隋唐雅樂沿革與機構配置

成 軍

（南通大學 藝術學院，江蘇 南通 226019）

雅樂①雅樂一詞大致有三種含義：其一，延續(xù)《詩經(jīng)》“大雅”“小雅”之義，多指祭祀之樂。其二，雅正之樂。如果從雅夏互通來看，商代雅正之樂多是對夏代以前中原舊樂的尊稱，即所謂華夏正聲。因此，后代王朝，包括少數(shù)民族建立的王朝多將前世舊音稱為“雅正之樂”，從文化上標榜自己延續(xù)華夏正統(tǒng)血脈。其三，與俗樂相對的高雅音樂，即高貴、高尚的音樂，是后起義。古代文獻所說雅樂主要是指祭祀之樂，與賞玩歡娛的俗樂相對，如《新唐書·禮樂志》云：“自周、陳以上，雅鄭淆雜而無別，隋文帝始分雅、俗二部”。本文所說的雅樂是取第一種含義，即雍容典雅的祭祀音樂。，又稱祭祀音樂、吉禮音樂?！皣笫?，在祀與戎”（《左傳》），歷代君王多將“制禮作樂”及祭祀天、地、人祖的禮樂活動作為頭等大事。隋唐統(tǒng)治者繼承三代以來“事神治民”之傳統(tǒng)，并相繼建立了一套復雜的儀式音樂表演制度。為了深入貫徹執(zhí)行雅樂制度并井然有序地開展儀式音樂表演活動，隋唐歷代統(tǒng)治者大都設立了規(guī)模龐大的禮樂機構。大凡祭祀前夕，太常太樂、鼓吹、太祝、廩犧等官署精心準備美食、音樂；祭儀之時，他們大展尊爵俎豆之器，大奏八音之樂，以達天地協(xié)和，以祈太平豐年。

一、隋唐雅樂沿革考略

《禮記·樂記》云：“樂者，天地之和也；禮者，天地之序也?！盵1]276自古以來，禮樂被視為協(xié)和天地的工具。帝王登基伊始，禮樂建設即提上日程。在包括隋唐在內(nèi)的歷代王朝之禮樂大典的建設中，祭祀的吉禮音樂一直占據(jù)較大比重，不僅理論篇幅長，而且行樂儀式極其復雜，音樂歌舞創(chuàng)作也最為繁瑣，歌舞表演場面更是恢宏壯觀。與此同時，祭祀音樂還是隋唐禮樂建設過程中爭論最為激烈的焦點問題。從隋初“開皇樂議”到大唐“貞觀”“顯慶”“開元”三禮之建設，諸多文人雅士或引經(jīng)據(jù)典、各抒己見，或付之筆端、著書立說，共同為我國古代禮樂創(chuàng)作、表演以及禮樂文化精神的傳承與發(fā)展作出了杰出貢獻。

（一）繼替發(fā)展中的隋代雅樂

“制禮作樂，圣人之事也，功成化洽，方可議之?！盵2]359-360隋文帝楊堅建立隋朝，重新開創(chuàng)了天下一統(tǒng)的政治局面。為了順應時代發(fā)展，隋文帝在政治、經(jīng)濟、文化、宗教等方面進行了大膽改革。在這一文化大背景下，隋朝禮典用樂在繼承北周及三代雅樂傳統(tǒng)的基礎上也取得了長足進展。

《隋書·音樂下》曰：“先是高祖遣內(nèi)史侍郎李元操、直內(nèi)史省盧思道等，列清廟歌辭十二曲?！涑跤衿哐裕蟆对?，獻奠登歌六言，象《傾杯曲》，送神禮畢五言，象《行天曲》。……而辭經(jīng)敕定，不敢易之?！盵2]351

建朝之初，隋文帝指派李元操等前朝文人創(chuàng)作清廟歌辭，牛弘等人協(xié)律編創(chuàng)樂曲，并令北齊樂工曹妙達于太常教習，以替代北周祭典樂歌。樂歌創(chuàng)制非常講究，迎神七言，登歌六言，送神五言，以求“歌詠言，律和聲”。

