合意型股權變動的法律結構
——“多重買賣”與股權變動預告登記

蔣大興

所謂“合意型股權變動”，是指通過合意方式變更股權主體的行為，最為常見的是通過契約的方式完成的“股權轉讓”行為。在合意型股權變動中，存在合意、公司內部股東變更與公司外部股東變更三類法律程序與法律行為。(1)參見鄭通斌：《股權對外轉讓協(xié)議的效力分析》，載《人民司法》2020年第11期，第79頁。不同法律程序與法律行為的完成會導致不同法律后果，因此拘束不同的當事人。然而，長期以來，在司法實踐中一直存在對股權變動法律結構和法律效力的誤解，諸如，侵犯優(yōu)先購買權是否會影響股權轉讓協(xié)議的效力；(2)同上注，第78-79頁。未辦理工商登記手續(xù)是否會影響股權轉讓協(xié)議的效力；(3)關于登記效力的討論，參見李建偉、羅錦榮：《有限公司股權登記的對抗力研究》，載《法學家》2019年第4期，第145-151頁；李公科：《股權轉讓與股權變更登記法律問題解析——基于案例展開》，載《法制博覽》2018年12月(中)，第68頁；蔡慧永：《有限責任公司股權轉讓效力研究》，中國政法大學2019年博士學位論文。等等。雖然，按照物權行為與負擔行為區(qū)分原則，關于股權變動的法律結構日益取得一致，但現(xiàn)實生活中又衍生出“一股多賣”等違法行為，如何處理此類違法行為再次成為司法實務中的焦點。明確了合意型股權變動的法律結構，就能清晰地理解不同階段股權變動的法律效果，進而能嚴格地區(qū)分合同法與組織法上不同法律行為對股權變動的不同意蘊，為“一股多賣”等實務問題的解決，提供理論框架。

一、合意型股權變動的三重結構

在實踐中，法院對股權轉讓生效的時間節(jié)點存在理解差異，理論見解也不一致。(4)參見王麗蕊：《論有限責任公司股權對外轉讓的生效時間》，吉林大學2020年碩士學位論文。有采意思主義者，將合意契約的成立生效視為股權轉讓生效節(jié)點；有采形式主義者，以公司內部股東變更登記或外部工商變更登記為股權轉讓生效節(jié)點。而且，采合同成立生效與工商變更登記生效的裁判居多數(shù)，分別占到48.72%和41.03%，只有10.26%的少數(shù)判決以股東名冊變更作為股權轉讓生效節(jié)點(參見圖1、表1)。(5)參見王逸等：《一股多賣糾紛案例統(tǒng)計》，北京大學2020企業(yè)與公司法課程PPT?？梢姡蓹嘧儎拥姆山Y構在司法實務中并不是十分清晰。

圖1

表1

實際上，在合意型股權變動中，存在三重法律結構：合意契約、公司內部股東變更程序以及公司外部股東變更程序。在這三重法律結構中，需要實施不同的法律行為，因此而產生的法律效力射程不同，股權變動而約束的當事人亦有所不同。因此，應當區(qū)分合意契約的效力與股權內部變更及外部變更行為產生的效力射程、約束力范圍的不同。

其一，合意契約。合意契約的訂立是合意型股權變動的首要環(huán)節(jié)。合意契約的訂立及其效力適用《合同法》的相關規(guī)定，即一旦當事人就股權轉讓達成合意，則股權轉讓契約即告成立，合意契約一經成立，即具有法律約束力。因此，合意契約主要依據(jù)《合同法》上的締約規(guī)則簽訂，除非當事人約定了特別的生效條件，或擬轉讓股權因其為國有股等而存在特別的法定生效條件(諸如需經過審批才生效)，通常，按照合同相對性原則，合意契約一經訂立，就產生法律約束力?；诤贤南鄬π?，股權變動合意契約的約束主體僅限于轉讓人與受讓人。

其二，公司內部的股東變更。所謂公司內部股東變更程序，主要是指股東名冊記載的變更，以及公司章程變更等內部股東身份變更手續(xù)。此一階段，主要應實施的法律行為是，轉讓方或者受讓方通知公司股權變動事宜，由公司履行章程修訂及股東名冊變更手續(xù)。若系對外轉讓股權，還需履行優(yōu)先購買權征詢及行使程序，若有股東行使優(yōu)先購買權，則屬契約履行的法定障礙，合意契約的履行將被阻礙。轉讓人將面臨不能交付股權的問題——此時，轉讓人可能構成違約；也可能按照合同安排，符合合同解除條件，則通過合同解除來解決合同不能履行的責任問題。因此，轉讓人是否需要承擔違約責任，以及合同解除的責任如何分配，取決于合意契約是否有專門約定。反之，若無股東行使優(yōu)先購買權，則進行股東名冊記載變更。完成上述行為，則股權變動產生公司法上的內部效力，股東可以根據(jù)股東名冊的記載向公司主張股東權，公司不得拒絕；公司則應根據(jù)股東名冊的記載識別自己的成員，分配股東權利和義務，如此，即便出現(xiàn)錯誤也可以免責。因此，股東名冊的記載產生對抗公司的效果，公司根據(jù)股東名冊配置股東權利產生免責效果。經過此一階段，則股權變動可以約束轉讓人、受讓人、其他股東與公司，其效力射程擴張到契約主體之外的第三人。

其三，公司外部的股東變更。所謂公司外部的股東變更手續(xù)，是指完成股權變動的外部登記手續(xù)。在有限公司，系指在企業(yè)登記機關完成公司股東變更登記備案手續(xù)；而在股份公司，則根據(jù)其公司類型不同、股份登記托管方式不同，分別在證券登記機關、股份托管機關等完成外部的股東變更手續(xù)。此一階段主要應實施的法律行為，是公司提請登記機關等辦理有關股東變更登記備案手續(xù)。完成上述行為，則使公司股權變動產生外部對抗力。受讓人可以據(jù)此對公司以外的任何第三人宣稱其為公司股東，股權變動的效力范圍進一步得以擴張。但若為股份公司的發(fā)起人，其所持有的股份屬記名股，在公司登記機關有原始登記。但若發(fā)起人轉讓其持有的股份，在公司登記機關并無特別的變動登記或備案手續(xù)，由此產生了發(fā)起人轉讓其所持股份后，仍會在公司登記機關保留原始登記，受讓人無法以其受讓股份進行登記，并以之對抗外部第三人及法院對轉讓人的債務主張及強制執(zhí)行的問題，此為立法缺陷。

綜上可知，在合意型股權變動的三個程序中，需要實施的法律行為不同，實施相關法律行為而產生的法律效力類型及射程不同，因此而受到約束的當事人范圍也不一樣。股權變動的三重法律結構，使得股權變動行為從契約效力向組織法效力擴張，這一效力擴張過程也是股權變動效力擴張過程。也正是經歷了這三個階段，股權變動才從僅僅約束轉讓人與受讓人，向約束公司、其他股東以及任何第三人演進。可見，合意契約的效力與公司是否完成內部股東變更或者優(yōu)先購買程序，是否完成公司外部的股東變更登記程序均無特別關系。合意契約一經簽訂，即獨立生效，除非存在法定或約定的特別生效條件。至于公司內部股東變更手續(xù)與公司外部的股東變更手續(xù)，均為生效合同之履行問題，其本身并不影響股權變動合意契約的效力，只會影響其履行——均屬履行障礙問題。

