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 艷
(昆明理工大學(xué) 藝術(shù)與傳媒學(xué)院,云南 昆明 650500)
當代對項圣謨(1597—1658 年,字孔彰)的認識囿于沒骨花鳥畫,對其山水畫認識不足。陳傳席在《中國山水畫史》中稱項圣謨?yōu)椤皣乐斉纱蠹摇保诿鞔?,董其昌就大為贊賞:“項孔彰此冊乃眾美畢臻,樹石屋宇花卉人物皆與宋人血戰(zhàn)。就中山水又兼元人氣韻,雖其天骨自合,要亦功力深至,所謂士氣、作家俱備。項子京有此文孫,不負好古鑒賞百年食報之勝事矣”(項圣謨《畫圣》冊跋語)[1]?!绊椬泳┯写宋膶O”介紹了項圣謨的身份——明代嘉興收藏大家項元汴(字子京)的嫡孫。項圣謨的山水繼承了宋人的傳統(tǒng)及法度,又有元人的生動氣韻,惜在清中期聲名漸微。項圣謨曾行吟千里,目識心記,吟詩作畫,凝結(jié)成一個策杖前行的文士形象,是古代文人精神符號的復(fù)現(xiàn)。
項圣謨有一方“狂吟客”印(臺北“故宮博物院”藏《三祝圖》軸)?!翱褚骺汀背鲎阅纤卫柰⑷鸬脑娋洹板睒蚋锌褚骺汀保ā肚貥窃隆罚?,元代朱先得也有詩句:“他年容我狂吟客,獨立斜陽拄杖斑”(《次馮介溪間居韻》)??褚鞯囊庀笸c出游的意象相聯(lián)?!翱汀奔丛谒l(xiāng)之人,“狂”的含義是注重性靈,不受拘束,看重自我思想和表達形式,用今天的解讀方式似乎也可行——狂熱于作詩的游子。項圣謨的確留下了很多的詩文,特別是組詩、長題。
明代文人必須會作詩才入流,嘉興望族項氏一門詩風(fēng)極盛,幾乎人人都作詩,人人都有詩集。王世貞為明項元汴的長兄項元淇的詩集寫序說:“嘉靖間余談藝燕中,而故人王揖元肅者,亟稱項伯子賢而又能詩?!保ā俄棽釉娂颉罚2]明世宗嘉靖年間、穆宗隆慶年間及神宗萬歷初年,項家遞次任嘉興書畫社主的有項詮、項篤壽(項詮次子)、項元汴(項詮三子)。神宗萬歷二十年(1592 年),李日華主“鴛水詩社”,其時項元汴去世兩年,原項元汴周圍的名儒文士便推項希憲為主持助理。項希憲原名德棻,后更名夢原,為項篤壽仲子,項圣謨父輩中功名最高者——萬歷己未(1619 年)進士,官至刑部郎中。項元汴第三子項德新的詩名也較大,有《讀易堂集》。項圣謨的弟弟項嘉謨也善詩,錢謙益對他的詩評價很高,明亡,項嘉謨守節(jié)投河時都是抱著自己的詩集跳下去的。
項圣謨的大量詩作就像日記一樣,反映了他的思想、意趣和生活內(nèi)容。如反映日常生活中踏秋之作:“偶來聽秋不肯去,倚樹看山忽卷風(fēng)。紅雪驟飛欣未冷,踏歌如在落花中?!保ā俄椧租稚剿畠浴返谑彭摚3]干旱之年,對田畝轉(zhuǎn)綠的情景作了描述:“雨過郊原,南畝乍綠。槁色未除,夕陽還燭。何是炊煙,誰深沐浴。時既昏昏,下民無告?!保ā渡剿尉碇弧そ寄贤砩罚本┕蕦m博物院藏)項圣謨詩集今已不傳,早期詩集《疑雨齋詩集》有李培為他寫的序,贊揚了他的才情:
夫詩本性情根于性而洽乎情難言哉,而言詩干今日則又難矣?!峋屠钪T少年方云蒸鵲起,結(jié)社鴛湖,庶幾建安騷雅之復(fù)振。項君孔彰翹然側(cè)目,有籠罩一世之意氣,居恒詠有《疑雨齋集》若干首視余,余謂孔彰墨林公之次孫也。余少與貞玄同社,獲侍墨林先生者,幾四十年所。而余大父夙善近溪公,先君又為少岳莫逆。今孔彰且為家弟給諫東床,不第世講更屬姻親,一段夙緣,殊非萍合,余卒業(yè)不覺大快,所謂自辟乾坤、別成一家者也。篇中才情橫溢,藻繢淋漓,語入高華,不嫌獨創(chuàng),句磨纖巧,盡屬性靈,膽綦雄而志綦奢矣。夫以少小之年而吐詞若是,倘假之歲月,其妙詣又當何如?且孔彰以制舉之暇,復(fù)留神于八法,游戲繪事,異日當稱三絕,有光厥祖。余欣墨林公之有孫四可弟之得壻漫焉。弁首余名且驥附不朽已。(《疑雨齋詩集敘》)[4]