開皇二年（582 年），隋文帝召集顏之推、何妥、牛弘等禮官、樂官及樂工共同討論雅樂系統(tǒng)建設問題。在這次大討論中，黃門侍郎顏之推極力反對雅樂雜采“胡聲”，建議依南梁舊樂進行改造。但隋文帝以“梁樂亡國之音”為由予以反駁，遂命樂工齊樹提檢校樂府，改換聲律，后又詔太常卿牛弘、國子祭酒辛彥之、國子博士何妥等商討“正樂”之事（《隋書·音樂中》）。[2]345開皇九年（589 年），隋文帝又下令將踏平南陳所獲之禮器、樂器連同歌舞人員一并帶回宮廷，繼而詔令牛弘、辛彥之等人增修雅樂。《隋書》記載，牛弘曾奉命修訂五禮，改定雅樂，并創(chuàng)制祭祀天帝、五帝、凱樂等樂章歌辭多首。[2]1300-1305開皇十四年（594 年），文帝再次詔令牛弘、姚察、許善心、虞世基、劉臻等人詳定雅樂。經(jīng)過諸多儒學雅士多年研校，隋文帝當朝之禮典用樂最終得以明確，涉及鑾駕、降（迎）神、登歌、進俎、飲福等儀式環(huán)節(jié)行樂表演的諸多內(nèi)容。

隋代雅樂討論自開皇初一直持續(xù)到開皇十四年，音樂學界多稱之為“開皇樂議”。其討論內(nèi)容主要涉及胡樂和清樂入雅、黃鐘音律、音階調(diào)式，以及旋宮轉調(diào)等一系列問題。為了追求所謂的雅正之樂，隋文帝甚至采納了何妥“但作黃鐘一宮”之建議（《隋書·音樂下》）。[2]351《資治通鑒·隋紀》記載了文帝對于改創(chuàng)之后雅樂表演的心態(tài)：“奏《黃鐘》之調(diào)，帝曰：‘滔滔和雅，甚與我心會。’”[3]5524自西周以來，雅樂隨月用律，而隋文帝卻只用黃鐘一宮，不覺讓人生疑，疑其將“旋宮轉調(diào)”與“改朝換代”胡亂聯(lián)系起來，而隋朝最終還是難逃急速滅亡的厄運。

隋文帝仁壽元年（601 年），楊廣被冊封為太子，遂享太廟雅樂。享廟之后，其以“清廟歌辭文多浮麗，不足以述宣功德”為由，向文帝請求更定。不久，隋文帝詔牛弘、柳顧言、許善心等禮部及太常官員重新創(chuàng)制雅樂歌辭（《隋書·音樂下》）。[2]360

現(xiàn)今所見《隋書·音樂志》主要記載了隋文帝及前朝梁武帝，北周明帝、武帝時期的雅樂制度和儀式音樂表演的相關情況，尤其用較大篇幅記載了兩百多首雅樂歌辭。其中，涉及祭祀昊天、地祇以及祖廟的歌辭就多達116 首。此外，還有祭祀之后用于朝會宴饗的歌辭80 余首。

（二）唐代雅樂之創(chuàng)意發(fā)展

唐朝雅樂建設，歷代君王都參與其中。與此同時，良好的政治、經(jīng)濟及社會環(huán)境也為唐代禮樂文化的高度發(fā)展提供了強有力的保障?！洞筇崎_元禮》的修撰，更是為中國古代禮樂建設樹立了標桿。從祭祀音樂的作品數(shù)量來看，新舊《唐書》以及《樂府詩集》收錄的唐代雅樂歌辭是遠遠超過以往任何一個朝代的；若從祭祀對象來看，唐代祭祀涉及天地、宗廟、五帝、日月、星辰、風雨、山岳、川澤、先圣、先師、先農(nóng)、先牧、司中、司命、司人、司祿等諸方神靈，可謂天地萬物，包羅萬象；從形制來看，唐代雅樂歌辭除了模仿四言體《詩經(jīng)》外，還有三言、五言、六言、七言，甚至出現(xiàn)了長短句。歌辭內(nèi)容、形制豐富多變，想必音樂旋律也跌宕多姿。

1.太宗時期

李淵以唐代隋，音樂家祖孝孫上奏，請“制禮作樂”以用于登基（封禪）大典，高祖則以軍務繁忙為由推遲改創(chuàng)，并命令樂府秉承隋朝雅樂遺韻。②自公元618 年隋恭帝禪位于李淵至唐高祖武德九年（626 年），在長達8 年的時間里，唐初的雅樂盡管承襲舊制，但完全照搬不在情理之中，至少祭祀祖廟之歌功頌德的歌辭應是重新創(chuàng)作。實際上，高祖李淵問鼎長安以后，曾命溫大雅等人制禮作樂?！杜f唐書·溫大雅傳》載“溫陳才位，文蔚典禮”，溫作為李唐記室參軍，典掌機要、議定朝綱禮典當是常事。高祖武德九年（626 年），擢升吏部郎中祖孝孫為太常少卿，委以厘定大唐雅樂之重任（《舊唐書·音樂一》）。[4]1040-1041然未及修繕，是年秦王李世民發(fā)動“玄武門之變”并奪取皇位。李世民繼承皇位以后，唐朝進入“棄武修文”的新時期。