最高人民法院在《九民紀要》中規(guī)定：“當事人之間轉讓有限責任公司股權，受讓人以其姓名或者名稱已記載于股東名冊為由主張其已經取得股權的，人民法院依法予以支持，但法律、行政法規(guī)規(guī)定應當辦理批準手續(xù)生效的股權轉讓除外。未向公司登記機關辦理股權變更登記的，不得對抗善意相對人。”(6)《全國法院民商事審判工作會議紀要》，法〔2019〕254號。在對該條款的解釋中，相關人員也認同了上述區(qū)分效力的觀點。即，認為：(7)參見最高人民法院民事審判第二庭編著：《〈全國法院民商事審判工作會議紀要〉理解與適用》，人民法院出版社2019年版，第135-136頁。

我國目前在公司股權轉讓方面的法律規(guī)范尚不能滿足龐大復雜的社會生活現(xiàn)狀，通過本條紀要規(guī)定，在有限責任公司股權轉讓領域，明確了股東名冊變更、公司登記機關變更登記與股權轉讓合同效力、股權變動效力之間的關系。即：以轉讓方式變動有限責任公司股權的，有限責任公司股權轉讓合同自簽訂時生效，附條件的自所附條件成就時生效，公司股東名冊變更登記與公司登記機關變更登記不影響股權轉讓合同本身的效力；股權轉讓生效時點以股東名冊變更為準，法律、行政法規(guī)規(guī)定應當辦理批準手續(xù)才能生效的，則以股東名冊變更與辦理批準手續(xù)完成為準；股權變動未經公司登記機關變更登記的，不得對抗善意相對人。審判實踐中可以根據(jù)案件實際審理情況，認定股東名冊是否變更。在不存在規(guī)范股東名冊的情況下，有關的公司文件，如公司章程、會議紀要等，只要能夠證明公司認可受讓人為新股東的，都可以產生相應的效力。本條紀要再次強調了有限責任公司股權轉讓導致股東變更的，公司應當將股東變更情況向公司登記機關辦理變更登記，未經變更登記的，不得對抗善意相對人。需要注意的是，根據(jù)公司法相關規(guī)定，公司是工商登記的義務人。工商變更登記不是股權轉讓雙方的責任，而是公司的責任。公司是否辦理工商登記，既不影響股權轉讓合同生效，也不影響受讓人取得股權。

二、合意型股權變動之履行受阻：廣泛存在的“一股二賣/多賣”

在司法實踐中，合意型股權變動經常面臨履行受阻，其中最為主要的兩種履行受阻情形如下：一是，其他股東主張行使優(yōu)先購買權而使轉讓人無法向受讓人交付股權；二是，因轉讓人多次轉讓股權而使某些合意型股權轉讓契約無法得到履行。優(yōu)先購買權之行使乃合意契約履行之法定障礙，于此情形，受阻的合意契約將無法履行，同時，應視契約的具體約定，看轉讓人是否需要承擔違約責任，以及是否符合合同解除條件，如何分配相關人員的責任。對此，《公司法司法解釋四》有原則性規(guī)定。(8)例如，《最高人民法院關于適用〈中華人民共和國公司法〉若干問題的規(guī)定(四)》(法釋〔2017〕16號)第20條規(guī)定：“有限責任公司的轉讓股東，在其他股東主張優(yōu)先購買后又不同意轉讓股權的，對其他股東優(yōu)先購買的主張，人民法院不予支持，但公司章程另有規(guī)定或者全體股東另有約定的除外。其他股東主張轉讓股東賠償其損失合理的，人民法院應當予以支持?！闭嬲嬖谔幚頎幾h的是“一股二賣/多賣”，于此情形，在法效果上是應當支持“在先契約”優(yōu)先生效，還是應當支持“已完成登記或給付股權轉讓款之契約”？實務存在爭議。更為典型的情形是：在一股二賣糾紛中，股權出賣方分別與甲、乙簽訂了股權轉讓協(xié)議，甲、乙亦分別向出賣方交納了股權轉讓款。兩次股權轉讓的價款一致。甲較乙簽署協(xié)議在先，乙較甲付款項先?，F(xiàn)甲、乙均要求確認自己的股東身份，誰應系優(yōu)先受讓人？

在司法實踐中，一股多賣的現(xiàn)象并不少見。以威科先行的案例數(shù)據(jù)為例，全部案例樣本約156件。其中，主要以一股二賣案件為多，占全部案例樣本的86.54%(參見圖2)。(9)同前注〔5〕，王逸等文。而且，一股多賣案件數(shù)量似乎呈逐年增長趨勢(參見圖3)。(10)同上注。對于此種一股多賣之情形，現(xiàn)行公司法并無明確規(guī)范，但在現(xiàn)實生活中，可以類比的是普通財產的一物多賣，因此，有必要結合普通財產買賣規(guī)則進行討論。

圖2

圖3

(一)普通財產的多重買賣：既有規(guī)則體系

對于普通財產的多重買賣，《合同法解釋二》明確認可其效力，而且，《買賣合同解釋》區(qū)分動產之不同類型，分別予以規(guī)制。例如，《合同法解釋二》(法釋〔2009〕5號，已失效)第15條規(guī)定：“出賣人就同一標的物訂立多重買賣合同，合同均不具有合同法第五十二條規(guī)定的無效情形，買受人因不能按照合同約定取得標的物所有權，請求追究出賣人違約責任的，人民法院應予支持?！鄙鲜鲆?guī)定并未區(qū)分動產與不動產而設定不同的處理規(guī)則，以“違約責任”解決多重買賣之履行不能問題，顯屬認可多重買賣合同可以“多重生效”，此一解釋立場也使得多重買賣合同具有“合法生存的空間”。或言之，也正是因為《合同法解釋二》認可多重買賣合同可以“分別有效”并以違約責任解決部分契約之履行不能，從而為實踐中“一物/股多/二賣”留下了空間。

再如，《買賣合同解釋》則進一步區(qū)分買賣標的物類型之不同，而分別設定不同的處理規(guī)則，根據(jù)其為普通動產還是特殊動產分別設定不同的所有權轉移規(guī)則。若為普通動產，則在買賣合同均有效之情形，按照“先行受領交付優(yōu)先”的規(guī)則進行處理，支持先行受領交付的買受人取得所有權；若均未受領交付，則按照“先行支付價款優(yōu)先”的規(guī)則進行處理，支持先行支付價款的買受人請求交付標的物的主張；若均未受領交付，也未支付價款，則按照“成立在先”的規(guī)則進行處理，認可成立在先合同的買受人請求交付標的物的主張。(11)例如，《買賣合同解釋》(法釋〔2012〕8號，已修正)第9條。于此情形，建立了以下優(yōu)先順位規(guī)則：先行受領交付優(yōu)先、先行支付價款優(yōu)先及成立在先優(yōu)先的原則(參見圖4)。由于普通動產并無登記制度，乃以“交付轉讓”作為權屬變動的主要方式，因此，以“受領交付”作為絕對優(yōu)先規(guī)則，有其合理性。

