音，是近代變化了的北方話的傳統(tǒng)讀書音?！盵8]依照各正音書編纂者在書中所言來歸納“正音”所指，可將“正音”分解為兩種含義。

(1)“正音”即為官話。高靜亭和莎彝尊對“正音”分別作出定義，高靜亭在《正音撮要》序言中說：“正音者，俗所謂官話也。”高氏的解釋簡潔明了，“正音”就是官話；差別在“俗所謂”之“俗”使“官話”帶有一層通俗色彩，而“正音”表現(xiàn)出編纂者對書中音注的肯定態(tài)度?！墩舸橐返谒木黹_篇“尋字捷法”還說：“所注切音必須以正音切之，若以土音切之，則不俏官話音韻矣?！北磺凶直仨氂谜羝醋x才能和官話一樣，進一步證明正音和官話之間的同一關(guān)系。莎彝尊在《正音咀華》中認為：“遵依欽定《字典》《音韻闡微》之字音即正音也?！鄙蠈⒄舻韧凇蹲值洹贰兑繇嶊U微》的字音，而《字典》《音韻闡微》是御敕的官修韻書，其所輯字音自然也是官話正音。

(2)“正音”即矯正方音。在清代正音書編纂者的心目中，“正音”的地位很高，“正音”作用很大。故有言“語音不正，不明正字之音也”，語音“茍無指正，固有終身謬誤而不知者”(《正音通俗表》序言)，故“正音之務(wù)，尤不可不先也”(《正音撮要》序言)。正音書編纂者多為排解鄰里親友學官話之疑惑，即“使學者幼而學之，壯而行之，庶于宦途之中，或可少助焉耳”(《官音便覽》序言)，于是他們順應(yīng)推行官話之潮，編撰了一系列指導(dǎo)鄉(xiāng)音尤重的閩、粵籍人士學習官話的正音讀本。因此，正音書之“正音”還可以理解為矯正方音，正如《官音便覽》的全稱“較正官音仕途必需雅俗遍覽”之意。

“正音”一詞在《漢語大詞典(第7版)》中有兩種含義：1.矯正語音，使符合語音規(guī)范；2.標準音。[9]清代讀書人著述正音書的目的在于矯正閩、粵兩地人們的語音，而以什么語音為標準進行矯正呢？即以清代中后期的官話為標準。

2. 閩粵兩地正音書的“正音”實質(zhì)

正音之“正”有“改去偏差或者錯誤”之意，亦有“合于法則、規(guī)范”之意。明清時期，幾乎每個編纂者都將“五方之人皆能通解”作為其編撰正音書之旨歸，例如張氏認為《官音便覽》可使學者“幼而學之，壯而行之，庶于宦途之中，或可少助焉耳?！薄墩敉ㄋ妆怼纷髡吲耸险J為“吾閩方言雖與正音迥別，然細心研究不過三數(shù)月間，無不逼肖者?！备呤暇帉憽洞橐返哪康木褪菫榱硕苏徖镉H友等不明或不習官話者之語音?？梢姡稣魰呓詰汛ё孕?，認為經(jīng)研讀其所纂正音，可診治學者所言官話捍格難通之弊病。然而事實上，清代各部正音書所記音系并不是當時社會流行的純粹的官話音，而是呈現(xiàn)出多樣復(fù)雜的語音面貌?！豆僖舯阌[》的音系是融北方官話與漳浦方音于一體的復(fù)合型音系；《正音撮要》所記的北方官話主流音系中還夾雜著高氏的廣州方音，《正音咀華》和《正音切韻指掌》的北方官話音系中雜糅著編纂者方音以及正音觀念影響下的存古之音；《正音通俗表》音系在北方官話音中湊合了福州方音和古音的綜合音系。

可見，正音書呈現(xiàn)的語音事實與編纂者的正音理想是有差距的。雖冠以“正音”之名，實難符“正音”之實，“正音”實乃著述者標榜己著之名，正音書的“正音”音系中除官話音系之外還有其他添飾成分，“正音”實則不“正”。