貞觀二年（628 年），唐太宗召集禮部尚書房玄齡、秘書監(jiān)魏征以及祖孝孫等宮廷樂官重新商討禮樂修訂工作。對于陳梁周齊舊樂、吳楚之音以及胡戎之伎，他們“斟酌南北，考以古音”，并依《禮記》“大樂與天地同和”創(chuàng)制“十二和”樂（豫和、順和、永和、肅和、雍和、壽和、太和、舒和、昭和、休和、正和、承和），合31 曲，84 調(diào)。（《舊唐書·音樂一》）[4]1041

在貞觀禮樂建設過程中，音樂家祖孝孫起到舉足輕重的作用?！缎绿茣ざY樂十一》曰：“初，祖孝孫已定樂，乃曰大樂與天地同和者也，制《十二和》，以法天之成數(shù)，號大唐雅樂……用于郊廟、朝廷，以和人神。”[5]464祖孝孫是隋唐杰出的音樂家，曾任隋代協(xié)律郎，主要掌管音律及旋律創(chuàng)作。入唐后，又曾任著作郎、太常少卿等官職，與協(xié)律郎竇進等人負責唐代儀式音樂表演體制的創(chuàng)建及旋律創(chuàng)作。貞觀禮樂建設人員除核心祖孝孫外，張文收、呂才等人也都參與其中?！杜f唐書·張文收傳》曰：“（張）尤善音律……裁竹為十二律吹之，備盡旋宮之義……太樂有古鐘十二，近代惟用其七，余有五，俗號啞鐘，莫能通者。文收吹律調(diào)之，聲皆響徹，時人咸服其妙。尋授協(xié)律郎?！哪?，景云見，河水清，文收采《朱雁》《天馬》之義，制《景云河清》樂，名曰‘燕樂’，奏之管弦，為樂之首?！盵4]2817原來依三分損益法相生十二律的編鐘，隋代只用黃鐘一宮，故古鐘十二現(xiàn)只能用七。張文收則以吹管調(diào)律，使“啞鐘”響徹。歌舞大曲《景云河清歌》，即唐代貞觀“十部樂”之首部——燕樂。其既用于祭祀燕饗，又時常用于日常娛樂之宴飲。結合《景云河清歌》的創(chuàng)作過程來看，張文收絕非等閑之輩，其是集調(diào)校樂律、詞樂創(chuàng)作以及樂舞編創(chuàng)之大成者。

《通典·樂二》曰：貞觀之初，“乃命太常卿祖孝孫正宮調(diào)，起居郎呂才習音韻”。[6]3621可見，呂才也是太宗朝禮樂音聲創(chuàng)作的骨干成員。此外，褚亮、虞世南、魏征等人在雅樂歌辭創(chuàng)作方面也都作出了卓越貢獻。如《舊唐書·音樂三》記載，貞觀六年（632 年），太宗“詔褚亮、虞世南、魏征等分制樂章”。[4]1089如今這些歌辭大多保存在新舊《唐書》以及郭茂倩《樂府詩集》當中。貞觀十四年（640年），太宗又命令“八座”③“八座”即隋唐政府中的八種高級官員，包括六部尚書、左右仆射及令臣等。及諸位樂官對“殷薦祖考”的廟樂歌舞詳加考作，“是以八佾具陳，肅儀形于綴兆；四懸備展，被鴻徽于雅音。……七廟登歌，請每室別奏”④《舊唐書·志第八·音樂一》（卷28）、《唐會要·雅樂上》（卷32）、《全唐文·定樂議》（卷975）等均有相關記載。?？梢?，太宗朝雅樂建設乃是集眾人之力、諸家之長。

自貞觀元年（627 年）祖孝孫、張文收創(chuàng)制“十二和”雅樂，其后歷經(jīng)諸多禮部官員及樂工數(shù)年努力，包括祭祀音樂在內(nèi)的太宗朝禮樂建設已初具規(guī)模，并形成了相對完整的吉、兇、軍、賓、嘉五禮用樂制度?！缎绿茣ざY樂一》記載，“貞觀禮”用于祭祀的吉禮音樂多達61 篇，占全部樂章（138篇）的44%。不僅如此，“貞觀禮”還增設天子上陵、朝廟、太常行陵、合朔、陳兵太社等諸多祭祀禮儀。[5]308

2.高宗、武后時期

秉承貞觀遺風，唐高宗李治即位不久便開始了當朝禮樂的修繕工作，并最終在顯慶三年（658 年）完成了唐代第二部禮書《顯慶禮》⑤（宋）王溥《唐會要·五禮篇目》（卷37）、《舊唐書·禮儀一·志第一》（卷21）有相關記載。。該書130 卷，樂章229 篇，與“貞觀禮”相比，樂章增加了91篇。關于《顯慶禮》具體細節(jié)如何，目前很難知曉。但通過太常禮部官員關于祭祀天地禮儀的論爭來看，《顯慶禮》應是通過強調(diào)天帝的唯一性來凸顯皇權至上之原則。