圖4

若出賣人就船舶、航空器、機動車等特殊動產訂立多重買賣合同，在買賣合同均有效之情形，若買受人均要求實際履行合同，則按照“受領交付者優(yōu)先取得所有權”“先行登記者優(yōu)先向其交付標的物”以及“成立在先合同優(yōu)先保護”等原則進行處理(參見圖4)。即：首先，按照“先行受領交付者優(yōu)先”規(guī)則進行處理，先行受領交付的買受人請求辦理所有權轉移登記手續(xù)的，優(yōu)先支持；其次，均未受領交付的，按照“先行辦理登記手續(xù)者優(yōu)先”規(guī)則進行處理，也即先行辦理所有權轉移登記手續(xù)的買受人主張出賣人交付標的物的，應優(yōu)先予以支持；再次，均未受領交付，也未辦理所有權轉移登記手續(xù)的，則按照“合同成立在先”規(guī)則進行處理，此時，依法成立在先合同的買受人請求出賣人履行交付標的物和辦理所有權轉移登記手續(xù)的，法院應優(yōu)先支持。而且，在“交付轉讓”和“登記轉讓”并存之情形，法院優(yōu)先支持交付轉讓買受人的主張。即，出賣人將標的物交付給買受人之一，又為其他買受人辦理所有權轉移登記，已受領交付的買受人請求將標的物所有權登記在自己名下的，人民法院應予支持。(12)例如，《買賣合同解釋》(法釋〔2012〕8號，已修正)第10條。于此情形，并未特別考慮買受人是否“先行支付價款”，尤其是在登記與受領交付并存之情形，優(yōu)先支持受領交付者取得所有權，完全突破了登記優(yōu)先的外觀主義規(guī)則。

可見，在動產買賣之情形，現(xiàn)行司法立場特別注意保護先行受領交付者的權利，即便在存在登記制度的特殊動產多重買賣之情形，“受領交付優(yōu)先”也居于絕對優(yōu)越地位，只是此種情形中增加了“登記優(yōu)先”的規(guī)則，但該種登記優(yōu)先仍劣后于“受領交付優(yōu)先”。而且，在特殊動產多重買賣之情形，并不考慮價款支付優(yōu)先的情形，此種裁判規(guī)則的差異，似并無特別法理支撐。

(二)股權的多重買賣：需要重建規(guī)則體系嗎

對于股權轉讓，到底是適用上述何種買賣規(guī)則進行解釋，法律上并無明確規(guī)定。按照《買賣合同解釋》(法釋〔2012〕8號，已修正)第45條之規(guī)定：“法律或者行政法規(guī)對債權轉讓、股權轉讓等權利轉讓合同有規(guī)定的，依照其規(guī)定；沒有規(guī)定的，人民法院可以根據(jù)合同法第一百二十四條和第一百七十四條的規(guī)定，參照適用買賣合同的有關規(guī)定。權利轉讓或者其他有償合同參照適用買賣合同的有關規(guī)定的，人民法院應當首先引用合同法第一百七十四條的規(guī)定，再引用買賣合同的有關規(guī)定?！倍逗贤ā?1999年，已失效)第174條規(guī)定：“法律對其他有償合同有規(guī)定的，依照其規(guī)定；沒有規(guī)定的，參照買賣合同的有關規(guī)定?！币虼?，在股權存在多重買賣之情形，似應參照前述《買賣合同解釋》關于特殊動產的轉讓規(guī)則進行處理。從法政策角度而言，對多重股權買賣的規(guī)制路徑，可能存在兩種選擇：其一，“避免多重股權買賣行為的規(guī)制路徑”，此舉旨在避免多重債權之發(fā)生；其二，“認可多重股權買賣效力的規(guī)制路徑”，此舉旨在允許多重買賣行為之發(fā)生，認可并存的多重債權之效力。這兩種規(guī)制選擇各有利弊。

1.避免多重債權：維護合同誠信

在法政策上，若需通過司法規(guī)制避免將來再發(fā)生更多的多重股權買賣行為，則似應堅持“登記優(yōu)先”和“合同成立在先優(yōu)先”的規(guī)則，由此，則通過登記對抗規(guī)則和保護優(yōu)先成立之契約，避免在后契約的強制執(zhí)行，以達到減少多重買賣行為之目的。

鑒于股權系登記之財產，采取登記優(yōu)先規(guī)則，將使登記制度發(fā)揮其公示對抗的效果。由此，在確定多重股權買賣之裁判政策時，可能需要考慮公司法關于股權變動所設置的登記手續(xù)的問題，即，要看轉讓各方是否辦理了股東登記手續(xù)，若辦理了股東登記手續(xù)，則按照登記優(yōu)先規(guī)則進行處理最為簡便。此種股東登記手續(xù)，當指外部股東登記手續(xù)。若未辦理有關股東登記手續(xù)，則可能需要考慮以下規(guī)則：其一，原則上優(yōu)先保護“訂約在先”的當事人，此乃基于誠信原則的需求；其二，若在先契約中的買受人存在不支付股款等違約情形，則轉讓人之“再次訂約行為”可否解釋為合同解除權之行使？若符合合同解除之規(guī)則，則可解釋為在先契約之解除，優(yōu)先保護訂立在后之契約；其三，在訴訟中，可能還需考慮“受理在先”的問題，若不考慮“受理在先”的問題，則若當事人在案件受理后，再進行多重買賣，并在后續(xù)買賣中辦理了股權變更登記手續(xù)，如何保護在先契約中買受人的利益？由此，通過以上規(guī)制方式，優(yōu)先保護登記在先的權利人和締約在先的權利人，則使得在后的買受人所享有的權利具有“劣后權利”的屬性，由此，可在較大程度上避免在后買賣，從而限制了多重買賣行為之發(fā)生。

現(xiàn)行司法解釋似乎變通地支持了股權登記在多重買賣中的效力——在轉讓股權而未辦理公司登記之情形，用善意取得制度認可已登記的后買人的股東地位具有優(yōu)先性。例如，《公司法解釋三》(法釋〔2020〕18號)第27條規(guī)定：“股權轉讓后尚未向公司登記機關辦理變更登記，原股東將仍登記于其名下的股權轉讓、質押或者以其他方式處分，受讓股東以其對于股權享有實際權利為由，請求認定處分股權行為無效的，人民法院可以參照物權法第一百零六條的規(guī)定處理?！倍段餀喾ā?2007年，已失效)第106條的規(guī)定為：“無處分權人將不動產或者動產轉讓給受讓人的，所有權人有權追回；除法律另有規(guī)定外，符合下列情形的，受讓人取得該不動產或者動產的所有權：受讓人受讓該不動產或者動產時是善意的；以合理的價格轉讓；轉讓的不動產或者動產依照法律規(guī)定應當?shù)怯浀囊呀浀怯洠恍枰怯浀囊呀浗桓督o受讓人?！笨梢?，在后買人善意、以合理價格受讓并辦理了登記手續(xù)的情形，后買人可以優(yōu)先于先買人而合法取得股權。這一規(guī)則雖然在法理論上有一定的價值，但存在兩個明顯的問題：其一，登記在冊的原股東轉讓其股權，在組織法上是否屬于“無權處分”，顯然是存疑的。按照表示主義規(guī)則，此種處分實乃有權處分。因此，如果堅持外部登記優(yōu)先對抗第三人的邏輯，不必用善意取得如此復雜的制度去解決這一問題，直接以登記優(yōu)先去解決問題即可。其二，受讓人未辦理完畢股東變更手續(xù)，只能稱為受讓人或者債權人，而不能以“受讓股東”稱之，如此稱呼，很容易產生誤解——受讓人基于股權轉讓契約，即可直接稱為公司股東。這顯然與商法所建立的表示主義邏輯不盡一致。