乙酉兵變(1645 年)之后項圣謨的詩詞風(fēng)格未變,更添了一些巨變后動蕩流離的生活感悟。如《客虎丘中秋無月》:
驚心吳楚客,倏忽度中秋。
明月生何處,微風(fēng)倚寺樓。
孤吟淹北渚,極目望西疇。
夜靜風(fēng)傳柝,江皋動遠愁。[5]
從內(nèi)容上看,這首詩大約寫于乙酉之年,嘉興城破后,項圣謨客居蘇州,驚魂未定,憂愁像江水一樣無邊無際。第二年丙戌(1646 年)秋日作《仿古水墨山水冊》(共十開,《吳越所見書畫錄》卷二著錄),畫作為短裁促筆,題畫詩寫出了國破后項氏的生活和志向:“中有幽人結(jié)草廬,綠溪開墾先稼穡。至今羲皇之子孫,餐松臥云食舊德”。這冊山水格外引人注目,先后有十七人題跋其上,不僅展現(xiàn)了項圣謨的仿古功力,更表現(xiàn)出他的詩品。王圖炳跋曰:“其題畫四言詩略仿司空表圣詩品語要,是西吳一翰墨手也?!盵6]吳清鵬的跋對項圣謨的詩句作了細致點評,總結(jié)項元汴的子孫“善畫”但“詩更超畫界”:
十冊皆自題有詩,初讀殊不可解,再三讀而后喻焉。首冊“漁者應(yīng)出天地樊籠”二句為磻溪一輩人言,然未若首陽之高節(jié),為不受樊籠也。末篇“至今羲皇之子孫”句以栗里自比也,故署款亦但書。甲子六月雪一篇而有時變之感,塵沙世一篇而有嘆逝之悲,皆為世發(fā)也。染云篇自喻也,明不污之節(jié),而有深隱之志,故曰“就墨染云云更白,千峰萬疊翠微阿”。望扶桑篇喻“長安之在日邊”也,曰“每望”、曰“何處描”則拳掌(按,疑原文有誤,拳掌可能是拳拳)故國故君之思焉。六篇“世無知音、影響何受”八句以身世為影響,天地為久長,惟能于影響之隨無之有,而不受則亦惟有惟無之不居而可得久長之道矣。故結(jié)句曰“斯人乃壽”,此篇兼莊釋之旨,而有入世岀世之想,用意尤深。余三篇曰“肆志日靜”者、曰“知止自穩(wěn)”語,甚明了要皆,以高隱之志寫曠逸之思而已。然固未有一語怨刺及于我朝,詩至此真風(fēng)人之遺、陶杜猶當許入室焉。而僅以能畫得名、才之淹沒者可勝嘆哉。因為詳釋而系以詩,天籟子孫稱善畫,豈知詩更超畫界。世人論畫不論詩,空向宋元說宗派。六月江南積雪寒,日邊何處望長安。楓外悲來鴉陣冷,蘆間愁去雁聲酸。丙戌之年書甲子,血點淚痕濕滿紙。我為披尋一感傷,七百年間無此矣。丙午(1846 年)閏夏錢唐吳清鵬病臂書。[7]
錢謙益曾題項嘉謨、項圣謨《雁字詩》,那是一次以“雁字詩”為題的詩歌集會,參加者為“檇李諸君”。秀水古稱“檇李”,今稱嘉興。其中提到名姓的只有智舷。錢謙益評項嘉謨的《雁字詩》①《題項君禹雁字詩》:“雁字詩唱于楚人龍君御袁中郞小修,海內(nèi)屬和者溢囊盈帙,其在吾吳則嘉定唐叔達為最工,叔達之詩不拘拘于模擬比物,連類縱橫,絡(luò)繹標舉于意象之外,而求工者反失焉。余嘗語程孟陽,叔達之詩亦詩中之雁字也,孟陽以為知言。檇李項君禹亦為雁字詩,意象開拓約略如叔達,而薈蕞百家穿穴瑣碎殆有加焉。詩家之稱詠物者,如鄭谷之鷓鴣,袁凱之白燕,皆七言五韻而止。若夫極命庶物,原本篆籀衍造化之生機,扶文人之靈府,未有如近日雁字之盛者也。君禹詩固當孤行于世,盍亦悉索同調(diào)都為一集,為雁字之瑤林玉海乎?君禹笑曰:吾與秋潭老人于折腳鐺邊拈雁字詩作沒意味話,雁過長空,影留寒水,無作延津刻舟人,為老人所笑也?!薄耙庀箝_拓”“薈蕞百家”,堪比當時吳越地最工的唐叔達;評項圣謨《后招隱圖》的氣韻來自他的詩,認為他的詩是“詩中之詩”,他的畫是“畫中之畫”,詩畫均為魁首。錢謙益把《題項孔彰雁字詩》收入自己的《牧齋初學(xué)集》:
詩而至于詠物,詠物而至于雁字,此詩中之詩,畫中之畫也。雁字詩唱于楚中,秋舷老衲與檇李諸君更相酬和,卷軸粗于牛腰,而孔彰詩后出而彌工。吾觀孔彰畫《后招隱圖》蒼茫薈蔚,備極山川林麓、晴雨晦明之妙,發(fā)之于詩,氣韻生動,傳模移寫,使人徘徊吟咀,如度雁門、遵衡陽,親見其飛翔行列,縈回于楮墨之間也。古人詩畫無取于多,袁海叟白燕詩“月明雪滿”二語三百年詞人不能及,其仿佛郭忠恕之畫,最為寶重者山亭一角遠山數(shù)峰而已。詩耶畫耶,詩中之詩、畫中之畫耶,微孔彰吾誰與言之?癸未(1643 年)正月。[8]
項圣謨的雁字詩今已不存,他詩中有畫、畫中有詩的風(fēng)格確是突出。例如去吳江途中的一首《吳江道中》,詩文宛如圖畫再現(xiàn):
一抹湖光里,微茫出釣船。
荒橋古渡口,廢廟夕陽邊。
驛柳寒無葉,江亭暮有煙。
令人虛悵望,問酒到壚前。[9]
詩畫結(jié)合是項圣謨的主要藝術(shù)表現(xiàn)形式,畫以山水舟亭為寄托,詩亦以寫景狀物而抒情,如《青山秋云圖》(日本東京山本悌二郎藏)題詩:“一簇青山水幾彎,秋云卷雨出層巒。偶來偃息林亭下,遠見硯陰瀑影寒?!盵10]577
在行吟的途中,身體是人(項圣謨)存在于世的運載工具,話語(詩畫)屬于意義,他人是自我世界構(gòu)成的前景。自然界以特定的形式呈現(xiàn),而呈現(xiàn)本身是理性構(gòu)架、統(tǒng)攝的結(jié)果。項圣謨對自然的觀察和體驗敏銳而全面,在探索這個理性構(gòu)架的形式和內(nèi)容的過程中尋求精神的引導(dǎo)和依托,借助莊禪思想,以詩書畫印為載體表現(xiàn)自我的世界。
項圣謨平時坐船來往于嘉興周邊地區(qū),偶爾遠游,進京有兩次。崇禎元年戊辰(1628 年),項圣謨第二次入京,歷時九個月?!敖?jīng)齊魯,出長城,歷燕山,游媯川,又入長安,凡九閱月”。他曾在詩中寫道:“窗前有竹聊醫(yī)俗,不到長安已十年?!蓖嘎冻鏊诔绲澰甑健伴L安”(此指明朝都城北京)之前,明萬歷四十六年(1618 年)二十二歲時,還到過一次京城。楊新認為,第一次他可能是到國子監(jiān)入學(xué)讀書,而第二次,按他所臨《五牛圖》后李日華的題跋“項孔彰名家子,铦鋒偉度,出而宣力國家,為天子繪九章法服,斟酌楷定太常禮器,乃所優(yōu)為”云云,可能到北京是專為皇帝描繪衣服上花紋圖案的。劉宇珍駁斥了楊新的推斷,認為李日華的題跋是為了勸勉項圣謨,即使作畫也要有為天子作畫的志向。[11]15
關(guān)于崇禎元年的進京之旅,李日華生動地描述了項圣謨的寫生情態(tài):
崇禎之元,余以使還北上,與孔彰以三月渡江浦,走二千余里至京師。孔彰于籃輿中咿唔自得,遇老樹奇石、崗巒綿邈處,輒跳而下,以盡其變,軒軒然如掠波之鶴,余不能從也。至暮則必倒囊出其草相示。(《項孔彰游草題辭》,《恬致堂集》卷十七)[12]724
戊辰孟夏于金陵治行,與孔彰方辀北上,時齊魯不雨已三月余,風(fēng)沙撲目,每一下車抖擻,衣塵幾成勺合。月之十日至臨城驛舍,有八槐蔭庭,偃仰盡態(tài),相顧樂之,因箕踞其下,亟呼盥濯,雙眸為爽??渍糜谲嚶粗谐鍪莾蚤喼?,諦玩良久,恍如此身在衡霍臺宕,結(jié)茅自居,朝夕飫其嵐變,不可意定。又如騎鵠控鸞出層霄之上,俯視江海、林叢、津涘、屋木、舟輿,一一得其勝出,又如綺疏曲閣、靚深幽媚之中……(《題項孔彰畫冊》,《恬致堂集》卷三十八)[12]1387
可見此行風(fēng)塵仆仆、飽游飫看,充滿樂趣。對于京城之行,項圣謨在崇禎十四年辛巳(1641 年)秋天作《菊花圖軸》(現(xiàn)藏上海博物館)時回憶起過當年在京城路邊采菊的情景:
昔曾采菊長安道,王孫公子齊紅襖。
駿馬雕鞍過酒樓,其中獨我衣裳縞。
樓頭艷女學(xué)吳妝,一笑欲令人斷腸。
逐議少年多喝采,上樓聚醉浮干觴。
項圣謨看到京城豪門公子衣著錦簇,騎著配雕鞍的駿馬,出入于酒樓等豪華場所,相形之下,自己衣裳樸素,對比鮮明,產(chǎn)生了許多感慨。
歸來后,項圣謨作《松濤散仙圖》卷(美國波士頓博物館藏),自題:“崇禎改元戊辰七月援筆,至明年二月始成。是日辛卯識于疑雨齋”。又云:“余亦自忖爾爾,日飲酒數(shù)升,盡醉狂叫,果為造物忌耶?”《松濤散仙圖》卷描繪了項圣謨崇禎元年入京時的沿途風(fēng)景,此卷中只有兩個人物,在畫幅中段的松林中,二人席地相對而談,姿態(tài)閑適自如。
天啟三年癸亥(1623 年)秋,項圣謨游白岳,一路走一路作詩,每得句就趕緊下到溪水邊濡墨記下,饒是如此,猶嫌不能狀其美景,恨不能得一書屋住在其中,不再經(jīng)營塵世間事。他回家后根據(jù)所覽所思創(chuàng)作了《秋林讀書圖》軸(大英博物館藏,并以此做成3D 動畫),以資遐想。項氏以篆書“秋林讀書”題于畫作上方,并自述了游歷的見聞、感受:
余游白岳,時值秋杪。沿途山色溪聲繞匝,白云紅樹,野炊樵徑,村落茆堂?;蛴稣纫畾w,或見童驅(qū)犢返。每得句便下溪濡墨書之。及歸,自梅口放舟至浙,面面皆山,翠如流而欲滴??諑r飛雨,溪石巉巖,巨細合流,危灘奔激,天邊落碧,屋底蒸云,黃葉滿江,青煙斷岸,變幻萬狀。一時無能作收拾法,以盡歸紙筆間,徒有抱恨已耳。茲偶坐疑雨齋中,朔風(fēng)短晷,壺酒爐香,閱圖史以閑情,拒琴書而興感。援毫作此,聊以適意。得如此一室,讀書于中,吾愿足矣。何必日營營于塵世間,而自苦為也。嗟嗟!人亦畏矣,將誰與偕?吾將與牧童、樵叟、漁父、老僧笑傲煙水,怡情物外,薄酒浩歌,烹茶清話。采松揪而煙露濕衣,聞鐘磬而晨昏悟道。柳堤花渚,坐垂五餌之鉤;高閣小舟,眠聽無腔之笛。當斯時也,吾以不知作何等狀以副之。若而人肯我許否,世有聞此言而不樂從者乎?我不敢必,亦不敢期,從吾所好。時天啟癸亥(1623 年)閏十月既望漫識。煙波釣徒項圣謨。
李鑄晉認為“此軸畫風(fēng)山樹嚴密,中有飛瀑溪澗。全畫結(jié)構(gòu),純?yōu)镾 字形。畫山畫樹,刻劃分別,明暗對比,甚為強烈。皆為文派之畫風(fēng),與明末文派畫家如張宏、陳煥、陳裸輩,甚為接近”[13]535。
項圣謨把游白岳時寫的記游詩結(jié)成一個集子,請同鄉(xiāng)程于古作序。該集不見傳世,序則被程于古收入了自己的《落玄軒集選》:
余嘗志堯蛩青蓋之緣,頂烏匼巾,拽靈壽杖,聚粻三月為往返,徒有尚心不回周駕。余友項孔彰氏乃先余據(jù)之,其人勝情遠思不同凡戀。雖處脂腴之地,而巴賨碧砮,在夜愈光,如殷仲文讀書半袁豹才過二陸,孔彰有焉。居嘗遣墨作山,化唾為海。窮翻今曩,自閃珂眉,豈烹虱切蟣者得望其內(nèi)美耶。時以秋山脫幘,堪作洗眼,狂嘯游我偕不果,乃排七十灘上之與白岳山靈對語,匝月松琴鳴而碧溪答噫遠矣。歸來向余快述,因出示紀游之詩,染刖頵砡,恍置余身其中,至詰以青津碧荻,含哂秘之寧,孔彰以余為稽生,無石髓福乎獨其游,趣滿楮齒不宿而意更新,五骍具存,鳧頸慚短,孔彰顧不鄙?委之詞,索余弁言。此亦神鬢之濯蹄涔也,若謂余序為楚珠櫝,則余何敢。(《白岳游序》)[14]