《舊唐書·禮儀一》云：“顯慶元年……王肅駁曰：‘古者祖有功而宗有德，祖宗自是不毀之名，非謂配食于明堂者也’……二年七月，禮部尚書許敬宗與禮官等又奏議：‘據(jù)祠令及新禮，并用鄭玄六天之議，圓丘祀昊天上帝……謹按鄭玄此義，唯據(jù)緯書，所說六天，皆謂星象，而昊天上帝，不屬穹蒼……且天地各一，是曰兩儀。天尚無二，焉得有六？’”[4]821-823

站在封建王權一統(tǒng)的立場上，禮部尚書許敬宗最終采納了王肅“一天說”，以之取代了自漢代鄭玄倡導始的祭祀天帝、五帝之“六天說”。在祭祀禮儀上，高宗將圓丘祭天、春祈五谷、常規(guī)雩祀以及大享明堂一并改為專祀昊天上帝，但對于四郊迎氣等節(jié)令依然保留祭祀五帝之風習。如此，“不僅簡化了祭祀對象與方式，也是以天地的唯一性強調(diào)帝王獨尊與皇權的至高無上”[7]5。

盡管高宗頒布了《顯慶禮》，但實踐當中并非完全依照此禮例行其事，甚至戰(zhàn)爭時期禮樂表演一度廢止。李治登基之后，國家并不太平，連年戰(zhàn)爭使禮器、樂章塵封已久。麟德二年（665 年）十月，高宗下詔：郊祀樂懸、文武二舞皆用前朝之樂。文舞用《慶善樂》，皆著履執(zhí)拂，依舊服蔥褶、童子冠；武舞用《破陣樂》，皆披甲持戟，舉旗執(zhí)纛之人也身著金甲。二舞舞人依舊八佾，僅僅酌量增加了簫、笛、鼓等一些常規(guī)樂器。（《通典·樂七》）[6]3745

一代女皇武則天曾幾度操控唐王朝，她在掌權期間不僅通過修改冊立皇后之禮以達控制中央集權之目的，還在東都洛陽“立周七廟”以祀武氏。為配合祭祀、發(fā)布政令以及迎來送往之需要，武則天又于公元687 年下令在神都洛陽建造規(guī)模宏大的明堂（萬象神宮）。應祭享明堂之需，武則天還專門創(chuàng)作了《神宮大樂》一曲，歌舞演員多達九百人，表演場景可以想見是何等壯觀。

永昌元年（689 年）元日，武則天親享明堂，并大赦改元。（正月）四日，又御明堂布政。其后，又在明堂饗宴群臣，吐蕃等少數(shù)民族政權各遣使來賀。（《舊唐書·禮儀二》）[4]864不久，薛懷義火燒明堂，富麗堂皇的萬象神宮毀于一旦。公元696 年，新建明堂（通天宮）竣工。為象征九州一統(tǒng)，武后又下令鑄造九鼎置于其內(nèi)。為迎接九鼎入宮，武則天又專門創(chuàng)作了《曳鼎歌》一曲，以備群臣迎鼎、宿衛(wèi)拉鼎時和樂演唱。歌曰：

羲農(nóng)首出，軒昊膺期。唐虞繼踵，湯禹乘時。

天下光宅，海內(nèi)雍熙。上玄降鑒，方建隆基。[8]51

鼎自古被認為是皇家瑞器，武則天鑄造九鼎，以象征皇權鞏固、國家統(tǒng)一。四言歌詩《曳鼎歌》首先歷數(shù)三皇五帝之豐功偉績，然后筆鋒一轉書寫當朝昌盛之氣象。名義上將這一鴻福歸于天地神靈降下的祥瑞，其實質是頌揚武周政權開創(chuàng)的輝煌功績。

3.玄宗時期

伴隨開元盛世的到來，諸多禮官學士向玄宗進諫，提議重新修撰一部“稽之可定大疑，循之可行大禮”[9]89的法典，以替代“貞觀”“顯慶”二禮。由于政治與文化發(fā)展的需要，變革先代禮儀樂典遂成為時代發(fā)展之強音。開元十年（722 年），專掌五禮的國子司業(yè)韋縚著手籌劃禮樂編修之要事。開元十三年（725 年），玄宗與中書令張說及太常樂工展開全面的雅樂修訂工作。其中，“張說改定樂章，玄宗自定聲度”，太常樂工又于集賢院教習數(shù)月。之后，又定“封禪郊廟詞曲及舞”。（《唐會要·雅樂上》）[10]595開元二十四年（736 年），玄宗不僅升胡部于堂上，而且將胡部新聲融入破陣、上元、慶善三大雅舞之中。其中《破陣樂》《上元樂》雜以龜茲之樂，《慶善樂》則專用西涼樂?！懊肯斫紡R，則《破陣》、《上元》、《慶善》三舞曲皆用之?！保ā缎绿茣ざY樂十二》）[5]475由此可見，玄宗朝的廟堂之樂兼采胡聲。