有意思的是，在實踐中，原告為第一受讓人且要求繼續(xù)履行合同的并不在多數(shù)，只占19.23%，主張轉讓人與第二受讓人之間協(xié)議無效的也僅占14.7%，而要求解除合同的占54.49%，要求承擔違約責任的占11.54%?？梢?，第一受讓人作為原告時所提訴求主要集中于“解除合同、返還價款”(參見圖5、表2)。(13)同前注〔5〕，王逸等文。這可能是因為原告知曉第二受讓人已經辦理了變更登記手續(xù)，或者第二受讓人所出價格更高，因而要維持在先合同的效力比較困難的原因。這也從另一個角度驗證了以“繼續(xù)履行的方式”保護在先契約并不容易。

圖5

表2

2.認可多重債權：尊重私法自治

在法政策上，如果認可多重股權買賣均具有債權效力，則可能產生多重契約當事人之間的“過戶競爭”。此種競爭的場景如下：其一，法院若認可二重買賣(債權)契約均為有效，并可通過判決令轉讓人辦理過戶手續(xù)。由此，將在各買受人之間展開契約履行及訴訟的競爭。股權過戶，將最終交給法院的執(zhí)行局而非審判庭來解決——取決于哪位買受人先提起訴訟或先保全股權、獲得生效判決，并申請強制執(zhí)行，則其可能優(yōu)先得到股權。其二，若在先契約得到履行，則在后契約屬于履行給付不能，轉讓人應承擔違約及賠償責任，賠償損失的范圍應包含正常股權交易下合同得以履行的“可得利益”。其三，若在后契約得到履行，則在先契約屬履行給付不能，轉讓人應承擔違約及賠償責任。從侵權行為的角度，若在后契約構成侵權行為(侵害債權之行為)，則先買人還可主張后買人承擔賠償責任(包括恢復原狀，將股權過戶到其名下)。最高法院《公司法司法解釋三》明確認可了此種先買人的請求權。即，“股權轉讓后尚未向公司登記機關辦理變更登記，原股東將仍登記于其名下的股權轉讓、質押或者以其他方式處分，受讓股東以其對于股權享有實際權利為由，請求認定處分股權行為無效的，人民法院可以參照物權法第一百零六條的規(guī)定處理。原股東處分股權造成受讓股東損失，受讓股東請求原股東承擔賠償責任、對于未及時辦理變更登記有過錯的董事、高級管理人員或者實際控制人承擔相應責任的，人民法院應予支持；受讓股東對于未及時辦理變更登記也有過錯的，可以適當減輕上述董事、高級管理人員或者實際控制人的責任”?！豆痉ㄋ痉ń忉屗摹吩谝?guī)制優(yōu)先購買權時，認可了轉讓人之反悔權，只是強調了其需要就反悔行為向優(yōu)先購買權人承擔相應責任，(14)于此情形，如果按照學界主流觀點，將優(yōu)先購買權視為形成權，則此種情形存在兩個交易合同——轉讓人與受讓人的股權交易合同，以及轉讓人與優(yōu)先購買權主張者之間的交易合同，符合一股多賣之情形。當然，筆者并不認為優(yōu)先購買權為形成權，而認為其應為請求權。參見蔣大興：《股東優(yōu)先購買權行使中被忽略的價格形成機制》，載《法學》2012年第6期，第77頁。實際上也就認可了存在多重股權買賣之空間。

在實踐中，原告為第二受讓人時，更多地要求履行合同，占比達到50%，而要求解除合同、承擔違約責任的，分別只占33.33%和16.67%(參見圖6、表3)。這可能是由于第二受讓人大多支付了更高的轉讓款，或已通過變更股權登記實際取得了股權，因此，其要求解除合同的可能性并不大。而其要求繼續(xù)履行合同，則可能與股權的實際交付并未最終完成有關，而第一受讓人于此情形已難以要求繼續(xù)履行合同并獲得股權，只能被迫要求解除合同，這是其提出解除在先合同訴求的主要原因。(15)同前注〔5〕，王逸等文。

圖6

表3

可見，在認可多重買賣均為有效之情形，將在不同買受人之間“通過法院”展開一場“過戶競賽”，如此處理的好處是可以尊重交易自由、實現(xiàn)私法自治。但一方面，法律雖然支持多重買賣合同均為有效；另一方面，最終又只會支持某個買賣合同得到強制履行，這無疑會影響到單一買賣合同的威信以及交易的誠信。股權買賣因此會成為一種“風險性交易”——可能難以得到強制執(zhí)行的交易。此種“風險性交易”雖可能有助于控制權之爭奪，或使轉讓人通過“類拍賣機制”得到最優(yōu)價格，但其交易誠信之損害，可能會影響到整體交易安全，使交易各方不得不以擔保、盡職調查、設計苛刻的違約條款等方式來增進合同信用。于此情形，還需特別考慮是“轉讓人的利益”還是“買受人的利益”需要得到特別關照。

王澤鑒教授支持“債權平等性”原則，認可多重買賣形成的多重債權均具有法律效力。關于多重買賣，他認可以下處理方式：(16)參見王澤鑒：《二重買賣》，載王澤鑒：《民法學說與判例研究(4)》，中國政法大學出版社1998年版，第179-180頁。其一，出賣人與后買人間所訂立之買賣契約仍有效成立，不因前買約而受影響。出賣人于將買賣標的物之所有權移轉予前買人后，再與后買人訂立買賣契約者，亦同。顯然，其是認可二重債權之合法性的。其二，前買人不得以其債權發(fā)生在先為理由，而主張出賣人與后買人之間移轉所有權之物權契約無效。后買人取得其物之所有權，不受前買約的影響。此在于債權的平等性，無論發(fā)生在先，還是履行在先，都不影響最終債權之履行。其三，后買人與出賣人訂立買賣契約，受讓標的物之所有權，系出于故意以悖于善良風俗之方法加害于前買人者，應負侵權行為損害賠償責任。于此情形，前買人得請求后買人直接移轉該買賣標的物所有權予己，以恢復損害發(fā)生前之原狀。后買人的賠償責任取決于是否承認侵害債權。其四，前買人申請法院撤銷出賣人與后買人間之行為時，是否應以出賣人因其行為陷于無資力者為要件，最高法院采否定說，認為倘后買人于行為時，明知該買受標的物業(yè)已出賣他人之事實者，前買受人即得訴請撤銷。此項見解旨在保護前買人，固有所據(jù)，但是否符合債權人撤銷權之本旨，尚有審究余地。學者通說認為，前買人行使撤銷權，應以出賣人因其行為陷于無資力為要件，似較可采。其五，前買人就出賣人將標的物讓與他人而生之給付不能，得請求債務不履行之損害賠償，或解除契約。解除權之行使，不妨害損害賠償(債務不履行之損害賠償)之請求。買賣標的物之漲價部分，系前買人通?？善诖?，應視為所失利益，列入賠償范圍之內。(17)同上注，第179-180頁。