因此，從清代中后期各部正音書的音系性質(zhì)來看，沒有那一本正音書可以真正代表所謂的標準正音或者標準官話，與其說“正音”是編纂者心目中虛擬的鏡像，不如說“正音”和官話皆是編纂者自以為是的產(chǎn)物。編纂者筆下的“正音”就是他們心目中的官話，就清中后期正音書系來說，“正音”就是官話。

(二)從閩粵兩地正音書的語音性質(zhì)討論清代官話“標準音”問題

1. 學界關(guān)于官話標準音問題的爭議

“標準音”是現(xiàn)代語言學術(shù)語，主要強調(diào)共同語的音系依據(jù)及其審音的來源，強調(diào)共同語的基礎(chǔ)方言點的音系規(guī)范。[10]學界關(guān)于官話標準音問題的爭議由來已久，爭議的分歧點就在于是否存在標準音。張玉來從明代官話語音史料所表現(xiàn)的音系看出明代官話音系不是單一的標準音系，而是一個沒有規(guī)范標準的共同語系統(tǒng)；[11]耿振生明確指出：“不存在一種唯一正確的標準音系統(tǒng)。我們?nèi)舭唇裉斓拿鞔_標準的普通話音系這種情況去尋找從前的官話音系，大概是找不出來的?！盵12]陳澤平也認為不存在明確的、實體意義上的標準音，他認為：“(官話)是在統(tǒng)一帝國的行政系統(tǒng)運作和各地經(jīng)濟往來中自然出現(xiàn)的社會語言現(xiàn)象，也一直處在這種自然而不自覺的狀態(tài)中，不像現(xiàn)在的普通話一樣具有明確的內(nèi)涵和法律地位?！盵13]以上學者都認為明清時期官話音系是沒有規(guī)范標準的共同語言系統(tǒng)。與此相對，學界亦有持明清官話有語音標準的觀點，例如，葉寶奎認為語言中存在一種通行于全國范圍內(nèi)的漢民族共同語的標準音，它是非南非北，歷代相沿的變化了的傳統(tǒng)讀書音。[14]陳輝(2015)肯定明清兩代有官話標準，他認為《音韻闡微》是清朝穩(wěn)固統(tǒng)治后出臺的專門的語音標準，但是由于客觀條件的限制，它們僅停留在理論上而沒有被推廣實施。[15]

2. 清代官話有標準音類而無標準音值

考察清代中后期閩粵兩地正音書的音系性質(zhì)，我們看到各本正音書的音系復(fù)雜多樣，從中找不出兩種完全一致的音系結(jié)構(gòu)，與此同時，我們也無法排比出各部正音書的官話音系系統(tǒng)之內(nèi)的字音歸類變動進程，因為各本正音書音系中的官話音類表現(xiàn)出高度的一致性，這也正好反映出近代官話音存在著一個被大家認可的音系類別，即具有普適性的音類。因此，我們可以借用現(xiàn)代語言學術(shù)用語“標準音”，從標準音類和標準音值兩個角度來看清代官話現(xiàn)象。

清代各部正音書的編纂者自認為他們記錄了可以指導(dǎo)他人學習官話的正音音系，但實際上是各正音書音系記載著不同的官話變體，如果清代官話有如我們今天普通話一樣具有明確的法律地位，那么正音書系中何來紛呈的正音音系結(jié)構(gòu)？可以想象，編纂者在著述正音書時心中都有理想的正音系統(tǒng)，但是在實際的書面實踐或口語實踐時，往往會偏離初衷，最常出現(xiàn)的現(xiàn)象就是混雜各自的方言母語加以演繹。在媒介手段落后，信息閉塞的清代，各地官話自然會帶有各自的地方色彩，不同方音色彩代表的是不同的官話音值，但是這并不影響彼此交流，清人學習官話依靠口舌發(fā)音的仿效，沒有發(fā)音準確與否的評判標準，只要能聽明白，彼此能溝通就算掌握了官話，官話中高度一致的標準音類作為穩(wěn)定因素確保彼此無障礙溝通。