玄宗朝雅樂建設中最重要的事件還是《大唐開元禮》的修撰。開元十四年（726 年），通事舍人王喦上疏，請求改撰《禮記》，意欲削去與今禮相異之舊文，而以今事編之五禮。玄宗對禮制改創(chuàng)以及王喦的建議相當重視，詔集賢院學士商議。宰相張說指出：在距離圣賢久遠的今天，修訂《禮記》乃是不現(xiàn)實的，懇請學士們“討論古今，刪改行用”。玄宗采納了此項建議，初令集賢院學士徐堅、左拾遺李銳、太常博士施敬本等人檢撰。張說離世后，蕭嵩代為集賢院學士，起居舍人王仲丘折中異同，最終撰成《大唐開元禮》，并于開元二十九年（741 年）九月頒所司行用。⑥《通典》（卷41）、《新唐書》（卷58）均有相關記載。

《大唐開元禮》詳細論述了國家層面的吉、賓、嘉、軍、兇五禮行樂表演制度，其中也有相當一部分內(nèi)容涉及地方官員以及民間祭祀用樂之禮儀規(guī)范。對于這部具有里程碑意義的鴻篇巨制，《新唐書·禮樂一》云：“唐之五禮之文始備，而后世用之，雖時小有損益，不能過也”[5]309。對于這部被譽為古典禮制典范的集大成之作，清代學者王鳴盛也曾高度評價：“唐禮莫著于開元?！薄洞筇崎_元禮》在承襲模仿《禮記》《周禮》《儀禮》等古代禮書以及折中“貞觀”“顯慶”二禮的基礎上實現(xiàn)了對古代禮制的總結、提煉與創(chuàng)意發(fā)展。

《大唐開元禮》共150 卷，其中涉及祭祀的吉禮就多達75 卷。該書非常詳盡地記載了祭祀天、地、人祖以及山川、河流等大小諸神之禮儀，具體涉及卜日、齋戒、祭祀人選、從祭官員、祭品貢物，以及儀式音樂表演等多項具體而復雜的內(nèi)容。規(guī)定用器有鐘磬、琴瑟、箏筑、竽笙、簫笛、柷敔、箎塤、鐃鐸、晉鼓、節(jié)鼓、撫拍、舂牘、錞于等20 余種，與宴樂表演用器有所不同，其多為中原傳統(tǒng)樂器或本土樂器。與此同時，“開元禮”不僅重新創(chuàng)編了文舞《化康》、武舞《凱安》二舞，而且還將初唐祖孝孫等人創(chuàng)制的“十二和”雅樂增為“十五和”（元和、順和、永和、肅和、雍和、壽和、太和、舒和、休和、昭和、祴和、正和、承和、豐和、宣和）。每逢郊廟、元會、冬至等重大禮節(jié)，辨其曲度章句，分而用之。（《通典·樂二》）[6]3621

二、隋唐禮樂機構配置及其職能分化

隋唐時期，無論祭祀大典的“組曲”音樂，還是娛樂的“部伎”樂舞，均取得了長足的進展。誠然，隋唐音樂發(fā)展所取得的巨大成就是多種因素綜合作用的結果，但就隋唐宮廷禮樂活動能夠適時并井然有序開展來講，其自然離不開承載音樂表演的組織與機構。

應“制禮作樂”之需，隋唐統(tǒng)治者相繼成立了掌管國家禮樂的行政機關。繼承先代之傳統(tǒng)，太常是隋唐最高的禮樂機構，除掌管禮樂之外，還統(tǒng)轄天文、歷法、醫(yī)卜、教育等事務。其后，負責宴樂教習、表演的教坊和梨園等機構是太常職能分化之結果。

太常，又稱太常寺，古稱秩宗，秦稱奉常，漢高帝改為太常，南梁始加一“寺”字，后代因之。（《舊唐書·職官三》）[4]1872應劭《漢官儀》云：“太常，古官也。書曰：伯夷欲令國家盛大，社稷常存，故稱太常。以列侯為之，重宗廟也。”[11]8顏師古曰：“太常，王者旌旗也。畫日月焉，王有大事則建以行，禮官主奉持之，故曰奉常也。后改曰太常，尊大之義也?！保ā稘h書·百官公卿表第七上》）[12]727“太?！痹⒁鈬?、業(yè)大，江山永長。隋文帝定都不久，遂效仿南朝、北周之禮樂建構，重置太常。