3.重構多重股權買賣的法政策：成本與收益的模擬比較

關于多重股權轉讓，在法政策之擬訂上，可能需要特別考量以下問題：多重股權買賣之核心規(guī)制點是什么？多重股權買賣有何價值？在對多重債權人進行利益保護時，各種保護方式之間應如何協(xié)調均衡？對此，本文簡要分析如下。

首先，多重股權買賣，到底存在什么問題/利益/行為需進行特別規(guī)制？多重買賣所面臨的“表面問題”是認可哪一個合同具有優(yōu)先效力——在先合同，還是特定合同，或者全部合同？這一問題的實質是，在多重買賣之情形，要優(yōu)先保護何種相關人員的利益——是優(yōu)先保護出賣人的利益，還是優(yōu)先保護先買人之權利，或者，優(yōu)先保護后買人之權利？采取不同法政策予以規(guī)范之理論基礎可能在于——股權之性質/物權契約與債權契約的區(qū)分，以及，能否認可針對同一標的物而成立的多重債權。

其次，多重買賣的市場意義與法律意義之間可能存在沖突，在法政策上應優(yōu)先考量何種價值？一則，多重買賣具有明顯的市場意義，認可多重買賣也即認可市場競爭的價值。針對同一標的物而實施的多重買賣行為，其內涵的最主要的價值是維護競爭機能、價高者得，認可多重買賣，可以在股權的競買者之間形成一種價格競爭機制，轉讓人可透過此種價格競爭機制發(fā)現(xiàn)擬轉讓標的物的真正價值，從而獲得最大利益。這在對該標的物缺乏公開、透明的競爭市場和價格機制時，具有特別的意義。然而，認可多重買賣，在法律/規(guī)制意義上卻可能存在問題——對多重買賣的認可，可能損害市場信用，違背了商業(yè)風險自擔原則，還有可能涉及欺詐。在多重買賣中，轉讓人必然只能執(zhí)行一個合同，這顯然會損害那些不能執(zhí)行的合同的交易信用。而且，轉讓人在確定簽訂在先契約時，應當對交易標的物的價值和市場價格有充分的了解和判斷，如果允許其毀約，則可能違背了商業(yè)判斷風險自擔的原則。尤其是，如果不加節(jié)制地允許多重買賣，還可能導致惡意串通抬價和欺詐交易的現(xiàn)象發(fā)生。因此，在法價值上，認可多重買賣雖然保護了交易自由，但卻可能損害安全價值。

再次，在法政策上厘定債權之保護基礎/目標時，究應側重保護原定給付之履行利益——確保債權契約所載明的待給付內容得以履行，還是側重保護相當于履行利益之賠償——保護債權契約的內在價值，而非債權契約表面載明的給付內容，由此，允許以各種替代履行的方式實現(xiàn)債權契約所確定的價值？認可多重債權者，似傾向于后者；而否認多重債權者，似傾向于前者——于此情形，多重買賣行為可能被視為侵害在先債權之行為，因此，賦予先買人撤銷權以保全債權。在我國《合同法》中，貫徹實際履行的原則，因此，似傾向于維護債權契約所載明的給付內容之實際履行，只有在實際履行不可能或成本高昂時，才選擇替代履行，或以違約賠償?shù)确绞浇鉀Q問題。(18)例如，《合同法》(1999年，已失效)第110條規(guī)定：“當事人一方不履行非金錢債務或者履行非金錢債務不符合約定的，對方可以要求履行，但有下列情形之一的除外：(一)法律上或者事實上不能履行；(二)債務的標的不適于強制履行或者履行費用過高；(三)債權人在合理期限內未要求履行。”

很明顯，在多重買賣之情形，無論如何厘定保護政策，都可能使一些當事人利益受損，而另一些當事人則獲得保護。因此，法政策的確定可能需要綜合考量受到影響的各方利益，進行成本與收益比較，以實現(xiàn)對多方債權人利益的均衡保護。對此，可以比較不同的保護模式——否認多重買賣的保護模式和認可多重買賣的保護模式下，各方當事人的利益損益情況(參見表4)，以確定最佳的保護策略，以及是否需要在公司法中增補/重構多重股權買賣的規(guī)范事項。

模式一：否認多重買賣的模式，實質是賦予先買人以準物權的效力，使先買人絕對可以實現(xiàn)其物權。由此，可能獲得的收益是阻絕第二次買賣及因此發(fā)生爭議的費用支出，維護合同信用。但該模式可能與物權公示制度及信賴保護發(fā)生沖突——在轉讓人未辦理過戶登記之前，第三人基于登記信賴而締約的機會喪失，也不能使出價高者獲得用益機會(參見表4)。

模式二：認可多重買賣的模式，實質上僅賦予先買人以債權效力，只維護債務人的支付能力，不保障先買人一定能取得原來約定的給付。于此情形，能在先買人與后買人之間建立拍賣機制，使出價高者獲得用益機會，并使得轉讓人的財產能拍出相對高價，從而增進資源的整體經濟效益。但該模式會因存在多重買賣爭議而產生爭議費用，同時，交易中的合同誠信難以維系(參見表4)。

表4

可見，在多重股權買賣情形，需要比較核驗增加的收益(爭議費用的減少與合同信用的維護收益之和)與減少的收益(信賴損失成本與轉讓人減少的高價收益之和)孰高孰低，也要看當下社會最主要需要維護的價值是什么——是維護對世的登記公信、增進轉讓人的收益，還是維護單一的合同誠信，在法秩序形成上更為重要？若系前者——旨在維護登記公信和增進轉讓人的收益，則應肯定多重買賣的交易模式，致力于支持價高者得。反之，若系后者——旨在維護單一的合同誠信，則應否定多重買賣的交易模式，致力于維護先買人的權利，由此，可能要犧牲轉讓人的利益。當然，這些判斷還取決于因此增加的爭議費用與市場收益的比較、信賴保護/合同誠信被破壞會增加多少交易成本——要消除合同誠信危機，需要增設擔保措施、支付盡職調查費用等等，這些成本支出能否被市場收益所覆蓋？若能覆蓋，則維護股權轉讓市場的多元競爭機制是有價值的；反之，則維護股權轉讓市場的多元競爭機制使無價值的。