“白岳”是現(xiàn)在的齊云山,位于安徽休寧縣城西十五公里處,古稱白岳,與黃山南北相望,為道教名山之一。山不甚高,卻崖壁直峭、谷地幽深,三十六奇峰與七十二怪巖散發(fā)出神秘氣息。元代冷謙于順帝至正三年(1343 年)作《白岳圖》(現(xiàn)藏臺北“故宮博物院”)。明代嘉靖和萬歷間,龍虎山正一嗣教真人張?zhí)鞄燅v齊云山,修建道院,香火日盛,漸成江南道教活動中心。由于此山屬丹霞地貌,崖洞石壁全是紫紅和棕紅色,紫衣赭裳,燦爛大氣,明代文人名士都喜游訪此地,紫霄崖下有唐寅所書《紫霄宮玄帝碑銘》,高二丈四,徐霞客、海瑞、戚繼光也都留有佳句。嘉興的周履靖去了兩次,在真仙洞壁留書“真靈偉跡”。李日華在《梅墟先生別錄》中對自己這位表叔的此一行跡作了記載。[15]481文征明弟子錢榖于明隆慶元年(1567 年)作《白岳游圖》冊(共十八開,現(xiàn)藏臺北“故宮博物院”),文征明的曾孫文震亨游歷歸來后于崇禎十四年(1641 年)作近五米長卷《白岳游圖》(現(xiàn)藏?zé)o錫市博物館)。
項圣謨此行飽覽山川之奇,與“白岳山靈對語”,作了大量詩文,也為日后的繪畫創(chuàng)作積累了素材。
富春江主要流經(jīng)越國區(qū)域,與項圣謨同時代、同為嘉興籍的朱彝尊所作《越江詞》用了西施的典故。明崇禎七年春(1634 年),項圣謨與友人相約游黃山未能成行,于當年八月與表弟游歷富春江?!都粼浇飯D》卷(現(xiàn)藏北京故宮博物院)即是此行的記游之作。畫卷按當時旅行足跡而畫,起于杭州附近的江干,沿富春江逆流而上,經(jīng)富陽、桐廬到建德,然后入新安江到淳安縣,轉(zhuǎn)入武強溪,達遂安,全程約五百華里,途中各種山色氣象和名勝古跡逐一呈現(xiàn)在畫卷中,多方位地再現(xiàn)了富春江沿岸風(fēng)光。
《剪越江秋圖》絹本設(shè)色,縱34.5 厘米,橫688 厘米,卷首篆書標題“剪越江秋”四字,可能是取自唐代蕭穎士的詩作《越江秋曙》,款識“崇禎甲戌八月古長水項圣謨扣弦寫照”,鈐引首章“長水”,又鈐印“恨古人不見我”。時項氏三十八歲。項氏特書“扣弦”,就是強調(diào)這幅長卷是在船上把著船舷照著真山水畫下來的。卷中按所繪景物,分別書十五則圖記,題詩記事、記人。如《胥廟》追想了伍子胥和屈原:“莫論此地古今情,追想伊人凜若生。一自越王歸渡后,至今猶不息怒(按,怒字應(yīng)系衍文)濤聲。戊寅五月因自吳門觀競渡來閱此卷補款,蓋子胥、靈均一流人也?!备淮航]七里瀧上游有胥溪從北岸匯入,相傳春秋時楚國伍子胥避楚平王謀害,逃奔吳國,經(jīng)此渡口到吳國都城姑蘇。渡口有摩崖石刻“子胥渡”三個大字,此處江面開闊,悄悄寂寂,故名“胥江野渡”,附近還有“雙塔凌云”“葫蘆飛瀑”等“新安十景”?!都粼浇飯D》卷在《胥廟》題記的下方山間繪有一處房舍,大約就是胥廟,后山上有一條飛瀑,下一段景物則繪有隔江相望的雙塔。
卷末后隔水及拖尾有錢楷(1760—1812 年)、戴光曾②錢楷,字宗范,號裴山,一作棐山,浙江嘉興人。乾隆五十四年(1789 年)進士,歷任廣西、湖北、安徽巡撫。工書法,善山水,頗有王鑒、王原祁筆意。戴光曾,字松門,號榖原,浙江嘉興人。歲貢生。書法出入歐、虞,腕力清勁,畫松有名。的題跋,錢楷、戴光曾皆嘉興人。嘉慶年間,與錢楷生活在同一時期的李富孫(1764—1844 年)③李富孫,字既汸,一字薌沚,浙江嘉興人。生于乾隆二十九年(1764 年),卒于道光二十三年(1844 年),年八十歲。《清史稿》載其學(xué)有本源,與伯兄超孫、從弟遇孫有“后三李”之目。長游四方,從盧文弨、錢大昕、王昶、孫星衍等游。嘉慶六年(1801 年)拔貢生。過越江時,對沿江景色頗有同感,把這番仿佛在畫中游的感受寫入《江行曉發(fā)》一詩:“半船宿雨半船霧,一岸平材一岸山。仿佛胥樵圖畫里,歸時展卷話柴關(guān)?!盵16]“胥山樵”是項圣謨的號。李富孫說仿佛進入了《剪越江秋圖》卷中,畫中有江口到嚴州這一段,畫現(xiàn)藏于“上舍壽昌”處,回去后再展卷回憶一番。項圣謨的畫名在一百多年后還是很大,一方面是因為他學(xué)古功力深厚,一方面是因為他的寫生和獨創(chuàng)能力,使得畫作內(nèi)涵豐富。