關于禮樂機構太常在中央政府機構所處的位置及其職能，《隋書》記載甚是詳細?！栋俟僦鞠隆酚涊d，高祖登基之后，官制名號多依前代之法。不僅設三師、三公，而且置尚書等省及太常、宗正等寺。尚書省又分禮部等“六曹事”，禮部尚書統(tǒng)禮部、祠部。太常等九寺置卿與少卿各1 人。太常寺又有博士4 人，協(xié)律郎2 人，奉禮郎16 人。其統(tǒng)轄郊社、太廟、諸陵、太祝、衣冠、太樂、清商、鼓吹、太醫(yī)、太卜、廩犧等11 專署。除每署各置令、丞1—2 人外，郊社署又設典瑞4 人，太祝署設太祝2 人，太樂署置樂師8 人，清商署樂師2 人，鼓吹署哄師2 人，太卜署卜師20 人、相師10 人、男覡16 人、女巫8 人。[2]775-776可謂機構龐大，分工精細。

關于太常所轄專署的具體職能，《隋書·百官志中》記載如下：

統(tǒng)諸陵，掌守衛(wèi)山陵等事。太廟，掌郊廟社稷等事。太樂，掌諸樂及行禮節(jié)奏等事。衣冠，掌冠幘、舄履之屬等事。鼓吹，掌百戲、鼓吹樂人等事。太祝，掌郊廟贊祝、祭社衣服等事。太史，掌天文地動、風云氣色、律歷卜筮等事。太醫(yī)，掌醫(yī)藥等事。廩犧，掌養(yǎng)犧牲、供祭群祀等事。太宰，掌諸神祀烹宰行禮事?！?，掌諸卜筮。[2]755,⑦文中《隋書》記載時乃有大字與小字之別，本文將大字以黑體形式記寫。此外，句讀標點也有所修訂。

尚書（?。┦撬宄笳顧C構之一，統(tǒng)管中央禮部、祠部，而太常（寺）則是禮樂具體實施的職能部門，掌管社稷、宗廟等禮樂活動。其下的郊社署主要負責祭祀天地；太廟署主管祭祀祖廟；諸陵署負責巡查皇親國戚陵墓及其喪葬之禮；太祝署通天人之際，負責降（迎）神、娛神、禱神、送神，即“事鬼神，祈福祥”；衣冠署主要負責帝王將相祭祀天、地、人祖等重大禮儀活動時的著裝及配飾；太樂署負責祭祀音樂的創(chuàng)作、表演與教習；清商署主要負責收集、編創(chuàng)前世遺留的清樂或中原舊音；鼓吹署掌管鹵薄儀仗以及百戲之樂；太卜署掌陰陽卜筮之法，即通過蓍草灼龜，以幫助王室決定祭祀、冊封、征伐以及登基等重要事宜，從男覡、女巫之人員設置來看，太卜署還參與歌舞降神；廩犧署主要負責祭祀供奉的五谷、牲畜、醇酒以及其他山珍海味等。

太常官員職責分工也十分明確：太常卿全面掌控祭祀社稷、宗廟、朝會以及喪葬等禮儀，重大祭祀時可進行亞獻（皇帝不親往）。太常博士除掌教弟子音樂歌舞，還負責五禮、六經(jīng)的編撰、校注等工作?！端鍟づ崽N傳》記載，裴蘊為討煬帝之歡心，竟上奏收括周、齊、梁、陳樂家子弟皆入樂戶，提倡將六品以下以及平民庶人中音樂才能出眾的倡優(yōu)及百戲樂人選入太常，置博士教習，太常樂工時增至三萬多人。[2]1574-1575這一方面說明，隋代太常除管理禮樂外，也監(jiān)管百戲歌舞等散樂或俗樂活動；另一方面，太常樂工的教習、考核多由太常博士負責。此外，由漢代協(xié)律都尉演變而來的協(xié)律郎主要負責音律及旋律創(chuàng)作。

唐代因隋舊制，重置太常，內(nèi)屬機構及其職能大體與隋相當?！杜f唐書·職官一》曰：“高祖發(fā)跡太原，官名稱位，皆依隋舊。及登極之初，未遑改作，隨時署置，務從省便。”[4]1783唐代太常最高官員為太常卿，1 人，總管國家禮樂、郊廟、社稷之事；太常少卿2 人，參與亞獻、宿懸、調(diào)律、行園、省牲、薦品、薦香、潔神等諸多事宜。[4]1872與隋初相比，不同之處主要在于：第一，隋初設太常專署11 處，唐代去太祝、清商、衣冠3 署，而為8 署。第二，增設“四院”，以“備大享之器服”。關于“四院”，《唐六典》指出具體名號：“一曰天府院，藏瑞應及伐國所獲之寶，禘祫則陳之于廟庭；二曰御衣院，藏乘輿之祭服；三曰樂懸院，藏六樂之器；四曰神廚院，主藏御廩及諸器物?！雹嗵菩陔纷?，李林甫等注《唐六典·太常寺》（卷14）。《新唐書·志第三十八·百官三》（卷53）也有相關記載。由此看來，唐代太?！八脑骸敝饕脕韮涫称?、樂器、供器以及禮服等珍貴器物。