事實上，在有限公司以及封閉的股份公司的股權轉讓交易中，缺乏類似于上市公司那樣相對公開透明的競爭市場。因此，此類閉鎖性公司的股權轉讓價格之確定帶有偶然性，無論是采取凈資產定價，還是采取協(xié)議定價或其他估價方式，都帶有“一對一談判”的特點，無法在更廣泛的市場空間中尋找到公平的市場價格。雖然，各地興起的產權交易市場等區(qū)域性股權交易場所以及網絡拍賣等機制，在一定程度上彌補了閉鎖性公司股權定價的難題，但仍未能形成有效的全國市場，股權定價存在“失真”可能。因此，認可多重股權買賣有助于形成相對公開的股權價格拍賣機制，從而實現(xiàn)股東“追求經濟利益”的公司設立目的。

如同學者所言，獲得經濟利益，系股東設立公司之主要目的，這也構成了股東的核心利益。但是股權處分的“組織交易”特征又必須對其進行限制。這種限制勢必和股東的核心經濟利益發(fā)生沖突，由此合理限制必須在維護股東核心利益的基礎上，并保障公司的“組織性”特征。股東的核心權益，雖表現(xiàn)為經濟利益，但是只要其實現(xiàn)路徑暢通，其獲得及維護的目標隨之達成。換言之，對股東核心權益的維護，在于對其手段的保護。股東處分股權，構成了其實現(xiàn)經濟利益的一種有效手段，在市場交易中，這種手段多具體化為契約行為，歸于法律行為范疇，其核心在于意思表示，而意思表示的前提又在于意志的自由，循此，對股權處分而言，意志自由為其本質特征。這種本質特征，在公司法中以股東享有的“股權轉讓自由”為基礎，因而在轉讓股東反悔的語境下，經濟實質路徑和股東核心權益維護原則可以具體化為“股權轉讓自由”原則。(19)參見于瑩、劉赫男：《轉讓股東“反悔”中的規(guī)范秩序》，載《社會科學戰(zhàn)線》2020年第7期，第199頁。

三、通過修法約束多重股權買賣：建立股權變動預告登記制度

(一)股權多重買賣為什么更容易發(fā)生？

雖然多重股權買賣存在價值，但毫無疑問，廣泛存在的多重股權買賣也可能帶來“交易危機”，故有立法規(guī)制的空間。為此，必須厘清多重股權買賣的產生原因，才能針對性地進行“立法醫(yī)療”。現(xiàn)實生活中之所以廣泛存在多重股權買賣行為，可能是基于股權本身的特殊性、股權定價機制的特殊性以及現(xiàn)行制度缺失等多種原因造成的。

首先，相較于不動產，股權這一標的物具有特殊性，容易導致多重買賣。不動產屬有形財產、多為大額交易，以使用為其主要目的。為配合這一目的之實現(xiàn)，及彰顯交易之慎重，不動產買賣通常需對標的物進行實地核查。買受人一旦控制房屋鑰匙或完成事實交付，即便未辦理法律過戶手續(xù)，轉讓人亦難進行多次買賣。因為在交易慣例上，對于此類需要滿足使用功能的重大交易，后買人通常也會現(xiàn)場核查，而在先買賣若進行了事實交付，則會導致后買人無法完成現(xiàn)場核查?；诓粍赢a標的物的此種特殊性，可以制約存量型不動產的“一房多賣”。在現(xiàn)實生活中，“一房多賣”通常也只在買受人普遍無法進行現(xiàn)場核驗的場合才可能發(fā)生(例如開發(fā)商進行樓花交易)，存量型不動產(例如二手房)買賣中的“一房多賣”大大減少。然而，股權在財產類屬上，更像無形權利，股權買賣完全可能“書面完成”而無需現(xiàn)場核查，買受人通過查看財務報表、移交相關權利資料等來核查標的物之價值，通過簽署法律文書，修訂公司章程、變更董事席位等即可完成權利的事實交付。在這一過程中，先買人很難通過事實交付，來控制轉讓人在股權過戶前進行多次買賣。

其次，相較于不動產，股權定價機制具有特殊性，容易導致多重買賣。特別是閉鎖性公司的股權，由于缺乏類似于不動產或公開公司股票那樣相對透明的定價市場(不動產雖然沒有類似于證券交易所那樣的公開定價機制，但因為各大中介公司及其建立的網絡平臺公開發(fā)布板單價格，事實上形成了相對透明的公開市場)，在股權轉讓時，轉讓人可能試圖通過“多重買賣”所內蘊的“拍賣機制”來尋求轉讓高價，這也導致“一股多賣”合乎經濟理性而容易發(fā)生。反之，在公開公司中，股票的多重買賣就不太容易發(fā)生?？梢姡欠翊嬖诠_、透明的定價機制也可能是影響“多重買賣”發(fā)生幾率的重要原因。

再次，多重股權買買之盛行，還可能是因為現(xiàn)行立法中存在促成相關交易的制度空間。在股權轉讓(尤其是外部性股權轉讓)過程中，因存在內部股東變更登記手續(xù)、優(yōu)先購買權行使程序，以及外部股權變更登記程序等行為，在轉讓人與受讓人訂立/達成合意契約后，通常需要經過相當長的一段時間，才能完成全部的股權變更手續(xù)。在該段時間內，因缺乏特別的“交易或權利公示制度”，已達成買賣合意的股權，在法律上仍處于“可售狀態(tài)”?？梢?，現(xiàn)行立法并未設計某種機制將此種已存在“合約負擔”的股權予以及時公示，這無疑事實上為“一股多賣行為”預留了制度空間。而過戶交付程序更為簡單的不動產買賣，反而存在“網簽”“備案”“預告登記”等多重行政監(jiān)管措施和物權公示制度，對不動產多重買賣形成了實質障礙，使得多重買賣在各類不動產交易中更難發(fā)生。