因此，清代正音書所代表的清代官話音系中存在著標準音類，但沒有標準音值。如《官音便覽》和《正音撮要》，二者音系雖然都屬于藍青性質(zhì)的“正音”音系，但是其音類框架與清代各正音書的音類框架相吻合，體現(xiàn)各正音書音系中有統(tǒng)一的標準音類?！豆僖舯阌[》編纂者張氏操持漳浦式官話，《正音撮要》編纂者高氏操持廣州式官話，雖然兩者官話音值不同，但是不妨礙彼此的互通交流，因為“正音”統(tǒng)攝的是音類，不涉及具體音值。

(三)從閩粵兩地正音書的語音性質(zhì)討論清代官話的基礎(chǔ)方言問題

1. 學術(shù)界關(guān)于明清官話基礎(chǔ)方言的爭議

明清官話的基礎(chǔ)方言問題是明清官話研究中最核心的問題，也是學界分歧最突出的問題。一般來說，如果肯定明清時期官話存在著可參照的標準音，那么標準音就有對應(yīng)的基礎(chǔ)方言點。我們歸納學界關(guān)于明清官話基礎(chǔ)方言的不同觀點，主要有以下幾種。第一，北京音。長期以來，人們一致認為明清時期的中國政治中心在北京，北京話自然是明清官話的基礎(chǔ)方言。比如，胡明揚從《諺解》的應(yīng)用性質(zhì)考查對音所反映的是當時中國的標準音，并且很可能是北京音。[16]寧忌浮認為近代漢語的語音指的是十四世紀的大都音系，而大都話和今北京話是一個方言的兩個相連接的歷史階段。[17]第二，中州音、中原音。李新魁認為從宋代至清代中期，漢語共同語的標準音是以河南地區(qū)為代表的中原音。[18]蔡瑛純通過比較明代中原音和朝漢對音的音系之后，得出了明代漢語共同語以洛陽為中心，是口語形式的中原音的結(jié)論。[19]第三，南京音。魯國堯斷定明代官話有基礎(chǔ)方言，同時認為明末官話的基礎(chǔ)方言是南京話。[20]羅杰瑞認為南系官話是明代的標準語，而且這種勢力一直延續(xù)到清代中期。[21]由于各家所依據(jù)的文獻資料不同，觀察角度不一，很難統(tǒng)一明清官話基礎(chǔ)方言的結(jié)論。

2. 清代正音書所記官話音系的標準音類來源

依據(jù)上文所述，清代各正音書所記音系中具有高度一致的官話音，以此作為標準音類確保學習者互通無障礙。那么這一官話標準音類從何而來？王理嘉和胡明揚為我們準確地回答了這個問題。王理嘉說：“官話從官場共同語逐漸發(fā)展成為也通行于公眾之間的民族共同語，它始終是沒有明確規(guī)范的……因為官話是在社會群體的交往中自然形成，自發(fā)擴散的，它是民族共同語的初級形式……”[22]胡明揚也指出：“民族共同語一般是自然形成的，可以沒有明確的規(guī)范。官話正是這樣一種漢民族共同語?！盵23]因此，官話是自然形成的，它和現(xiàn)如今人為規(guī)定的普通話不是同等概念。