唐代太?！鞍耸稹背鞴芑蕦m醫(yī)療及其養(yǎng)生的太醫(yī)署外，其他七個專署都和宮廷禮樂休戚相關，但就具體的音樂事務而言，太（大）樂署、鼓吹署往往發(fā)揮中流砥柱之功。

太樂署可能是由周代掌教國子樂舞的大司樂演變而來，自秦漢以后，奉?；蛱俟僭O有太樂令、丞等官職，至隋唐皆相沿襲。唐代太樂署也設令、丞、樂正等職。⑨《舊唐書·志第二十四·職官三》（卷44）記載，太樂署有令1 人，丞1 人，府3 人，史6 人，樂正8 人，典事8 人，掌固8 人，文武二舞郎140 人。關于太樂署及其令、丞的職責，《唐六典·太常寺》曰：

太樂令掌教樂人調(diào)合鐘律，以供邦國之祭祀、饗燕；丞為之貳……凡大燕會，則設十部之伎于庭，以備華夷……凡大祭祀、朝會用樂，則辨其曲度、章句，而分終始之次……凡習樂立師以教，每歲考其師之課業(yè)，為上、中、下三等……量其優(yōu)劣而黜陟焉。……凡樂人及音聲人應教習，皆著簿籍，核其名數(shù)而分番上下。[13]417-419

又《新唐書·百官三》曰：

凡習樂，立師以教，而歲考其師之課業(yè)為三等，以上禮部。十年大校，未成，則五年而校，以番上下?！┦拷讨?，功多者為上第，功少者為中第，不勤者為下第，禮部覆之。十五年有五上考、七中考者，授散官，直本司，年滿考少者，不敘。……業(yè)成、行修謹者，為助教；博士缺，以次補之。[5]1243

通觀上述兩則史料，太樂署具體職能主要表現(xiàn)在四個方面：第一，“掌調(diào)鐘律，以供祭饗”，即陳設樂器、調(diào)和音律以及審查樂懸規(guī)制。第二，負責排演、審查祭祀天、地、人鬼的儀式音樂以及“鐘鳴鼎食”的宴享之樂。第三，選拔、考核太常樂師。樂師的選拔、考核相當嚴格。首先是進行年度的業(yè)務考核，根據(jù)授課質量分為上中下三等。其次，每隔十年對樂師進行一次全面考核，不達標者五年后再考，并根據(jù)考試成績決定俸祿薪水以及是否番上輪值。無故不參加或考核不合格者扣發(fā)錢物。第四，負責對太常樂工子弟進行教習與培訓。一般來說，受訓的樂人多由太常博士以及優(yōu)秀的宮廷樂師教習，并根據(jù)業(yè)務水平、服務功效將其分為上第、中第、下第三個級別，考核結果一律上報禮部。連續(xù)十五年的考核中，若五次為上，七次為中，授散官；考核為“下第”者不予錄用。

不僅如此，樂師的學習內(nèi)容、時間以及晉升職務的標準也均有嚴格規(guī)定。弟子四考，業(yè)成進考，掌握難曲五十以上者為業(yè)成。一般來說，學習大部伎三年，次部伎兩年，小部伎一年，考核三等以上為業(yè)成?？己藘?yōu)秀的可轉為樂師，若太常博士有缺還可進補。倘若學業(yè)不佳，責令進入鼓吹署學習表演儀仗之樂。由此看來，唐代專業(yè)音樂教育體系相當成熟，不僅“官辦音樂教育機構層層設置”，而且“宮廷音樂教育的管理和制度的建立也達到相當完備的程度”。[14]41

對于“番上輪訓”的學習內(nèi)容及時效，《唐六典·太常寺》也有相關記載：

太樂署教樂：雅樂大曲，三十日成；小曲，二十日。清樂大曲，六十日；文曲，三十日；小曲，十日。燕樂、西涼、龜茲、疏勒、安國、天竺、高昌大曲，各三十日；次曲，各二十日；小曲各十日。[13]411

關于輪值輪訓之目的，學者項陽一語中的：其不僅“在于技術技巧的不斷提高，曲目的不斷積累，禮儀與樂曲的規(guī)范統(tǒng)一”，而且較好地“保持了宮廷與地方音樂文化發(fā)展的同一性”。[15]13