(二)建立股權變動預告登記制度的價值

因此，有必要借鑒不動產交易中的各種“制約手段”約束股權交易中的“一股多賣行為”。在不動產交易中，存在大量約束一房多賣的制度安排。例如，在正式辦理完成過戶手續(xù)前，為遏制過戶前不動產的多重買賣，法律至少創(chuàng)設了“網簽”“備案”(20)“網簽”“備案”有時又被當做一個行為對待，其實質屬于不同的程序?！熬W簽”，系指當事人間的合同進行網上簽約；“備案”，則是主管部門對完成網簽的合同進行備案賦碼，二者之間還是存在一些細微的差異。和“預告登記”三種不同的規(guī)范形式約束轉讓人的多重交易。(21)有關網簽備案的構造、程序等規(guī)范，主要參見《房屋交易與產權管理工作導則》(建辦房〔2015〕45號)、《住房城鄉(xiāng)建設部關于進一步規(guī)范和加強房屋網簽備案工作的指導意見》(建房〔2018〕128號)和《住房和城鄉(xiāng)建設部關于印發(fā)房屋交易合同網簽備案業(yè)務規(guī)范(試行)的通知》(建房規(guī)〔2019〕5號)。其中，“網簽”“備案”屬于“合同保障措施”，原則上需交易雙方合意方能完成。(22)網簽備案業(yè)務流程如下：①提交網簽備案相關資料。房屋買賣、租賃、抵押等交易當事人通過房屋網簽備案系統(tǒng)，按照房屋所在地人民政府及有關部門的規(guī)定提交相關資料。②網上錄入房屋交易合同。合同錄入完成后及時將簽字蓋章頁上傳至房屋網簽備案系統(tǒng)，系統(tǒng)自動標注房源交易狀態(tài)。③主管部門備案賦碼。房屋交易合同網上簽約完成后，房地產主管部門在網上賦予合同備案編碼。參見《住房城鄉(xiāng)建設部關于進一步規(guī)范和加強房屋網簽備案工作的指導意見》(建房〔2018〕128號)。一旦不動產買賣完成了“網簽”“備案”手續(xù)，則未經過轉讓人和受讓人的一致同意，“網簽”“備案”手續(xù)無法撤銷，后買人因此亦無法簽訂新的不動產交易合同。而且，同一房屋只能“網簽”“備案”一次，在住房買賣合同“網簽”“備案”后，若出賣人又把同一房屋出賣給他人，該買賣合同無法再次辦理“網簽”“備案”，在“網簽”“備案”與房屋所有權轉移登記掛鉤的現(xiàn)實中，根據(jù)《不動產登記暫行條例實施細則》第38條第2款，未“網簽”“備案”的買賣合同不能導致房屋所有權轉讓，如此，則能有效防控一房數(shù)賣的風險，保障“網簽”“備案”的買受人如愿取得房屋所有權。(23)參見常鵬翱：《住房買賣合同網簽備案何以必要》，載《法治研究》2020年第4期，第30頁；王利明：《論民法典物權編中預告登記的法律效力》，載《清華法學》2019年第3期，第8頁。因此，“網簽”“備案”能起到事實上遏制一房多賣的行為。可見，“網簽”“備案”是通過行政規(guī)制的方式，(24)也有學者認為網簽行為的性質具有民事、行政“二元性”。參見馬聰：《存量房買賣網簽法律效力研究》，華中科技大學2018年碩士學位論文，摘要部分。公示已經存在不動產交易合同，從而在一定程度上起到對不動產多重買賣的控制。但此兩種規(guī)制方式均屬“債權類的行政規(guī)制”方式，雖事實上可能存在對第三人的約束力，但不能產生類似于物權那種較為完整的對抗力。(25)同前注〔23〕，王利明文，第10頁。

而“預告登記”屬物權保障措施，預告登記本身雖非直接表彰物權變動結果的公示方法，而僅僅是在物權變動過程中為保障權利人取得物權的一種公示方式。但預告登記的效力較為復雜，屬于物權和債權交叉的領域。按照王利明教授的觀點，預告登記具有保障債權實現(xiàn)的效力、對抗第三人的效力、限定物權處分的效力、確定權利順位的效力等四種效力。在沒有預告登記制度的時候，一物數(shù)賣可能導致權利人的權利落空。因此，預告登記具有防止不動產權利人再次處分不動產的作用，從而保障不動產權利人最后權利的實現(xiàn)。(26)同上注，第13-14頁。我國《民法典》第221條規(guī)定：“當事人簽訂買賣房屋的協(xié)議或者簽訂其他不動產物權的協(xié)議，為保障將來實現(xiàn)物權，按照約定可以向登記機構申請預告登記。預告登記后，未經預告登記的權利人同意，處分該不動產的，不發(fā)生物權效力。預告登記后，債權消滅或者自能夠進行不動產登記之日起九十日內未申請登記的，預告登記失效?！币驗槟壳安粍赢a預告登記期限僅三個月，而且，法律并未設定自動遞延的規(guī)則，導致實踐中不動產預告登記的使用空間有限，但這可通過未來的制度改進予以完善，并不能否定預告登記本身的價值和功能。而且，不動產預告登記功能不彰在很大程度上與同時存在“網簽”“備案”等具有等值功能的替代措施有關。

(三)股權變動預告登記制度的基本構造

在股權變動登記中，并不存在類似于不動產買賣的“網簽”“備案”制度，也無相應的“預告登記”制度。相較于“網簽”“備案”等“合同式”保障方式而言，“預告登記”作為“物權性”保障措施，具有對抗力更穩(wěn)定、保障效果更持久等優(yōu)點，因此，未來如欲遏制一股多賣行為之發(fā)生，似無必要疊床架屋同時引入“網簽”“備案”制度等“行政規(guī)制方式”。在民法學界，也存在是否有必要同時保留“網簽”“備案”及預告登記制度的爭議?？隙ㄕ撜哒J為，不動產買賣雙方在締約磋商時，有了解作為買賣標的物的住房能否交易，自己或對方有無買賣資格等現(xiàn)實需要，網簽備案系統(tǒng)能準確且便宜地提供這些信息，從而節(jié)省雙方的探尋成本，降低交易風險，及早預防損失——網簽備案把住房買賣合同的磋商、成立和履行粘合在一起，為有限理性的當事人提供了與交易相關的完全信息，為住房買賣的全生命周期設定了風險可控可測的軌道，為主管機關落實市場管制提供了可靠把手，因而認為不宜以預告登記完全替代網簽備案。(27)同前注〔23〕，常鵬翱文，第32-33頁。但在股權交易中，一般并不存在類似不動產購買資格的限制，因此，似無必要引入股權變動“網簽”“備案”制度，最好的方式是仿照不動產預告登記制度，建立股權變動預告登記制度，及時宣示股權交易的合約負擔，壓縮股權過戶前多重買賣的空間。

在具體的引入路徑上，可以有兩個選擇：一為解釋論，即以類推解釋或擴張解釋之方法，將現(xiàn)有不動產預告登記制度直接適用于股權變動行為。雖然，“現(xiàn)代民法不禁止類推適用，已為公理”，(28)謝鴻飛：《民法典規(guī)范的類推適用》，載《檢察日報》2020年11月30日，第3版。但因登記機關的行政屬性，須遵守“法無明文規(guī)定不可為”的規(guī)則，此種擴張解釋在實踐層面難以實現(xiàn)；二為立法論，即直接在立法中規(guī)定股權變動的預告登記。對此，可以通過修改《民法典》的方式完成，也可以通過修改《公司法》的方式完成。鑒于《民法典》才開始施行，直接修改難度較大，可以在本輪《公司法》修改過程中設置股權變動預告登記制度。當然，鑒于不動產預告登記制度所存在的“必須雙方合意”“預告期限較短”“未建立自動延期制度”等問題，在建立股權變動預告登記制度時，應明確以下內容。

首先，應簡化預告登記的設立程序——允許受讓人單方辦理預告登記。在實踐中，商品房預售和現(xiàn)售、經由房地產經紀機構成交的存量房買賣要由房地產開發(fā)企業(yè)或房地產經紀機構辦理網簽備案。不動產預告登記原則上由當事人雙方共同申請，唯在商品房預售時，預售人未按照約定與預購人申請的，預購人可以單方申請。此種“共同申請”大大降低了預告登記的效率。因此，在引入股權變動預告登記制度時，應將“共同申請”原則修正為“單方申請”原則——在股權轉讓人與受讓人訂立合意轉讓契約后，受讓人可隨時、直接、無需公司或轉讓人提供幫助，即可在企業(yè)信用信息公示網上上傳股權轉讓合同文本的主要信息，例如，轉讓人、受讓人、買賣股權的比例、價格條件、合同生效條件或者生效日期等等，從而對合意股權轉讓行為進行預告登記。一旦完成預告登記，則相對鎖定股權過戶登記之主體，從而，可以避免多重買賣的發(fā)生——擬訂立股權轉讓契約的后買人，只要查閱企業(yè)信用信息網，就知曉擬轉讓的股權是否存在先買合同，從而可以理性決定是否簽訂后買契約以及如何訂立后買契約。股權變動的預告登記制度通過公示股權上的契約負擔，從而可以進一步限制股權變動前的多重買賣行為。一旦建立此種制度，還可解決當下股權轉讓過程中經常發(fā)生的公司或其他股東不及時配合辦理有關股東變更手續(xù)、從而使股權存在多賣風險的問題。之所以將股權變動預告登記的申請權交給買受人，是因為在股權變動過程中，最有動力及時辦理股東變更手續(xù)的是受讓人。因此，將受讓人列為單獨的預告登記主體，是最有效的預告登記設計。