《閩游圖》卷(現(xiàn)藏旅順博物館)是項圣謨晚年山水的代表作,繪于清順治十一年到十二年間(1654—1655 年),即項圣謨五十八至五十九歲時。他到福州至莆田沿海一帶,創(chuàng)作了一批以閩地山水風(fēng)物為題材的作品,順治十二年歸來后作《喜歸圖》扇面(北京故宮博物院藏),落款記錄了當時的心情:“歸來新綠抱禾城……乙未夏自閩中還家,閑居作此詩畫以娛永日”。福州沿海正是當年鄭成功反清部隊活動的重要地區(qū),清政府曾在順治十一年(1654 年)的十二月,命世子濟度為定遠大將軍,率兵去征剿鄭成功。楊新先生認為項圣謨從福建回到嘉興,很可能是因為這次戰(zhàn)爭使他改變了原計劃。[17]31如果是這個原因,項圣謨應(yīng)該在十二月的戰(zhàn)爭初期就回鄉(xiāng),而不是在次年春夏之際,因此這個推斷有待進一步考證。
項圣謨于順治甲午年(1654 年)九月南行入閩江,“自秀嶺始遂勝道,經(jīng)谷口、黃田、湯瀨、白砂、箭盤、樟湖、柳林、八仙以至劍浦”[18],于乙未年(1655 年)四月返回,飽覽閩江風(fēng)光,領(lǐng)略芝城(今建瓴)風(fēng)情,作了《閩游圖》和閩游詩二十四首。
《閩游圖》絹本設(shè)色,縱31.5 厘米,橫269.6 厘米,以全景式構(gòu)圖描繪了閩江流域的風(fēng)土民俗,村舍廊橋、津渡溪石、奇峰怪洞等自然景觀和漁樵、纖夫、腳夫、羈旅、息肩者等各色人等,繁復(fù)有序又各具情態(tài)。整個畫面由閩江橫貫,水紋多變,溪水流過石瀨險灘,旋渦浪花激蕩,與兩岸錯落奇異的峰岫相映成趣。署款:“乙未花朝自題于芝城雨寓。畫自正月谷日試筆始至春分后一日成并識。古胥山樵項圣謨。”卷尾自賦詩《畫卷已成得閑字》一首,總結(jié)閩游經(jīng)歷:“雨中閑極寫溪山,寫盡溪山覺更閑。首尾一時題詠遍,江關(guān)千里客思還。云行縱羨帆飛影,晝永誰移花沼顏。獨坐吟成皆往跡,可留名姓與人間?!?/p>
尾紙有自書游閩江詩作二十四首和好友李肇亨(李日華之子)、譚貞默長篇題跋。譚貞默(1590—1665 年)號掃庵,是崇禎元年(1628 年)進士,嘉興名士,世稱李日華后“首推掃庵”。萬歷四十七年(1619年)重九日,項圣謨曾“為沈止伯招赴鴛社,賦采菊篇,又拈韻詠諸名勝,并送譚埽庵伯仲閩行”[19]。譚氏兄弟此行即是入閩,可見閩江是當時的旅游熱點之一。項圣謨與譚貞默、李肇亨為詩社之友,往來直到晚年。
關(guān)于項圣謨記游山水畫的師承和畫風(fēng),李日華的評價非常生動。在游過海陽、婺州、歙縣等地并把詩文結(jié)集后,項圣謨請李日華作序:
余友項孔彰畫道成就與文、沈、唐肩背相踵,尤饒吟情,遇一奇即為點染。有聲而詩,無聲而畫?;螂x或合,散落人間者不知幾何矣。云間陳、董兩先生主張此道,于孔彰譽不容口,則孔彰品價已定。此編是其游越、游婺、游睦、游歙諸詩也。(《項孔彰南游草序》,《恬致堂集》卷十五)[12]1387