鼓吹署是專門管理、教習儀仗與殿廷宴享所用鼓吹的專門機構。據(jù)《舊唐書·職官三》記載，唐代鼓吹署設令1 人，丞3 人，府3 人，史6 人，樂正4 人，典事4 人，掌固4 人?！肮拇盗钫乒拇凳┯谜{(diào)習之節(jié)，以備鹵簿之儀?！泊篑{行幸，有夜警晨嚴之制。凡合朔之變，則率工人設五鼓于太社。太儺，則帥鼓角以助侲子唱之。”[4]1875《唐六典·太常寺》云：“若大祭祀、饗燕，奏樂于庭，則升堂執(zhí)麾以為之節(jié)制：舉麾，鼓祝，而后樂作；偃麾，戛敔，而后止。”[13]411可見，鼓吹署主要參與祭祀和部分宮廷宴饗活動。大凡祭祀，皇帝鸞駕出入宮廷以及祭祀前后的迎賓、送賓等事宜及其場合大多設有鼓吹金奏。此外，合朔之變，鼓吹署則率樂工設五鼓于太社；宮廷太儺之時，屬官則帥鼓角樂工助“侲子”歌唱。一般來說，殿廷鼓吹主要用于宴饗侑食，如大業(yè)中“煬帝制宴饗設鼓吹，依梁為十二案”（《隋書·音樂下》）[2]382；玄宗“每酣宴，先設太常雅樂坐部、立部，繼以鼓吹”（《資治通鑒·肅宗至德元載》）[3]6993。

不僅如此，《唐六典·太常寺》還記載了唐代各類鼓吹教習的課時：

?鼓，一曲（十二變）三十日。大鼓一曲十日……鐃鼓（鐃吹），一曲五十日?！髾M吹，一曲六十日。節(jié)鼓一曲二十日。……羽葆鼓，一曲三十日。……小橫吹，一曲六十日。簫、笛、篳篥、桃皮篳篥一曲各三十日成。[13]411

依其記載，唐代鼓吹教習內(nèi)容主要涉及五種類型的鼓吹樂曲，即（大）鼓吹（?鼓、大鼓）、鐃鼓、羽葆鼓以及大、小橫吹。⑩（宋）陳旸《樂書·樂考十一》：“古者更鹵簿作鼓吹。鼓吹之樂，在魏、晉則輕，在江左則重。至隋始分為四等：一?鼓，二鐃鼓，三大橫吹，四小橫吹。唐又別為五部：一鼓吹，二羽葆，三鐃吹，四大橫吹，五小橫吹。大駕則晨嚴夜警施之鹵簿為前后部?；屎蟆⒒侍右韵?，咸有等差。迨于宋朝，總號鼓吹?！闭n時設計各不相同。樂師教習的樂器主要有?鼓、大鼓、長鳴（角）、鐃、簫、笳、節(jié)鼓、笛、觱篥、桃皮觱篥、小鼓、中鳴、羽葆鼓、錞于等十余種。

結論

隋唐時期，禮樂修訂工作一直處于動態(tài)發(fā)展之中。無論是隋朝“開皇樂議”雅樂宮調(diào)之論爭、楊廣“四夷之聲”入雅問題之討論，還是“貞觀”“顯慶”“開元”三禮之建設，無不體現(xiàn)了隋唐禮樂表演之嬗變過程。尤其玄宗當朝時期《大唐開元禮》這部曠世經(jīng)典的修撰，更是成為后代禮樂創(chuàng)作、表演競相效仿的光輝典范。伴隨隋唐禮樂的全面修撰編訂，祭祀天、地、人祖的儀式音樂創(chuàng)作、表演也與時俱進，發(fā)展迅速，為后代雅樂表演樹立了標桿。

作為負責隋唐禮樂具體實施的行政機構，太常及其太樂、鼓吹二署的核心任務是“依禮制樂”“尊禮行樂”，主要職能是管理、創(chuàng)作、教習、排演以祭祀天地人祖、儀仗鼓吹、娛樂歡慶為目的的“多部樂”“二部伎”以及其他“四夷之樂”等。與此同時，負責監(jiān)管、審查民間百戲以及外來歌舞表演之相關內(nèi)容。

隋唐儀式音樂能夠井然有序地開展，除太樂、鼓吹二署外，太常其他各署也都參與其中，共同為祭祀禮儀精心準備美食（香酒、牲肉、五谷）、美物（玉帛、佩劍、食器、法器）、美樂（金奏、登歌、文武二舞）及其衣冠、道具等諸多細節(jié)內(nèi)容。儀式音樂表演時，宮廷禮官、樂官大多參與其中，共同降神、祈福，以求人壽年豐、國泰安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