3. 清代官話沒有明確的基礎(chǔ)方言點

清代官話是一種社會流通語言語或者稱為溝通語，在媒介條件匱乏的當時，無法奢望像今天這樣嚴格音準，學習官話之后能夠作用于彼此溝通，確保交流無障礙既可。假設(shè)閩粵兩地人們掌握了各地正音書的官話知識之后，用漳浦式官話可以與廣州式官話對話，同樣的，漳浦式或廣州式官話也可以與北京式官話對話，因為在各正音書內(nèi)部都含有一致性的語音成分，它們是具有普適性特征的官話元素，這就像由古至今的詞語中，因為有基本詞匯的存在才保證了語言的穩(wěn)定性，而在清代通行于大江南北的官話語音中，正是由于存在著被大家廣為接受和認可的語音形式，才能使南北和諧交流。根據(jù)清代正音書記錄的語音內(nèi)容所反映出的共同語音系性質(zhì)，或許并不能和某一個地區(qū)的方言特點完全吻合，卻是與包含這個地區(qū)的某一片區(qū)的方言特征吻合，正如張玉來所說：“官話方言內(nèi)部存在高度一致的語音結(jié)構(gòu)，不存在交際困難，這就是共同語的基礎(chǔ)，這個基礎(chǔ)不是一個點，而是一大片。它沒有明確的基礎(chǔ)方言點。”[24]清代官話沒有明確的基礎(chǔ)方言的現(xiàn)象一直維持到清末，隨著1904年《奏定學堂章程》規(guī)定讀書人學習國語國音必須以京音京話為標準之后，官話終于有了一個非常明確的基礎(chǔ)方言音。[25]學界關(guān)于明清官話的基礎(chǔ)方言是何地何點的爭議，最大的意義在于分辨那些地方的官話在當時社會所具有的影響力，清代京城是全國的政治、經(jīng)濟、文化中心，北京話自然具有最權(quán)威的影響力。清代閩粵兩地各正音書記錄的并不是北京語音，而是受到北京話影響的北方官話音系。若孜孜求證清代官話的基礎(chǔ)方言是否為北京話，這是以現(xiàn)代漢語普通話的觀念去思考和求解，采用以今推古的方式討論清代官話問題顯然是不可取的。

注釋：

[1][2][3] 平田昌司：《清代鴻臚寺正音考》，《中國語文》2000年第6期。

[4] 戴黎剛：《晚清的官話音系及其性質(zhì)》，《古漢語研究》2017年第4期。

[7][10][24] 張玉來：《近代漢語官話語音研究焦點問題》，見耿振生：《近代官話語音研究》，北京：語文出版社，2007年，第29、29、37頁。

[5][6] 耿振生：《明清等韻學通論》，北京：語文出版社，1992年，第122-123、126頁。

[8] 葉寶奎：《明清官話音系》，廈門：廈門大學出版社，2001年，第241頁。

[9] 中國社會科學院語言研究所詞典編輯室編：《現(xiàn)代漢語詞典(第7版)》，北京：商務(wù)印書館，2016年，第1673頁。

[11] 張玉來：《近代漢語官話韻書音系復(fù)雜性成因分析》，《山東師大學報(社會科學版)》1999年第1期。

[12] 耿振生：《明清等韻學通論》，北京：語文出版社，1992年，第120頁。

[13] 陳澤平：《試論琉球官話課本的音系特點》，《方言》2004第1期。

[14] 葉寶奎：《明清官話音系》，廈門：廈門大學出版社，2001年,第241頁。

[15][25] 陳 輝：《從泰西、海東文獻看明清官話之嬗變——以語音為中心》，北京：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2015年，第269，269頁。

[16] 胡明揚：《〈老乞大諺解〉和〈樸通事諺解〉中所見的漢語、朝鮮語對音》，《中國語文》1963年第3期。

[17] 寧忌?。骸对囌劷鷿h語語音下限》，《語言研究》1987年第2期。

[18] 李新魁：《論近代漢語共同語的標準音》，《語文研究》1980年第1期。

[19] 蔡瑛純：《關(guān)于明代漢語共同語基礎(chǔ)方言的幾點意見》，見耿振生：《近代官話語音研究》，第158頁。

[20] 魯國堯：《研究明末清初官話基礎(chǔ)方言的廿二年歷程——“從字縫里看”到“從字面上看”》，見耿振生：《近代官話語音研究》，第122頁。

[21] 羅杰瑞：《關(guān)于官話方言早期發(fā)展的一些想法》，《方言》2004年第4期。

[22] 王理嘉：《漢語拼音運動與漢民族標準語》，北京：語文出版社，2003年，第106頁。

[23] 胡明揚：《北京話初探》，北京：商務(wù)印書館，1987年，第14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