詩文畫不易兼,兼之者古惟摩詰,昭代則白石翁。余雖以兼相涉,然體具而微矣。吾友項孔彰居恒崛強,思以三者一滾而出。而畫尤共推獨手。今從新安歸,示余紀游一編,則散語浩浩云行,韻言雪琴林磐,隨觸取聲,泠泠清遠,即專妙音不能多過也。已提其囊,褾軸半露,則孔彰所作游蹤長卷,秘未肯出,余迫欲得之,終當效米顛期據(jù)舷狡獪以脅之也。余去歲得摩詰《雪圖》,今又得石翁《銅官秋色》,展舒有味,待項卷而三耳。(《項孔彰海陽記游序》,《恬致堂集》卷十五)[12]643
項圣謨的觀察和描述能力非常突出,新安江歸來后把記游詩給李日華看,李盛贊其詩如行云流水、琴韻磐音,妙不可言。項圣謨還作了一幅長卷,因沒有完成,就沒有給李日華看,使后者充滿期待。李日華對項圣謨繪畫地位的定位是與文征明、沈周、唐寅比肩,而詩文畫三者合并,則項超過眾人之上。李日華尤其欣賞項圣謨的“吟情”——“有聲而詩,無聲而畫”,這種隨時隨地充滿詩情畫意的藝術(shù)情懷應(yīng)是其獨得的天賦。董其昌、陳繼儒對項圣謨這樣的藝術(shù)特色也是贊不絕口。董其昌說:“大都詩以山川為境,山川亦以詩為境。名山遇賦客,何異士遇知己?”(《畫禪室隨筆·評詩》)這反映了文士游歷山川的心態(tài):不僅名山和賦客互為知己,當就同一處名勝吟詠時,后代亦引前朝的賦客為知己,游后又與友人知己相聚品評。這是游歷中和歸來后的雅趣和回味。
項圣謨不僅繪畫成就“與文、沈、唐肩背相踵”,其畫面構(gòu)成也與文沈等有相似之處。項圣謨自幼臨習(xí)文征明的畫,早期作品包括《秋林讀書圖》(1623 年)和《招隱圖詠卷》(現(xiàn)藏洛杉磯美術(shù)博物館)多為文派風(fēng)格。《松濤散仙圖卷》(1628—1629 年,現(xiàn)藏美國波士頓美術(shù)館)“與董其昌精神最近”,《后招隱圖卷》(現(xiàn)藏臺北“故宮博物院”)似盡力脫董之筆意,回歸文派作風(fēng),更奇更密,變化多端。[13]535
除了形式上的模仿,項圣謨和文、沈等畫家作為創(chuàng)作主體之間的互動,凝結(jié)成策杖行吟的精神符號,這不是單個心靈或主體(純主觀的)的特征,而是存在于明代士人不同心靈的共同特征。
項氏作品中常有一個策杖文士,或踽踽獨行,或與人談笑。策杖行吟的形象是他所理解的人生羈旅,他為這個主題繪過兩幅名為“秋林策杖”的作品:《秋林策杖圖》卷(圖1)和《秋林策杖圖》軸(現(xiàn)藏上海博物館)。卷本《秋林策杖圖》的構(gòu)圖和人物形象,與吳門畫家沈周的《聽泉圖》卷(圖2)和文征明的《滄溪圖》卷(圖3)構(gòu)圖較為相似,布景調(diào)度非常接近文征明,截景的空間關(guān)系近沈周。三者最大的共性在于策杖文士走在橋上欲渡往對岸,橋的形狀不同,目的卻是一個:連接理想的彼岸。項圣謨在《秋林策杖圖》卷中表達的個性顯示為他把兩岸處理得明顯不同,此岸較平直,彼岸形式概括為大小不等的圓弧狀,似乎彼岸更豐富多彩而令人神往。周邊景物以繁茂的松林為主,表現(xiàn)出他喜愛并擅長描繪古松的個人特質(zhì)。長松大多聳出畫外,更顯森郁,符合人物行走在松林中,移步換景,卻不能一覽全貌的視覺心像。項圣謨的畫面明顯以人為視覺中心,著眼于人對山水自然的探索,已不同于明中期山水畫中人物與宇宙客體和諧共存的構(gòu)圖方式,這與明代末期頻繁的天災(zāi)人禍對人精神思想的影響有著很大關(guān)系。
圖1 項圣謨《秋林策杖圖》卷,紙本設(shè)色,26.7cm×115.5cm,南京博物院藏
圖2 沈周《聽泉圖》卷局部,紙本設(shè)色,30.4cm×497.5cm,北京故宮博物院藏
圖3 文征明《滄溪圖》卷局部,絹本設(shè)色,31.7cm×139.8cm,北京故宮博物院藏