其次，應明確預告登記的法律效力。目前，不動產預告登記的法律效果較為單一，而且，因立法上并未集中明確予以規(guī)制，導致實踐中容易發(fā)生爭議，且制度運用效果欠佳。為此，應在建立股權變動預告登記制度時，明確預告登記的債法及財產法上的效力，尤其是該預告登記行為有對抗第三人包括法院執(zhí)行、破產等方面的效力，從而，使得預告登記的股權具有“類股權”的完整效力，以激勵預告登記行為的實踐運用。

再次，為便利預告登記的低成本運行，應適當延長預告登記的期限。目前，法定不動產預告登記期限過短，但不動產“網簽”“備案”沒有存續(xù)期限的限制，除非被依法撤銷，否則“網簽”“備案”始終有效，有些地區(qū)甚至規(guī)定，即便商品房已經建成并登記發(fā)證，“網簽”“備案”也不失效，(29)同前注〔23〕，常鵬翱文，第32頁。由此，填補了不動產預告登記期限過短的問題。因此，在設計股權變動預告登記制度時，可將預告登記期限延長為6個月或者1年，同時，允許當事人在預告登記期限內未能完成股權變動登記時，可自動或適當延長股權變動預告登記期限，以此提升預告登記的價值。從交易實踐來看，股權變動往往遲延于付款周期，一些金額巨大的交易，股權變動登記可能是分期進行，甚至跨年進行。因此，建立相對更為靈活的股權變動預告登記制度是有重大價值的。

最后，明確惡意預告登記的法律責任。由于股權變動預告登記采取“單方申請”原則，為避免惡意預告登記行為損害轉讓人和他人合法利益，法律還應同時對惡意預告登記進行規(guī)制，尤其是無根據(jù)進行虛假預告登記、偽造預告登記、不當延長預告登記期限等行為設定行政處罰和民事賠償責任。

采行預告登記不僅可以解決股權變動手續(xù)周期過長而容易衍生一股多賣的問題，還可解決讓與擔保中“非真正讓與”的登記問題——在讓與擔保中，可能并不存在最終需要過戶的讓與，因此，以預告登記方式可以解決擔保期間的股權控制問題，尤其對擔保期限較短的讓與擔保行為，預告登記可能是最為經濟便捷的股權控制方式。

(四)預告登記否定了“一股多賣”中的拍賣競爭嗎

采行預告登記制度，并不意味著否定了股權轉讓中的拍賣機制，而是將拍賣機制提前——即，在預告登記之前的簽約談判過程中可以實行多重拍賣，也即轉讓人可以采取預約轉讓合同的方式進行“多輪多人”的拍賣談判，從而尋找最佳的股權轉讓價格。一旦簽訂股權轉讓合同，則買受人可以進行預告登記，以阻斷轉讓人繼續(xù)買賣的可能。在現(xiàn)實生活中，轉讓人也可采取“降價拍賣”的方式進行股權轉讓，從一個較高的價格開始，往下叫價，直到尋找到意向購買者，以尋求最優(yōu)的轉讓價格。因此，預告登記制度的建立并不會從根本上否定股權轉讓中的拍賣定價機制。

總之，預告登記制度使股權轉讓回歸物權變動的邏輯。在存在多重買賣合同之情形，法院將支持預告登記者的股權變動請求，從而，使合意型股權變動的程序變得更加簡單，也使交易預期變得更加確定。尤其是，在合意型股權變動中經?？赡馨l(fā)生的，公司內部消極辦理有關股權變動登記手續(xù)的情形將大大減少。在預告登記期限內，公司其他股東可以主張優(yōu)先購買權，通過預告登記制度，也使得股權轉讓的價格更為透明，從而也可在一定程度上減輕各種“隱匿”股權轉讓價格的現(xiàn)象或行為。

四、結論

長期以來，在理論上和司法實踐中對合意型股權變動的效力結構一直存在爭議。合意型股權轉讓中的契約效力與物權變動效力經常發(fā)生混淆。在合意型股權變動中，存在三重法律結構：合意契約的簽訂、公司內部股東變更登記程序與公司外部股東變更登記程序。在不同程序中，需要實施的法律行為不同，完成不同法律行為所產生的法效果不同，因此而約束的當事人也存在差異。合意契約一經訂立即生效，除非存在其他法定或約定的生效條件。生效之合意契約僅約束合同雙方當事人。一旦完成公司內部股東變更登記程序，則合意契約具有約束公司和其他股東的效力，買受人可向公司和其他股東主張其為公司股東。一旦完成公司外部股東變更登記程序，則合意契約能對抗所有公司外部的第三人，受讓人可根據(jù)該登記向所有人主張其為公司股東。由于合意型股權變動存在相對復雜的法律結構，股權過戶周期較長，容易發(fā)生一股多賣的現(xiàn)象。對于此種多重股權買賣合同之效力，法律并無明確規(guī)定。但參照《買賣合同解釋》，似應承認多重買賣合同之效力，并區(qū)分股權是否已經受領交付、合意契約之成立時間等而為不同處理。司法實踐中特別偏重受領股權之交付行為，但對此種有登記之財產，對登記行為與付款行為對交付之約束似乎并不特別看重。這可能是因為《民法典》所規(guī)范之動產變動與商法上財產變動的規(guī)則存在差異，前者偏重真實意思的考量，而后者偏重表示主義規(guī)則。因此，在合意型股權變動過程中，似乎應加大表示主義規(guī)則(登記規(guī)則)的約束力。多重股權買賣有促進轉讓人實現(xiàn)股權市場價值、維護登記信賴的意義，但同時也可能毀壞合同誠信、增加爭議解決成本，未來的司法/立法政策應在考量維護轉讓人經濟價值實現(xiàn)與維護個案合同誠信之間進行取舍。就目前而言，鑒于閉鎖性股權缺乏公平的定價機制，認可多重買賣合同的效力，有助于實現(xiàn)轉讓人最大的股權變現(xiàn)利益。同時，為避免多重股權買賣擾亂合同誠信，建立股權變動預告登記制度，可能是一種有價值的選擇。與此同時，可以將多重股權買賣的價格發(fā)現(xiàn)機制提前到合約談判階段，以多重談判填補預告登記制度可能對閉鎖性股權交易價格發(fā)現(xiàn)功能的阻礙。