《秋林策杖圖》卷未知作畫時間,《秋林策杖圖》軸為明崇禎九年丙子(1636 年)為康甫而作。另有一幅《松林策杖圖》扇頁(現(xiàn)藏揚州文物商店)是清順治十一年(1654 年)七月為揆翁而作,又稱作《松溪策杖圖》。這些策杖文士形象是項圣謨吟游生活的寫照,這個古代文人的精神符號在吳門畫家沈周、文征明的作品中沉淀為一種圖式,由項圣謨再現(xiàn)出來,微妙地反映了不同時代的人認識自身存在的不同視角。
晚明士人好游歷,晚明小品中與“游”相關(guān)的筆記占了大宗,項圣謨的游記是以詩畫記游。一般意義上,“家,代表世俗世界。出游,則開啟了自然世界(山水),及人文的意義世界(師友)”[20]389。錢謙益《題項君禹雁字詩》:“雁字詩唱于楚人龍君御袁中郞小修,海內(nèi)屬和者溢囊盈帙”,第一句就指出雁字詩是由袁宏道(字中郎)、袁中道(字小修)引為濫觴。袁小修逃情于山水是為了遠離聲色,而項圣謨的生活以居家為主,策杖行吟多是在嘉興周邊,遠游的次數(shù)有限,不似倡游的袁中郎、袁小修等放浪丘壑。但項的思想與袁中郎晚年主張“物之傳者必以質(zhì)”④袁小修品評書畫最重山水,他何以鐘愛山水見龔鵬程《晚明思潮》的《超凡入圣:袁小修的山水游記》一章。袁中郎“物之傳者必以質(zhì)”的注重生命品質(zhì)思想見《死生情切:袁中郎的佛教與文學(xué)》一章。,因而要“端重自守”的思想是一致的。對項圣謨來說,居家和出游并不是對立的兩個世界,居家時也有郊游、登高等活動貫穿,這樣的生活淳樸而豐富。1655 年閩游歸來閑居時所作的《喜歸圖》則表明了他回到世俗世界的欣然。遠游是為臥游積累素材,歸來后整理詩文、畫作,請師友欣賞品評、寫序作跋,實現(xiàn)了在世俗世界與意義世界的自由出入,精神在兩個世界中得到貫通,這樣的生命品質(zhì)自然形成了“逸”的格調(diào),以詩畫的形式顯現(xiàn)其生活世界,而策杖圖式的呈現(xiàn)則是把抽象意義外化為視覺符號,從而連接了世俗與意義兩個世界。
這種通過詩畫創(chuàng)作對生活世界進行建構(gòu)的存在方式在今天有著特別的意義?,F(xiàn)象學(xué)家胡塞爾認為,與科學(xué)世界相比,生活世界使人的主觀性、個性完整地存留在人與世界統(tǒng)一的圖景之中,而沒有被自然科學(xué)的客觀性排除出去;生活世界保護著人的生活目的、人的意義與價值,因此,生活世界是科學(xué)世界的根基。在深度參與的生活世界里,人思索自身及棲息的宇宙的意義,生活世界成為人們經(jīng)驗反思的基礎(chǔ),并作為文化的最基本形式的意義,賦予生活世界以本體論內(nèi)涵,人既可以獲得純粹意識的本質(zhì)結(jié)構(gòu),也可以返回較低階段的經(jīng)驗世界。[21]這種出與入正是自魏晉以來就形成的中國文人所謂“不下堂筵,坐窮泉壑”的生命理想,而人與世界的統(tǒng)一同天人合一的中國哲學(xué)思想高度一致。
項圣謨的生活世界是在文化、社會和個性結(jié)構(gòu)三者互動的基礎(chǔ)上建立起來的。胡塞爾認為生活世界通過意識的意向活動構(gòu)造出來,并且最終倒向“先驗自我”。哈貝馬斯提出生活世界始終是處于主體交往之中的生活世界,具有主體交互性。文人畫家項圣謨從他的角度體驗世界,他的詩畫作品作為精神活動的構(gòu)成物仍是先驗的而不是經(jīng)驗的,項圣謨的自我世界與他者世界(朋友圈),與作為共同生活背景的文化、民族、社會和國家等的交往,在先驗自我的支配下發(fā)生關(guān)系,超越了特殊的現(xiàn)有世界,面向無限可能的生活世界,成為中國傳統(tǒng)文化生活的一個縮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